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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坦言了自己异教徒的身份后,空本以为阿贝多会再次换上他那件遮住全身的黑斗篷。可阿贝多却以“不需要再隐瞒身份”,与不方便作战为由,穿着一件白色的法师袍出现在他的面前。
“这本来是我为与赤色双足飞龙的战斗而准备的,没想到,最终却是用它与人类对抗。”阿贝多系紧了胸口的束带,又往衣摆的内侧偷偷藏了一排密封的药剂瓶,感慨地说道。
空又自上而下仔细打量了一番,才意识到这是战斗用途的着装。白色在雪地也是一种保护色,对于飞在高空、眼神多半不是很好的双足飞龙来说应该非常奏效。
但比起它的作用,更直接的观感还是这身装束与阿贝多过于相称了。这种天然的契合感,就像空初次见到阿贝多携带辰砂之纺锤那样,虽然觉得新奇,却有种陈设回到了它原本位置的舒适感。
白色和金色更适合他。空在心中如此得出结论,而后由衷地吐露心声——无论阿贝多是否需要他的语言来坚定自己的立场,他也不会在这时吝啬一句赞叹。
“站在龙类的立场与人类战斗,从而达到你的目的,这需要决心和想象力。这并不比与黑龙对抗更容易。”
“确实如此。”阿贝多微微一笑,将剑杖别在自己的腰上,推开木屋的门走了出去,“把桌上的药喝了,然后我们就出发吧。已经有人在外面等我们了。”
空像是喝饮料般将桌上的甜味药水一饮而尽,尾随着阿贝多出门。
屋外的满目苍白在晴日下格外刺眼,空伸手在眼前遮挡了一会,才能顺畅地辨别四周环境,在一众深色的树干之中将那个形容枯槁的男人从背景分离。
对方来得太过安静,几乎是无声无息,就连眼神一向敏锐的空也没能第一时间察觉。这种气息的寡淡比起刻意敛息屏神的隐藏,反而像是对方身上本就不携带多少生机,成为因烛芯即将烧尽而微弱的摇曳火光。
火系魔法师的男人见到空从木屋里走出来,虽然表情并不意外,却还是面色相当难看,皱着鼻子别过脸的模样活像闻到了鹰身人的巢穴。
“不用紧张,他不是为了阻拦你我而来的。”阿贝多拦住了空按在剑柄上的手,随即上前一步,以自身引导着男人的视线,示意对方不必再关注空。
爆炸发生时,阿贝多同样在场,理所当然地清楚二人之间的过节,以及双方的理念不合。可他却没有丝毫要向男人解释的意思。
似乎在无形之中,他默认了男人会听从他的安排,因而略过了解释的环节。
“都按您要求的准备好了。随时可以开始。”男人声音沙哑地开口,对阿贝多昨夜传递给他的指令进行答复,也解除了空心中的疑惑。
“辛苦你了。”阿贝多向他点头致意。
男人僵硬地摇了摇头,不知是不适应现在的局面,还是仅仅表示不必道谢。
空想起来,阿贝多曾经提起过,教会旧址之中的火堆是由对方进行维护的。如果在现实之中需要为仪式进行一些准备,而时间又恰是夜晚,那么说不定只有这个男人会守候在附近。
“没有别的事,我就先离开了。希望你们的决定……能带来正确的结果。”这句话仿佛带走了他维持至今的尊严和力量,以意志而勉强得以活动的身躯像是失去了附于其上的诅咒,吐露的话语也与常人无异。
在空惊讶的目光中,男人一反先前坚决而讥讽的态度,接骨木般指节分明的手摘下兜帽,一手斜过胸前,抚在心脏的位置,朝着他们肃穆而郑重地行礼。
随后,他未等待空或阿贝多的回应,独自走向不远处昏暗的树林。灰黑的身影融入树荫,就像一节干枯的松枝扑簌坠下,回归所有同类温柔的终焉之地。
伴随着陡然升起的火光,一声熟悉的爆炸声惊起林中稀疏的飞鸟。
空的眉间抽搐了一下,不敢相信这人对自己心狠手辣的程度:“他是对这种感觉上瘾了吗?回到现实之后,这种状态可得引起警惕啊。”
阿贝多却笑着摇了摇头。作为长达近一年的同伴,他也终于在这一刻理解了孤僻的男人:“我猜这是他赎罪的方式。如果我们的选择也能解开他的心结,那我想他以后不会再做这样的事了。”
♢
早在昨日的清晨,空与阿贝多就讨论过对这个世界的最终决定。
“作为整个幻境的主导者,你本拥有对这个世界的支配权。但你似乎……除了希望龙脊城的居民能过上更为富饶的生活之外,就没有更多的愿望了。”
阿贝多将一剂新配置好的药水放在空面前的桌上,揉了揉尾椎的上端,优雅但有些僵硬地坐回沙发上,开口仍是毫不留情地指出空的仁慈。
“最终的结果,就是幻境里与现实并没有什么差别——其他人能从这种安稳的模式之中得到幸福,但能享受这种平稳乐趣的人不包括你。”
“如果我有毁灭他人生活,以达成自己乐趣的倾向,我早就那么做了,不必等到现在——这是什么药?”
空委婉地澄清,却也不对阿贝多提供的可疑液体有任何的怀疑,未等对方解释它的药效,就端起杯子喝了下去。
药剂师不出所料地依然在意药剂的口感,微甜的香气盖过了舌尖的涩意,体贴得如同药水本身恰到好处的温度。
空舔掉唇角的液滴,显然理解了阿贝多提及幻境规则的意图:“那你想改变什么?”
阿贝多意味深长地勾了勾唇角,十指的指尖抵在一起,看起来恢复了与空初次见面时的气势:“既然教会的人称呼我们为异教徒,那我们就做一些符合这个称号的事吧——我会复活黑龙,带领龙类进攻龙脊城。”
至于药剂的作用则只字未提。不知是刻意地藏下,还是单纯地懒得解释。
“可是这样一来,他们平静的生活就会被打破。停留在痛苦的梦境中,对这些人而言就失去意义了……还是说,并不是这么直接的结果?”空有些惊讶,却并不急于反驳。
在问题出口的瞬间,他就已经开始冷静地思考对方的行动所会带来的影响。
最直接的理解是,阿贝多打算将美梦扭转成至深的噩梦,使得幻境之中的人放弃不切实际的愿景,比起停留在更为可怖的梦中,甘愿醒来面对病痛。
但以他们对彼此的了解,空不认为阿贝多会使用如此粗暴的办法。这样的手段,与那位火系魔法师的抉择如出一辙,而阿贝多显然有着与对方不同的理念。
既然阿贝多一直在犹豫最终的选择,那么答案就不是简单的极端二分。他应该会给予对方表达自己倾向的权利,并据此做出判决……与龙类进攻所关联的,也就意味着压力测试吗?
空从思索中抬起头来,给出了自己的推测:“进攻不代表杀戮,看来你打算在这方面做些文章,从而判断他们的想法了。”
“哦,你猜到了?”阿贝多的眼睛一亮,旋即摊了摊手,既像是为这一届的龙比较笨而感到抱歉,又像是准备向他展示奇迹的图景时的腼腆,“与现实不同的是,龙不会追逐逃亡,或是完全丧失斗志的人。它们就像是好战的野兽,只会攻击挑衅了它们的人。”
“我记得在受龙毒影响的人里,与龙作战的骑士占有相当大的比例吧。那么,如果与龙抗争的话,会是什么结果?”
“就像艾琳一样,死去的人会被从这个世界删除存在并遗忘。并不直观的伤亡,至多只会给人们带来一种模糊的灾难过后的感觉,而不会让他们痛苦万分。可在重要的人或物遭到胁迫的当下,他们仍能表现出真实的意愿。”阿贝多望着空的眼睛回答。
那一日在教会旧址的拥抱,本是空对他的宽慰,可那份承载了旅人不能置身其中无奈的陈述,却使得阿贝多找到了解脱的出口。远超过普通人类的天赋与能力,以及莱茵多特所赋予的使命,曾让他习惯独自承担一切,而不懂得卸下责任。而旅人云淡风轻的疏离,却恰好是将他从束缚中解救,中和性的良药。
“你警醒了我——生命的重量并不恒定,一旦交给他人选择,就会变得极为沉重,因为我们本就没有资格替他们作出选择。归根结底,我们不能判断他们究竟希望醒来,还是留在幻境之中。只有他们自己清楚,是否有面对真相和现实的勇气。”
“但你知道,伤病会改变一个人的心境。坚信自己能够对抗残酷的人,或许在真正遭遇不幸、忍受伤痛的时候,就无法做到自己理想下的冷静和坚强了。”空温和地提醒道。
“是啊,我明白。对于那些伤势严重的人来说,梦醒时分,也就是他们自尊心崩溃的时刻吧。这份绝望或许会转变成自毁的冲动,甚至是攻击他人的意愿。即便如此,那也已经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方式了。”
最好的方式是,与龙协作吗……
空低下头,循着阿贝多的经历思考对待龙的态度,始终无法摒除心中的芥蒂。若是他也曾遭到龙的屠戮,失去一切相识的人,纵使能够理解这不过是生存竞争下的选择,大概也不免感到憎恨,更遑论利用合作。
“如果你厌恶教会的行动,你不必勉强自己去做他们污蔑抹黑的事,利用龙来达成目的。要想验证人们的决心,或许还有其他的方式。”
“污蔑抹黑?”阿贝多微讶地抬头看他,意识到自己似乎忘了对空说明某些事,“啊,原来你还不知道。”
空颇感意外地看着阿贝多:“难道……不是纯粹的谣传吗?”
阿贝多歪着头看了他一眼,眼里好奇地反问空“这不是当然的吗”。但转念一想,空不知情或许是再合理不过的结果了。
魔法师们对此习以为常,自然不会刻意去想这种评价是否有误,但从空的角度,确实是匪夷所思,且没有足够的信息能推导出真相。
在黑龙的遗骸前,阿贝多为了隐瞒真相,没有选择纠正空的误会。可如果空相信了他假装不知情的说辞,直到现在……
“教会旧址在龙脊城之外,我的木屋也在很偏远的森林里。出入缺乏防护的旷野,又没有应付龙的对策,不是有点危险吗?”阿贝多倚着空肩膀的动作僵硬,为空的态度而有点心虚。
“因为黑龙的原因,我很熟悉龙类的习性,也能一定程度上理解它们的思维。像是教授其他人如何避免与龙起冲突,或是引导龙去攻击某人,还是能够做到的。”
空如遭醍醐灌顶。初到林间木屋时,他推断出了阿贝多使用龙蛋的气味来避免住处遭到袭击,关于最后那一点,空无疑也是切身感受最深的人。
任何一项证据都像极了异教徒的形容,换做其他的骑士团成员或许早已起疑。大概也就只有他这种什么奇观与奇人都见过的类型,才会无动于衷。
空下意识地问道:“那么,异教徒与龙有勾结的说法——”
“对其他魔法师来说,确实是无端的指控。但用在我身上,应该是名至实归吧。”阿贝多愉快地点了点头,理直气壮地肯定道,“那天被你看到我穿黑斗篷活动,还以为这就要被揭穿身份了,没想到你竟然毫不在意……是因为在世界上的其他地方,这样的着装很普通吗?”
“不,也算不上普通。可能、可能有些地方的人在雨天垂钓时会穿吧。”
空有种身败名裂之感。阿贝多说的没错,那身衣服难看又行动不便,穿在身量小巧的阿贝多身上,像是一只转转悠悠,移动缓慢的黑色蕈兽。如果不是为了隐藏身份,换做是他,也绝不愿意穿这样的衣服而行动。
——简直,就像是将“异教徒”三个大字写在了斗篷之上。
“那么,这位异教徒先生,请问我该如何为您效劳?”
空故意模仿着舞台剧上奸诈怪异的语气,觉得自己正在向一条小龙宣示忠诚。
“为我……不,你做的已经够多了。”谁知阿贝多却轻轻摇头,眼里跃动的光辉像是搅拌完的沉淀一样落下,有些难以言喻的低沉晦暗,“筛选的过程可能需要很长时间——幸运的话也许是几天,但也可能是一周,甚至一个月。而你的身体已经撑不到那个时候了,所以,我必须让你先离开。”
空一时哑口无言。突如其来的决定令他感到有些恍惚。
作为术式的支持者,他被阿贝多与教会双方都视作关键角色,又是隐瞒又是攻击,如今步入终局却忽然否定了他的关键性,将他排除在外。这种落差令空一时难以转变思维。
但不论他个人遭到的冷遇,如果阿贝多仍需要保留这个世界,那么仍有一步是必须做的。
“你要自己来提供这个世界维系所需的以太?”空紧紧地皱起了眉,“我知道你拥有黑龙的生命力,但支撑这么多人的生命消耗,你有把握吗?”
这不是关心则乱,或是对阿贝多能力的质疑,而是确有必要的担忧。他名为以太(Aether),在魔力的储量上本就超乎人类的衡量标准,同样的负担移交给阿贝多,可能会造成无法挽回的结果。
尽管不愿意宣示力量的差距,空更害怕阿贝多逞能,勉强自己去做超出能力限度的事——愧疚与痛苦使得炼金术士有冒险的理由。
“我看起来像是会做自己没有把握事情的类型吗?嗯,好吧,你如果担心,我也能证明给你看——虽然仅限于理论上。”
不想费力起身的阿贝多朝后勾了勾手腕,取来上午就开始写起的演算稿,又抓来摆在一旁的羽管笔,续写了未竟的算式。
羊皮卷就这样垫在他纤细的腿上,韧性的纸张在笔尖着力时仍是微微凹陷。阿贝多微微屈膝,将其中宛如天文学计算的数据展现给空看,乌黑的羽杆在纸上流畅的摆动,并圈出了结尾注明单位的时间。
“按照每个人的以太转换消耗,我计算过了。仅凭我自己,或许支撑半个月就已经是极限了。但如果有其他魔法师的协助和支援,分摊以太的消耗,支撑一个月以上不是问题。至于在那之后……”
阿贝多身体侧倾,俯在空的耳边说了一个惊人的名字。
“那样也可行吗?我记得你说维持术式的人得是魔法师才行,但那甚至不能被称作……”空看着阿贝多密密麻麻的字迹,一时感到头皮发凉,对炼金术士眼里的神秘忽然有了不敢窥探的想法。
他无法一眼看懂炼金术的计算,但比起空口无凭的保证,有验算结果作为支撑。至少证明阿贝多对此有清晰的概念,这就已经能让空宽心许多。
“原本当然是不可能的,正因为我身上的巧合,转移才能够成立。不这么做的话,我也没办法控制龙吧——对了,前提是作为世界的创造者,权限比我更高的你,已经从梦中离开。”
阿贝多的态度平和,注视他的目光甚至称得上柔情,可提出的要求却无异于是让这个世界的创造者赶紧收拾包袱走人。实则强势得过分。
空哭笑不得地抬起手,想要去捏阿贝多的脸,却忽然发现上臂已经隐隐失去了知觉。
握拳与舒张之间,手指传来的力度正在减弱发麻。显然,这种不曾预料的影响来自于阿贝多让他喝下的药。
“喔,看起来麻药对你是奏效的。”阿贝多抬头与空对视,又伸手按在空的腹侧,隔着衣物轻压伤口的边缘,“怎么样,会痛吗?”
“唉,我算是明白你的决心了。”空摇摇头,谈吐之间有种转动脖子也比以往更加费力的错觉,“完全感觉不到痛了,见效可真快。”
“太好了。我还担心,如果药物对你不起效该怎么办。毕竟上一回你突然失踪,实在超乎我的预料。”阿贝多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看起来轻松且欣慰。
得到了满意的结果之后,抚摸着他腹侧的指尖就微微蜷起,又藏进了炼金术士白皙的手掌。像是触碰易碎的瓷器,谨小慎微,又充满着爱惜。
空戳了戳阿贝多的手背,在对方的手彻底逃逸之前,截堵了阿贝多退缩的路径。
“你并没有真正地打算置我于死地,所以不需要那么自责。比起我从你这里得到的一切,伤害几乎微不足道。”
阿贝多放任空拢住他的手,而后以极轻的力度握住。也许是他逃避的意愿本也不胜过依恋对方的情绪太多,于是退避的动作就像被一滴水所黏住的羽毛那样轻易俘获。
“那……痛吗。”
“会痛。但比起心理上的负荷来说,我们冒险家早就习惯这种程度的受伤了。”空没有直接揭穿阿贝多是为什么而准备的这种药,却不代表他不明白。炼金术士的目光长远,总是未雨绸缪,而这一剂药便是他为即将施行计划所做的铺垫,“你其实,是不想让我来背负最终决断的罪责吧。”
阿贝多平稳的呼吸悄然停滞了片刻,睫羽快速地扇动了几下,被说中心事一般地移开了目光。
“处理外面的世界也并不轻松……我不知道那些人回到龙脊城会引发怎样的结果。而即使是醒来的人之中,也会有重新陷入绝望的类型。我希望能安抚那些人。以及,现实中的我们都处于毫无防范的昏迷状态,仅凭那位先生一人,恐怕不能保护好所有人。”
空沉默地吞咽了最后的警醒。选择利用龙类进攻,并坐实异教徒的危险印象,就等于放弃了救治这些人所营造的微薄好感。而在龙脊城戒备的居民看来,将这些“瘟神”带回来的人依然是身为治疗者的阿贝多,绝非正面对抗了黑龙的空。
也是因此,阿贝多在现实中的身体其实是处于危险下的。熟睡的巨龙尚有敏锐的鼻息和坚硬的鳞甲,可阿贝多却不具备在普通人之上的任何防御力。
他的辩解能够扭转龙脊城人的看法吗?或许可以,但更多的仅限于表面上的信服,以及制止对阿贝多的恶意罢了——而阿贝多是明知这背后不公平的。
“我知道了。外面的事情就交给我吧,你可以不必担心自己和其他的魔法师。”空作出承诺,竭力不让阿贝多察觉到他的低落。
“谢谢你能理解。此外,就是你的身体状况了。”阿贝多疲倦地闭上眼睛,轻轻靠在空的肩上。柔软垂落的金色发丝微微刮蹭过他的脸颊,带来麻麻的痒感,而这种并不常有的刺激只令阿贝多感到对方存在的安心。
只可惜相处倒计时的分秒不会因他的意愿而延长。即便是梦中,它的流逝依然遵循客观规律的无情。
“有我们分摊以太的消耗,其实你不离开幻境,也不会死亡。但是仅此而已了。你的身体正在遭受损伤,消耗的以太并非魔力,而是生命力。这样的情况每多持续一天,都会更难以恢复原本的状况……我知道这很自私,对一名药剂师而言也非常失格,听起来像是在说你的生命与健康似乎比其他人更重要些。但对我来说就是如此——我不愿意让你变得和其他人一样。”
阿贝多揉搓着自己的指尖,仿佛被带回了救助伤患时配比碾碎草叶的触感。独自得到存活机会的经历让他对此的负罪感更重。
而就在他终于承认自己伪装在尽职外表下的私心时,他的手被空握住。
孤身旅行了很久的空侧过头来看他,眼里深邃的絮语仿佛都要被阴影中也温暖的琥珀色包裹,如同渍入一瓶粘稠的蜜糖。
“阿贝多,你听过一种说法吗?在炎热而盛情的地方,人们或许一年换十个床伴。而在寒带地区,人们更倾向于一个床伴维系十年。”
“不……”阿贝多怔愣地望了空一眼,不知道对方为什么提起这件事,“是为了告诉我你的故乡吗?但你看起来并不像这二种之一啊。”
“是啊,我并不确定自己的故乡是哪里。作为旅人,我处于一种热带与寒带的叠加态之中。但这说明一件事,在人际交往越是困难或冷漠的地方,找寻到的对象也就越被珍视。雪原是如此,对于无法真正融入人类的我们来说也是如此——由差点赔上性命的我来说这句话,应该没关系吧。”
至于我所说的叠加态,指的并不是在热带和寒带模式之间切换,而是时间上累计,先得花几百年去找人,这应该没关系吧。空注视着阿贝多若有所思的模样,鼻尖有点痒地在心里为自己开脱。
“我所遇见的多数生命就像旅途中的花,欣赏过它的美丽之后,也知晓它终会有凋谢的一天。这和我渴望同行者的心情并不矛盾。所以,你没必要介怀这件事。”
♢
出了环绕木屋的树林,空很快看到了与往昔寂静不同,拥挤到堪称熙熙攘攘的雪原旷野。然而占据了主要面积的却并不是魔法师,而是各型各色的……龙。
如果要进行类比的话,空会形容眼前的物种分布更像是繁忙时节的牧场——假设龙的养殖业在某种世界是可以存在的话。
而这也意味着同等的混乱。对于擅长战斗,而有与龙对抗经验的魔法师们来说,与凶兽的共处可算不上舒适。比起得到过黑龙生命力的阿贝多,仇恨未必浅薄,且绝无宽赦的理由。
阿贝多略微加快脚步领先于空,朝着人与龙的集群走去,向着为首的一位绿发少女打了招呼。
“行动的目标和方法都已经明确了吗?”
“啊,是的。我们要选择出敢于对抗的人,以及……找到自从最初谈判,就行踪不明,至今也未醒来的丽莎小姐。”被龙衬托得身形更加单薄的砂糖攥紧了披风的下摆,身形僵硬地回答,却又有点困惑地轻声嘀咕,“可不知道为什么,总有种预感,她现在的处境也许不如我们预料的那么坏。能够休息漫长的时间,好像对她来说也是很理想的结果呢。”
“虽然我也有相同的预感,还是不能盲目乐观。”阿贝多朝她点头,眼神温暖有带着点无奈。随后,他的目光逐一扫过在场的魔法师们,周身的氛围在与他身形所不相称的威严之中逐渐冷彻,却又始终温和,少有侵略。
“我知道你们出现在这里,都有着各自的理由。但是无论如何,谢谢你们涉险参与到这件事之中。”
阿贝多走近最前方一条好奇的年轻龙兽,指尖戳了戳它的鼻子,激起了这种凶猛生物惊讶的后退,然后甩头打出一个呲牙咧嘴的喷嚏。
“这里的龙并非真实存在,更接近一种概念,如果对于驾乘龙有所介怀的话,可以尝试将它们想象成具有龙类外形的某种其他生物——某些无害种类虚张声势的拟态。”
擅长使用魔法的人多数自尊心高傲,性格往往强烈而特立独行,难以被统一领导。阿贝多严肃却宽松的态度让在场不和谐的尖锐气氛融化了少许,也逐渐有靠近了几步,想要尝试触碰龙的人。
然而,魔法师们不喜近身的习惯作祟,面面相觑或是偷摸着打量的目光在暗中交错了几个来回,却始终没有真正敢于接触龙背的人。
“没关系,你可以做到的,砂糖……它们只是、更大的蜥蜴!没错,你连它们的骨骼结构都背得一清二楚,这点事情难不倒你。”
眼看着魔法师们的踌躇即将磨灭本不容易才凝聚起来的决战氛围,绿发的少女深呼吸后,有点颤抖地攀上了一条小体型的双足飞龙的脊背。
她伏在龙背上,死死地闭上了双眼,手指用力地攀住龙鳞,又有些害怕过重的力度会引起双足飞龙的反抗。然而,种种令她担忧的情况并未发生。在紧张到仿佛要晕厥前,双足飞龙就开始有力而平稳地扇动翅膀,带着她缓慢地升空。
像是害怕她从龙背上滑下,双足飞龙以照顾幼崽的方式,并不坚硬的尾巴缓慢地卷上身体,将她又往龙背中心推了一些。
见到这一幕,其余的魔法师也逐渐放下心来,如法炮制地纷纷登上龙背,在宽阔龙翼振动的风中,依序飞往了龙脊城的方向。
至于体型较小,不适合载人的其余飞龙种,以及在陆上奔跑的龙兽则尾行着龙群的方向,以数量和阵势成为对魔法师们最好的掩护,声势浩大得宛如热带草原之上的雨季迁徙。
空旷的雪原之上很快就只剩下了空和阿贝多,以及一条体型极为庞大,鳞片黑得宛如无光深渊的巨龙。
在魔法师们停留时,它像是远山般静谧巍峨地沉睡,孤僻又避让地不靠近集群,直到在场的其余人类与眷属都离开后,才睁开它赤色的竖瞳。
“我记得你说,你不恐高?”阿贝多转过身,眼眸含笑又意味深长地望着空。
“当然不……呃,你该不是在想——”
空当然理解了阿贝多想要做什么,辩驳的话音未落,就被阿贝多拽住了手腕,不容分说地拖向黑龙的方向。
可怜的荣誉骑士怎么也没有想到,作为抵御黑龙战当之无愧的先锋,自己竟然有与对方握爪言和的一天。
黑龙感知到身后人类的接近,警惕地回过头来,又把脖子抬高了少许,颈部的鳞片微张,全身散发着危险攻击性的前兆。阿贝多却仿佛对此浑然不觉,坦然地缓步迈向曾经最提防的心腹大患。
有短暂的一瞬间,空感到阿贝多的身形与黑龙融为一体,但又或许,那只是它受制于炼金术士的征兆罢了。
“我觉得它要咬我。”空面如死灰地说。
“这只是我构想的黑龙,不会贸然攻击你——除非我想啃你一口。”阿贝多眨了眨眼,否定地并不明确。
空幽怨地看了阿贝多一眼,自信没有读错对方眼里的狡黠:“你不想吗?我怀疑你现在正考虑试试能不能用龙嘴把我吞下去,或者把我当成抛接玩具。”
尽管早已确认了作战的方针,仍有最后的疑问停留在空的心中。他稳步走向黑龙,与阿贝多并肩立于黑龙的阴影之下,侧过头轻声问。
“灾害的形势有很多,为什么一定要选龙?”
“因为龙是根植于雪原人心中的恐惧。一位龙脊城居民,毕生都未遇到过火山喷发或是地震,偶发的情况下,情况很有可能超出他们的理解——过于悲观地认为世界要毁灭了,或是对这种现象感到好奇多于恐惧。”
阿贝多站在黑龙的身后,朝着庞然大物拍了拍手,黑龙就将它的尾巴递了过来,形成有些光溜的坡道。
“而龙,就与现实的疾病痛苦一样,伴随他们在雪原上的生活。穷尽一生,除非选择离开,或是一辈子不迈出家门一步,否则永无休止。可以说,龙就是他们生活挑战的具现。”
阿贝多使用简单的岩系魔法垫了垫脚,调整身形至更易于发力的高度,轻盈地起跃,在环过半圈的龙尾上踮了一脚,就攀上了黑龙的脊背。
白色的法师袍划过半空,如同一道银光的月轮,立于薄云覆盖的天穹之下,又像最为明亮,能够穿透雾霭的启明星。
简洁对立的颜色宣示了这场战斗的主导,空注视着阿贝多站在黑龙脊背之上的模样,在心中由衷地赞叹,随即轻巧地跃上阳华的悬浮台,准备模仿着阿贝多的动作也登上龙背。
然而,伴随着一声清脆的裂响,阳华在他的脚下如期碎裂。
“阿贝多,这和你拿来攻击我的魔法水平可不一样!”空大声惊呼,身形不受控地就向下落去。
他在半空中调整身形,准备屈膝缓冲落地的伤害,但下落的过程尚未持续多久,阿贝多就眼疾手快地探出身体,将空拽着手腕拉了上来:“抱歉,阳华的使用有一定的节奏,之后我教你。”
无论是龙类的王者,还是驾乘着他的人类,等待这一刻已然太久。在空稳住身形前,黑龙以绝不似它眷属般稳重温和的速度直冲云霄,辽阔双翼的振动掀起风暴。
空险些在惯性的作用下失去身体的平衡,交谈的念头被剧烈的颠簸震了回去。在耳畔呼啸越过的风声中,他听到炼金术士用隐隐按捺不住兴致的语气补充道。
“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理由是——骑龙很帅。”
双足飞龙,龙兽,或是许多更为低级的小龙。空在雪原之上所熟悉的龙种早已先行出发。可令他惊奇的是,许多无足的翼蛇在树林间的一阵攒动后也加入了飞行。
空打量着这种一看就不怎么擅长物理进攻的龙类,好奇道:“这也是龙类吗?它们平时栖居在哪?我从没见过这种龙袭击人。”
也许是体型不够大的原因,它们奋力地追逐,却飞得歪歪斜斜。显然,跟上黑龙对它们而言并不轻松。
“这是安菲瑟龙。和许多高等龙一样,它们也喜欢珍贵的财宝,但主要囤积的对象是知识,且不太擅长战斗。据传,它们知道宇宙之间的秘密,也应知晓炼金术点石成金,或是永生的秘密。”阿贝多尽职地介绍道,“不知道为什么,好像这类龙跟我的相性格外出色……或许是炼金术的原因吧。
“真可爱。”空看着翼蛇拍打着背后的小巧翅膀,追随在黑龙附近的模样,不自觉地看了阿贝多一眼,“但这番描述,怎么听起来……像的地方不止是炼金术?”
“哦?出了幻境,你可以再来试试我擅不擅长战斗。”阿贝多威严地瞪他一眼,转身指挥着黑龙乘着悬崖底部上升的寒风而冲上天空,迅猛而磅礴的气势全然没有他指示双足飞龙时的温和。
至于他面颊上的红色,或许可以狡辩成是寒冷气流吹出来的。
即便是说出了“阿贝多很像安菲瑟龙”这番话,空也知道他所说的相似,绝不包含意指阿贝多在战斗能力上的羸弱。
虽然此次有许多魔法师一起行动,可以为阿贝多提供掩护,但他们身负的责任与压力根本无法相提并论——唯独阿贝多是绝对不能在幻境里死亡的。
龙脊城的环境虽然艰苦,但毕竟与龙类战斗了百年,也有长枪火炮作为对龙的防御。即便有黑龙作为掩护,阿贝多面对的生存压力也非同小觑——比起无法控制龙类的行动,这才是阿贝多的计划之中最为艰难的部分。
一旦作为维系者的阿贝多在幻境里死亡,整个世界就会直接崩塌,所有的努力都将前功尽弃。甚至比起简单地解除术式,还要多经历一场噩梦的浩劫。
接纳着他所想保护的人们的敌意与畏惧,躲避无数试图置他于死地的攻击,换做其他人,空绝不会信任对方有承受这一切的能力。可阿贝多却是他心中的例外。
有过敌对,有过欺骗,有过交手,每一次的立场相悖都是剑刃相交所留下的刻痕。而这份疼痛的力度,能让空无论多少次都愿意信任阿贝多的能力——或许对于另一方而言,答案也是相同的。
在冒险家之间,常有将后背交给对方的协作。而他们交予彼此的,是更高于那一层级,不是身体的背面,而是世界的另一侧。
并非只有光辉灿烂的亮面才是他们想旅行的世界。他需要他,也依赖他,这与天空需要月辉和星光同理。遐思与传说,梦境与幻想,是比升起的太阳更为温柔而浪漫的信标。
地面的景色随着黑龙的疾驰,在云雾之中完成了朦胧的变换,雪原的边界线跌落至峡谷,又从崖底升起,拱出伶仃的山峰。伫立峰峦之巅,龙脊城青灰色的轮廓逐渐显现。
而在城池要塞的外形变得清晰之前,阿贝多忽然从空的背后搂住他,在短暂依存的拥抱过后,上臂猛然施力,将空压制在龙背上。
阿贝多的近战身法并不算好,身体失衡的感受亦是唤起反击的本能,可空却信任地将身体的重量交给阿贝多,直至背部抵在黑龙宽阔的翼间。
阿贝多的身形在他身上投下阴影,亚麻金的发色在烈风中舞动,而眼中的光辉在凌乱的昏暗中不改昳丽。
“这么快就要动手了吗?我还以为,你会让我见证这个选择的正确性。”空侧过头俯瞰着地面空茫白皑的景色,为无法到达龙脊城就得先行退场而略感遗憾。
这意味着他将无法见到人们为生存而坚强的意志,或是逃避危险的沉溺安乐——而这等同于他们的意义和价值。
“灾厄的景象从来都没有美丽可言。更何况,我们都知道并非所有的答案都正确——必然有绝望,必然有痛苦,也会有后悔的人。”阿贝多轻声说,从长袍的侧面抽出辰砂之纺锤,指尖确认温度般地抹过剑身,而后低头凝望着空的眼睛,“我不希望你看到我变成刽子手的模样……请原谅我。”
空微笑着摇头,伸手抚摸了阿贝多的脸颊,以那并未彻底冰凉的掌温传递着留恋的触觉。他当然不会责怪阿贝多,也没有这么做的立场和理由。在这场生与死的战争中,最先因阿贝多而获救的正是他自己。
“我会在现实中等你。照顾好自己的状态,别让我等太久,更别勉强自己——”
空的话音未落,阿贝多就伸出食指,抵在了空的唇上,呼吸之中有些急促:“能不能别做这种听起来就活不长的约定?我还想容光焕发地从幻境里离开呢。”
“呃,我有点不敢在这之后照镜子了。”空一时哭笑不得,难以想象现实中的自己到底是衰弱到了什么程度,才能让阿贝多对外表念念不忘,“那,如果我判断你的情况危急,可以强行把你叫醒吗?该不会和梦游的人一样,是不能被贸然惊扰的吧?”
“嗯,方法得当的话,我不反对。但还是多信任我一些吧。”阿贝多缓缓在空的身侧跪下,又将剑锋对准了空的胸口,“我不想让你太过难受,但别无他法,毒药只会增加你的痛苦——我尽量下手干脆一些。”
“这样就挺不错的。我也不想以后吃饭总要担心这是‘最后的晚餐’。”空打趣道,坦然地将身体敞开,向阿贝多索取一个拥抱,如同迎接晨光升起,“那么,我就将一切交给你了。”
“痛的话,可以咬我。”
不理会空伸手拥抱他的动作,阿贝多俯身吻上空的嘴唇,与对方交换了在幻境中最后的亲吻。
他们肆意纵情,却不沉醉忘我,紧绷的神经之弦令他们始终记得自己身在何处,亦知晓此后便是分别。无论是空还是阿贝多,都没有闭上双眼,甚至是目不转睛地想要留住视野里最后的映像。
在炙热与眷恋的呼吸交缠中,散发着淡蓝荧光的剑杖在飞雪之中利落地刺入了空的胸膛。龙的嘶鸣声掩盖了微弱的痛苦音调,在雪原的上方久久响彻,奏响战时的曲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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阻痛剂的效果在致命伤的面前终究有限,幸而疼痛在到达极盛之前,死亡就成为最温柔的保护,令他从幻境之中脱离。
空猛地从睡梦中醒来,惊厥地大口喘息着,逐渐清晰的视野之中呈现了废弃教会破败的穹顶。随即,他感到胸口像是被压制般的沉重。
空艰难地低下头,有些意外地从视野中找到一抹熟悉的亚麻金发色。方才赐予了他贯穿胸膛那一剑的恋人,此刻正失去意识地倚在自己的臂弯里,静谧而沉稳地昏睡着。数道炼金术的铭文绘制在他的身体上,正经由以太的驱动而散发着幽诡的光。
所谓的“准备好了”,原来是指为了转移术式,从而维持一种身体接触的状态吗?
空凝望着阿贝多沉睡的面容,难以抑制胸膛之中涌动的情绪,微侧过头在对方的额角轻轻吻了一下,手臂环过对方的脊背与腰身,在呼吸之中倾听平稳的心跳。
明知对方什么都不可能感觉到,空仍是给予了拥抱。肢体的交互与熟悉的气息,能让他得到与恋人相伴的慰藉,与重回现实的真实感。
神奇的炼金术士倾覆沙漏,逆转了二人生命流逝的时间。对创世者的裁决是接替束缚的献祭,致命的攻击却是传递生机的锚点。命运的倒错令空再次为之震撼,因而也不愿将手从怀里拥抱的奇迹之上移开。
然而,紧迫的时局显然并未留给他们太多亲昵的时间。一阵稍有急促的脚步声很快打断了空温柔的情绪。
“喂——没事吗?!”枯瘦的身披斗篷的男人感知到以太信号的波动,从远方的火堆旁跌跌撞撞地冲来,下意识地上前准备搀扶阿贝多,却猝不及防地对上了空清醒的视线。
一时,双方的气氛尴尬到近乎凝固。
“呃……这么快又见面了。”空搂着怀里已经失去意识的恋人,瞪着一小时前还彼此剑拔弩张的对象,挣扎着想要起身。伴随着一阵脊柱咔咔作响的恐怖酸痛,空痛得险些倒抽一口凉气,僵硬肌肉却毫无响应。
身体衰弱的旅人后知后觉地醒悟了,阿贝多扬言在出了幻境后敢对他宣战的原因——此刻的他,大概就跟受伤在病床上躺了几个月,下不了床的人情况差不多。
“你们的事,你自己处理。”男人瞪着两人肢体纠缠的亲密姿势,面色阴沉地后退了几步,潇洒地转身欲走,空连忙向前挥手叫住了对方。
“不好意思,这位……面色和善的先生,能不能扶我一下?躺太久了浑身乏力,我站不起来。”
男人的嘴角肉眼可见地抽搐了一下,不知是情绪已经超出了表情管理的控制范畴,还是仅仅在确认自己的表情是不是真的“和善”。最终,他还是上前帮助了空起身,又将阿贝多调整到一个相对舒服的姿势。
药剂师对他身体状况的担忧并非危言耸听。如果放任他继续衰弱下去,只怕他真的会再也站不起来。
抬手之际,空看到自己枯瘦的小臂,以及手掌上缺乏营养与衰弱所致的凹陷,清晰可见边缘的筋络与血管。棱角分明的指节之中,惯于握剑的手指却无法彻底并拢,耀眼日光从指间的缝隙透出来,模糊了黑暗的边缘,如同日蚀复原时从暗月中乍现的贝利珠。
直到这一刻,空才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如此接近死亡。而那份疲敝的虚无再不能吸引他分毫。
将空从原位上拉起来后,男人面色嫌弃地想拍掉空的手,可空却攀住了体型和现在的他差不多的男人,露出了“有事好协商”的表情,贿赂对方再搀扶他一段距离。
“看你在这里也守了很久吧,趁着后续的工作到来之前,介意陪我去龙脊城吃顿好的吗?我来请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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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痛都能忍住,你还真是……”独自站立在龙背之上冷寂的空气中,阿贝多抚摸着自己毫发无损的嘴唇,不自觉地喃喃,无法辨明自己心中的情绪是赞叹还是失落。
月余的时间,对于知晓一个世界,或是一个人来说太过短暂。体验过陪伴与孤独差别后,他迅速食髓知味。而未被满足的好奇与留恋,使得本想破坏术式的他,如今也对承载了无数幻想的世界而产生了感情。
但是剩下的这段旅程,是无法借助空的力量,只能由他一人走完的必经之路。就像人们借着日光带来的温暖与积累熬过漫长的冬夜,他也已经得到了完成自己使命所需的情感。
飞行速度的差距,使得黑龙在遥遥望见龙脊城的距离就追上了它先行出发的眷属。龙翼阴影投射在龙脊城伫立的孤峰之上,如同暴风雪来临之前的暗色云影;意识到了危机将至,城墙之上的戍卫正焦急地引燃烽火,为火炮与弩枪点燃引信,警戒的钟与鸣笛声成为对龙啸的回应。
“务必辨明逃跑者与抵抗者,不可误伤没有战意的人。”阿贝俯瞰着他们命运所系之地,也是凝聚了在场的魔法师们迄今为止所有钟爱的龙脊城,呼吸着让沸腾心绪冷彻的寒风,下达了进攻的命令,“攻击吧。”
数支装填完毕的弩枪朝着黑龙疾射而来,阿贝多指挥着黑龙翻转回避并反击。遮天蔽日的身躯猛然撞向城墙,回旋的龙尾扫过对龙炮,却恰到好处地未能波及防守的骑士。
如同卫星般环绕的双足飞龙莽撞地越过火力网,一反常态地没有选择攻击城墙上的戍卫,而是冒着被击落的风险直冲龙脊城内,龙息声势浩大却命中率极低地扫过街道,惊起满城的惊恐与慌乱。
坐在广场长椅上的红发盲女听见飞龙落地的声响,焦急地呼喊了两声巡逻队里恋人的名字。在得不得回应后,她却不立刻逃亡,毅然地俯身掩护住陪她聊天的几个小小孩子,承受了致命却无痛的一击。
体积庞大的龙兽冲入人流密集的街道,将抵抗的骑士一口吞下。然而惊悚骇人的场面只让目击者短暂僵硬了片刻,龙兽旋即转身离去,只留下他们在原地茫然地面面相觑。满地的狼藉无法告诉他们此地真实的经过——连同记忆在内,那名骑士的痕迹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了。
黑龙疾驰转圜过龙脊城的高空,迅速到达了城市另一角的居民区。许多香甜面包散落在阶梯上,空荡荡的篮子倾倒在一户人家紧闭的门前。一条安菲瑟龙从门窗的间隙之间溜了进去,霎时尖锐的叫声划破家中的静谧。父亲慌乱地朝着安菲瑟龙挥拳,母亲搬起椅子砸向动作敏捷的翼蛇,而他们所要保护的家人则颤抖地缩在他的身后,不敢有丝毫的动作。
阿贝多对结果早有预料地闭上双眼,抬起右手轻击响指,操纵着安菲瑟龙快速撤离。
飞龙的阴影来去无踪,如同一场恍惚的幻觉。而就在安菲瑟龙消失的回旋石阶转角处,突兀地摆放着一个由精美宴会料理与糖果装满的花篮。尽管本应赴约的另一方注定已无法到场。
黑龙的破坏力量过于强势,缺少了像空那样能直接与其对抗的人,阿贝多不会让它参与正面的攻击。作为生命相连的个体,他们即将奔赴最为凶险、守备森严的主战场。
“或许我也并没有那么公正……我不愿接受那样的人可以在梦中安稳度日。既然你们敢于胁迫他付出自己的生命,应该也有遭到惩戒的觉悟吧。”阿贝多眯起双眼,紧盯着广场附近宏伟的主教堂,罕见的情绪打破了他如同湖水般宁静的眼神。
对于能和幕后主使者对峙一事,他既兴奋,又有些焦灼。这份心情的来源兼而有触及世界真相的理由,亦是为空的经历而忿忿不平——而若不是因为私心,他本不该是情感如此充沛的性格。
“他不计较这件事了,不代表我会忘记……无论信仰究竟使你们成为窃取火种的圣人,还是贪图高位的懦夫,这场筛选对你们而言是没有意义的。毕竟,丽莎小姐曾前来交涉过,所以你们早就在做着清醒梦了,不是吗?”
魔法师念诵岩系的咒语,唤来进攻的飞星。黑龙收紧了双翼,拖曳着陨落的星火自高空俯冲而下,带着毁坏一切的气势冲撞进了教堂的高塔。
砖瓦与玻璃彩窗在爆裂的巨响中震碎,与之一同颠覆的,还有建立在阴谋之上安逸享乐的幻梦。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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