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diment of Trace 6-Chapter Netzach

←previous:Chapter Tiphereth

next:Chapter Chesed

他们是世上最富裕的人,不受生命长短的制约,没有负累与牵绊,无需为生存的艰难或自身的能力而困苦;他们是世上最贫瘠的人,行遍万里却孑然一身,在世界上的所有地方都不存在物理意义的归宿。

他们是彼此的至亲,是宿命相连的半身,是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相似的人。尽管隐约认知到了自己与其他人的不同,只要与还拥有彼此,他们也不会感到孤独。因而,对方的所在之处便是家。

——与荧一起在世界上旅行,曾是空生命唯一的意义。

他们共同走过许多个国度,品尝制作过无数道料理,讨论所知的一切,见证时代的变迁。旅行对他们而言是无尽的,而世界总会向他们源源不断地展现新的事物,令他们永远可以走到新的地方。

这样的旅行不知持续了多久,也许是一百多年,也许是几百年,甚至更久。时间不在他们的面容上留下痕迹,唯独积攒沉淀在他们的心中,反过来阻挡了成长时钟指针的转动。

在不知是第几万个露宿郊野的夜晚,荧向篝火之中丢入两节干柴,忽然下定决心般地抬头看空,清晰地说道:“我觉得,我们应该分开旅行一段时间。”

空为她的话痛苦而震撼,一时不能做出任何回应。可他毕竟与荧是如此相似,在片刻的惊愕后,空旋即理解了她这样说的理由——他早已产生了相似的想法与猜测,只是同样顾及着彼此的心情,由荧率先打破了这份心照不宣的僵持沉默罢了。

他们之间并无矛盾,甚至可以说,世界上再不会有任何人具有空与荧那样默契融洽的关系了。可这也正是问题的根源。

本应是两人的旅途,却因经历与想法的完全一致,除却相伴而行这件事本身的存在,物品与踪迹的成双成对,一切都与孤身旅行无异。无论目睹了怎样的奇迹或是惨剧,也只会得出相同的感想与结论。一个眼神便足以知晓对方想法的默契,使得他们连开口交流的必要都失去了。

一件无需重复的事,反复地执行有什么意义?一式两份完全相同的存在,是否会失去独一无二的价值?他们深深依赖着彼此,可也畏惧着彼此——相似使得他们无法认知到自身的存在。

“是啊,我们的视角太过相似了,或许尝试独自体验不同的事物会更好。”空的心中苦涩,却依然笑着向荧肯定。宿命会牵引着他们再次相遇,唯有这一点,空从未有过怀疑,并且他知道荧也是如此,“在旅途的终点再次相见吧,荧。”

牵绊与负累乃是一体两面,自由与流浪本无差别。

起初,空在冒险者协会注册了冒险家的身份,尝试着与不同的人共同旅行。

剑士,弓手,骑兵,牧师,术士……独特的身份与经历带来了崭新的思想碰撞,无论是被同伴的幽默逗得大笑,还是在观念的冲突中愤怒或悲伤,甚至是遇到了品行不端的人,产生决裂乃至背叛,空的内心都因这些人而迅速丰富起来。

荧的提议确实很好,看来他们确实需要体验一些前所未有的方式,分开旅行让我感受到自己的成长。在许多个篝火作响的夜晚,空想起与荧分别前夜的约定,默默地作出了肯定的回应。

那时,他的心中有着期待,也有满足,而这或许是因为他还不曾深切地体验到与旁人的差异将会带来什么。

在络绎不绝的冒险者拿起武器与行囊时,就已经设想过自己可能遇难于旅途中各种各样的危险:冒险者的结局应该是如同烬寂海一般的世界边缘,朝着死亡的之地踏出有去无还的旅途,将生命献给未知的征途,以广袤的世界填补不绝的好奇心,那就是所谓的冒险精神。

可实际上,多数冒险者旅途的终结,既非葬身于绝境之地,也不是死于危险的战斗,往往平凡得让人索然无味。

家庭的责任使他们失去了任性的权利,疾病缠身的痛苦令他们屈服于生存的本能,或是在旅途中遇见了心仪之人,于是他们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应该用于保护珍爱的对象,而非在无尽的冒险中不计代价地燃烧。

一位位知交的战友因不同的牵绊而放下武器,停下脚步,找到了身体与心灵的归宿,而他注定要继续尚未走到终点的旅途,完成与荧的约定。于是空拒绝了同伴希望他一同留下的邀请,与每一位旅伴分道扬镳,就此作别,然后继承着一个又一个未尽的梦想与祝愿踏上愈加沉重的旅程。不知何时起,他的身边也不再有新的旅伴。

空的脚步疲倦了,目光迟钝了。即使看到见闻中所描述的宏伟遗迹,调查记忆完了每一处细节,也只是完成目的般的在手札上打下一个标记,然后麻木地去往下一处——不再有笔记,不再有感想,除了阅历外一无所获,就仿佛会因亲眼见证奇迹便被震撼所填满胸膛的那位少年已经不复存在。

冒险是年轻与激情的人们所独享的奢侈。在踏上雪原无垢的天地,产生就在这片纯净白皑驻足休息的想法时,空忽然意识到,这种感觉,就应该称之为衰老。

疲倦的感觉持续了几年呢?他已经多久没有产生想要再次踏上旅程的想法了?

荧还好吗?有没有遇到可以让她旅途充满惊喜的同伴?

那么——我呢?我已经对自己的旅途感到满意了吗?如果旅行的时间已经足够了,此刻胸口中燃烧的炽热,还有被贯穿的冰冷,又是什么呢……

在身体剧烈的疼痛,以及被毒所侵蚀的昏沉之中,仅剩的念头像是海底的暗流一般被封存在窒息的平静下,难辨方向地流动。

他本以为自己很快就会迎来死亡,但身体所受的创伤似乎就止步于此,意识也没有消散,只是在无法清醒的空间里循环着过去旅途的点滴,那些他已经不能再清晰回忆起来的碎片。

“一切都是谎言,你的邀请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他的判断这样告诉他。

以往在空的旅途中,每当他经历与旅伴的分别,另一个自己便会短暂出现,以假装对话的形式弥补内心缺失的孤独。于是这一次,说话的声音虽然属于他自己,可幻影的相貌却是阿贝多的模样。

“不,你只是在说服自己。或许我无法判断出每个人的过往,知道他们执着的事物,但是唯独对冒险的热情,对旅行的渴望,我不会认错。”空摇了摇头,平静地否认了幻影的说法。

他为他复燃了心中的火,如果那颗心真是凝结在坚冰中的岩石,又怎能使他的激情重新燃烧?

“每个人都有属于他们自己的人生,能够将生命燃烧在无尽旅途上的人寥寥无几。即使有,也是亡命徒之流,注定与你无法成为旅伴的人。”幻影以愈加凛冽的眼神注视着他,就像使用冰魔法贯穿他身体后所展现的极端冷漠与残酷。

可看到那副表情,空却露出了轻松的表情:“有没有人说过,你说那段话时,其实不怎么坚定?对,明明即将达成目的,却显得非常空虚,就好像杀了我之后,你也同样会失去自己拥有的一切……所以才要一遍遍地用理智压制自己的动摇,同样冷漠地对待我,还有你自己。”

空朝着幻影僵硬沉默的模样坏笑了一下。他知道这里是他的意识空间,并不存在真正的阿贝多可以为这番话作出回应,幻影所说的话语也不一定是阿贝多的想法。可正因为不会有否认的答案,他可以坦然地占这个便宜,而不必有心理负担。

“既然你也无法回答,我就当你默认了……嗯,说不定你的这番话也没错。但我依然相信你为我展示的,并不全是谎言。如果害怕得到不圆满结果,就完全不去尝试和了解,那么旅行还有什么意义?传奇故事和历史书在图书馆里简直要多少有多少,比起现实可能更加浪漫精彩呢。我会了解事情的真相,然后再做出自己的判断——到时候我会好好教训你一顿的,毕竟真的很痛啊!”

即使知道注定不会得到回应,像是那日向阿贝多发出同行的邀请一般,空朝着幻影伸出了手。他的手穿过了梦境的虚影,握住了被子柔软的触感,炉火的噼啪作响声,以及一室温暖的空气——他回到了阿贝多的小屋之中。

空环顾了四周,清晰地看清了自己所处的环境,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的视觉恢复了。

双眼的感触清凉,身体也被纱布缠得像个木乃伊,其下掩埋着药物作用的温热。显然,阿贝多没有按照自己做出的预告一样杀死他,反而给予了治疗。一想到阿贝多苦着脸,不得不把亲手造成的致命伤悉数治愈缝补的模样,空忽然感到被背叛时的痛苦减轻了不少。

“既然舍不得杀我,又是什么迫使你一定要动手呢?你究竟打算做什么,阿贝多?”

空尝试着翻转身体,然后被腹部传来的撕裂感痛得呲牙咧嘴,嚎叫得夸张且毫不掩饰,凄惨程度达到了空的人生之最。然而许久过去,也不见有人来查看他的情况,小屋中除了他的惨叫之外,甚至比以往更为寂静。

看来身为始作俑者的药剂师——不,或许现在也可以称呼为异教徒吧,阿贝多并不在这里。不过对于空而言,这反倒是更加方便。

空以简单的手势调动了体内的以太,水元素的魔法悄然附着在被纱布掩盖的伤处,腹腔与皮肤表面不断传来一阵阵身体组织生长愈合所带来的麻痒。

药剂师的治疗可以缝合清理伤口,祛除毒物,而治愈魔法则可以调动被治疗者生命力的以太,最大幅度地发挥出身体的愈合能力。二者各有倾向,除了都能被称为“治疗”之外,彼此无论是原理还是使用条件都大相径庭。

如果阿贝多没有对他进行任何的治疗,那么不管他如何使用治愈魔法,也不可能让断开的血管相连,被完全撕裂的腹腔仅凭生长便恢复如初,最多只是在与大面积的创口和毒的对抗中徒增痛苦。可经过药剂师的处理,治愈魔法就能发挥最大程度的效果——考虑到他体内的以太储量,修复身体的消耗根本算不上多大的负担。

说不定,阿贝多敢贸然将他一个人留在这里,就是认为自己会被严重的伤势困在这里,连移动都做不到,也绝无离开小屋的可能……那么这一回,阿贝多可就要失算了啊。

空深吸了一口气,从床上翻身坐起,从衣柜里找了些阿贝多的衣物换上,又顺走了挂在门边的披肩外衣。他的护甲和武器被摆放在堆了草药的柜子边,搜寻的过程相当轻松,看来是在治疗前随意找了个顺手的地方安置。

也不知道以阿贝多的身形,是怎么把自己从那么远的地方转移回小屋。就算是异教徒,总不能是让龙兽把他驮回来的吧。

在完成这一切后,空推开了门,只身走入了飘雪的阴沉荒原之中。

从温暖的小屋步入寒风总是考验人的意志,接受残酷的现实亦然。离开了阿贝多的小屋,空短暂地思考了一阵自己应该去哪。

以艾琳对于骑士团的钦佩和信赖,很大概率已经说明了自己能够使用魔法的事实,但回城的路途很长,足够她想清楚自己的言行举止,以及为人,所以应该不会认定他是异教徒的身份。即便教会依然产生了怀疑,他作为一个外来者,与龙类有所勾结的可能性也很低,至少他可以据理力争。

而最重要的是,就算冒着风险,他也不能不再回龙脊城。无论阿贝多是因为什么原因袭击他,这都代表着异教徒会有所行动,他需要调查现在龙脊城内的情况。

或许,他可以在城门与他交情不坏的守门骑士斯万谈谈,同时试探龙脊城内情报的流通的程度。如果局面真的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那他再决定去留也不迟。

空下了决定,以轻装快速地返回龙脊城。沿途他也观察了周边的景象,虽然小雪掩埋了大部分的踪迹,但空仍能使用元素视野观察到附近存在过的魔法的痕迹。

其中大部分是火,少部分是岩与冰,最后还带有少量的风。考虑到在离开前,他并没有看见阿贝多那件体积庞大得几乎能遮蔽全身的黑色斗篷——想必那也是在进行异教徒活动时用于隐蔽身份的举措,以及这栋小屋所处的地理位置,在没有病人的时候,也许阿贝多的小屋本就是异教徒集结的据点之一。

只是这样的话,该如何解释他还好好地活着这件事呢?他对于异教徒,根本还一无所知……

在整理着情报的过程中,空已经行过了龙脊城门外的铁桥。守门骑士远远地朝他打了个招呼,看起来十分热情。

空在心中稍稍松了口气,装作平时的状态,朝着斯万走去:“斯万先生,你这几天有看到艾琳吗?”

斯万先生摸了摸下巴,面露难色,语调古怪地复述了空的问题:“喔,艾琳啊?”

“对,她去哪了?”看到斯万的犹豫,空的心中产生了不妙的预感,“我和她前几天发生了一些争执,非常担心——”

“唉,荣誉骑士,看得出来你很焦急……如果我知道她的下落,当然会帮助你。”斯万叹了口气,脸上是老好人的无奈,“只不过,艾琳是谁?”

言简意赅的表述太过震撼,怎么也未曾设想会得到这样的回答。空一时忘记了自己原本想要解释的内容,只剩下失语,以及对这一情况近乎混乱的判断。

“就是总跟着我的学徒,那个扎着马尾辫的,棕色头发的女孩子……”

斯万摆出了一副努力思考的模样。在长达数十秒的绞尽脑汁后,敦厚的骑士最终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知道有这样的人:“长成这样的女孩子龙脊城里应该一条街里能揪出十几个,但我没见过你身边经常有什么人一起行动啊,前几天看到你和阿贝多先生一起到龙脊城来,我还觉得很意外呢……”

在仓皇地退了一步后,空迅速冷静了下来。斯万的态度不像是撒谎,看来他确实不记得艾琳,而从他平静的状态来判断,骑士团也并未公告他的身份可疑。这意味着,情报多半不在龙脊城之内吗?

空侧过身,望向悬崖对岸不远处的一座白色尖塔。那是一座废弃的旧教会遗址,已经许久未曾使用,但似乎在近期有重新发掘的计划。从他们遭遇双足飞龙的废墟返回龙脊城,最快的路线应该就是旧教会遗址所在的方向……如果他的记忆没有出错,艾琳的父亲,赫尔曼近日正在那一带协助骑士团的工作。

要是心中感到慌乱的话,最先去寻找信任的父亲,应该是艾琳会优先考虑的选择之一。

“那我去问问赫尔曼先生,他应该会知道女儿的下落才对。”

“赫尔曼,赫尔曼……”斯万重复念了两遍艾琳父亲的名字,看向空的表情变得更加复杂。

斯万没有选择说出心中的想法,而那样的神态已经足够令空理解了。恐怕就连曾经共事过的赫尔曼,斯万也已经无法回忆起来了吧。

旧教会遗址就在龙脊城外不远,空从折返至到达不过十多分钟的路程。他只有在首次走进龙脊城之前,顺路进入观察了一番内部,其中破败的景象他大致还能记得。

据龙脊城内上了年纪的人所述,教会选址在龙脊城外,是为了从远离城市的宁静外部观察人类在雪原历史上的坚韧根基,崇敬自然环境,也崇敬不屈的斗志。而唯有在危险的环境中,感到自己的每一次祷告都面临着生死的压迫,才能最深刻地领悟铸就了龙脊城的伟大。

可神职人员心中的教堂,终究只是一种遥远的奢想。人们前来教会的目的通常是解除困苦,而非主动去接触感受危难,所谓的虔诚更像是换取切实利益所得的一种交易。因而在遭遇了几次真正的飞龙袭击后,旧教会很快便门庭冷落,最终失去了维持运作的基础,被迫转移到了龙脊城内。

有趣的是,在安稳的高墙之后修筑了辉煌的战女神像,立足于优渥的龙脊城广场之畔歌颂抗争,信徒的数量就快速增长起来。旅人,商人,冒险者,学者……各种身份的人络绎不绝,穿越茫茫雪原只为一睹龙脊城大教堂的风采。而与之相关的产业,竟然成为了龙脊城的主要经济支柱之一。

享受到丰厚回报的人,自然是不愿再次由奢入俭,旧教会遗址也很快被教会所遗忘——既然如此,在龙类依旧活动的今天,为什么又会派遣骑士们来此驻守呢?

守卫的骑士看到空,向他行了一个标准的骑士礼:“您好,荣誉骑士。”

守卫旧教会遗址一代的骑士们之中没有空的熟人,因而空只能向仅知晓名字的几位骑士点头致意,并快速切入了正题:“你们有看到赫尔曼先生吗?我想他最近接了这边物资运输的委托。”

他的问题在一阵茫然的沉默后,同样换来了守卫骑士的面面相觑:“我们这里没有叫赫尔曼的人。他长什么样?”

“棕色头发,中年,留着胡子,穿着冒险家风格的衣服,身手也不错。”尽管已经不抱期待,空仍是努力描述了赫尔曼的外表。

“不,虽说是好像有在冒险者协会那边发布委托,但是来的几个冒险者都是年轻小子啊……荣誉骑士,您确定有这样一个叫做赫尔曼的冒险者处在这一任务中吗?”

“我很确定那位赫尔曼先生接受了来这里确保物资供应的委托。我有重要的事找他。”空的表情也严肃起来。守卫的骑士们同样不记得赫尔曼,这样的对话恐怕不能得到结果,他必须去亲自寻找赫尔曼或者艾琳才行,“请让我进去看看,也许是我记错了对方的名字,只要看到外表,我就能认出来——”

“不,不行,荣誉骑士,您不能进去!”守卫的骑士团连忙围了上来,阻止了空要越过守卫线的行动, “教会有规定,不允许无关人士进入废教会……”

空微微皱起眉,隐约感到事态的发展似乎与他想象的不同。这并不是说比最糟的预想还要坏,而像是试图拔起一根水草,却连带着牵扯出了水底一连串的盘根错节那样,有些预计之外的问题因为他的调查也一同浮出了水面。

“即使是我,也算无关人士吗?”

“正因为是您……!”守卫的骑士焦急地拦下空的动作,随即一愣,察觉到自己的失言,于是缄口不再言语,只是以行动证明了自己的态度。

更多的骑士并排挡在了空的面前,阻止他越过守卫的边线,也禁止了他再窥探埋藏在旧教会遗址中的秘密。而那林立的如同城墙般的银白甲胄,就像龙脊城抵御着龙类一样,将他拒之于真相的门外。

什么叫做“正因为是我”?空的眼神无疑正在质疑眼前的骑士,可他也知道,自己绝不会得到答案。

不因异教徒的身份而遭到怀疑,却被其他的秘密所隔绝。就仿佛双方都知道他是棋局上一颗至关重要的棋子,于是时刻警惕着他所处的位置,唯独他在操纵之下被频繁地调换,却不知道自己为何“备受关注”罢了。

掩盖在衣物之下,尚未完全恢复的伤势又隐隐作痛起来。空离开了旧教会遗址,伸手在绷带上触摸了一下,指尖沾上了黏腻的淡红色,看来长距离的行走终究还是牵扯到了伤处。

空又对自己使用了一次治疗的魔法,像是拖着一个缝缝补补的老旧品那样移动身躯。身体愈发明晰的感触使他意识到,被利用的心脏所传达的并不是憎恨,只是疼痛与寒冷。

龙脊城中赫尔曼和艾琳原本居住的地方,如今只剩下了一间朴素的小屋,即使敲门也没有人应,询问邻居则得到“这家人外出经商了,不常回来”的答案。这对父女在龙脊城内的痕迹像是从海底泛起上升的泡沫一般,破裂而后消散,最终除却在他心中形成的巨大空洞,什么也没有留下。

空在一段呈弯曲排布的阶梯上坐下,无视户外的冷风,独自注视着龙脊城的人流。平静的街道看不出分毫被异教徒渗透的迹象。

期间也有路过的巡逻骑士向他打招呼,态度一如既往地亲切。而心知他们已然忘却了原本存在的人,空却开始觉得一切都可疑地不自然起来。

他回城的过程中没有遭到任何阻拦,也没有骑士团或教会的人在寻找他,看来他能够使用魔法的事并未传开。而不论龙脊城的人记忆发生了怎样的变化,至少他没能亲眼见到赫尔曼以及艾琳,这就不能不假设艾琳并未到达龙脊城的可能性。

只是,从艾琳离开,到她到达龙脊城的过程中,最有可能,也最有理由进行拦截的人,不管怎么想都是阿贝多。

空反复回忆着记忆里阿贝多最后所说的话,想起了一些被他所忽略的细节。

这么说起来,在阿贝多发动袭击之前,他似乎提过一些关于艾琳的建议……毫无疑问,那是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而有意为之的。可那段话却并不一定毫无意义,或许,它正是阿贝多当时的思考。

——剩下的就交给我吧。

阿贝多说了这样的话。虽然回想起来的时候,这听起来是某种要对他发起攻击的宣言,可如果那句话的意思,真的是要接管与艾琳相关的事呢?

涉及到整个龙脊城的大规模记忆修改,显然不是能轻易办到的事。而这无疑又是关乎认知的问题。

从病情恢复的异常,到黑龙来袭的记忆,这样的现象已经发生了许多次,很难认为这一切之间没有联系。会猜测始作俑者会是同一人,似乎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阿贝多,难道你……”空无声地喃喃自语,呼吸间吐出的一阵白雾在风中消散,正如他好不容易才凝聚起的决心。

龙脊城的人都已经忘记了艾琳的存在,能够询问的对象,只剩下阿贝多本人。但他在这时去找阿贝多,无疑是冒着极大的风险。他的伤势还未彻底痊愈,如果遭遇的不是阿贝多,而是数量庞大的异教徒,他又该怎么办?

背后有人靠近的感觉令空忽然警觉起来,他快速地侧身回头,却见到一位女性手提着装满了食物的篮子,惊讶地站在他身后。

“骑士先生?”

女人一头金色的长卷发相当有辨识度,空在瞬间就认出了她是一周前在龙脊城内被异教徒的自爆所波及的人。

“啊,您是那个女孩的……您的身体已经没事了吗?”

空环顾四周,才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竟然走到了这家人的门前,然后又被外出采购归来的女人逮了个正着。

“我们的伤都已经差不多恢复了,这都要拜您和您的那位治疗师同伴所赐。但是您怎么独自一人坐在这里呢?”女人穿着厚重的长裙,这使得她在提起裙边,坐在石阶上的动作有些费劲,但她也丝毫不介意地砖上的积灰或是寒冷,“愿意去屋子里坐下聊吗?我们一家人都非常想邀请你来做客。”

明知对方并非故意,可今日之内已经两次听到谈话的人主动提起阿贝多,这让空的心中更觉苦涩。在这些不知道真相的人的心中,阿贝多应该也只是一位医术精湛,又性格温良的治疗师吧……

空歉疚地摇了摇头,决定不提起阿贝多:“不,今天……我的状态不适合登门拜访,抱歉。等我调整好之后,一定会来的。”

“嗯,既然这样的话,就吃点东西缓解一下心情吧——刚出炉新鲜的哦。”女人温柔地从篮子里取出一个纸包,塞到了空的手里,触感温暖且柔软。

闻到了香甜的气味,空这才意识到他早已饥肠辘辘,到现在才有所感觉,只是饿得有些过头了。

在微怔后,他接过了纸包,有些冻僵的手不利索地将其拆开,露出了其中澄黄的色泽。就如女人所言,是刚出炉不久的面包。

见到空拿起面包,缓慢地咬了一口咀嚼起来,似乎还合胃口,女人才轻声询问:“是遇到了什么困扰吗?”

“嗯,算是吧。我和一位同伴之间……产生了一些矛盾——他做了许多很过分的,让我无法理解的事。”空狠狠地咬了一口面包,不知是发泄着心中积攒的负面情绪,还是仅仅因为他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但是我已经决定要找他问个清楚了,不用担心。”

“您是希望能够原谅他啊。”

“是啊,虽然许多证据都指向他并非我认识的那个人,可说不定其中有什么误会吧。当然,也有可能是我不愿承认自己错了。”

“我想,那样就足够了。”女人思索了一会儿,“说不定,那些所谓的证据,根本就不重要呢。无论他是不是你以为的性格,那位治疗师是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人,这已经是事实了。”

“为、为什么这么说?”空被她说的险些跳起来。他可从没有提过那位同伴指的是阿贝多,难道认知造成的变化,已经发展到了可以未卜先知的地步?

“啊,不小心就……”女人惊讶地捂了捂嘴,旋即理所当然地指着空身上的衣服,眼尾透着笑意,“因为您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总是低下头看穿着的这件披肩啊。我记得上次,这是穿在那位治疗师的身上的吧。”

不,唯独这个的原因其实是——

空停下了自己拨弄着四芒星搭扣的动作,简直哭笑不得。明知这不过是他为了遮掩绷带,没有衣服穿才做出的无奈之举,又不能真的告诉女人衣服是他偷的,只能吃哑巴亏,硬着头皮承认他与阿贝多“关系很好”。

这就是在梦里占阿贝多便宜的报应吗?

“即使有证据指向相反的方向,但那些终究是没法说话的东西,以及来自旁人的理解。你才是最了解他的人,哪怕是直觉,或许都能做出更准确的判断。”

女性侧过头,仿佛是看穿了他心底的隐忧,于是给予了微弱的安慰。可空却为这番再普通不过的话而僵滞了半秒。

论及年龄,他实际上比眼前的这位母亲大得多,也早已过了能被轻易安慰的年纪。丰富的阅历导致很少有事件或言语能够改变他的想法,所谓的“恍然”,也不过是唤醒某种更为久远,几乎要遗忘的记忆罢了。

可女人的话里,却有一个不同寻常的词吸引了他的注意——以往,在那些知晓他不受时间制约的同伴之中,是绝不会轻易对他做出这样的评价的。

以阿贝多的性格,会轻易将自己的过去告诉其他人吗?还是说,他其实早已越过了疏离的边界线呢……

“谢谢您,我明白了!”空从阶梯上站起来,手里握着剩下的半块面包,却感到精力与斗志回流到他的身体之中。

“要离开了?嗯,看起来是精神了很多。那等你们关系恢复如初的时候,可一定要来我家做客哦。”女人也跟着站起来,立于阶梯之上,温柔地目送空拾级而下。

空短暂地回身,朝着女人郑重地点头答应下来,随后沿着弧形的石阶快步离开。

是啊,他确实已经明白了。刚才在对话的人,并不是那位女孩的母亲,而是女孩眼中的母亲。“本质”的影响不仅仅局限于伤势的恢复,而是关联到性格,行动,甚至是记忆等方面,所以即使女人没有亲眼见过阿贝多,也能知道他身上的这件披肩原本属于对方。

而母亲在对孩子说话的时候,难免会用上更为稚气的语句,来使得孩子更容易理解。女孩认为这就是“母亲的成熟”,于是这种说话方式就反映在了女人身上,她的母亲也变得在温柔之余,时不时会透露着孩子的天真。

纵使那并不是女孩的母亲原本的性格,而是被某种力量影响的结果,但也这意味着,他正受到这一家人的祝福吧。

正如女孩在痛苦的绝望中将希望寄托给治疗她的阿贝多,相信着这名素未谋面的药剂师能够拯救她的一家人,他也不认为会尽力拯救仅有一面之缘的人,倾听女孩愿望的阿贝多,会是冷漠的,想要危害龙脊城居民安危的人。

空消失了。

在短暂地离开小屋又返回后,阿贝多面对的就是这般离奇的景象。空荡荡的诊疗床,被翻动的衣柜,以及取走了披肩的衣帽架。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活人的气息。

是有人前来带走了空吗?阿贝多无从猜测可能做这件事的对象。无论是其他的异教徒,还是教会的人,都具有充分的动机,但那样的话,势必会率先触发他布在小屋周围的炼金术陷阱。以及从丢失的物品来判断,怎么看都像是空自己站起来,顺走了眼熟趁手的物品之后直接离开了……

只是,这根本无法想象。虽然愧疚于自己对空下了重手,但那样的伤势,能够在一两个月后下床走动,都已经堪称奇迹了。若是在完成治疗的次日,空就能独自离开小屋,那么该怀疑的不是空的体质,而是阿贝多自身的神智清醒状况。

阿贝多心急如焚,又无法将这件事告诉其他的魔法师,只能单独搜寻空的下落。他不确定自己是如何熬过这两日的时间,以至于砂糖都几次询问他是否发生了某些变故。但当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小屋,看见站在门外的金色身影时,积淀的情绪便轻易地消散,仅仅留下对方没有遭遇更为棘手处境的庆幸。

“空……”他怎么也无法想象,本该在重伤之下失去行动力的空,竟然会去而复返,独自站到他的面前,行动自如地朝着他走来。

阿贝多的视线顺着他的身体周围而游走,就像在看一具主动从墓穴里爬出来,然后开始自顾自行走的尸体。但除了惊奇之外,阿贝多的目光又比看待离奇之物要温柔得多,混杂了忧虑与安心的矛盾感反映在他低垂的睫羽之上,最终凝聚在长久的沉默之中。

“你对艾琳做了什么?”与对重逢毫无心理准备的阿贝多不同,空此次是带着目的前来。他直接略去了寒暄的步骤,快速切入正题。

“艾琳?我没有做任何事,只是等待着结果而已。她怎么了?”

空短暂地困惑了一下,因为阿贝多看起来并不像假装的不知情:“龙脊城的人都已经忘记了她,还有她的家人,除了你这样的魔法师,还有谁能办到大规模修改记忆?或者你要告诉我,是其他异教徒自主的行动吗?”

“忘记了?果然是这样……”阿贝多握紧了拳,缓缓呼出一口气,随即身体松懈下来,有些感慨或落寞地脱力,像是对于无可奈何事件的象征性同情,“我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但既然你观测到的情况是这样,那就说明,她应该已经死了吧。”

“你说……死?”空的大脑一瞬间未能对这个词汇做出反馈,像是学舌的生物一样僵硬地重复,却未能理解语言的含义。

阿贝多的结论并不难理解,可空却对此没什么实感。就像没有任何事实支持的推论,不仅无法使人信服,甚至会令听者怀疑对方是在认真地思考,还是随便敷衍了一个答案。

阿贝多面色冷峻地点了点头,抱臂直视着空:“你已经见识过,这个世界上存在少数人可以影响他人的状态,甚至是生命。那么,你有没有想过,具有‘影响他人’能力的人一旦死亡,那些受影响的人又会变得如何呢?”

阿贝多的提问一针见血,直指空思维的死角。这并非是空忽视了重要线索的结果,而是在将这种关系认定为“不平等”的情况下,也会下意识地相信只要支配者消失,控制就会自然而然地消除。

可在阿贝多的提示下,再不明白答案的话也未免太迟钝了。

没有能够产生认知的人,那么相应的对象就等同于不存在。并非某些人“支配”着剩下的人,而是受影响者“依附”着重要之人的关系。如果能依附存在的对象死亡,那么毫无疑问,结局就像赫尔曼先生一样,会连带着消失。

龙脊城中的异状已经超过了空能理解的范畴,并且,这还是无从解释艾琳身上发生的事。

为什么艾琳会突然死去?她只是匆忙地逃离了而已,难道要他接受这只是一场意外?阿贝多所展露的“果然如此”的态度,不正是对此最好的反驳吗?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我当时必须处理濒死的你,没有余力去管你的学徒,其他异教徒也不在场。”面对空几乎能灼伤他的目光,阿贝多缓缓错开目光,沉下嗓音解释道。

他早已做好了面对空的责问,乃至复仇的准备。可面对空锋利的质疑态度时,他却不知为何感到胸口酸胀的痛苦,那种窒息感几乎令他想要就此逃离。可他也清楚,自己对空的逃避已经到了了结的时刻。决不能在这时候,于空的面前表现出软弱的感受。

“为了确保你不产生叛离的念头,教会宁愿处理掉一切知情者。反正只要解决掉她之后,旁人自然也会遗忘她的存在,又有什么好担心的呢?以龙脊城的信仰的统治力,绝不会有民众质疑教会的行动,就连你,不也最先怀疑了异教徒吗?”

“阿贝多,如果是你的话,即便是异教徒,我也能够相信,可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这代表你对艾琳见死不救。你明知她回去汇报之后,很有可能被灭口,却依然没有阻止她。”

“我需要通过她的结局来了解教会的态度,知道在那些人眼中,你的稳定和其他人的性命,哪一个更重要。”

“为了这种微不足道的理由,你就选择用旁人的性命来换取真相?她是……那么信任你!”空握住了剑柄,几乎是喊出了这句话。

在不熟悉他学徒的人看来,那个少女是终日沉迷于木桩练习的武痴,既不显得可爱,又没有足够强大的实力。可唯有与她并肩战斗过,才能知道她在龙脊城凛风吹袭的角落日复一日苦练的决心。

他很少看到艾琳对骑士团与赫尔曼之外的人露出这样的憧憬。成为能够守护龙脊城的人就是她的理想,而阿贝多对骑士团成员的治疗,亦是守护的一种形态。可她所信任的一切,都是阿贝多为了在龙脊城内便捷行动,而对他们做出的利用。

“况且,你怎么证明是教会的人做的,而不是你为了掩盖自己异教徒的身份才动了手?既然我有异教徒的嫌疑,教会最先该做的事,应该是先审问我,又怎么会认为我的价值高于其他人的生命?”

“你可以不相信我。你选择站在教会和骑士团那边,我不意外。”阿贝多的面色沉了沉,却没有多做解释,而是拔出辰砂之纺锤,将剑柄——辰砂之纺锤的杖端斜靠在胸前,蓝色的回路上泛起冰蓝色的光芒,“但我不能允许你在这时候出面妨碍,能请你再乖乖地躺一阵吗?”

空的心中一惊,随之也抽出佩剑,警戒地盯着阿贝多手中结构奇特的法杖:“在你把事件的始末全须全尾地吐出来之前,绝对不可能。”

“是吗,那……”阿贝多平静地闭上双眼,再度睁开时,目光已透出了猎手的锐利,将汇聚在剑杖上的魔力导入大地。

辰砂之纺锤的剑尖插入脚下的积雪,雪花形的纹章在空的脚下隐蔽地浮现,旋即凝聚成足以将空禁锢的冰牢,但利爪一般的冰刺却没有握住它的目标。

看到杖身上蓝光熄灭的刹那,虽然无从猜测魔法的形态,空下意识就朝着侧方闪避,这应该算是历战所积累的某种直觉。然而,空还未来得及未躲过这一击而感到侥幸,轻微碎裂声便从近在咫尺的地方传来,数道裂纹蔓延贯穿了盛放的冰花。

见冰牢未能捕获目标,阿贝多打出一个响指,主动引爆了冰花,六瓣锋利如冰锥的花瓣崩解,化作数百片尖锐的刀锋,刺向最近的目标。

没有任何估算的必要,空心知他与冰牢的距离不足以闪避,于是未持剑的左手唤出荒星,抵挡了飞溅而来的寒冰刀锋。

冰晶撞击磐石的声音转瞬已经息止,空想借助荒星的遮掩发动奇袭,可他刚刚踏出一步,预计之中跃空的动作却无法自如地施展。不知何时,脚下凝固的冰冷土地已经发生融冻,如同液体一般从四周向着他的立足点聚集,陷落,转眼间便已淹没了他的左侧脚踝。

流沙!虽是不可能发生在雪原上的现象,在沙漠区域却相当地常见,没有固定出现位置与征兆的流沙之涡是每一位热砂探险家心中的鬼魅。也是因此,应对的方法在空早已演练过千百回,身体像是被本能驱使一般地动作起来。

“震颤吧!”

右臂在积蓄力量后重重地砸下,凝聚着岩元素力的挥击激发了反向的冲击,制止了流岩持续的汇聚,也推开了掩埋他左脚的流沙巨兽。几簇琥珀色结晶自土壤中凝结生长,为空提供了有力的落脚点。

空踩上一块晶石,朝着阿贝多的方向再度冲刺。下一秒,圆形的阴影出现在了空方才站立的位置上,数枚微型的陨星接连地砸向凝着成波纹的土地上,在砾石的飞溅中形成燃烧的深陷。

陷落的地下空洞,集中的陨石……并不是纯粹的岩系魔法,而是引力异常的进阶法术吗?若是刚才他晚一秒脱离了束缚,恐怕现在他已经多处骨折,失去战斗力了吧。空以余光短暂地打量了身后的痕迹,迅速作出了判断。

不过,就此结束了吗?那几枚陨星,看起来可不像是阿贝多用以决胜的手段啊……

就像是为了印证空的猜测,空双脚落地的瞬间,周身便卷起了激烈的暴风雪,霜寒的领域以他为中心扩散,顷刻便将他吞没于视野阻隔的纯白之中。

手部与脸侧传来的剧烈疼痛证明了这绝非是普通的恶劣气象,刚大量消耗过元素力的身体也无法再快速施展足以抗衡的魔法。空将剑插在身前以稳定身形,掌心凝聚成风涡勉强与之对抗,但如刀般凛冽的寒风,与裹挟其中的霜雪仍是穿透了御寒的衣物,将精巧编制的披肩撕裂肢解成为破碎凌乱的线,又使之染上星星点点红色的血迹。

冰封的龙卷在漫长的几秒之后终于消解,血从空握剑的指缝之中滴落,染过金色的剑身,如同夕照河谷之上的辉煌落日。空以更重的力度握紧了手中的剑,直至骨节处传来的疼痛战胜被冻僵的麻木,他才确信自己此刻持剑的手还完整地连接在手臂上。

不知是为了确认空战斗的余力,还是连续地施法终于为魔法师带来了一定的负担,阿贝多停止了法术的狂轰滥炸,审视般地打量着被冰系魔法直接命中的空。

应接不暇的攻击,接连而狼狈地闪躲,在那之上依然受了不轻的伤,空此刻的状态堪称狼狈。可剑士却只是以剑支撑着身体站起来,解下不再具备防御或御寒能力的披肩,露出仍被纱布所缠绕的身躯,又以残破的衣物抹去鲜血,甩落在脚下松软的雪地里。见识过阿贝多真正的战斗姿态,那么他也不能再奢望着全身而退了。

见到空身上渗出的血迹,阿贝多眯起了眼睛,眉宇蹙结,再度举起剑杖的同时,却没有立即咏唱出下一个魔法,而是厉声地质问:“你的伤势还没有恢复,就敢独自回到这里?”

“要是舍不得伤害我的话,不如就直接投降,告诉我事件的始末?”空低笑着将剑从雪地中拔起,压抑着掩盖在平静之下的愤怒,“比起与你战斗,我更不敢独自面对悬而未决的恐惧。”

即使是空也必须承认,阿贝多在魔法上的技艺要远高于他,不知从何处承袭而来的深秘蕴藏着相当古老的智慧,或许那甚至是他都无法理解的领域,战术也相当优秀——宣泄魔力的方式堪称奢侈,却并非漫无目的,而是许多精密计算过的组合,就像环环嵌套的计策,一边估算着他的进攻路线,一边预先准备咏唱,这使得他的闪躲总会落入下一个更为致命的陷阱之中。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处于劣势。

在过去的旅程中,空也与其他的魔法师协同战斗过,而他们向身为剑士的空所寻求的支援往往一致:在使用威力最为强大的魔法时,掩护他们完成咏唱。

高阶的魔法需要更长的时间调动魔力,以完成准备的咏唱,换而言之,卓越的效果与广阔的覆盖面正是对于速度缺陷的补足。

进攻节奏上的差距,就是打破阿贝多对他形成牵制局面的关键。

阿贝多沉默着没有理会空的调侃,唤起几枚岩石的飞星,朝着空所在的方向射出。岩石在飞行了一半后,第二轮冰枪也已经在阿贝多的身前凝聚了雏形,如同拉满弓弦的箭矢一般蓄势待发。

空竭力调动着脚下的速度,从飞石之中穿梭而过,直剑精准地挑落最近的几枚,又以剑身挡住最后袭来的飞星。这一举动绝不能算作巧妙,甚至可以说是鲁莽。体力消耗严重,虎口也被震得微微开裂,露出了浅淡的红痕。然而,空却凭借着这种沿着直线猛冲的方式,更快地接近了阿贝多所处的位置。

眼见着空不断缩短二人之间的距离,试图消抹魔法在攻击范围上的优势,阿贝多放弃了凝聚冰枪,动作轻巧地后撤。辰砂之纺锤指向眼前尚未被足印扰乱的空地,在挥动之中拖曳出冰蓝色的余迹。随着杖端横移的动作,一道由冰凌交织构筑的防御墙从霜雪中生长而出,横亘在二人之间。

冰系与岩系的魔法在守护方面具有优势,要想构建厚重坚冰或是岩层的屏障,或许比这种镂空又尖利的鹿角形结构要更加简单。但这却使得他们不会完全丧失对彼此的视野。

看来即便是处在迫切需要防守的局面,魔法师也依旧不想放弃对局势的掌握。

阿贝多趁着掩体的遮挡,在冰凌栅栏的后方进行了新一轮的咏唱,辰砂之纺锤上的蓝光一闪而逝,两道冰刃如同蛇一般游走着从地面蹿出,呈弧线的角度从两侧袭向他所在的位置。

这一招对空来说并不陌生,甚至可以说印象已经深入到了刻骨铭心的地步,即使是目睹着从冰锥从大地之上刺出,都能感觉到身体如遭贯穿的幻痛——那正是阿贝多在偷袭他时曾使用过的魔法。

冰刃能造成的伤害绝不可小觑,从两翼袭来的架势似乎也是为了封住他向左右回避的路径,可如果后退的话,恐怕只会再度被扯入之前的战斗节奏,落入阿贝多预先咏唱的下一个魔法的范围。

既然如此,就接下吧。他几时会为曾经受过的伤害便心生畏惧了?

空向前翻滚着躲开速度更快的冰刃,与此同时以手掌抹过剑身,冰冷的金属瞬间便燃起不可思议的温度。最简单的魔法,从来都不需要漫长的铺垫。

“燃烧吧!”

烈火附着上了金色的直剑,如同炽热的太阳一般在,挥剑时又如辉煌的流星。空侧身向追击而来的第二道冰刃挥剑,挡下了来势迅猛的纯白寒冰,在化解了周身的攻势后,空旋身斩向已迫在眼前的冰墙,驱动剑身上的烈火焚向结构精巧却脆弱的障碍。

风,岩,火,这已经是空使用的第三个元素了……他究竟隐藏了多少?看到火焰的瞬间,阿贝多惊诧地后退了一步,预感到了战局的不利。那是他难以应对的属性,也是他最为畏惧的梦魇。可与此同时,他却感到身体在恐惧之中涌现出阵阵发麻的快感,血流随着心脏的快速跃动而奔腾。

分明被燃烧的烈火几乎灼伤视野,却像是执拗地瞪视着太阳一般,无法从耀眼的身影上移开目光。他等待这一场全力以赴的战斗已经太久。即便可能无法颠覆力量上的差距,遭到更为彻底而不容辩驳的败北,他也无法心甘情愿地臣服于宿命的预言,无法轻易原谅空做出的选择。

既然他身为被遮蔽的隐星,也未曾放弃自身的辉光,那么纵使是无法战胜的主星,只要有必须反抗的立场,他也会决然地与之对立。没有人能告诉阿贝多,此刻的“主星”是否已坠入黯淡的时刻,因而他只能以自己的理智做出判断,他究竟希望将龙脊城的人们引导向何处。

在炼金术漫长悠久的历史中,从未有过完成了“伟大的工作”之人。早在投入初级原料的阶段,炼金术士们就能预感到这必将是又一次的失败,可每一笔错误的数据,都是通往世界真相的基石。驱使着他们夜以继日探索研究的,令他们无法违抗的,不是对于胜利或名利的幻想,而是永恒眺望着真理彼岸,永远无法姑息的渴求。

无论他有多渴望自己能够相信空的选择,抛却这份不被需要的责任感,无论他有多想接受空的邀请,走出长久的孤独……

“没有什么比跳过论证的阶段,就直接告诉我答案更为残酷的了。但就让我见识一下吧,我的‘主星’——我的‘太阳’。”阿贝多低语着,感受着自己因对方的战意而兴奋。长久的压抑在此刻挣脱,清晰的思维为他指明魔力运转的轨迹。

冰凌在烈火的高热之中爆裂,清脆的断裂声从末梢延伸至基部,而后顷刻崩解粉碎。在晶莹的映出周围景象的冰镜之中,空持剑从满天雪白的齑粉中冲出,朝着阿贝多挥出炎剑。

阿贝多将剑杖旋转抛起,转为握剑的朝向,回身挡住了这一击。流火从剑刃相撞之处蔓延四溢,几乎烧灼到他的脸庞,却也照亮了空熠熠的瞳孔。

在艰难的拉扯与消耗后,空终于得以突破魔法的火力线而近身,也因此看清了阿贝多冷色的眼眸,那份沉静的决意倒映在天青色中,虽是无声,却令空明确地感受到对立的意志。

“阿贝多,当你牺牲他人性命的时候,你能够确信自己的选择高于生命的重量吗?”招架的反冲力使他们各自退后了一步,空向着那双眼睛质询。附着在剑刃上的火焰熄灭,可他心中的愤怒还在持续地燃烧。

“我比你更清楚这一点!”阿贝多将剑负在身后,左手金色的光华朝着地面落下,六瓣的长星花纹转瞬即逝。伴随着拟造阳华的绽放,他的脚下展开了岩元素的领域。

空的话语刺痛了他的心脏,毫无自觉地将他推到负罪感的面前,被迫直视责任的重压与生命的苦痛。他是逼迫人们从理想坠入现实的残酷,是为剥夺尊严的治愈而投注心力的愚昧。或许,他的答案也是错的,但这绝不意味着做出了选择的空就是正确的。

“为什么偏偏是忘记了自己所作所为的你……来质问我这个问题?你又意识到了自己的选择代表着什么吗?”

“那就说服我,证明你的选择。而不是害怕我在知道真相后,就会成为你的敌人!”

空伸手向着高空虚握,在自己的周身附上旋转的鸣雷勾玉,再次横向斩出一剑。左手聚合的风涡则席卷着四方的气流,试图将阿贝多主动地拉扯进攻击范围。

疾风令刚咏唱了几个音节的阿贝多踉跄了一步,汇聚的魔力随着呼吸的紊乱复又逸散,无法再构成实体的攻击。眼看着空的剑锋即将掠至身前,阿贝多半跪在唤出的召唤物旁稳固身形,借着晶台升空回避,右手于空中抓握,暂时隐去了剑杖。再度反手挥出时,阿贝多轻叩响指,激发了周身能调度的岩元素,阳华的领域内接连地爆发出生灭之花。

陡生的岩花汲取生命般地绽放在空的身上,在空的手臂与腰侧各留下了一簇放射状的伤痕。聚合了雷元素的晶片逐渐聚集在阿贝多的周身,构成了脆弱的护盾。

侧腹部的旧伤尚未痊愈,又叠加了新的伤痕,可空却顶着伤口的撕裂,以极其强硬的姿态挥剑,击出四道藤草的箭矢,袭向趁机拉远了距离,准备咏唱魔法的阿贝多。落雷追逐着金色的剑光降下,击穿了初绽的生灭之花。

阿贝多没想到空会以如此极端的方式抢攻,只能匆忙地横执剑杖,招架住草缘的锋矢,随之而来的雷光则直接穿透了他防御的架势。若非晶片的防护吸纳了这一击,恐怕他已经被雷元素命中了。

明明具有更为庞大的以太储量,以及多种元素的亲和力,却不追求高阶的法术,而是以最为纯粹的方式将元素攻击穿插在剑技之中——这就是空的战斗风格,或许也是他享有盛誉,却鲜有人知晓他能够使用魔法的原因。

蝴蝶的振翅化作风息的激荡,草叶的流形聚成蔓矢的锋利,云间的蓄势激发雷电的轰鸣,干枯的生命复燃燎原的星火。

在与纷繁的元素战技交手的过程中,阿贝多忽而想起过去旁观着莱茵多特提取元素力的情景。他的师父将风元素力导入元素烘炉,使其温度降低,又蒸去其中的水分,因而得到相反的岩元素。由于过程中不可避免的损耗,最终的产率仅有投入风元素的一半。

“我们炼金术士提取元素的过程并不轻松,煅烧,分馏,提纯,炼化……冗杂的炼成步骤,最后也只能得到零星的一点儿产物,但元素存在于自然中的形式本该是最为简单的。没有任何严苛的条件,便会理所当然地诞生。无论是魔法,还是炼金术都是如此。或许我们是正确的,但也有可能,我们早已走上了一条南辕北辙的路而无法回头。”

无从判断空的魔法是承袭自某处,还是与生俱来的天赋,那确实是与阿贝多所擅长的方式截然相反的路径,可又精妙到无以复加。

比起纯粹的剑技更具杀伤力,相较于魔法则有速度上的优势。阿贝多对此根本不具备反制的手段。他的魔法与剑技的特性之间形成了明显的断层,而空想必正是看准了这一点。

转眼间,空已经再度完成了近身,以连贯且快速的剑技进行挥砍。无流派的剑技并不剑走偏锋,也没有偷袭的阴损路数,可却稳扎稳打地占据了上风——无论速度力量,或是近身战的经验,身为剑士的空都在阿贝多之上。

阿贝多狼狈地闪躲与招架着,手臂被震得发麻,不管他是如何竭力观察与分析空的招式,想要寻找反击的破绽,都及不上空应对与变招的速度。在空完成一轮向前压制的进攻,准备收力回撤的间隙,阿贝多才勉强地找到机会旋身纵劈。

空收手的动作一顿,变收刀之势为反手架刀格挡,以臂力回卷刀刃,架开剑杖的同时又向前刺出一剑,直攻阿贝多的正面。武器被架开的阿贝多只能向后弯腰,再度将剑杖反握着抽回,挡在胸前以招架直剑随之而来的下劈。

不利的受击方向与持剑姿势令阿贝多感到右半身一阵酸疼,乏力的感受从承受相撞力量的肩膀一直扩散到脊柱。不甘的意念使他狠厉地挣扎起来,全力地架开空这一剑,随后躲开了直剑的攻击范围。

可就当阿贝多以为避过了这一击,将剑杖举过额前,准备咏唱快速发动的魔法时,风与岩的剑气随着直剑的挥出形成了两道元素刃,无视着剑身的长度给予了追击。第一道击碎了晶片凝成的护盾,第二道则径直命中了他的手臂。

皮肤被毫不留情地割裂,又进一步损伤了手臂的肌肉,鲜血溅落雪地,为纯白的雪堆抹上了深刻的伤痕。阿贝多被这一击逼退了几步,辰砂之纺锤在剧烈的疼痛之下脱手。简短的咏唱,剑杖在金色的法阵闪烁后消失在远处,被阿贝多艰难地召回了手中,却感到自己的手不听使唤地僵硬着——疼痛暂时剥夺了他手部的知觉。

空没有错过阿贝多身形摇晃的瞬间。脚下迅捷地冲刺,转眼便追及了他们之间的距离,直剑斜向上有力地挥击,趁着阿贝多无力握剑的刹那,将辰砂之纺锤挑飞到远处,卸除了阿贝多主要的攻击手段。

在击飞了对方的武器后,空不必再害怕对方近身的剑技,倾斜身体以肩膀重重地撞向阿贝多的胸口。早已身形不稳的魔法师因这一击而彻底失去平衡,被推进身后的雪堆中。

霜雪滚落埋入阿贝多的领口,将战斗后微烫的身躯重新置于封冻的寒冷。提供晶台的阳华也因为支撑的时间到了极限,而发出碎裂的声响。随即,金色的剑刃轻轻落在他的肩上,为这场战斗画下了句点。

“是我赢了。”空斜执着剑,半跪在阿贝多的身侧,金色的剑锋压迫在纤细的颈侧,并未给身下的魔法师留出挣扎的空间。

阿贝多微微侧过头,目光轻轻落在剑身上。颈间的皮肤因这一举动而靠近了剑锋,又被尖利的边沿压出一道纤细的凹陷,可他却没有为神经传来的疼痛而退缩,仿佛生命遭到胁迫这件事已经不能令他感到丝毫的恐惧。

看到那对冷漠到几乎没有感情的双眼,莫名的惊慌忽然掠过空的心间。那日异教徒义无反顾燃烧自身的举动还历历在目,虽然空不觉得阿贝多与那个疯狂的男人是同类,但他们似乎对死亡都缺乏应有的恐惧。在传闻中的异教徒们,正是举止失常,又不畏惧死亡的存在。

有一瞬间,空感知到极端激烈的情绪从阿贝多的眼底闪过,似是要将颈间那枚十字星撞上剑锋的狠戾,但最终,阿贝多只是垂下眼睑,目视着空滴血的身侧。

被暴风雪命中,硬接下了大地之潮的爆发,又牵扯引发了旧伤。阿贝多深谙自己使用的魔法能造成怎样的伤害,带着这样的伤势早该无法战斗了,他不理解为什么空能坚持到这一步。但从出血量来判断,要是不给予治疗,放任他这样下去的话,很快也会发展到威胁生命的地步……

阿贝多焦灼地思考着,却看到陌生的深蓝色的光芒缓慢地缠上空的腰侧,如同凝滞一般附着在伤处,逐渐止住了血液的外渗。阿贝多微微一愣,随之理解了这道光芒的来源。

——治愈魔法,水元素。

在战斗的过程中,空大概是不间断地在为自己进行治疗,才一直支撑到了现在。尽管以经验而言,根本没有人能经得起这样的以太消耗而不陷入昏睡,更遑论以清晰的战术与他交手了,但要是空的话,不知为何,阿贝多竟然觉得应该能够办到……或许他该更改对于空战斗方式“稳扎稳打”的判断了,这样的举动,几乎可以说是疯狂。

阿贝多露出了自嘲般的一笑,身体也随之卸去支撑的力量,漫无目的地放任自己消沉在彻骨的极寒里。

近乎全部元素的亲和力,丰沛到不似人类的以太储量,以及简洁却无限接近于真理的对于魔法的理解。无论剑技还是魔法,他都断然没有胜过空的可能,亦如星空向他揭示的命运。

纵使对结局有所不甘,他也已经输给了空,全力以赴地证明了必败的结局。

炼金术士对合理的真相具有无法抵抗的诚实。既然空依然是预言中那位能够引领人们的星辰,他就不会再坚持无谓的自尊心,而是切实地承担他作为影子星的职责,将这片由他代行的天空归还给真正的太阳。

“那天,你在为‘龙脊城里的少数人能支配其他人’的本质而生气,对吗?可那并不是正确的答案。应该说,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本就是为了其中的少数人而存在的。就像一幕剧本中,只有几位是主要演员,而剩下的一些,或许连名字都不具备,可他们却是展现这个世界必不可缺的部分。这是为了让这个世界,看起来更加真实。”

“更加真实?你在暗指那些人的存在是虚假的吗?”空咬了咬牙,这样的说法,似乎比所谓的主次还要更加过分,“那么艾琳呢?她在你看来,并非是无关紧要的人吧?可你却用她的死亡来确认教会的态度?”

“死亡真的是最可怕的结局吗?这个世界,本就是一座巨大的墓场。”阿贝多轻声吐露着惊悚的真相,抬头仰望着灰霾的天空。烈火烧灼过后的天空降下纷纷扬尘,一粒凝结的烟灰落在阿贝多洁白的面庞之上,擦出一道淡淡的污迹,“进入其中的人,都是为了在安稳的梦中死去,而放弃了生存的可能性,不再与现实所对抗的人。我们这些被称作‘异教徒’的人,此行的目的正是为了摧毁这个世界。”

“你在说些什么?所有的人都向往着生存,你难道一直对他们奔波的样子视而不见吗?在龙脊城里,你不是亲眼见到了他们是如何生活……”

空无法认同地反驳,几乎要一拳砸向阿贝多身旁的雪地里。阿贝多所说的话,无异于是在指控他、艾琳、斯万、那日所救的小女孩,以及龙脊城中数不清的人,都是自愿进入这个世界并等待死亡。

不论其他人求生的意志为何,至少空熟悉他学徒的性格。像艾琳那样希望能保护身边的人、为骑士团的考核而一直努力的类型,又怎么会是放弃生命的懦夫?

“应该回答这个问题的人,是你,而不是我——始作俑者。在你的印象里,龙脊城是如此安稳又幸福的地方吗?一个荣誉骑士的头衔,又如何让教会将你视作优先确保的对象,而不惜牺牲被卷入事件的无辜者?”像是连注视着都觉得无法忍受,阿贝多别过了头,让眼里的忿恨落入身旁的冰雪中。

正是空这样对自己做的事一无所知的状况,才更令阿贝多感到无力,就像一拳打上没有感受的墙壁,只有自己会感到疼痛,显得他像是在钻牛角尖的幼稚孩子。在他为这个世界的人的生死抉择而挣扎痛苦的时候,令他咬牙切齿的对象却早已抛下了责任,沉浸在毫无负罪感的平静生活之中了。

而空却在战斗中问他,是否认清了抉择之下生命的重量?恐怕,再不会有比这更荒诞的问题了吧。

“我……”空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可随着阿贝多的质问,隐约的记忆从脑海的深处争先恐后地被唤醒,泡影般地成为他眼前一闪而过的幻视,正如他对于黑龙来袭的印象。

飞龙袭击后破损而无力修缮的废墟,市集中已然冻干却仍有人想要廉价购买的食物,下层街道中蜷缩在破旧衣物中的流浪汉,在一夜雪降后被冻亡在路边的尸骨……缥缈的拼图覆盖了龙脊城内整洁而空旷的角落,逐渐拼凑出了被他一度忘却的真实面。

是啊,龙脊城从来都是一座贫瘠的孤城,一座如天堑般将人们拘禁其中的牢笼,一个不断将人送上与绝境对抗命运的战场。而真正残酷的地方,会连生命的价值都失去度量的标准。

那个对他来说如同噩梦般的晴日,已经是雪原上的人得不到的奢求。若是有两三个人因为异教徒的袭击而死去,就能换得一日衣食无忧的繁华,恐怕龙脊城的人就会像注视着火山爆发后肥沃的土壤那样,在烈火边欢庆舞蹈吧。

如同龙类们永不平息的愤怒一般,怨恨与绝望也始终在龙脊城的人们心中弥漫扩散。贫瘠所带来的恶果由雪原上的一切生命分食,他能够守护的平静生活,从来都不存在。

以精神的信仰作为食粮,温暖冻僵的身躯,填补空乏的饥饿;以战争的凶险激发生存本能,获取微薄的粮饷,麻痹痛苦的心脏。他们秉持着寒冷地带的礼仪和矜持,生活方式却像喝得酩酊的醉汉,毕竟除此之外,他们还能以怎样的姿态生存?

“你是否认为,只要在虚幻中得到了安宁,无论在投影的世界之外,有多少人在现实中为失去亲人而挣扎,也没有所谓?可他们为亲近之人带来了如此深痛的离别,却还能毫无愧疚地相信着他们在一起安居乐业……这对处在现实中的人而言,不算亵渎吗?”

空对阿贝多所说的话无法产生任何的共鸣。换而言之,他绝不认为自己会有那样的想法。可眼前闪过的景象却令他怀疑起自身来:“不,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这二者根本不可能替代彼此……但我难道,认同了那样的选择吗?”

“空,我唯独不能理解的就是你。如果他们是因为软弱,无法面对残酷的现实而选择逃避,你为什么又会带他们进入幻境?纵容他们在安逸之中沉沦?” 眼见着空似乎回想起了某些事物而陷入了动摇,阿贝多咬了咬牙,又继续追问,似是要将这段时间内所承受的困惑与煎熬悉数返还,“你本是与死亡无缘的人,可就在我们对话的此刻,为了支撑这个庞大的术式,你身体里的以太已经快要枯竭了。”

无需阿贝多再进行赘述,空已经明白,对方所指的以太并不是单纯的魔力,而是包含生命力在内的全部。既然这个世界本身的存在是一种投影,想要创造不存在的事物,就不得不依赖魔法,并为之付出对等的代价。

空没有自己使用过类似术式的相关记忆,可他却能相信阿贝多的话——如果这个世界里的龙脊城中,根本没有能使用魔法的人,那么除了渴望解体这个世界的异教徒们,还有谁能支撑投影世界的魔法呢?

排除了所有不可能的人,最后的怀疑对象,也只剩下自己了。

“一个即将走向死亡的人,却自称是我的同伴,邀请我去旅行……你就是这样,将那些人引入深渊的吧。”阿贝多向着空缓缓抬起手,想要触碰空因为震惊而无法吐露话语的面庞,可受了伤的手臂仅仅扬起了一个微小的弧度,而后便僵硬地悬停。

他想要诘问,想要埋怨,可任何语言都无法比拟彼时阿贝多在触碰空身体时所感受到的惊慌——不存在任何外伤,以太的循环流畅,生命的火焰却如风中残烛一般,仿佛会随着一阵寒风便消逝在不经意的夜里。

被称为他的“主星”的人,仅仅是这样,就走到了穷途末路。没有英雄载入光辉事迹的临终一战,没有鲜花与盛誉装点的庆功宴,只是在无人问津的残破建筑里安静地沉睡,等待着燃尽那一刻的消殒。

阿贝多曾以为,自己大概是希望空能够消失的,如此一来,他就能达成莱茵多特对他的期许,对得起无数生命的牺牲。可当他真正目睹了空极端脆弱的模样,拥有彻底抹杀空的机会时,心中的感受却不是隐秘的快慰,而是茫然与失落。

或许早在他听闻占星术士的预言时,目睹悬挂在城墙上的飞龙时,在广场之下与空视线交汇时,他就已经是最信任且期冀着空的人了。

“我想你已经明白了吧,对于那些真实存在于幻境里的人而言,死亡就是回到现实的唯一方法——那么,你要怎么做呢,坚持着维持幻想吗?即便你会就这样……”

阿贝多的声音沙哑,在向空抛出了最后的提问后,面色苍白地闭口不再言语。仿佛是传说中短寿的预言者,在达成了揭示真相的使命后,便再无留恋地等待着终结一般。

“阿贝多?”空放下直剑,伸手在阿贝多的脖颈摸了一下,只感到原本应当温热的部位,此刻却像周围的霜雪一般寒冷。呼吸急促,身体剧烈颤抖,意识也像是悬系在烈风中的丝线上摇摇欲坠。

体温失衡,这个症状空并不陌生。失温是雪原上常见的致死原因之一,也是空在阿贝多小屋之外,救助的冒险者所面临的症状。阿贝多以失血的状态深陷雪中太久,又对自己处于近乎放弃的状态,因而就连回避冻伤的意识都没有。

空与阿贝多战斗的理由仅仅是为了获知真相,可不是要将对方逼到垂危的局面。如今,他已经得到了自己需要的大部分线索,断然没有理由、也不愿再继续折磨阿贝多了。

“别说话了,我们先进屋。”空收剑入鞘,将阿贝多从雪里抱起来,在周身调动微弱的火元素以温暖怀中人的身躯。

阿贝多的嘴唇微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奈何体力的流逝已经不允许他再平稳地倾吐语句。最终,他只是伸出指尖,轻轻勾住了空的衣袖,而后靠近身侧唯一的暖源。

next:Chapter Chesed

发表回复

您的邮箱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 * 标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