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diment of Trace 7-Chapter Ches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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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赤色双足飞龙的死亡让冒险者或商旅们放宽了心,还是莱茵多特言行不一,在阿贝多所没有留意到的地方擅自做了些救助的工作,且从未向他提起。自从那时起,阿贝多时不时就能在木屋的附近捡到因各种原因遇险的人。

“竟然在毫无遮掩的地方扎营,你们是怎么想的?”将两个被冻僵的冒险者拖回了针叶林中的木屋,阿贝多开始着手准备起祛寒的食物,也不忘回问一句被他捡回来的冒失鬼。

“毕竟扎营的时候,完全看不出有暴风雪要来的样子啊……”一路瑟瑟发抖就没停过的冒险家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磕磕绊绊地走到壁炉前坐下,接过同伴递过来的毛巾,“山脚下听说容易被雪崩盖住,高地上又会发生崩塌滑坡,山洞里可能有龙,所以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平地最安全。”

“然后篝火就被狂风吹灭了,差点直接被冻死在夜里。”阿贝多叹了口气。诚实地来说,他也不知道身为冒险者应该在雪原上的何处扎营,“但你们是怎么入睡的?风撕扯帐篷,还有吹散柴堆的声音应该相当吵闹啊。要是篝火熄灭了,很快就能发现吧。”

冒险者们愣了一下,才终于露出放松的神色,似乎比起可靠的木屋,那是更令他们感到安心的事物:“其实习惯了在野外扎营,晚上什么奇怪的声音都听过了,狂风,浪潮,怪物的嘶吼,躺在地上的时候,有时会觉得那些声音近在耳边。但是,只要能听到身边同伴的呼吸声,就觉得非常安心,不知怎么就可以抵御那些恐怖的声音,轻松入睡了……明明他也不打鼾,却能很明显地感受到,真是奇怪啊。”

披着干燥的毯子,围着噼啪轻响的篝火,同伴的体温,还有轻轻落在颈侧平稳的呼吸声……所谓的旅途中的夜晚,应该就是这样的感受吧。

阿贝多在温暖的触感里如此思考,沉溺于黑暗的舒适中。沉稳有力的心跳维持着一致的节律,既不令他感到喧闹,也不似无数个幽寂的夜晚,过分安静到几乎失去了活物的信息。

可是等等,他不应该是在旅途之中,而是在莱茵多特留下的木屋里,况且莱茵多特也已经离开了。那么,他身边的人是谁?

“——!”阿贝多强迫自己从深陷的安逸中惊醒,腰背猛地发力,从侧躺的姿势里翻身而起,但手臂向前探出的姿势仅仅移动了半分,便被另一只手掌握住,轻柔地向回拉进绒毯。

“醒了吗?别动,还在治疗。”

空轻轻按压了一下阿贝多的手臂,提醒他自己正在使用治愈魔法,指腹轻柔的力度没有为阿贝多带来额外的疼痛,仅有治愈的光芒闪烁,证实着空正在为他治疗的事实。

阿贝多不知道空的治愈魔法已经进行了多久,但被切断的肌肉几乎已经愈合,而他的全身都疲惫得使不上一点力气,只能放任自己凭着身体的惯性躺回原本的姿势。

空和他正挤在壁炉前的一张沙发里,仅仅穿着了覆盖胸口的单薄黑色内衬,解散的长编垂落蓬松的金发,而自己的上身则是彻底的未着寸缕,被包裹在厚重的毯子里——在他醒来之前,空就是用这种姿势在帮他恢复体温吗?

他和生父母早已诀别,莱茵多特则一贯吝啬于表达感情,更遑论使用肢体语言,因而阿贝多已经许久没有和他人身体相触的体验。可是眼下,不仅有人以近乎半裸的状态拥抱着他,还是自己曾经背叛过,又在几小时前才激烈交手的对象……

阿贝多忽然宁愿自己没有醒来,或是直接从幻境里死出去算了。反正他们异教徒就是这样不断重复侵入幻境的举动,才造就了“不死之身”的印象。

空的治疗已经到了收尾阶段,没过多久,空就以指腹轻轻地抹过愈合的皮肤,而后伸手拍了拍阿贝多的肩膀,扶着他起身:“好了,治疗完成——吃点东西吧,不管是为了补充身体愈合所需的生命力,还是体温过低恢复所需。”

阿贝多扬起头,这才发现桌上早已摆着现成的料理。白汁时蔬烩肉,稠汁蔬菜炖肉,以及温热的汤品。干净的色泽与寡淡却诱人的香气,令他有一瞬间怀疑自己是在童年的梦中。

阿贝多的动作有些迟疑,但最终还是将食物送到了嘴边。伴随着鲜美而不油腻的酱汁滑入口中,软嫩带有轻微韧性的肉块在咀嚼中溢出香气。无论外观还是口味,俨然已经是龙脊城的烹饪风格。

看到阿贝多愈发低沉的状态,空小心翼翼地试探:“我的手艺也没那么糟糕吧。”

“不,味道很好,我……”阿贝多忍住了几乎汹涌泛滥的怀念,最终找了个不太高明的借口,“吃不下。分量有点大。”

空愣了一下,才笑着取来另一套餐具,坐在了阿贝多的对面:“那我也不客气了。”

阿贝多无言地看着空神色自若地享用着料理,预计之中的决裂或是针锋相对没有发生,就好像空一点也不执着于自己的立场,随时准备在听到充分的理由之时便爽利地倒戈。

从寒冷中带着伤病苏醒,桌上摆着烹饪好的菜肴,眼前的处境与他初见莱茵多特时惊人地相似。只是这一次,他已从倾听黑龙秘密的人,成为了真相的讲述者。时过境迁,现在陪在自己身边的人已不再是师父,空的手艺也比莱茵多特好了不止一个阶层,而他真的能做到莱茵多特的期许吗?

汤匙轻碰碗壁,发出一声悦耳的脆响。阿贝多以餐巾抹去唇上的汤渍,抬头思考着如何向空说明这一切。幸而空也在同时抬起头,朝着阿贝多提问,于是他只需要负责更轻松的回答的工作。

“这个世界,是以持续消耗我的以太而存在的。如果身为支持者的我在幻境里死亡,会怎么样?”

“失去了魔力的源头和术式的支点,幻境里的世界会直接崩解。所有处在投影世界里的人都会回到现实。反之,现实中的你一旦死亡,其余人也会连带着死去。所以,我们最初的行动方针就是找到你,然后强破解术式。”

这无异于是承认了他们自相遇的伊始就存在欺骗。阿贝多的双手离开了桌面,等待着空的清算或是愤怒,可空仅仅拿汤匙搅拌了一下略微沉淀的汤,捞出了其中的漏网之鱼的一块肉,津津有味地咀嚼起来。

“原来在我向你展示魔法的时候,你不是因为害怕异教徒,而是因为目标主动出现在面前,才表现得惊慌啊。也就是说,只要在这里杀了我,就可以直接达成你的目的——你本来早已成功了,却在最后时刻放弃,为什么?”

阿贝多为空的敏锐叹了口气,十指在桌面之下交错着扣紧:“我输给了你。虽然我从未答应过,要在你胜利后就告诉你真相,但这件事攸关许多人的生死,我希望你能审慎一些地对待自己,以及其他人的生命——可以和我做出约定吗?”

“嗯,我答应。”空郑重地回应。

阿贝多不着痕迹地深深吸气,而后将之倾吐,以此带走心底的紧张感。他对于“紧张”这种感觉很陌生,可面对空的时候却会有。到了这一步,他能说服空吗?不……或许还是给出全部的真相,让空凭自己的意志来选择吧。

“你曾经说过,印象里黑龙复活过吧?那么现在,我可以向你确认——这件事确实存在。它不是你的幻觉,而是一切起始的根源。”

黑龙的毒性,在龙脊城中也不是秘密,而究其原因,这种毒的特性,是能够吸收周围的以太为己用,无论环境还是生命。因而在那一日,黑龙积蓄了足够的以太,率领着眷属,对侵入了它的领地,并夺去它生命的人类复仇。

黑龙已经死去了几百年,龙脊城的人守卫也早已遗忘了当年他们的祖先与黑龙战斗的细节,就连如何防御黑龙血的毒性也一筹莫展。最终,战斗以龙脊城的人获胜告终,然而胜利的代价也极为高昂。

黑龙的血液具有相似的吸取以太的特性,对于普通人来说,吸收的对象就是他们的生命力,大量毫无防备的战斗人员与平民被洒下的黑龙血淋到了身体,遭到了极为严重的侵蚀。

引以为傲的高墙遭到损毁,大量的物资耗竭,龙脊城内的治疗师人数无法应对数字如此巨大的伤亡。龙脊城陷入了相当长时间的混乱,一时讯息混杂,难辨真伪。等阿贝多收到城中熟人的联络,赶到被黑龙毒污染的伤患聚集地时,见到的已经是所有人都因一场巨大的魔法仪式陷入沉睡的场面。而最令他感到心惊的,无疑是这场与龙的抗争中,拯救了龙脊城的那位英雄也赫然在列。

阿贝多说到这里,又补充道:“你对于黑龙的认知非常正确,龙脊城里的人若是有你一半的敏锐,这个世界大概也不必存在了。还记得当时你关于魔法的提问吗?在与黑龙的交战中,当然也有魔法师或使用魔法的治愈牧师参与,不过他们的体内会有更多的以太,即使被黑龙的毒淋到,也不会危及生命。换而言之——”

“这才是龙脊城里‘魔法血脉断绝’的原因。因为在那些被黑龙毒侵蚀的伤患之中,不会有魔法师的存在。也是因此,想支持这个术式,就必须寻找其他,能使用魔法的人——也就是我。”空接过了阿贝多的话。如此一来,魔法断绝的原因就能说得通,而排斥魔法师们的教会,也自然被推向了嫌疑最大的位置。

“正是如此。同理,也只有魔法师能在没有你的协助下侵入术式,主动进入这个世界。”阿贝多点了点头,为空的领悟速度而感到满意,“黑龙的毒在当时确实是无解的,但并不是绝对不存在治愈的方法。查阅百年前的研究资料,辅以药剂学和炼金术的研究,我确实找到了分解黑龙毒的方法。”

空惊讶地眨了眨眼,因为在他的印象之中,被黑龙所污染的普通人就等于被宣判了延迟的死刑:“那么中了黑龙毒的人,已经被治愈了吗?”

“是啊,都已经治愈了。身处幻境内的人生命是相连的,在你死之前,他们也不会轻易死亡。可是,如果他们无法醒来的话,即使得到了治疗,又有什么意义呢?”阿贝多敛起了眼中的笑意,困惑而认真地注视着空,“你和其他人不同,身上看不出任何被黑龙所侵蚀的痕迹,没有理由一同进入幻境,或是为那些感染了黑龙毒的人陪葬——空,你是为什么选择了死亡,又连他们挣扎的权利也一并剥夺?”

阿贝多的冷色眼瞳像是能够解析一切精妙或拙劣的事物,短暂的一眼就能看穿它们的本质,将之层解构。若是其上存在矛盾的郁结,自然也逃不过他的缜密。而如今,那双眼睛终于盯上了它此刻的目标,想要将空从身到心都完成解析,变为能够理解的算式。

空的头隐隐作痛起来,仿佛有什么在撞击着桎梏,想要冲破封印的束缚,可是最终,他没能想起任何实质的内容。

“抱歉,我不知道。”

“看来,越是接近于进入幻境的时间点,发生的事也会越难回想起来。但当我提醒你这个世界是虚构时,你依然能够得到一些提示……”阿贝多单手托着下巴,身体前倾,澄澈的双目直视着空,仿佛能够通过视线直接观察他脑海里的记忆,“所以,记忆并不是被删除或遗忘了,仅仅是处于无法提取的状态。”

空坦然地接受了阿贝多隐隐带着侵略性的动作:“你能解决这个问题吗?”

阿贝多并未急于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用手撑着桌面缓缓站起身,从书柜上取下一卷羊皮纸,抽去了捆绑的系带,而后在空的面前平整地摊开。

“现实与幻境中的教会理念并不相同,至少在听说能够救人后,现实中的教会立刻就派遣了人进行援助——这是教会的芭芭拉牧师送来的资料,多亏了她,我们才能从外部打破术式,进入这个世界。根据术式的显示,在幻境之中也存在着映出现实的镜子……或者说,连接记忆的门扉,只要在那里看到了特定的事物,就能回忆起遗忘的一切。”

阿贝多的描述非常含糊,或许是术式的描述本就如此,或许他在观察空的反应,逐步地提醒以猜测他知道了多少。空其实对于“门扉”一无所知,但从事实来反推,机缘巧合之下,空恰好知道那样一个可疑的地点。

教会想隐瞒的秘密,无论如何都要阻止人们窥视的地方,尤其是要提防他失去控制……那么,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

“是龙脊城外,那座旧教会遗址吧。”空笃定地说道。

阿贝多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哦?你已经去过那里了?没有什么特殊收获么?”

“不,我没能进去内部。守卫的骑士阻拦了我,而且,还说出了‘正因为是你’这样的话。看来,教会确实想要对我隐瞒……可是阿贝多,你其实知道里面有什么吧。”

“是的,但我希望你能亲眼去看。这不仅是为了让你回想起事件的始末,也是因为……我开始不确信自己的判断了。”阿贝多重新卷起羊皮卷,将那一方容纳了世界秘密的小小纸卷推回了书架。

一切都像极了他们初遇时气氛平静的夜晚,可又全都不一样了。与现实不相重合的认知漏洞百出,使得身在其中的人们发现曾经完美而平静的世界被虚假所充斥、填补,像是弥天大谎被揭穿前夕的摇摇欲坠,又如泡影在破灭之前的最后安宁。

“既然你说,不该假设你是我的敌人,那就将这个难题分享给你吧。毕竟就算是我,偶尔也会觉得,这一切太沉重了啊。”

一小时后,两人已经轻装潜行至旧教会的遗址外,并选好了藏匿的地点,观察着骑士们的巡逻路线。

“我不熟悉骑士团和教会的工作,在你打草惊蛇后,他们加强警戒的概率也很高——你对潜入有几分把握?”躲藏在一处石碑林与雪松形成的视觉死角内,阿贝多一边偷偷打量着教会遗址外的巡逻骑士,一边轻声问空。

“十拿九稳。潜入教会‘暂借’指定物品,或是去旧宅邸搜索出全部的宝藏什么的,这类事情我很擅长。”

阿贝多神色复杂地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荣誉骑士”,才幽幽地说道:“我现在突然觉得,如果你没有率先击杀那条赤色双足飞龙,你依然是通缉令最高悬赏的有力竞争者——以被通缉的方式。”

“嗯,确实不是没有过这种经历。”空笑着伸手探进阿贝多的斗篷,从他的腰间摸出一瓶绿色粉末,摇晃了几下使之进入活化态,又最后确认了一次,“只需要少量吸入就能使他们昏迷,但不会产生严重的毒性,没错吧?”

阿贝多对空似乎过分亲昵的行动沉默了几秒,严肃地点头确认:“嗯,视吸入的量而定,大约有两到三个小时的持续时间。”

“很好,那我就放心了。”空向上抛接了一下瓶子,估计了一下重量,紧接着从藏匿处跃出,朝着守备位置相对孤立的骑士们扔出了药瓶。

瓶子尚未飞行出多远的距离,风元素力便在空的手中聚集。一道青绿色的风刃以极快的速度追及而上,横贯击碎了玻璃瓶,将其中的药粉扩散到了前方大面积的范围。

玻璃碎裂的声音引起了守备骑士的警觉,被当作突破口的两名骑士看到了空,神色一振,想要呼喊远处的同伴。可在吸入粉末的瞬间,倒霉的骑士们忽然喷嚏不止,求援的话语就这样卡在了喉中,最后在此起彼落的喷嚏声中晕了过去。

空完全没有想到阿贝多准备的“昏眩药粉”竟然是这个效果,对毒发的过程目瞪口呆:“这是什么情况?上次我被你毒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啊。”

阿贝多从藏身处走出来,怪异地看了空一眼,就好像他问了什么人尽皆知的问题:“粉末状的物体彼此混合很容易,也就是说,一瓶毒药粉里往往有超过一种有效成分。上次我加入了针对视觉的毒药,这次……是从厨房拿的浓缩胡椒粉。”

空被阿贝多天马行空的思维震撼到说不出话,又想控诉对方的区别对待,最终只能竖起拇指,肯定了药剂师具有胡作非为的天赋和想象力。

守卫的骑士在他们脚边陷入酣睡,空朝着旧教会走去,抬起头仰望着白色建筑高耸的尖顶。虽然他已不是第一次近距离地打量这处遗址,可此刻仰望的心情,必然已与当初不同。

这是一所简洁的小型尖塔,自然不可能和龙脊城的标志性建筑相提并论。可其坐落于绝壁之上的险峻选址,却使得它像是连接高天与深渊的桥梁。

屹立于世界的穹顶,置身浩渺的天地,永恒眺望着这个世界。如果他的旅行,就在这样的地方平静地走向终点,是否也算得到了不错的归宿呢?荧若是将来旅行途径此地,能不能认出她的血亲已长眠于此?她会陷入悲恸,还是就像曾经的他一样,已经麻木到无法感知伤痛,慨叹这便是结局?

“阿贝多,如果我……真的是以死为目的,而选择了使用这个术式,从未想过生还,那你会怎么做?”

困惑的想法脱口而出的瞬间,空就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话了。患者的求死是对于医者治愈工作最大的亵渎,阿贝多的目的是想要救更多的人,这其中显然也包括了他在内。自己的话语在阿贝多听来,是什么样的含义呢?恐怕,就是对他所做努力的全盘否定吧。

果然,在听到空的话后,阿贝多僵住了脚步,错愕地盯着空,嘴唇翕动了一下而未能出声,似乎是在斟酌着词句。

“对不起,当我没有问过吧。”空忽然感到自己无法承受阿贝多眼中受伤的情绪。

那样的神色,空在过去的旅伴挥别重要之人时,在守候之人的脸庞上已经见过数次。它意味着羁绊的断联,期冀的落空,以及畏惧孤独和希望给予对方自由的矛盾。一旦他的旅伴无法承受对方含情的注视,也就是他们的旅途告终之时——而空本该是对此无动于衷的。

因而,空压抑着胸膛中疯狂跳动的疼痛,微微侧过头,回避了对方的直视,“无论当时我是怎么认为的,至少在他们得到了救助的现在,我都希望自己,还有其他人能活下来。这是真心的想法。”

阿贝多依然沉默着,微抿薄唇,视线紧盯着空,不肯有分毫的移动。在看到空逐渐靠近那扇门扉时,他忽然感觉记忆里一些遥远的印象开始重合,而逐步靠近阶梯的空却隐约变成了自己所不熟悉的模样。

他期待的,与他畏惧的;他熟知的,与他不曾认识的。

短暂却深刻的相处时光倒退,他们在虚构之外的世界从未相识。在空回想起来当初的理由时,等待他的究竟是一位盟友,绝无可能战胜的对手,还是形同陌路的过客?

阿贝多从未惧怕过雪原寒冷的气候,但当他目睹着空背对着他向前走去时,强烈的落寞感忽然令他感到无法呼吸。彻骨的冰冷侵入他的每一个关节,最后凝聚成向心的彻痛。

似曾相识的感觉,与他发现莱茵多特不辞而别的那日如出一辙。那么,他这难道是在……感到不舍吗?

在阿贝多的愣神时间内,没见到炼金术士跟上来的空突然折返,伸手拍了一下他的手背,令他倏然回神。不知是不是天空中飘扬的小雪有些迷了眼睛,空凑得很近,琥珀色的眼睛盯紧了他僵滞的表情,确认了阿贝多没有异状,仅仅是在发呆后,空又握住他的手,缓步将他引向侧门前的雪白大理石台阶。

“走吧,我们不能停在这里。就算他们一时半会醒不过来,也可能会有轮值的更替。得赶在其他骑士察觉之前完成调查。”

“嗯,说的没错。”阿贝多微微点头,轻声赞同了空的说法。一种无法言说的感激像是暖流一般涌过了他的身体。

空也许不会意识到,自己方才去而复返的行为是如何彻底拯救了他。但即便如此,下意识地认为阿贝多应该与他同行的想法,却令炼金术士十分受用。

于是,就连素来表现得温和而注重礼节的阿贝多也没有注意到自己唇角的弧度。

在确认了阿贝多不会再次掉队后,空小心地踏上被冰雪沾得极为湿滑的台阶,注视着面前这一方并不高大的木门。它是如此的不起眼,存在感薄弱得不像有人存在于此,可这就是自己追寻至今的真相了。无论期待还是恐惧,他都必须去过问曾经做出了决断的自己。

空深吸一口气,握紧了阿贝多温热的手掌,推开了半掩的木门,向着破败穹顶洒下天光的礼拜堂走去。

越过了幻想与现实的边线,进入了冰冷毫无生气的大厅,就连守备的骑士也不复存在。或许是他们也被勒令禁止进入窥探真相,又或者是此地的景象太过凄凉,就连知情者也不忍目睹。

空的视觉逐渐适应了没有白雪反射,因而显得略微昏暗的室内,随即为所见的景象倒抽一口凉气。

相较于整个龙脊城而言,这里存在的人数量仅能算是零星,而当他们聚集在礼拜堂时,则给人一种毫无生存空间的拥挤感受。尽管周围有着多处供暖的燃火柴堆,可大厅内的温度依然低得引人不适。

数量以百计算的龙脊城居民正纷纷缩在听祷告时的长椅上,失去意识的状态像是被丢弃的批量生产的人偶。礼拜堂内的几十张长椅断然塞不下如此数量的人枕眠其上,没有躺着的空间,剩下的人就坐着睡。实在容纳不了,就把单薄的破布垫在地上,枕着冰冷的大理石砖而眠。凌乱的姿态和扭曲的肢体宛如经过了寒冷的压缩,变成了冰窖里某些不再具有活力的东西。

——就像是,被堆放的货物。

尽管明知长椅上的这些无疑是活生生的人类,可空依然产生了如此的感受。因为他们已不能算是在生活,仅仅是垂着一口微薄的气息以维持生命罢了。而那样的姿态,与从海洋中捕捞的、堆积在甲板和渔网中的鲜鱼没什么不同。

“这些……就是真正陷入沉睡的人吗?”

空喃喃自语着向前走去,下意识松开了阿贝多的手,因为他确实已经感知不到身旁同伴的气息,死亡的阴影以绝对的优势倾轧了生机。

可是当他走近了长椅上躺着的人群时,却发现他们的身体上有许多显著的怪异。缺损,凹陷,伤疤几乎零散地分布于身躯之上,而更为严重的则直接失去了部分的肢体,呈现一种极为不自然的状态。

原来……方才他感知到这些人姿态的扭曲并不仅仅是因为空间的压迫,而是他们的身体,确实失去或扭转了某些部位。

“失去生命力的身体组织会逐渐凋亡,即使祛除了黑龙毒,坏死的部位也无法再生了。”阿贝多无声地走到空的身后,音色低沉地解释道。

若是空此刻回过头,必然能看到以往自信,甚至偶尔有些冷漠的药剂师正低下头,悄悄攥紧了拳的模样。

空伸出手,在面前坐着的断足者喉部轻轻按压了一下,寒冷的指尖迅速感到了血流的跳动。虽然微弱,至少还是存活的状态。但他甚至无法判断,这幅模样的人尚且存活,抑或是早已变为了尸体,究竟哪一种情况更加违和与怪异。

“看来,这里与现实是连通的,艾琳原本就躺在这里。”阿贝多在一处空位坐下,伸手抚摸身下因剥落了油漆,而裸露出褐色木质的表面,“她的病症几乎是所有人里最轻的,只有左手小臂至手掌部位的肌肉受损,骨骼则完全健康。所以,你不用太担心。”

这个消息对此刻的空来说,美好得像是安慰的谎言。若非阿贝多已经保证了会告诉他全部的真相,他必然还要追问一句艾琳的下落才能放心。

“你记得每一个人的位置?”空环顾了礼拜堂内的人数,不由对阿贝多的记忆力侧目。

“如果你曾经逐一治疗过他们,记录每一天的病情变化,那么即使是想遗忘,或许都很困难。”阿贝多垂下眼睑,起身与空一起缓步往前走。

相较于空眼里的震撼与沉重,阿贝多早已与此处的清冷和绝望共处了六个月的时日,如今在幻境中重返此地,也没有察觉任何的转机与变化。唯有身旁空的反应,让阿贝多有些可耻地庆幸自己不是唯一会对此感到痛苦的人。

在这一条狭窄过道的尽头,阿贝多留意到了一个瘦小而熟悉的身影。他沉吟了一阵,最终停住了脚步,在长椅的边缘蹲下。空留意到了药剂师的动作,也跟着驻足,回过头凝视着阿贝多视线所及的人。

他们的前方是一个看起来只有十岁左右的小女孩。女孩的左脸被狰狞的疤痕扭作了一团,同侧的眼眶也深深地凹陷进去,显然已经失去了左眼。可怖的撕裂上从她的面颊边缘一直延伸到不自然接合的左肩,似乎锁骨也曾经断裂过。而她金色的发色,却令空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了一个活泼的形象,以及她那性格温柔的母亲。

空听到自己心底倒抽一口凉气的声音:“她难道是……”

“对,就是那天我们在城中遇到的,被爆炸所波及的女孩。”阿贝多肯定了空的猜测,而即使没有药剂师的确认,答案也是明朗的,“她的双亲,在黑龙的灾害中已经遇难了。我们在现实中的同伴调查过她的现状,那一家人在龙脊城几乎没有其他亲戚,也就是说,没有能够收养她的人。”

空的脑海有一瞬间的空白,想要说些什么,却意识到再多的语句,对于阿贝多而言仅仅是重复对方思考过的内容。在短暂的惊愕后,只余心底“原来如此”的感受。

这样一个年幼的,没有生存能力的孩子,若是以残疾的状态在现实中醒来,会沦落到怎样的结局,几乎是可想而知。

尽管此处是幻境,他也与她们做出了约定,要在解开与阿贝多的矛盾之后一起上门拜访。然而,那个温柔的女人已经不在了,他注定无法履行自己的诺言。就连那个女孩,也无法为她保障一个幸福的未来。

类似情况的人,在幻境之中一定绝非少数。

或许从阿贝多挣扎的模样,空便猜到了会有这样的结果。相较于让她这样的柔弱无力的人面临残酷的现实,经历病痛与饥寒的折磨,不如就这样在梦里……

空为自己心中的想法而感到心惊,因为那无疑像极了将所有人引入死亡的理由,似乎也可能是阿贝多产生动摇,而没有选择解除幻境的原因。

他有些心虚地看向阿贝多,而阿贝多在这一刻也望向他,二人俱是从彼此的目光里读出了对方的想法。无言的沉默在宁静中溶解化开,如一剂极苦的毒药,损伤了他们的声带,又剥夺了他们出声交流的必要。

随着女孩的事被重提,空想起了那次事件中的另一个人。与阿贝多的难以抉择的犹豫不同,疯狂的异教徒男人——或许现在该称为魔法师才对,举措可是要果断利落得多了。

空选择用转移话题来为自己提供更多的思考空间:“这么说来,袭击龙脊城,并炸伤了她和她家人的那个家伙,是你的同伴吗?”

“可以算是。他并非什么恶人,这边的篝火,也一直是那个男人主动找来干柴,再用魔法帮忙点上的。只不过……我们的理念不太一致。”阿贝多伸手指了指四周燃着的火堆,那显然不是可以无缘无故便存在,而不需维系的产物。

空仔细地打量着篝火,意外得发现篝火堆叠的形态非常稳固和标准,一看就是经验丰富之人所为。而在他的印象中,那个男人形容枯槁,骨瘦如柴,将这么多的干柴搬运来,想必也是不轻松的大工程。

“那天的袭击,是因为他接受了某人的委托,要将他们家的父亲带回来。而你知道,要从这里带人离开的方法便是死亡。他不计代价地想要挽救现实中的人,认为这个幻境是彻底虚假的东西。在我看来,他的手段有些粗暴,甚至不在意在幻境里自爆带来的疼痛。可是说到底,在雪原上的人,又有几个从没有失去过重要的事物呢?他的想法,也自然有他的理由。”

“认为幻境中的一切都不具备意义,也否定了自己在虚幻世界里得到的生命吗?”空有些感慨。固然他不可能完全认同那种想法,可当一个人为了贯彻信念决绝到了能够赌上自己的一切,就连他也不由地肃然起敬。

阿贝多轻轻地摇头,不知是不熟悉那个人,也无从推断对方的想法,还是因为有过深刻的经历而不愿提起。一点阴影随着他低头的动作,像是破败穹顶上的落灰一般,悄然笼罩在阿贝多被刘海微遮的眼睛。

“此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这个世界的教会,与我们的立场相对吧。最初,我们也尝试过与教会对话,可是前去交涉的魔法师,在幻境里彻底地失踪了,到现在也没有醒来。从那之后,我们都清楚,这个世界的教会是无法沟通的敌人,即使是以死亡的方式逃脱,也绝不能落在他们手里。”

在几个波折迂回之后,他们最终走到了整个礼拜堂的前方,因而得以环顾四周,将所有领受厄运的人尽收眼底。

有光从破损的穹顶洒下,时间与命运的彼此追及和交错,使得光束在此刻落在阿贝多的身上。药剂师的发色与肤色都很浅,站在冷调的日光中,孤独得宛如一尊雪砌的雕像。于是空走到阿贝多身边,握住他的手,药剂师的指节微屈了一下,没有抗拒他的动作。

迷宫走到了终点,就能找寻到出口,而他们在问题的尽头,找到的只是无解的死胡同而已。

一侧是得以幸存者的生机,一侧是希望渺茫者的幻梦,无论如何选择,都势必承受极大的痛苦与愧疚,以及另一方的谴责。而生命的存在只是为了生命,绝不能要求幸存者为了他人的感受而牺牲,剥夺他们生存的权利——阿贝多无法认同,也想要反抗他的,就是这一点吧。

“数量相当惊人吧。如果这么多无法独立存活的人回到龙脊城,会对脆弱的生态产生怎样的影响?龙脊城匮乏的资源,真的能重新为他们提供立足之地吗?”站在所有人的前方,阿贝多侧过头,轻声问身旁的空,也是曾经已做出过一次选择的人。

他嫉妒他选择时的决然,也忿恨他放弃了自身承担的痛苦,而这一切的本质,是他之于生命思考的困惑。

不同伤势的病患数量,回归现实之后的成活率……或许再也不会有人能比阿贝多更清楚。而数字的多寡绝不代表选择的正误,即使他将这一切数据算得分毫不差,也不能像是往炼金台里加入原料那样轻松地期待它们之间互相转换。

灵魂约为21克重的假说尚未得到证实。即便这个数字能被真实测得,也绝不会有炼金术士或是医者断言一个人存活于世的价值等同于一枚21克的砝码。

况且,提到那个火系的魔法师男人的话,就无法不去思考他带来的另一个消息——关于龙脊城中有人抗议他的治疗工作,以及使用“瘟神”相称,拒绝接纳这些伤患的行为。

“我原本来到这里,只是为了提供一些炼金药物就离开,可是也许是炼金术士的衣服很像医者的白褂吧,有一位老妇人将我误认为药剂师,跪下来请求我救治他的儿子。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人也信以为真,和她作出了同样的行动。实际上,师父的研究领域并非救治他人,我也从未研究过治疗的药剂。所以,只能从最基础的部分开始学习。”

空回忆起在阿贝多小屋暂住的时日,曾在天光昏暗的晨间阅读药剂学的书籍,那就是阿贝多在这半年间养成的习惯吗?

用半年的时间自学药剂学,又研制出了黑龙毒的解药,那无疑是天才的行径。然而,即便是如此……

“如果你是因为他人的请求而行动,付出的代价根本——”

无法对等。空咬紧了牙关,也说不出口这个词语,那无疑是对阿贝多所做一切的否定。但纵使为对方留下了尊严,选择不说出口,也不意味着就能改变现实的走向。

他旅行过许多地方,其中或许没有另一片如此壮观的雪原,但贫瘠与艰苦植根于人类心灵的形状却是共通的。事情在那之后会如何发展,几乎已经可以预见了。

“你果然能够猜到结局啊……嗯,没错,当我完成了治疗的时候,却并非所有人都乐意见到那样的结果。在失去亲人的半年时间内,伤患的家属中有许多都已经认清了现实,独自背负起哺育家庭的重担,而不再寄希望于这些人能够重新醒来——即便活下来了又如何呢?他们中的多数已经失去了劳动的能力,回到家庭中也无非是成为无法支撑的负累。”

若是家境本就富裕,倒也能继续生活下去,可是龙脊城——雪原,一定也有许多家庭负担不起再照料一个伤患的成本。

这座建筑的位置在龙脊城之外,也就是没有高墙防护的地方。尽管曾有人来照看,但从最务实的角度判断,不难看出对于被黑龙污染的人的忌惮,以及隐约的放弃意味。

阿贝多切身体验过雪原环境的险恶,也曾判断如果无法进入龙脊城,那就不适合再停留于雪原。面对如此残酷而无情的决策,想必也能猜到这些人的处境。

在这样的前提下,依然逆着人群的敌视对伤患进行救助,除却心底的纯粹之外,大概是对于向他求援的人还抱有最后的一丝信任吧。

许多医者都会在经历第一次无法挽救逝去的生命时,产生极为严重的动摇。而阿贝多经历了这一切后,是什么样的感受呢?

空无法不设身处地去想。而当他以这样的角度去思考时,某些根深蒂固的本质就悄然发生了变化。

他是一位旅者,从不会与某一处的许多人结下深厚的羁绊,更遑论医患这种存在责任的关系。因而,他从未受过如此深重的伤害。但他现在想要体验与接纳阿贝多的痛苦,却感到自己没能跟随对方的步伐,只能忍受着心中的酸楚,听阿贝多继续以平静的语调独白。

“陷入昏迷的人无法告诉我他们的感受,因而最初,我不得不直接在他们的身上做实验,观察伤口的变化,辅以炼金药剂的测试以确认以太的循环——这个过程很艰难,我尝试了很多次,也有伤者因为我错误的用药而受到了不可逆的损伤,但我别无他法,因为没有人能告诉我治疗的效果是好是坏,他们感觉如何,疼痛有没有缓解,以及……他们究竟想不想要我治疗他们。”

阿贝多忽然伸手,隔着衣物的布料与臂甲皮质的系带,抚摸着空曾被那条小龙兽咬伤的地方若有所思。紧接着,他又想起了空听见“颠茄”二字便吓得险些惊坐而起的反应,以及认为汤药的味道会很糟糕而视死如归的模样,低声笑了出来。

“进入这个世界的时候,我认为药剂师是很好的伪装。既不会让人起疑心,又便于从骑士那里探听情报,不过,面对清醒的人,治疗的感受非常不同。最初,我不太习惯病人活蹦乱跳的状态——不利于我操作,还会喊疼,让我不敢下手。但逐渐地,我开始享受这种感觉。因为他们会在喊痛之后感谢我治愈了他们,告诉我他们想要健康。”

“就算他们无法开口言语——”空想要说些什么来安慰对方,可阿贝多摇了摇头,示意空不必刻意照顾他的情绪。

“你不用安慰我,我都明白。而且,这个选择题如今也不再独属于我一人。这是你和我的约定,也是我们的命运。”

阿贝多引领空走上了布道的牧师们会站立的位置。

在龙脊城的大教堂内,那里总是铺着红色丝绒的布,来衬着牧者洁白的衣衫,与经文典籍的神圣。然而现在,上面只是躺着一个人。于是鲜艳的红色成了与死亡肃穆的对比,在被死寂笼罩的废弃教会之内,竟然透着放在此刻有些诡异的华美与喜悦。

空向前走了几步,想要窥探那人的真容,然而,一个极为熟悉的面庞却映入了空的眼帘,令他霎时忘却了自己在心中的措辞。

有一瞬间,空以为自己看到了荧。但在留意到那一头过长的金发时,空才反应过来妹妹并不在雪原,眼前躺着的人无疑正是自己。

相比于处在幻境之内的他,现实中的自己显而易见地消瘦了一大圈,以至于裹着厚重的衣物,却显示出纤细宛如女性的轮廓来。唯一令他感到庆幸的,则是他的体表看起来还算整洁,没有被霜雪或是灰尘覆盖,或许在现实的世界中,有阿贝多的同伴在照料着吧。

注视着自己的感受太过奇妙,就好像人于濒死之际的灵魂出窍般,以旁观者的角度审视着自己生命的飘摇不定,抑或是伸手触向镜中的人影,却看见对方的姿势仍维持着原状。

而疼痛正是在此刻流窜进入他的意识,带着尘封的记忆越过闭锁的门扉,像是沙漏形状的细部被疏通,流沙从中倾泻,链接了两个彼此颠倒的世界。

废墟,栅栏,火焰,飞龙。

哀嚎,血流,伤痛,尸体。

意识深处有星星点点的光亮,从疼痛之处如雷光迸发,紧接着轮替闪烁侵占了他的视野。在模糊的虚影中,有几人簇拥着他,向他递来一张写满了奇特咒文的图纸。羊皮卷过于老旧,以至于在抚摸间还能掉落少量的碎屑;周围的人神色戒备,而他则辨认着模糊的古老文字开始念诵……

在一阵天旋地转的昏眩后,空的意识才重新凝聚到眼前所处的废弃教会内,阿贝多在一旁不动声色地搂紧了他的肩和腰,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你还好吗?”见空的意识似乎是恢复了,阿贝多轻声问他,湖水颜色的眼瞳中波澜未定。

空被阿贝多慌乱之下的动作压得有点窒息。他抬起手,艰难地轻拍了一下阿贝多的背,示意对方可以稍微松开一点:“已经没事了,一时间想起了很多事情,有点难以维持清醒。”

“听起来,你已经知道自己的答案了。嗯,虽然现在就让你做出选择可能会有些仓促……”

阿贝多的呼吸停滞了片刻,才想起来这本该是自己的目的。亲密支撑着空的双手似乎是不知道该如何摆放地松开,阿贝多悄悄后退一步,站到了空的对面。

“艾琳在这些人之中算是幸运的了。伤势不重,位置也不算很影响生活与战斗。而且你知道,赫尔曼先生很爱她。”阿贝多为这唯一一点值得欣慰的结局而短暂地语调舒缓了片刻,紧接着身体却不自觉地颤抖起来,对答案极端渴求地抬起头,深深望着空。

这一刻,他情愿将判决的权利交给已被命运定义为“正确”的空。倾听这一切始作俑者的答案,相信他的对手所做出的判断。

因为生命被摆在天秤之上的人并不是他,因而他虽然选出了自己的答案,却是最没有权利做出最终决断的人。

“空,请告诉我,我是否相较于他们也太过幸运,才无法平静地接受他们的死亡呢?在美好的幻想里结束,或许才是对他们的救赎,那么,我只是在执着于不让自己的努力白费吗……?我希望有求生意志人能得到活下去的机会,只是出于虚荣,而渴望被肯定自己的价值吗?”

“生与死的问题牵涉到每个人独特的一生,可以有无数理由,以及无数的答案。你想救他们,不必怀疑自己的理由是否纯粹。”

空轻轻将手掌搭在了阿贝多的肩上,又顺着肩胛轻柔地抚摸而下,轻触药剂师颤抖的脊背。最终,他无法控制自己此刻翻涌的情绪,不顾对方依赖与怨恨的矛盾,将阿贝多揽到怀里,施予相较于对方体格而言有些疼痛的力量。

“对不起,让你独自面对了这么残酷的问题——你确实为我带来了奇迹。换做其他任何人,绝对没办法真正地像你一样救治他们,为他们创造生还的可能性。”

“那为什么我还是无法确信自己的答案?不管怎么选,都必定有一半的人会被放弃。他们为了自己而生存,没有理由替彼此做出牺牲,可仅仅是保护他们,就等于剥夺另一方的全部了。”阿贝多埋在空颈间的声音发闷,却缓缓抬手环住了空的身体。

“因为生命是最为怪异的事物,它的重量并不稳定。可以高得近乎无价,也可以低到换不来一枚面额最小的硬币。生与死的选择,由自己作出时总是很轻,一旦交付给他人,就会变得极为沉重了。”空闭上眼睛,感受着此刻温暖的安宁,紧接着却睁开金色的眼瞳,如在天平的另一端放上一根漆黑的鸟羽。

既无声,轻于心脏又重于心脏。生命的价值就是这样的难以衡量。

“在安稳的梦中死去,或是在残酷中生存,没人有资格,替他人作出选择。”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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