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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荒无人烟的针叶林中,能做的事情寥寥无几。空在药剂师的小屋处又住了两天,再也没有见过途经此地的人,来往的过客只有松鼠野兔,甚至还有一头把角扎在小木屋上,不断蹬着蹄子想要离开的鹿。
相较于被勒令了禁止剧烈活动,因而无所事事的空来说,已经习惯了独身一人的药剂师则悠闲得多。没有额外治疗工作的日子,他就阅读一些药剂相关的书籍,偶尔将从龙兽上剥离的毒腺与不同配比的药物混合,测试着治疗的效果。
目睹了药剂师是如何维持一天的沉默与专注在药剂的研究上,空这才明白对方精湛的治疗技术是从何而来。
在此期间,空也尝试过阅读那些闲置的药剂学入门,可大篇幅枯燥乏味的陈述,让空仅仅是翻了不到十页就头晕目眩,最终只记住了夹在书页间的,经由阿贝多之手绘制的植物或是矿物插画。
在此之前,空没有考虑过药剂师的工作会如此精密,甚至倾向于一种研究,但念及阿贝多本人耐得住独居于雪原林中的清冷和淡漠,似乎也不是无法想象的事。
♢
治疗与观察的周期结束得很快,到最后的一日就连药剂都已经不再需要服用。风雪息止于第二天的夜里,阿贝多轻轻敲响了房间的门,告诉空他可以在黎明前后准备启程。
空咬着早餐的渔人吐司,感慨幸好荣誉骑士并非是骑士团的正式编制,不存在翘班的问题,他才能在这里逗留——作为意外之喜的是,阿贝多烹饪的技术也相当好。
虽然本人坚持声称只是因为远离城市,而习惯了每天自己做菜,但当空对阿贝多的厨艺真诚地夸赞时,阿贝多还是有些不习惯地回过头,将散落的碎发别到耳后,掩饰起自己泛红的耳廓。
在他吃早饭的时间内,阿贝多已经换了一身衣服。这一次,他没再选择那件体积惊人的斗篷,而是穿着相对紧身的浅色衣物和长靴。一条带绒的披肩拢住并不宽阔的肩,系着流苏的边缘下隐约露出纤细的腰线。精致束起的发型垂至肩膀,发尾有不少钻进了披肩的领口,呈现柔软的弧度。
除却披肩的长度为了配合负重的需求,或许稍有不及骑士团追求帅气的风格,空不得不承认,阿贝多的这一身非常符合他的审美。
“你也要跟来?”
“并不是跟来,只是我也恰好到了该去城里交换物资的时间。龙兽的体积庞大,我选择了其中价值高些的部分,尽量一次性交易完毕。”
阿贝多稍稍侧过身,让空看见他背上体积可观的背包。而在对方旋身之际,空却一眼就留意到了对方挂在腰上的长剑。
即使是在旅行过许多地方,见证过不同流派独特锻造方式的空看来,阿贝多的佩剑也算是造型独特的。剑柄处交替使用金属色与蓝黑的材料,镂出了一个形似太阳的结构,温润质地的宝石散发着金色的光芒。靠近剑柄的地方没有开刃,只有前端磨得尖利,证明了其本身还是剑的用途。一道蓝色的光带贯穿了剑身,不知是否融入了夜泊石一类的光辉材料。在弱化了血槽杀伤效果的同时,足以见其的价格不菲。
而以剑士的直觉,空能确信这把剑无疑是只属于阿贝多的。二者身上的联系感强烈到不容忽视,仿佛离开了药剂师的身边,它的特殊性便将失去意义,成为徒有华美外表的装饰品。
“这是师父在离开雪原时留给我的剑,我也不知道它的来历,但它已经陪伴了我许多年。”留意到了空的目光,阿贝多缓缓解释道。黑色的手套轻轻抚过剑柄,指尖依恋地轻轻搭在末端的金属菱形处,露出了可以称之为怀念的神色,“即使没有被龙袭击的困扰,在雪原还是可能会遇到熊或狼,以及麻烦的人。我没有你想的那样不擅长战斗。”
空愣了片刻,下意识地打量了一眼阿贝多,可对方的站姿受负重的影响,肩膀的姿态又被衣物遮蔽,难以从体态来判断对方是否属于战斗的老手。
“抱歉,我还以为你……是希望我护卫你的行动。”以此省下请保镖的费用。空没有说出后半句话。
“多数的药剂师不会亲自参与战斗,所以有这样的印象也很正常,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走吧,日落后的雪原会很危险,想要早点归来,最好还是现在就启程。”
阿贝多平静地熄灭了炉火。又小心地将燃烧物推到壁炉的边缘,避免复燃的隐患。随着室内的暖色光源退缩为红色的火星,又最终闪烁后熄灭,室内也回归了与外界一般的昏暗。
♢
雪原附近一带环山,水汽积蓄着难以消散,因而常年被阴云笼罩。即使是无风雪的日子,天空也总是低云密布的压抑灰色。但若是有幸在此地见过晴日的人,都不会忘记龙脊城附近湛蓝如同最纯净宝石的碧空。
他们在日升之前出发,于是在半途中迎来破晓。柔和的珍珠白从环山的缺口之中流泻喷薄而出,而另一侧的天空尚是瑰丽的紫罗兰。虽然太阳还未正式升起,将两侧的色彩均匀柔和地铺开,直至回归苍穹原本的颜色,也足以判断今日是无云的晴好。
“要是日照再持续长一些的话,说不定今天能看见幻日或者钻石星尘。”空眺望着山崖下升起的黎明,不由地眼前一亮。
幻日与钻石星尘,正如其名的壮丽,是在严格的温度与水汽条件下,于空气中凝结冰晶的现象。在日光的照射下,冰晶折射出太阳的光轮日晕,而自身则映出如钻石般璀璨的光芒。这是雪原地带特有的景象,也是龙脊城附近最为著名的景观之一。
当年恰好旅行路过龙脊城的空,正是在某本游记中读到了对此的描写,又一连几日遭到了暴雪的无情以对,才将心一横,在龙脊城的旅馆内一连住上了一个月。
只是其后发生的一系列事件,让他意外地成为了这里的荣誉骑士,最终长居于此,也不得不说是命运的巧合。
阿贝多顺着空的目光望去,点了点头:“确实有可能。可惜它们持续的时间总是很短暂,既是因为日光而美丽,又会在升高的温度中消融。往往尚在为自然奇景惊叹的同时,它们就已经迎来了终点。”
阿贝多面对了无生命的天象,反而尝试着赋予它们意义,透露出一种诗人或哲人的态度。这让空不由怀疑对方究竟是无情,还是刻意维持着冷淡,以割舍来保全自身,或是追求超乎人情的事物。
想起阿贝多夹在书页中的那些绘画手稿,空尝试着询问:“你有尝试过风景画吗?如果觉得短暂,就用能够记录的方式保存。虽然不一定比得上身临其境的震撼,但我在看到未涉足之地的画作时,也会觉得神往。”
“这里的人都对无尽的白色产生了厌倦,即便是钻石星尘,终究也只是极寒地带的现象之一。我不认为会有很多人希望在家中再挂上一副雪原的画。”阿贝多将空的建议归结为了旅行者的奇思妙想,下意识地否认了可行性,旋即却又回头看了一眼远处的天空,认真地考虑起来,“你喜欢这里的景色吗?并不觉得这里是寒冷又孤独的地方?”
空无奈地摊手承认:“是啊,我觉得雪原非常美——但不是有人说过,所谓旅行,就是从一个人看腻了的地方,移动到别人看腻了的地方。或许只是新鲜感还没有过去吧。”
“是这样啊。”阿贝多眨了眨眼,点头的动作仅仅像是接受了这种说法。既不认可也不反驳,只是维持着开放的好奇心而不予置评。
短暂的对视中,空就已经明白药剂师大抵是不曾离开过这片白色的土地,因而并不清楚旅行的感受。一股久违的冲动跃升至滑动的喉结,令他下意识想要问阿贝多是否厌倦了这里的景色。但想起昨夜遭遇寒冷休克冒险者的经过,空似乎已经明白了阿贝多的答案。
——不是厌倦,也不是喜欢。因为看得太过透彻所以麻木,那才是寒冷对于人心真正的侵蚀。如此想来,本就对这里没有眷恋理由的他,也早晚会重蹈此地居民的覆辙。
而那正是他最不愿走向,却无可奈何已经步入的结局。
“维持对事物的新鲜感是非常利于思考的状态,也许正是因为我提前假定了雪原‘并不有趣’,才会无法欣赏这样的景色。既然如此,我会以你的结论为前提,重新思考它值得描摹的部分——风景画听起来很值得尝试,谢谢你的提议。”就当空有些消沉的时候,阿贝多清冷的声音却忽然像是有了温度。
药剂师眺望着远处的熹微,指节抵着嘴唇思考,一点白色的柔光照进他清澈的眼瞳,如同倒映着世界理想化的幻象。
阿贝多这番礼貌回应的话中带着些不可思议的灵活,在空偶然间有些闭塞的思路中打了个旋,竟然真的找到了一个透光的出路:在不确定的未来降临之前,自己还是身处于令人赞叹的景色之中,所以断然没有提前感到失落的必要。
“怎么了,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眼见着空迟迟不再迈出脚步,仍然计划着赶路的药剂师有些困惑。
空轻笑了一下,没有回答。而那份被他保留在心中的触动却令后半段寒冷的旅程变得不再无趣且漫长。
♢
得益于暴雪之后的晴朗,被洗涤了污浊的大气此时能见度极高。
他们跋涉过雪原,远远地就望见龙脊城壮丽巍峨的城市轮廓,以及屹立在高塔顶端,手持长枪的战女神雕像。尽管经过岁月的洗礼,雕像的五官已经被磨平了少许,但抬头凝望她的神情时,依然能感到龙脊城人们在沉默与矜持的风情之下,流淌着是善战而坚毅的血脉。
龙脊城,正如其名所揭示的历史,是一座建立在龙类骸骨之上的城市。初代的城市建立者们在漫长的与龙类的战斗中胜出,从旧时盘踞这座山峰的黑龙处夺得了立足生存的一席之地,成为在极寒地带的壁垒。从最初黑龙,到近十年来肆虐的红龙,从顶端的巨龙到形如长蛇的蛟龙,龙脊城的历史便是与龙类战斗的历史。
他们渡过从高耸城墙降下的铁桥,被风雪磨损严重的金属上泛着冷灰的光泽。桥下的深渊之中是幽暗的冰原与封冻的河流。远处偶尔可见的小型飞龙在山巅与峡谷间的空中旋回,注视着人类的一举一动。
长靴踏在铁桥上的铿锵金属声在峡谷之中回荡,横风灌进他们的衣袖,又扬起空束起的金色长发。隐约的不安感攫住了他的胸口,迫使空低头凝望脚下的黑龙骸骨。
每当空经过铁桥时,都会不自觉地对它产生警戒,可黑龙的骸骨只是安静地低伏在龙脊城的高墙之下,一如它在几百年内所维持的姿势:折损的羽翼与森然的白骨凌空,如同造型飞扬的静态雕塑。修长的尾骨盘则从山腰缠绕而下,尖端的几节已经随着风化而破碎裂解,与山势融为了一体,直至没入深渊。
相传,正是巨龙的骸骨震慑了附近的龙类,让它们畏惧着死亡而不敢靠近,渗下的毒液又侵蚀了山崖下的土地,因而崖底的凶兽无法攀爬龙脊城所在的山巅。
——以敌人的遗骸作为天堑,究竟是以暴制暴的血性,还是将人类自身关入囹圄的盲目呢?早在初见这一幕时,空就思考过这样的问题。但此地的居民都认为它是荣耀与守护,空也就秉持着一位旅人的尊重与敬畏,接受了这样的说法。
只是丰富阅历带来的教训,也让空从未对此感到安心。
脚下的声音又变回踏进土壤与雪堆沙沙的质感,他们已经通过大桥,走到了龙脊的城门之下。审查的守卫见到两人穿行铁桥,遥隔几十米远就迎面而来。
龙脊城的警戒一向森严。空原本以为解释阿贝多的身份需要费上一些口舌,可没想到守门的骑士一见到阿贝多,就激动地迎上来,又是行礼又是问候。
“是阿贝多先生吗!多亏您上次救了我,我现在已经完全恢复了。”骑士说着挥舞了两下手臂,看起来伤的位置和空如出一辙——只是受伤的原因应该比空光荣得多,“没想到您竟然和荣誉骑士一起来,看来不用担心陪同的人选了。”
莫名其妙就被赋予了药剂师“龙脊城引导员”的身份,空神色复杂地望了一眼过分热情善良的守卫:“怎么了,阿贝多应该常来城里交换物资,还需要骑士和他同行吗?”
斯万仍是对药剂师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视线游走在二人之间,也不知道主要是在对谁说话:“今天的天气不错,城内很热闹,市集之类的地方就更热闹。在拥挤的地方骑士的身份多少能提供些便利……所以还是有荣誉骑士陪您更好;如果不喜欢人多的场合,可以去城墙东侧底下的餐厅,那里的用餐环境安静些,餐品大概会合您的口味。”
“嗯,我会试试的。”阿贝多微笑着应允,而后才想起来,对方的话中似乎提了对空的要求,“不过,荣誉骑士他只是……”
“放心吧,我会陪同的。”在阿贝多尴尬地辩解之前,空率先在守卫骑士期待的目光中点头应下了。
虽说空对阿贝多的亲切感并不如眼前这位骑士强烈,但看得出来,阿贝多对守卫骑士应是有着治愈重伤的恩情,而他并不介意满足同僚的一点并不困难的期望。
进入了龙脊城,他们才知道守卫所言非虚。面对着像是雪浪一样翻涌的人潮,不夸张地说,似乎是龙脊城里所有算上拄拐,勉强还能出门行走的人都跑到了街上。即使是最重要的节庆时分,大抵也不过如此。
店铺和广场上热闹非凡,就连平时不太有人访问的冷门商贩身旁,都多了不少闲逛的老人或是好奇的孩子;教堂外晨祷的队伍一直绕了广场半圈,迂回地折成一条蜿蜒的长蛇,可惜排在队伍后方的人也看不到前面的队列,因而队尾与队首的朝向已经转了不知多少个来回,人群还是像装进漏斗的豆子一般随机地被滤进教堂大门。
教堂前羽毛厚重的鸽子们被挤得无处踱步,只能退居抢占空中领地,晨钟响起也只是将它们惊扰得飞到了空中,在巡视一圈也没找到地表的落脚点后,纷纷落在了教堂精雕细琢的尖顶上,如同枯枝上开出的繁花。
与鸽子们一起无处落脚的,还有被晨祷队伍堵住了去路,以至于无法进出骑士团的骑士们。受限于骑士精神的教导,他们对待老弱妇孺必须温驯而礼貌,故而冲撞人群恢复公务绝不可行,只能放任混乱拥堵的现象出现在龙脊的每一个晴日。
“骑士叔叔们站岗执勤得多认真啊,长大了之后也要学着叔叔们一样努力工作哦。”
听到身旁的一位母亲这样教导着孩子,被堵在骑士团外,本是准备换班休息的骑士们全都欲哭无泪,只能勉强维持着尽职的端正姿态,避免成为孩子们的坏榜样。隔着队伍遥遥相望,被堵在内侧而无法出骑士团大门的同僚们向他们脱帽致意,露出了同情的笑容。
“看来,斯万先生的判断并不是那么靠谱——不能插队,不能从人群中粗鲁地穿行而过,这是骑士精神的一部分吗?”见到了空与骑士们的互动,阿贝多抿唇调侃道。
仅仅挂了闲职的荣誉骑士摊了摊手,无奈地感慨:“唉,我就说把教堂和骑士团建在一起是个馊主意。可惜龙脊城的信仰是战女神,没有什么比战斗的骑士们本身更适合作为信仰力量的象征了。”
无论曾是旅行者的空,还是以药剂师为职业的阿贝多,二人都不具备虔诚的信仰,对于空丝毫不具备龙脊城骑士风范的发言,阿贝多只是一笑置之,并不显得介意:“越是环境严酷的地方,越需要精神上的寄托。龙脊的信仰建立于生存的愿望之上,并非彻底的虚无,这是好的一面……至于负面的影响,身为旅行者,你应该比我更清楚才对。”
悠闲的神色僵固在空的脸上。他本就理解阿贝多所指的是什么,却花了不短的时间才收止住对阿贝多语出惊人的愕然。
在以精神统御的国度里,比一位教皇更可怕的不是皇帝,而是带着剑的教皇——只是,为何一位并不居住在龙脊城里的药剂师,会介意人们的盲信,并对此敏感?
他们在沉默中已经绕行过广场半周。与教堂一侧的庄严肃穆相反,广场的另一侧是孩子们玩闹的场所。二人的谈话陡然进入严肃认真的范畴,以至于平时对周围环境敏锐的空都忽视了这一侧行人的活跃程度,远非教堂前的虔诚信徒们所能比拟。
就在他们的身后不远,一个女孩松开家人牵着的手,与周围几个同龄的孩子有说有笑,在广场上尽情的奔跑,玩着抓人游戏。等阿贝多听到身侧近距离的脚步声,并匆忙回头时,小巧的身影已经近在咫尺。背着装满素材行囊的阿贝多闪避不及,被女孩重重地撞到身上,险些失去平衡。
“阿贝多……”空连忙上前一步,扶了一下撞在一起的两人,又有些担忧地去看阿贝多的反应。在确认阿贝多的表情柔和,不像是要和小女孩计较的模样,这才放下心来。
阿贝多重新扶好歪斜到差点把东西倒出来的背包,看着女孩满脸歉疚,想要道歉却又不敢开口的模样,微笑着托起女孩的手臂,将她高高举起,转了个圈,又轻轻放回地面:“嗯,看来没有受伤。跑得这么快的时候,要记得看看前方啊。”
小女孩被阿贝多温柔的态度逗得咯咯地笑起来,认认真真地点头答应。
阿贝多又摸了摸女孩的头,目视着她挥了挥手,又像雪地里的兔子一样蹦跳着跑开。
♢
素材的交易对冒险者或是药剂师而言太过稀松平常,无论空还是阿贝多,对于议价的部分都已经轻车熟路。加之阿贝多并非过度计较价格的类型,在素材商还为捡了便宜而沾沾自喜时,二人已经坐在了守门骑士所推荐的餐厅,享受着龙脊城内的闲暇。
这家餐厅的选址偏远,即便是空也没有绕路来过,但布局却相当巧妙。不知店主是如何地剑走偏锋,才将位置选在面对绝壁幽谷的城墙低矮处。登上置空的两层阶梯,进入正式营业的三层,放眼处便是苍天与远山,而非人群的熙攘。相比那位骑士正是知道阿贝多喜静,才提出了这样的建议吧。
只不过,空怎么也没有想到,守门的骑士看着相貌刚武,推荐的餐厅竟是主打甜食。邻桌不断有各色精致的蛋糕与烙饼被端上桌,食物的馨香在空气中混合,加重了其中共有的部分,其余的味道则在对比下被忽略,因而闻起来几乎只剩甜味。
在周围姑娘们轻声的笑谈中,空揉了揉鼻子,被甜腻的气味激得有些发痒。
“高热量的食物可以维持温暖,所以这里的食物有些过甜,如果你不习惯,可……以……”空说到一半,逐渐噤了声。
在他的视野所及内,阿贝多已经拿起了一整瓶枫糖浆,朝着松饼浇了上去。晶莹的琥珀色从瓶口倾泻而下,折射出日光的虹辉,又落在蜜色的甜品上,使人食欲大增的同时,正无声地叙述着“致死量糖”一词。
也许是他多虑了。无论阿贝多是否来自龙脊城,终究是长居于雪原的人,阿贝多的口味还是和当地的人们比较相近。空苦笑着摇头,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他当然不会和一位药剂师谈营养平衡。即使是糖吃多了生病,空也相信阿贝多有本事救活自己。
“阿贝多不喜欢龙脊城里的生活吗?”空换了一瓶口味偏酸的果酱,又与少量枫糖浆混合,这才将甜度恢复正常的酱料倒上了松饼,“药剂师在任何地方都是很受尊重的身份,凭你的水准,以及在骑士团内建立的人脉,想在龙脊城内获得定居的权利并不困难。”
阿贝多摇了摇头,刀叉优雅地切开面前造型圆润的松饼,一口咬下,随即露出了满足的神色。蜜色的糖浆从他的唇角流下一些,又被阿贝多及时地舔去。
“与人交往非常麻烦,一旦开始,就不得不花大量时间去维系……我不想受到太多人际关系的牵连。”
可并非是所有人都会刻意维持人际,任由人际随着关联的减少而变得薄弱,直至最终断绝音讯,这才是多数人选择的做法。那么,阿贝多其实相当珍视人际,还是他所拥有的联系确实很少呢?
空没有继续探究这个问题,因为顺着思考答案,就不得不考虑人际的意义。在过去旅行的时候,他经常顾及于此,可无论多少次,他依然无法享受在利益关系之中游走的感受。
而阿贝多紧随而来的一句话,却让他连呼吸也不由地凝滞。
“你认为龙脊城,就真的比城外更加安全吗?因为这里地势险峻,又有高墙的守护,躲在里面就能免受龙类或是其他猛兽的攻击——你是否这样也这样想?”
阿贝多在提问时咬着叉子,专注在眼前的美食上,甚至没有抬头与空对视。可这看似不经意的问题,却精准地切中了空长期以来的困扰。
戍卫龙脊城的骑士们,会骄傲地宣称龙脊城的高墙雄伟胜过城堡,辉煌胜过龙鳞,坚固胜过山岩,可途经此地的吟游诗人,从另一处的山巅眺望宏伟的龙脊时,总会抚动被冻得音色偏高的琴弦,诵唱这座巍峨高城的孤独与绝境。
龙脊究竟是一座怎样的城?在空的记忆里,应该是威严却荒凉的,可每当他看见城市中人们由衷露出的笑容,日渐富足的安居乐业,困惑便会浮上心间,像是刺一般深深地嵌入他的思绪里。
这种莫名却又挥之不去的危机感来源于何处,埋藏在平静表象之下的到底是什么?空曾数次想要向骑士团内的同伴提出自己的隐忧,可每当看见对方脸上沉浸于平静岁月的幸福,由衷露出的笑容,对真相的叩问便像是含在口中而融化的糖,无法在温暖之中凝聚成型。
“不必紧张,如果这个问题让你觉得难以回答,那就略过它吧。我只是想说,城外的生活并不如你想象的那般危险。”阿贝多见空半晌没有回答,提前替空解了围。
药剂师在抬头与他对视时,澄澈的眼瞳就如龙脊城外的碧空,或是雪夜的极光那般美丽。在日光下静静地观察,空才想起来对方的肤色白皙得像是终年不化的雪,发色也是平原地带少见的白金色。
从相貌上来说,阿贝多完全像是出生在雪原上的人,只是长得更加漂亮,缺少经过恶劣环境磨损的迹象;可态度分明又与其他人有别,神秘而暧昧,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对立感。
或许正是这种仿佛能够洞悉真相的冷静,令空产生了阿贝多大概也有所察觉,才刻意如此提问的猜测。只可惜,就凭着阿贝多那日对待濒死的冒险者的冷漠态度,空并不能完全信任阿贝多,对他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乃至于隐匿的秘密。
♢
空陪着阿贝多在龙脊城内的最后一站,是去市集购置以食物为首的日常消耗品。目的地的街道位于城门不远处,迎着龙脊城的大门,便可见崇山峻岭的归途。但今日的返程,空不会与阿贝多同行。
相处的时间走到终点,空也并无太多遗憾的情绪。尽管阿贝多的态度在他看来扑朔迷离,藏了太多的秘密,可二人的交情本也不及吐露心声,顶多算得上是在尽了责任的基础上维持了表面的平和。
这不过是旅途中的无数相遇之一。
空在嘈杂的街道和人群中穿梭行走,有短暂的一瞬间,他以为自己是回到了往昔独自旅行的日子,自由,无拘无束,也没有需要守护而为之战斗的对象。可与一个身着褴褛黑袍的男人擦身而过之际,某个细微的词掠过空的耳畔,迅速引起了他的警觉。
——黑龙,黑龙。
空停下脚步,缓缓地回过头。从逐渐远去的声音中,他辨识出那个词正是出自男人之口。
“即使被黑龙夺走,我们也永远会等你回来……儿子啊,不要忘了你的家人……”
男人嘴里念念有词,又朝前走了一段距离,停在了一家水果铺门口。凸起的眼珠骨碌碌地转向一侧,像是木偶中强行嵌入的塑胶,看起来无神且僵硬。
此时的距离过远,空已经无法听清对方在说些什么,但以推论而言,多半还是一些如同疯言疯语的话,因为被挡住店铺门的店主很快就忍受不了男人的行为,气冲冲地走了出来。
“什么鬼扯的胡话!精神状态不好就去看医生!再在我的店铺前面碍事,我可要喊骑士团的人来了!”店主气愤地一踢门旁的柱子,试图吓退店门口看起来精神状态有异的男人。
可男人死鱼般的目光向上一抬,先是打量了一下店面,接着又打量了一下暴躁的店主。不仅没有为店主的威慑而退却,竟然露出了兴奋的眼神,面带喜悦地朝着最前方的一个货架伸出了手,拿起了其中一个带着尖刺的果实:“你这儿卖的钩钩果不错啊。”
“干、干什么?”店主被男人的动作搞得摸不着头脑,又怀疑对方确实是想买什么东西,进退两难地站在门口,“喂,你给我说清楚,到底买不买?”
“买,当然买。等我拿到了赏金,买下你这里整间店铺都行。不过不是在这里——我很抱歉,但没有比死亡更容易向你说明的方法了。”
男人在吐出令人惊骇的话后,藏在袍子底下的手悄悄背过身,如同枯枝一般的手掀开破碎长袍的口袋,从里面抽出了一截造型怪异的木棍。其上刻痕斑驳,赤色的光芒正在顶端明暗闪烁着,摇曳着如森林之火般危险的讯号。
那无疑是一根法杖。
魔法的能力已经在龙脊的血脉中断绝,唯有强大的龙类,以及与龙为伍的异教徒可以使用魔法。人们畏惧魔法就如同畏惧龙,厌恶异教徒等同于厌恶爪牙。
且不论龙是如何成为沟通魔法力量的媒介,但当下无疑的事实是,如果让男人完成施术,那么眼前的这位店主,甚至是这条街道上的其他行人,恐怕都会遭到极为惨重的伤害。没有过多的时间容许思考,空抓起距离手边最近的武具铺的一个头盔,朝着男人的手狠狠掷出,而后拔出佩剑朝男人冲去。
“是异教徒!”
金属落地的震响惊醒了附近的人,不知是来自何人的一声惊喊,就像是一群水鸟之中忽而传来了“哨兵”警戒的鸣叫,瞬间所有禽鸟的都开始振翅逃离,将平静的水面搅得翻腾不止。
男人被沉重的头盔砸中手臂,陷入了一阵剧烈的疼痛和麻木,但他应对空攻势的反应却极快。未被击打的手一扯兜帽,转身就朝着街道的拐角处跑去,闪身便消失在了空的视线中。混乱的人群在此刻成了空搜寻对方的阻碍,而异教徒却不必顾忌冲撞伤害城里的居民。
“这个混蛋!”空气愤于对方拿人群当做挡箭牌的做法,仓促地转过身,对阿贝多露出了有些歉疚的表情,快速地朝对方说明,“抱歉,阿贝多,我得离开了。”
“我跟你一起去。”
“不,你——”空下意识地想阻止对方涉险,可他并不清楚城中混入了多少异教徒,又潜伏在何处。阿贝多如果跟在自己身边,至少保护一人,空还有信心能够做到;如果留着对方独自一人,或许情况才更危险。
没有更多的言语作为推脱或是道谢,空朝阿贝多点了点头。
“跟在我身后,但不要离我太远。无论如何,答应我优先保护好自己。”
人群的骚动很快就引来了附近两个巡逻的骑士。他们与空彼此面生,却以训练配合中诞生的默契迅速分配好了包抄路线。他们在街巷内反复地迂回,看似盲目地被对方带着兜兜转转,实则不断地联络到各处的巡逻骑士,缩小追逐的范围,将对方所能逃窜的路线逐一封死。
龙脊城的骑士们在应对异教徒的方面算得上训练有素,这是唯一能让空感到幸运的事;而与此同时,令他感到惊讶的便是阿贝多能跟上他的行动。他们的移动速度很快,路线也在不断地更换,甚至偶尔经过一些曲折的街道,但无论空如何调整,阿贝多都能跟在他身后恰当的距离。
魔法——这是龙类具有强大威胁的主要原因之一,飞龙可以凭借飞行的优势,居高临下且快速地发动攻击,可眼前的异教徒相比与他们所信奉的龙类来说,无疑逊色得太多。
男人的体能跟不上追逐战的节奏,在奔跑的途中喘得像条将行就木的老狗,不仅没有时间咏唱魔法,反而被不断从新的方向出现的骑士追得连滚带爬,狼狈地不断冲撞转向,模样像极了那头撞上阿贝多家围篱的鹿。
围猎的节奏正按部就班地进行,而不知异教徒是否在看似盲目的行动之下,仍然维持着一丝最低限度的判断:他永远在二选一的抉择中冲入人更多的一侧。尽管这意味着会引来更多的巡逻骑士,却始终有着人潮作为掩护,令不愿伤及无辜的骑士们无法全力进攻。
没有目睹男人施术的场面,此刻的异教徒在人群看来只不过是一个举止怪异的疯子或乞丐,因而停留在此地的人群在看到几个方向涌来的骑士,以及焦急地勒令他们疏散撤离的动作后,这才意识到情况的危及,开始尖叫推搡着逃窜。
这场追逐并没有持续得太久,骑士们最终在一个三岔街口合围。在体力终于走向枯竭,意识到自己的路线已经被骑士团完全封死之后,男人看了一眼街口的地形,气喘吁吁地停下了脚步。
空见识过男人无耻的手段,想要提醒周围的骑士提防他以普通居民为人质,可许多羸弱的女人和孩子慌不择路地从异教徒的身边跑过,男人也没有丝毫要阻止的意思。
“放下手中的东西,走过来!”为首的一名骑士喊道,无畏地与前排的几名同僚一起缓步向前推进,施予力量上的威压,“你已经逃不掉了,放弃抵抗对你来说是更好的选择。”
“逃?为、为什么要逃?”男人喘着粗气,声音像是破败的风箱。
站立于阵型前的几名骑士彼此对视一眼,虽然感到气氛的古怪,仍是朗声劝导:“在你造成不可挽回的过错前,思想上的罪行依然可以被原谅——”
“哈……咳,想不到你们还没有吸取教训。好吧,好吧,那这就是给你们的礼物了!”自觉无法逃脱的男人诡异地笑了一下,伸手在长袍里摸索了一下,而后将一个黑色的物体向着骑士团掷出。
“举盾防御,小心他扔的东西!”为首的骑士连忙指挥,闪耀的银盾瞬间随着骑士们的动作而林立成一道墙,金属清脆的撞击声秩序地响起,于街道中构成了防范力量最强的盾阵,而号令的骑士自己也举起手中的坚盾,在阵型的最前方进行防御。
然而,黑色的物体在空中翻滚了两圈后便无力地坠下,砸在地上发出了绵软的声音,霎时四分五裂,蓝色的汁液四溅,
——那是一个熟透的钩钩果。
“废物,废物啊!!”趁着骑士们被区区一个果实就吓得摆出了警戒的阵型,无暇顾及他的动作时,异教徒大笑着高举起法杖,厉声咏唱了一段咒文,而后滔天的火焰便从那截造型怪异的手杖中喷涌而出。
“我们是不灭的,既然今天被你们逼到这个地步,那就、后会有期——”
火焰的龙卷拔地而起,清晰的爆裂声震慑了在场所有人的听觉,在鼓膜的剧痛之中带来轰鸣的寂静。以异教徒自身为中心绽开了如地狱之花一般的烈火,席卷破坏着一切所能触及的对象。
店铺的顶棚,道路中央的宣传牌,幔布和点缀的鲜花……平静的生活在顷刻间被吞噬,辛苦筑成的繁荣化为瓦砾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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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焰融化了屋檐上的积雪,将它们变成随着空气上升的液滴,又在半空中邂逅寒风,凝结成规则而细小的冰晶。漫天如同钻石般璀璨的冰晶纷纷扬扬落下,与旋转的火焰一起跃动着难得一见的奇景。龙脊城的今日幸运地迎来了一场自然的赠礼,可惜无人愿意赞美此刻的盛景。血与火的厄运已经让目睹了一切经过的人宛如置身噩梦。
始作俑者的尸体已经在剧烈的爆炸中粉碎了,烧焦的碎块与发黑的血液溅在路面上,火舌还在尸块的油脂上燃烧,发出滋滋的声响。
疯子、疯子——
空听见有人喃喃。他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看着眼前被烟雾笼罩的惨象,将剑纳入鞘中,缓慢而警戒地向着未散尽的烟雾走去。
这里并非是城市的偏僻道路,而是商业区的边缘。变故来得太过突然,以至于空也没有足够的时间判断爆炸发生时的情况。他听见自己内心的忐忑,无信仰却虔诚地祈祷着人们已经及时地逃离,可惜事实却与愿望相悖。
烟雾侵蚀眼睛的感受让空想要流泪,而在距离爆炸中心稍远的地方,有几个人影正倒在地上。火星从他们的衣服上逐渐熄灭,裸露在外的皮肤已然是被严重灼伤的状态。
“阿贝多……”空下意识回过头寻找跟在自己身后的药剂师。话音还未落,阿贝多就快速越过了他,几步冲到受伤者的身旁蹲下开始检查伤势。
目光一路追逐着阿贝多的身影,空这才看清,躺在地上那个稍小的人影,正是在先前在广场撞到阿贝多的小女孩。
阿贝多将小女孩的衣袖向上卷起,只见火焰灼烧或是被爆炸烫伤的地方,血肉已经被熔在了一起。鲜血不断地往外流,仅仅是看着创伤处混沌的模样,便会为血肉模糊的场面而感到强烈的可怖。
厚重的手套让他的处理变得相当艰难,阿贝多咬着手套的尖端,不知是随意还是急躁地将手套甩到一旁,从包里取出伤药,不计用量地开始往女孩手臂上倒。
可等女孩的叫声变成了呜咽,她却偏过头,另一侧的手在地上向前伸展,指节又勾了几下。
阿贝多顺着女孩的动作看去,便望见了那两个正躺在不远处,连挣扎哭喊迹象都没有,似乎是早已在爆炸中昏厥了的人。从体型上可以判断是一男一女,发色与女孩相近,只是发尾的一部分已经被烧得焦黑。
“那是……你的父母?”得出推论再简单不过,可随之而来的就是茫然。阿贝多又低头看了一眼女孩的伤势,他非常清楚,女孩手臂上的烧伤面积很大,也绝非可以置之不理的程度。
小女孩痛得说不出话来,只能睁大了眼睛,一边流着泪一边看向阿贝多,眼里满是痛苦和哀求。
“即使你自己还在忍受痛苦,也想要我救他们吗?”阿贝多短暂地闭了闭眼,停下了处理小女孩手部灼伤的动作,轻轻将女孩的手臂搭在她的胸口,又在底下垫了干净的布防止粘连,这才从跪姿中站起身,“好,我答应你,但是再坚持一下,别碰伤处。”
后续感染是烧伤主要致死的原因之一,处理不当的话也会危及生命,阿贝多担心的正是女孩的这一情况;但距离爆炸中心更近的她的父母,如果没能立刻得到治疗,连谈及后续处理的资格都没有,无疑会直接死于燃烧和爆炸的冲击。
权衡伤势与治疗价值的感觉并不好,这意味着他要对尚且存活的生命进行挑选,可那亦是他的职责。只要治疗过几个重伤的患者,就会意识到必然有人要承担这份重压。
他其实已经不再对此陌生了……
烟雾随着寒风散尽,旁观了这一场烈焰的人们从爆炸带来的震撼中回过神来,所见的景象便是阿贝多独自一人跪在冰晶的旋舞之中救治伤者的场面。他们疑惑这位年轻的治疗者是从何而来,却无一人敢上前询问打扰。镇静,止血,清创……每一步都是无比重要却艰巨的工作,而年轻的治疗者双手冻得通红,却如同置身无人之境,此刻只有他是时间流转的中心。
“不用担心他的治疗水准,这里交给我们。你们去联络能协助治疗的人。”空向身旁对眼前局势犹豫不决的骑士说道,而后警戒在阿贝多的身侧,不再言语。
移动脚步时,空忽然觉得脚下有些粘稠,低头才发现脚下的碎屑残渣并非是周围建材在爆炸中的残余,而是许多颜色纷繁的糖果。被他踩中的糖纸已经融去了一半,剩下的半块硬糖粘在地上,又随着他抬脚的动作而拉出细长的粘丝。
异教徒原先的位置离这里很远,如果不是发生了长距离的追逐,对方又慌不择路地挤入了这条街道。只是来购买糖果的女孩是不会被爆炸所波及的,对于她来说,今天本该是只有幸福和快乐的一日。
但美好的东西却在恐怖中被摧毁。珍贵的时光与不会重来的生命碎裂满地。
骑士和居民们的絮语在他耳畔回旋,空站在撒满糖粒的街道中央,忽然觉得此刻空气中的甜味令他窒息。
在空主观的感受中,时间慢得就像被一地的糖粒黏在了地上,流逝阻滞而胶着,但实际上,骑士团赶来的速度并没有预想中那么慢,换算成实际时间不过是三五分钟。他们对现场的控制和处理熟练而高效,疏散开围观或是精神不稳的人群,同时护卫着治疗人员的行动。
“药剂师,感谢你的援助,他们的伤势治疗会由我们负责。您可以先去休息了。”几名并未身着铠甲,而是穿着白色布袍的骑士团成员小跑过来,朝阿贝多露出了一个感激的眼神,而后迅速投入了对伤者的救治工作中。
阿贝多没有理会对方,直到完成了手中的步骤,这才眯起眼,逐一扫视过这些身着白袍的人。青色的眼眸缺乏信任地观察了他们治疗的动作,在判断出对方确实是专业的治疗者后,这才点点头,起身到人群的外围等待正向骑士团说明事情经过的空。
“我们走吧,你已经完成了至关重要的步骤。”
空替阿贝多整理了一番堆叠凌乱的衣领,态度不自觉地软化下来。而阿贝多却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低着头跟随他的方向,甚至不愿抬头与空对视一眼作为回应。
在指尖离开药剂师衣物的刹那,空非常确信,阿贝多的身体正在发抖。
无论他们在启程时有多么起早贪黑,或是严格地执行着时间的计划安排,在意外到来之时,再精密的钟表都会遭到破坏。
异教徒的袭击引发了城内的高度警戒,通往外界的铁桥已经向上收起。与事件牵涉最深,包括空与阿贝多在内的人都遭到了例行的询问。虽说因为他们的表现,以及空作为荣誉骑士的特殊身份,前来交涉的骑士态度相当尊重,但要想在今日之内离开龙脊城,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的事了。
空在此时,才第一次觉得龙脊正像吟游诗人所传唱的那样,是一座绝境中的孤岛。
阿贝多站在龙脊的城墙之上,眺望着被悬起的铁桥所隔离的雪原。从崖底卷起的冽风吹开了他浅色的发丝,而失去了日光的眷顾,无论是他的发色或瞳色都显得黯淡。此时淡青色的眼瞳正注视着视野所及的远处的白色尖塔,而本人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任由寒冷穿透他的身躯。轻微地颤抖,但毫不回避,执拗得像是被砌在城墙上的塑像。
“用我的吧,我练剑时习惯了冷风。”空脱下自己的手套,递给在匆忙离开过程中忘记了这回事,正努力将手缩进袖子取暖的阿贝多。
“谢谢,不过不必了。”阿贝多看了空的动作一眼,轻轻摇了摇头,又将视线转向城外的远山,“我也是一样的,只是需要适应一会。”
空将手套收回,也跟着靠在城墙上,缓缓呼出一口气,仿佛这样便能释出心中的压力。可等他将气息吐完,却只感到肺腔中的涩痛,还有生命特征的呼吸歇止所带来的无力感。
“那个女孩的父母,‘本质’也与她不同吗?”
阿贝多回过头看了一眼空,眼神中有一瞬间的惊讶,旋即又消散在了低沉的情绪之中。他的犹豫太过明显,即便被空察觉,也不是什么值得意外的事。
“是。”
“那为什么最终还是选择了救他们?”
“或许是因为,曾经我获救的时候,没有选择的余地罢了。无论我再怎么希望,活下来的不止是我一个人……”阿贝多的语气像是推测,不知是在说服空,还是在为自己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到最后,阿贝多似乎是觉得推论不具备任何意义,于是话语便突兀地终止。
对阿贝多来说,剖析已经发生的事改变不了事件的走向,而空却是第一次听阿贝多提及自己的过去。短暂的只言片语中已经囊括了太多的信息,甚至还有超乎事实的强烈孤独。
空伸出手,轻轻搭在阿贝多的肩膀上,尽可能将语气放得柔软。他知道现在阿贝多的情况不适合刨根问题,可心中的强烈的情绪却驱使着他去询问,去探查对方的内心。
“阿贝多,你所谓的‘本质’,究竟是什么?”
它为何如此重要,甚至让并不冷漠的你忽视生命的重量?它为何如此轻薄,只是女孩的一个眼神,也能令你改变原本的决定?空注视着阿贝多,想要厘清药剂师身上难解的矛盾。他的窥探一如既然地遭到了回避。
阿贝多将双手拢起搭在城墙上,然后俯下身,将额头轻轻抵在指尖处,又紧紧闭上了双眼。就当空以为阿贝多不会再回答这个问题时,药剂师却叹了口气,缓缓地开口回应,声音是前所未有的疲惫。
“如果你决定了想要知道真相,那我会给你一个答案的——这是承诺。但是今晚,请先让我休息一下,一个人冷静一会吧,空。”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