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diment of Trace 1 – Chapter Ho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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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Hod

暖炉中的柴火噼啪作响,壁柜里的草药溢出芬芳。

在严寒的雪原之中,温暖而安全的环境是如此难能可贵,可身处其中的伤患非但无法感到轻松舒缓,反而如坐针毡,犹如面临一场新的战争。

空不住地在心中祈祷药剂师的诊疗能够快些结束,然而在掀开了空染血的衣袖后,年轻的药剂师却检查得格外细致,又是观察又是来回抚摸,直至空产生了自己已经完全丧失隐私的错觉,才终于在轻触了一下伤口附近的温度后结束查验的工作。

“是带毒龙兽的咬伤,寻找药剂师是正确的决定,但从伤口大小来看……”阿贝多松开了空的手臂,神色复杂地瞧了他一眼,拿手比划出大约十英寸的长度,又确认道,“如果我的生物知识没有出现差错,那么,你是被只有这点大小的龙兽咬到了?”

虽然药剂师表现得礼貌而克制,但空几乎能读出对方眼里正不断忍耐的笑意。

“这是意外。”空坚持说,实则心理已经开始羞赧起来。在他的观念中,这样大小的伤口确实是不必专程拜托药剂师进行治疗的,“因为龙的幼崽通常不会主动攻击,所以……”

“嗯,理解,谁身上都难免发生一些意外,即便是‘荣誉骑士’?”阿贝多的语气带着点戏谑,表情则暴露了本人想要挖苦的心情。但在揶揄完毕后,药剂师又迅速进入了诊疗的状态,认真评估起他的伤势,“初步处理做的还算不错,但有些碎屑混在里面了。伤口不深,应该不至于喊疼吧——别动,我来处理就行。”

阿贝多轻轻按住空的肩颈,制止了他想调整姿势,以方便阿贝多操作的动作。不知怎么,空觉得阿贝多的反应比起照顾伤患,更像是不习惯治疗的对象会主动动弹……

阿贝多直接半跪在地毯上,拿镊子小心地夹出两块不知是龙身上脱落物,还是岩石的碎屑。他的姿势看起来会有些费力,可下手却很稳,直到碎屑被全部置于托盘之中,空也没有多少被镊子刺中伤口的疼痛感。

除了在治疗过程中相当安静,好像没有把他当做活人看待以外,药剂师的治疗手法无可挑剔。

麻木的感受让空的思绪漫游着,穿越了屋外稀疏的林地与荒凉的雪原,回到了几小时前与龙兽交战的地点,那也是使事情发展至此的根源。

空可以保证,当他决定带学徒去荒野之上练习实战时,从未想过要寻找如此强大的对手。

而当他们意识到自己方才打倒的野狼,本身正是被一条龙兽追捕着逃亡时,他们已然进入了龙兽的视野,伴随着一声浑厚的龙啸,取代倒霉的狼成为了新的猎物。

空在即将被龙口咬中之际轻巧地闪身,双腿在湿滑的雪地之中勉力扎稳,将剑横向举过面前。身体的支撑力伴随着龙兽冲锋的惯性,使剑锋狠狠地割过龙兽颈部的细鳞,金属与龙鳞摩擦,发出一片咯咯的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竟然是用这种方法解决的吗?太厉害了!”艾琳兴冲冲地跑过来,也加入了战局。

空下意识地想要制止她的冒进,但她这一剑挥得相当漂亮,银刃划出的锋芒如一轮弦月,自下而上地划过龙兽脆弱的喉部,又在龙兽疼痛而混乱地挥动着前爪时,踩着龙兽的足蹬跃而上,举剑刺穿了龙兽的右眼。遭受重创的龙兽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猛烈地甩动头颅,想要撞击那个渺小却伤害了它的人类,可粗壮的脖颈挥过前方时,艾琳早已收剑回避,迅捷的攻击就连她的衣摆或是发梢都没有碰到分毫。

就连空也不得不承认,她是自己见过的学徒中极有战斗天赋的。虽然力量上受限于性别和体型,技巧上的悟性却已经胜过太多她的前辈。不出意料的话,在下一次的骑士选拔中,她应当能以相当前列的成绩入选。

趁着龙兽视野被破坏,空接续了她的攻击,于爪击的空隙,一剑贯穿龙的咽喉。艾琳在先前一击所奠定的伤害击碎了龙在喉部的细鳞,得益于此,空可以更轻易地刺穿龙兽坚硬的皮肤。猛力划开龙兽的颈部,空躲避飞溅的血液,同样退到了几米之外。

对于没有远程进攻手段的龙兽来说,这样的距离已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天堑,没有受伤侧的金色眼瞳死死盯着空,然后在缺氧中逐渐垂下眼睑,最终不甘地闭上。沉重的身躯在摇晃了几个来回后轰然倒地,宣告了强大生命的终结。

“呼,解决了!”艾琳兴奋地在一旁喊道,掩饰不了她的兴奋。

“漂亮的进攻。”空甩去剑锋上的血迹,向她称赞道。

龙并非没有智慧的生命,也懂得如何欺瞒敌人与使诈。人类为得手而松懈的时刻,也常成为殒命前最后的梦魇。空蹲下身,注视着龙兽咽喉呼吸的震颤趋于息止,确认了龙兽真正死亡,这才放下心来。

他回过头,视线仅仅是无意地扫过地面,就在视野之余, 空隐约觉得年轻学徒的脚边有一个微微隆起的土丘。坡度平缓,也未见足印践踏的迹象,却没有被雪或是植被覆盖,裸露的泥土色泽突兀地盘踞与白雪之中,相貌无限接近于某种他熟知的结构。

莫非,这条龙兽袭击他们的原因其实是……

“艾琳,快离开!那里可能——”空伸出手推开艾琳,而就在他来得及撤回身形之前,一道黑影从土穴中直升而上,弹射般地跃出,直击他的手臂。

纤细灵巧的身躯如同敏捷的剑影,避开他的肩甲,尖牙贯穿皮肤,瞬间便咬伤了他的皮肤,使鲜血滴落下来。空下意识地咬紧牙关,却发现伤害不如他预计的那样疼痛。

进攻者来势汹汹,但最终造成的伤害,大约是让人类流了两滴血的程度。

“呃……”空尴尬地看着挂在他的手臂上,不断翻腾撕咬着,却只有他手臂长度,力气小到什么都没能撕下来的龙兽幼崽,分明觉得疼,却一时失语,“可能还有威胁……不过多数时候,取决于你的运气。”

幼龙灰金色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他,就像融在雪山山脉上的朝阳,过早地唤醒了在这片土地上生存所需的睿智与残酷。从那相近的体型和鳞色判断,也许它已经明白了自己的血亲身上发生了什么。

空在龙兽的脑袋上轻轻捏了一下,又拿指尖弹了一下幼龙的颈部,看起来凶猛的龙兽幼崽眼瞳瞬间收成一条细线,全身僵硬成了一条笔直的棍子,直挺挺地从空的手臂坠落下来。

“不是所有的龙都必须与人类为敌,所以我也不会剥夺你生存的权利。但如果憎恨我的话,就等你有实力了之后再来复仇吧。”

空抓住幼崽的身体,朝着洞口随手一甩,小型龙兽啪叽一下被扔回了洞里,半天没了声响,不知是见识到了实力的差距之后,吓得不敢再出洞,还是直接被这一击震荡揍得晕了过去。

“好了,那我们这就返回吧,包括龙兽巢穴的模样,也要记住它的威胁性。”空拍拍手,转过身却对上艾琳紧张的眼神,顿时被她凑近的动作吓退了半步,“怎么了?”

“前辈,您被咬到了啊。”看清了空衣袖上的血迹,艾琳低下头,为自己导致了空的受伤而愧疚地低头,“地龙兽经常有毒,必须尽快去治疗才行。”

“没有必要,艾琳,我是说……这点伤不用这么惊讶,回到骑士团治疗就行了吧。”空判断自己的伤势不值得专程绕道先去医治,又怕自己延误治疗的行为会给艾琳带来错误的印象,被她牵起手腕时,也不知道怎么回绝。

“不行,我们现在赶回龙脊城需要太久了,前辈您受了伤,不适合这样劳顿。”分明是空的学徒,少女却像是熟知各种生存知识的专家,认真地教育起她这位前辈来,“虽然咬伤看起来并不严重,即使是龙兽的幼体,唾液毒性也不可小觑,要是扩散起来可是很危险的。”

空在被拉走的过程中,又抬头看了一眼倒地的龙兽:“但这条龙……虽然不能算价值不菲的种类,还是有很多珍贵的部分,你打算就把它扔在这里?”

“不管怎么说,生命才是第一位的嘛——您就放心跟我来吧,我上次受伤的时候,在这附近遇到了一位很厉害,人也非常友善的药剂师,他帮我治好了伤。听说骑士团里不少人都接受过他的照顾,他也一定会为您治疗的。”

意识到学徒少女的坚持,空知道自己是逃不掉被拖去治疗的宿命,叹了口气,将自己其实并不需要治疗的话语咽回腹中,任由艾琳牵着自己,在针叶林覆盖的雪原之中穿梭。

稀疏的植被并未过多地遮蔽天空,地面上的多数区域依旧明亮。松枝落叶堆积,为轻盈的积雪构建出了良好的支撑点,却也为行人增添了不小的麻烦。他们行走得一脚深一脚浅,时不时被枯枝败叶勾住衣服,或是又踏入中空的雪窟窿,不得不多次花费时间整顿。

人类难以行走的僻径上多有兽迹,甚至偶有熬不过严冬,瘦骨嶙峋、全身干瘪、仅仅被覆一层绒毛的小兽尸骨。环境之恶劣,难以想象会有药剂师选择住在这种地方。

所幸前往艾琳所说地点的路程并不远。跨越雪上的薄雾,视野之内很快就出现了一栋低矮,屋顶厚而倾斜的木屋。昏暗的光隐约从狭小的窗中透出来,烟囱上的烟雾袅袅升起,在升上天空之前便被呼啸的寒风截杀在半空之中。离开了威严的龙脊城,便只剩下孤独的宁静与荒凉,这便是极寒之地人们的生活形态。

“就是这里了!”艾琳率先上前,敲了敲小屋的门,木质门扉的叩响在林间震荡,惊散了两只暂栖的黑鸟,而回应她的只有屋檐上的雪扑簌落下少许,在松软雪堆上砸出一个凹陷的寂静。

空看了艾琳一眼,以眼神询问她是否找错了地方:“没有人来开门。”

“看来是不在呢,没有伤患的时候,他一般在日落前后会回来。那我们先进去等吧,正好也可以先初步处理一下伤势。”

空愣了一下,正要询问学徒打算怎么“进去等”,却见艾琳在门锁附近不知是哪里操作了一阵,紧接着就传来金属门锁从内侧弹开的声音。

“之前他时不时就会出门,为了防止我们把自己关在外面,或者是用剑暴力拆解木门,他特地做了一个小的机关,只要这样操作,就可以从外侧打开门锁了。不知道的情况下,也非常难发现吧。”艾琳推开了门,朝门内张望了一下。

直接将进入居所的方法告知其他人,是不是有些太随意了?那位药剂师,完全不担心失窃或是遭到劫匪的情况吗?空这样想着,跟着艾琳进入了屋子。

相较于郊外许多破败的房屋而言,此处室内陈设并不简陋,但也绝对没有任何算得上奢侈的地方。物资储备量就像是普通的家庭会有的程度,却给人一种生活气息微弱,以及多数物品都可轻易带走的印象。这也导致了空难以判断屋主的性格。

炉火没有熄灭,在室内中投影出壁炉的剪影,他们方才从屋外看到的光亮大概就是炉火燃烧的颜色。据此判断,就像艾琳所说,屋主只是暂时离开而已,想必不久就会归来。

艾琳轻车熟路地带着他进入治疗的房间,又把急救的用品递给他。心知自己在这方面的经验远不及空,她很快知趣地退了出去,也许是在张望等待那位药剂师的归来。

要寻找的对象暂时不在,对空来说这反而更加方便,毕竟,在漫长的独自旅行和战斗中,所谓的休憩便是暂借这样的一处小屋,安静地处理身上留下的伤,保养陪伴自己走过了无数地方的剑,然后借着身体良好的恢复力睡上悠闲又漫长的一觉。

空卸下有爪形与齿痕的凹陷的肩甲,又解开了衣领,将上衣向下褪到肩膀,直至露出了被龙兽咬到的地方。一道撕扯的痕迹从两个深深的血洞处延伸,龙牙贯穿的地方伤口还未结痂,缓慢地往外渗着血,皮肤已经明显地红肿,伴随着隐隐的疼痛,幸而程度并不夸张。

在对龙的方面,空的经验绝不算匮乏。仅仅是看了一眼伤势,他就判断出艾琳说的其实并没有错,咬伤他的龙兽是有毒的。

龙毒对一般人而言可能确实有危险,不过,对他而言或许并非如此……

空拿起蘸了消伤药水的纱布,移到自己的伤口附近轻轻涂抹着,任由刺痛和冰凉的触感在手臂上扩散。他闭上双眼,放松自己由战斗而疲劳的身躯。

炉火的温度温暖,偶尔传来干柴噼啪作响的声音,药草和各种原料的芳香气味使人安心舒适。就在他为室内的温暖而昏昏欲睡时,近在咫尺的身后忽然响起陌生的声音。

“艾琳说的伤患就是你吗?”

空受惊地睁开双眼,吓得连忙把衣服拽回了原处,转过头瞪着身披厚重斗篷,看起来有些阴沉的不速之客。对方的衣摆宽大而湿润,垂到膝盖的流苏上还沾着未化的冰雪,潮湿而寒冷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就将屋内使人困倦的温暖驱散了不少。

“在你站到别人背后之前,能不能先提醒一下?”空有些不满地嘟囔了一句。

“我回自己家,也需要敲门吗?”来人冷淡地睨了他一眼,而后面不改色地越过他,脱下了防风的斗篷,将其挂在了架子上。

至此,空才发现对方的身形不过是被斗篷放大了一圈。脱下带着厚绒毛的外衣,对方的衣着轻便而贴身,身量实则比他还要小上一些——更重要的是,对方看起来太过年轻了。

治疗是需要经验的工作,也是因此,药剂师的水平通常与年龄直接成正比。在听到艾琳的说法时,空已经在心中脑补了一个白发苍苍的和蔼老先生。但和预想之中的年长者不同,这位药剂师的外貌根本就是少年的模样。很难想象,这样的年龄便能成为经验丰富的治疗者。

那么,或许对方并非艾琳所说的药剂师,而是那位药剂师的家人?

就像是回应空的困惑,对方重新披上一件白色的长衣,又整理了一下被兜帽压垮的中长编发。领口的袋子里许多金属器械与小型试剂瓶发出碰撞的清脆声响,一股浅淡的芳香随着他靠近的步伐而逐渐清晰。

“我是阿贝多,无从属的药剂师。”药剂师直接走到他面前,看着空沉默了半晌,又上下打量着他,眼神有了细微的变化,“情况我已经大致听说了。虽然我信得过艾琳,但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方便告诉我你的身份吗?”

空知道阿贝多在担心什么。正如龙脊环境弱肉强食的残酷,人们为了生存,也并不总是以循规蹈矩的方式活着。以劫掠和偷盗维生的流亡者,为了财富而愿意接下任何工作的赏金猎人,甚至是在传闻中为了获得使用魔法的力量,而不惜与龙类为伍的异教徒。其中的任何一类人,都有可能盯上看起来并不擅长战斗,并且独自居住的药剂师。

“空,隶属骑士团的荣誉骑士,目前是艾琳的指导者。”虽然那是艾琳自己要求的,从客观事实上来说他们并没有这层关系。空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

“荣誉骑士?”阿贝多咀嚼着这个词,若有所思。

这个称谓在龙脊城的意义并不是秘密。对于在守卫龙脊的安全,与龙类对抗的战争中作出了巨大贡献,却又并非是骑士团或教会成员的人,往往会赋予荣誉骑士的称号,彰显他们英勇光辉的事迹。

虽然不能算是骑士团正式编制内的对象,荣誉骑士的信服力甚至还在一般的骑士之上,若是有心的话,打听到空的名字也不是难事。只是阿贝多独居与城外,空无法判断他究竟知道多少有关于龙脊城的事。

“我明白了。”不知是与艾琳的关联让药剂师放下心来,断定了空没有说谎,还是确实对空的名字有印象,阿贝多不再继续追问,而是低头扫了一眼他的衣袖破损处。

“伤在这儿?既然要治疗,就别遮起来了。我看看伤势。”

短暂的回忆再度与现实接续。

在空晃神的时间内,阿贝多已经利落地完成了伤口清洁的工作,正往笔记上条理清晰地写下制作药物的材料。

视线不经意地扫过纸面时,空发现阿贝多的字迹异常清晰而工整,比起多数医生最精通的潦草字体,简直令人赏心悦目。

“你坐在这里休息一下,现在我给你调药。”阿贝多收敛了笑意,认真地指示空。接着又像是怕他等得不耐烦,在伸手摆弄瓶瓶罐罐的过程中补充道,“不会让你等太久,所以忍一下,先别活动——想睡觉的话倒是可以。”

在空过去的旅程中,他遇到的医师鲜少有精于治愈龙所造成的伤口的。也许这并不是治疗师的错,而是人龙之间为生存竞争的情况,仅仅发生在龙脊这个地区。即便是出身龙脊地区的医师,短短百余年的文明历史也不足以使得相关医疗知识取得突破性的进展。

无论是向旅行的药师购买针对某一伤型的特效药,或是在骑士团接受治愈师的治疗,在见到他身上的伤口后,涉世不深的医者往往会手忙脚乱地开始调药,仓促之中所混合出的药剂也通常会很粗劣,带着许多未滤去的草叶渣滓或种子,口感如同嚼沙,治愈效果最终也只能算得上差强人意。

但看阿贝多调制药剂,几乎可以称之为一种享受。干燥花叶在摩挲之中传来簌簌的声响,玻璃罐从架子上取下又置回的沉稳碰撞,盛着不同溶液高度的药剂瓶在敲击之中如风铃的乐音,白皙的双手逐一拂过琳琅的瓶瓶罐罐,从中精确地挑选出所需的原料,有条不紊而优雅地将它们配比混合,而药剂师的神色始终平静又专注。

晶核,冰雾花,紫蔷薇……诸多药剂被依序加入,而后在坩埚内加热。紧接着,阿贝多又从一个置于高处的密封罐中取出少量黑色的果实。

和其他随意摆放的材料不同,这个罐子的包装严实,甚至在瓶子上贴了“严禁触碰”的标识,其中却只装了少量经过干燥的植物材料,朴实的外观与格外严肃地对待显得格格不入。

“那是什么?”空好奇地询问。

阿贝多将干燥的果实切下一段,剜去里面的籽,而后丢入一支预先配好了溶剂的药剂瓶,甚至没有要加热以解除其毒素的意思。在刀锋落下的同时,锐利的目光朝空这一侧投来,淡色的唇中平静地说出惊悚的词汇:“颠茄。”

这个名字有些耳熟,没记错的话,那是……

“等、等一下!”空吓得直接从床上翻身坐起,然后又被自己的动作折腾得咧起了牙,发出抽痛的吸气声,“你要用颠茄?那是剧毒的吧!”

“什么是毒药?什么不是毒药?”阿贝多摇晃着药剂瓶,一缕混着细小粉尘的淡绿色烟雾从瓶口中溢出来一点,而后植物性的芳香在并不宽敞的室内逸散开来。药剂师转过身来,朝着空挑了挑眉,“所有的物质都是毒药,或者说,没有不存在毒性的物质。合适的剂量决定了毒药与补剂的差别。”

空紧张得咽了咽口水,又担忧地看了一眼阿贝多手中的瓶子,最终哑口无言。在药剂方面,他确实了解不多,也自然不可能反驳面前掌握着治愈手段的药剂师。

沉默的熬制过程又持续了大约半个小时,待到空以为阿贝多准备冷处理自己,看着质疑他的伤患就这样毒发倒下时,阿贝多熄灭了蜡烛的火焰,将沥出的药水倒入盛了少量颠茄的药剂瓶中。

阿贝多把新煮好的药剂递给空,而后甩了甩搅拌了许久的手腕:“不想整条手臂都报废,成为‘单手剑士’的话,就把药喝了。”

艾琳是不是对这位药剂师的性格有什么误解?这看起来到底是哪里友善了?

空低头凝视了一会颜色鲜绿,质地粘稠如史莱姆,看着就让人没有饮用欲望的色泽,硬着头皮一口气把药灌了下去。

在阿贝多带着戏谑的注视中,空惊讶地发现,药剂的口味和其貌不扬的外观截然相反——口感清甜,气味不刺鼻,也没有许多药剂所拥有的酸苦回味,不知是原料本就温和,还是阿贝多对药剂的口感进行了处理。

大抵是被空视死如归喝下药水,然后又惊愕愣住的模样逗笑了,阿贝多恶作剧得逞般地抿起唇,无言地端着粘稠的伤药,又在空的身侧俯下。沁人心脾的香味霎时在空的鼻腔中弥漫放大。

药剂师的指节冰冷,好似屋内的炉火燃烧得再久,也无法温暖他的身躯。被触及的同时,空的皮肤不自觉得瑟缩了一下,但随即,药物上传来的触感便让空的皮肤开始发热。祛毒的药膏随着阿贝多的动作,被缓慢地揉进伤口里,一点一点地被破损的皮肤吸收,缓解裂伤的疼痛。

尽管空能感受到阿贝多似乎略微超过对待陌生人警戒程度的排斥,阿贝多最终没有在治疗的本职工作上敷衍怠慢,依然倾尽了能力与耐心。

在龙脊这样严酷的地方,所有的生命都必须衍生出足够的警惕,对于人类而言亦然。那么,阿贝多的态度微妙大约是出自强烈的戒备心,而非实际性格恶劣吧。注视着阿贝多柔和的动作,空最终这样判断。

“毒在今晚就能大致解除了,不过,大概还要发两天的烧吧。”阿贝多将纱布缠上他的肩膀。在红肿的皮肤被雪白布面覆盖之前,阿贝多凝视着伤口,思索犹豫了片刻,看起来稍微有些为难,可最终还是开口说道,“放一个生病的人穿过没有遮蔽的雪原,无异于是把他们送进龙的口中。我不希望我的努力白费,那么,这两天你就暂住在这边吧,也方便我观察你的情况。”

阿贝多领着空进入治疗室附近的一间卧室,那是背靠着燃烧壁炉的房间,即便不与客厅直接相连也足够温暖。不知是自己准备回去说明情况,还是出于阿贝多的授意,艾琳已经启程返回了龙脊城。漫天飘扬的雪降临在这片荒寂的森林,将静谧而危险的夜晚留给孤立于此的二人。

“睡吧。”

在关上房间的门之前,阿贝多回过头,在昏暗的温暖之中轻轻吹熄了灯火,淡色的烟雾在燃灯上打了个旋,安神的气息便落入狭小的房间,为空留下了一夜的安眠。

空再次醒来时,窗外的暴风雪正在呼啸,暗淡的日光和凄厉的风鸣让空开始庆幸,昨日的气象并不如今日这样糟糕。

经过了连夜的风雪,雪线已经迫近了窗台的边缘,将小屋整个半埋在白皑之中。这样的天气寸步难行,也没什么值得出门的。空舒展了一下身体,准备翻个身继续休息,可就在他闭眼倒回床上之前,他看到暴雪之中,有一个黑色的人影正在艰难地徘徊。

随着风雪的不断降落,视野之内失去了一切可供判断方向的景物,那道黑影的移动速度越来越慢,从走走停停到驻足不前,最终缓慢地伏下,再也没能站起来。

空眨了眨眼,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如果他不是眼花,那么对方选择晕倒地点的本领未必也太高超了一些。

他放弃了赖床的打算,在屋中搜寻阿贝多的踪影。尽管气候恶劣得令人难以理解为什么阿贝多会在今日选择出门,但药剂师确实不在家中。空的目光在房间内游走了一圈,最终落在了那个门上的小巧机关上。昨日他已目睹过艾琳是如何打开药剂师的家门,而阿贝多也未对他下任何禁止外出的命令,这是否也意味着,他其实可以出门短暂地行动一会呢?

悄悄地从屋子里溜出来,空迅速赶往从房间内所看见的方向。在深雪中艰苦地行走了一会,他便看到了风雪之中跪着的人。那是一个背着旅行行囊,相对年轻的男人。面部看起来已经几乎失去了血色,手则冻得又红又肿。风雪吹进了他的袖口与衣领,仿佛要仅凭这一层薄薄冰雪,就将这个于暴雪中迷航的男人压垮。

见到了空出门,雪地上的男人挣扎朝空腾挪了几步,又虚弱得不得不双手撑地以维持平衡:“你是、你是这里的屋主吗?我……好冷,感觉自己快要冷死了。你有热菜吗?或者是暖源,总之求求你——”

或许是见到了活人,让男人觉得精神上放松了少许,在空足够完全理解他的话和状况之前,男人双眼一翻,直接晕了过去,看样子是冻得直接休克了。

“作为一个冒险者,怎么还没养成在晕倒之前交代来历的习惯啊?”空惊愕地看着男人就这样朝着雪地倒下,而后没有任何要苏醒迹象地径直栽进松软的雪中,一时也无措起来。

从身份和内心的倾向来说,他当然想救助这个男人,可这里是阿贝多的住处,他无权决定是否暂时收留此人。阿贝多在昨日展现出了对陌生人的戒备,而这也不是无意义的行为。劫匪,盗贼,甚至是异教徒,在这环境艰险的鱼龙混杂之地始终是一种威胁。

正当空犹豫着如何行动时,他想征询意见的对象就如初次见面时的那样,神出鬼没地已然站在他身后。阿贝多身披那日穿着的几乎笼罩他全身的宽大斗篷,神色冷峻,看起来毫无解释自己先前去了哪里的打算。

“你不在室内继续养伤,来外边挨冻做什么?”

“这个人刚才向我喊冷,然后就晕倒了——看起来也许是准备不充分的冒险者。”空观察了一下男人的着装,下了一个大致的判断。他把男人从雪地里扶起来,至少避免男人因脸朝下埋进雪里的动作而直接窒息。

“你现在的情况不适合出门活动。如果你不及时回去休息的话,说不准会变得和他一样。”阿贝多朝空走来,捂了一会被冻得稍微有些麻木的手,在他的额头上触了一下,然后有些意外地收回手,像是自言自语,“没有发烧,这很好,但是……通常来说是免不了的。”

阿贝多探查他体温的动作非常自然,可仿佛没有意识到这个男人所处情况的态度,让空感到了一丝诡异的违和感。即使是稍有急救经验的人,都能意识到男人正处于生死的边界线上,而真的有药剂师会对此毫无觉察或是回应吗?

“阿贝多,你刚刚走神了吗?我说他——”

“哦,这个人啊。”阿贝多如梦方醒地低下头,浅浅地扫了一眼靠在空臂弯里的男人,神色波澜不惊,“对方没有向我求助,看起来也不像是能给予回报的模样,为什么我要帮助他?”

空愣了一下,又继续争辩:“他只是体温失衡,需要一点暖源就够了。”

“所以呢?”阿贝多挑了挑眉,不置可否地看着空,“因为是举手之劳,我就必须得帮助他?这是什么荣誉骑士的高尚准则吗?”

“即便你不做这样的举手之劳,对方就会死在这里?”沉默了半晌,空再度开口时,语气已经失去了先前的确信。就像是昨日好不容易建立起对对方的判断,在一夕之间便被颠覆。

空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他出来得匆忙,没有穿着厚重的御寒装备,而风雪也足够寒冷。但空面对肢体传来的刺痛和麻木冻僵的感受,心中唯一的念头却是震惊于药剂师态度上的冷漠。

阿贝多轻哼了一声,高傲地抬了抬下巴:“如果我说,是,那么你也打算救这个人吗?”

茫然的情绪侵蚀了片刻空的内心。他定了定神,最终点了点头:“谁都可能有孤立无援的时候,力所能及的互助是冒险者的准则。我在过去的旅途中也确认了这一守则的意义。对于可以伸以援手的人见死不救,如果可以的话,我不想这么做。”

“不必把话说得这么漂亮,在我的印象里,似乎海盗之类的人也有类似的原则——好吧,那随你的便。”阿贝多转过身,没有表现出明确的拒绝,“顺带提醒你一下,他的身上还伴有体力不支的症状,需要尽快进食。厨房上面的柜子里有食材,你可以让他稍微吃点东西,再在屋子里休息一会。等他醒来之后,就把人送走……呵,希望你不会为自己的举动后悔。”

说完,阿贝多不知是不想看到麻烦的二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将自己的居所丢给这两位不速之客,空却为阿贝多的最后那句话而陷入了沉思。

希望他不会为自己的举动后悔,为什么阿贝多要说这样的话?难道,他在暗指这人的身份可疑,甚至是异教徒吗?

在把人背回小屋后,空反复检查了男人的行囊,最终发现的也只是普通冒险者会携带的装备和工具,并无可疑的物品。男人在晕倒之前,最后展露出的是强烈的求生状态,而异教徒们往往有着不畏死而疯狂的特性。从这一点判断,对方仍然只是普通人的概率要高得多。

眼见着无法思考出答案,空选择暂且遗忘这个问题,转身从阿贝多所说的食物柜子里取出食材,着手准备起可以快速回暖,又能帮助人祛寒的食物来。

将冒险者送走之后,阿贝多不知何时就回到了屋子内。他安静地出现在沙发的一角,翻看着一本药剂的书籍,直到空留意到他的存在,又向他走来时,才随意地抬起头看着空,仿佛刚才不留情面的人并非是他。

“麻烦已经解决了吗?”轻描淡写的语气听起来丝毫不对二人先前的争吵而尴尬,仅仅像是询问空是否完成了自己交代的工作而已。

作为这件木屋的主人,阿贝多也确实有权利过问。

“是的,就像你要求的那样,在他恢复后,我让他尽快离开了。”空站起身,抬头看着面色冷漠的药剂师,毫不示弱地与阿贝多对视着,“阿贝多,或许艾琳相信你是个普通的药剂师,但我知道你的生活并不拮据,甚至算得上富裕——你为什么不愿意救助那个冒险者呢?”

“你说一个药剂师富裕?很新奇的推论。但是理由我已经解释过了,对方没有直接向我求助,且不具备帮助的价值,仅此而已。”

空微微蹙起眉,盯着阿贝多的目光锐利起来“其实在最初见到你的时候,我有想过,像你这样的药剂师,独自一人住在可能会有龙涉足的荒郊野外,会不会太危险了?但在刚才出门之后,我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应该说,不愧是药剂师会想出来的方法吗?”

“哦?你可以说说看。”阿贝多抱臂看着他,点了点头,示意空继续说下去。

“在屋子的外侧,有一种非常特殊的味道。不同于你在室内所堆放的药物原料,也不像是针叶林的气味,反而很明显属于动物性的来源。我在刚来到这里时,隐约也闻到了这样的味道。但当时我的关注点并不在这里,没有立即察觉。方才重新出去了一下,才意识到那是龙蛋的提取物。”

当蛋壳有细微裂缝的时候,就会渗出这样的物质。这往往意味着龙蛋的轻微受损,或是幼龙的破壳诞生。闻到这样的气味,龙就会畏惧伤害到龙蛋,因而不敢攻击,即便它并不能看见龙蛋的具体位置,也不会冒险轻举妄动,宁愿主动放弃狩猎的机会,另觅他处。

“利用龙对于卵和幼龙保护的习性,以避免被龙类袭击的可能,确实是聪明的做法。只是这样的素材可不容易获得。”空意味深长地望了阿贝多一眼。

要想获得龙蛋,最直接的方法就是主动狩猎龙,找到它们的巢穴。对于未受过训练的平民来说,面对强大的龙类太过危险,狩猎龙通常是骑士团的工作。

可一个药剂师为了避免被龙袭击而主动深入龙穴?不管阿贝多是否有这样的能力,怎么想这都有些本末倒置了。

那么,剩下的唯一选择,就只有直接从商人的手中收购。龙脊城的市集有商贩会交易这些材料,空会在此出售自己的狩猎所得,不时也有补给物资的需求,自然知晓市面上的行情。龙蛋作为受到高度管控,又难以取得的材料,向来是价格不菲,远非普通人所能承担的。

“阿贝多,你有足够的资金购买这么昂贵的材料,还会在意一个骑士或冒险者所能提供的报酬吗?”

阿贝多听了空的质问,眯起眼睛,似笑非笑地盯着空,手中的书被他轻轻合上,又放到一边。空的话似乎终于让他认真了一些:“报酬为什么一定指的是金钱?作为治疗的药费,我会向受疗者寻求报酬。珍贵的素材可遇不可求,但如果是与龙战斗才受伤的人,持有这些材料的概率不低。你该不会因为我没有主动提起,就认为治疗是免费的吧。”

空哆嗦了一下。虽然这显得似乎有点恬不知耻,他确实这么想了。

在印象之中,独居森林的多是赏金猎人之类的存在,但阿贝多显然与这些人不同,不仅不像是趋利的模样,反而给人一种与寻常生活不接洽的清冷感。

尽管空也知道,在这样的匮乏的地带,一名药剂师没有物资交换的途径恐怕是无法生存的,他依然受直觉的左右,下意识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你也问艾琳要了龙的素材吗?”

“呵,当然不会。据我所知,她目前还只是学徒吧?放任缺乏经验的新手与龙战斗,那无疑是白白葬送我刚救回来的生命。”阿贝多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我不会收取超过对方能力所限的报酬。放心吧,我还不至于丧失职业底线到那种程度。”

不知为何,空觉得阿贝多针锋相对的态度自二人见面之初,就来得毫无缘由;可当他质疑阿贝多的行径之后,对方不仅没有表现出介意,态度反而明显地好转,仿佛阿贝多的目的,本就是引诱自己和他对立或是较劲一般。

“对了,关于你的治疗费用,她倒是已经支付过了,你们昨天打倒了一头龙兽不是吗?说实话,在见到实物以前,我还以为你们准备交出咬伤了你的那条龙兽呢——十英寸?”看着空哑口无言,不得不陷入又一轮的思考与沉默,药剂师看起来比平时高兴了一些。

阿贝多所说的逻辑是没有谬误的,错误的反而是他推论的立足点,并且,今天早上阿贝多离开小屋的原因也能说得通了:一夜的风雪常会掩盖所有痕迹,从他们前往这里的足迹到龙兽的遗骸本身,这会增加药剂师搜寻的难度;冰雪消融之后,变质的食源或是人类本身也更容易引来郊狼一类饥饿的食腐者。若是想尽快回收龙兽的素材,就只能冒着风雪出门了。

就当空已经完全信服了阿贝多的说法,准备为自己不恰当的揣测而道歉之时,阿贝多的目光却忽然移向了远处,表情严肃地开了口:“不过,你说的没错,我确实不在意你们能支付多少报酬。对我来说,财物的多寡没有意义。”

空没有想到阿贝多会在驳倒了他的推论之后,又主动承认他的结论。突如其来的坦诚令空的困惑愈发加重。

明知自己眼下的筹码不足以令阿贝多说出真相,空还是忍不住问道:“那是为什么?”

阿贝多的目光沉了沉,暗淡的蓝色阴影随着他垂下眼睑,在天青色的虹膜中晕染开来。有那样一瞬间,空觉得阿贝多的态度并非出自低沉消极的情绪,而是正在注视着某种超出眼前景象的事物,越过虚浮的外表,一眼便望见了事物的本质。而那是他所无法看见的东西。

直到此时,空才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因为那个冒险者,他和你们的本质,并不相同。

-TBC-

Notes:

  1. 万物皆有毒,万物皆无毒;仅凭剂量就可以使它成为非毒物:Alle Dinge sind Gift, und nichts ist ohne Gift; allein die Dosis macht, dass ein Ding kein Gift ist. / All things are poison, and nothing is without poison; the dosage alone makes it so a thing is not a poison. —Paracelsus, 1538

帕拉塞尔苏斯,文艺复兴时期的瑞士医生,炼金术士和占星师,化学药理奠基人,亦被誉为毒理学之父。

据传说,帕拉塞尔苏斯曾成功创造出荷蒙库鲁斯(Homunculus)即人工生命——人造人。

身份上二者的关联性极佳,阿贝多的被动“瓶中人的天慧”,英文也翻译为Homuncular Nature,于是就非常想让他来说一下帕拉塞尔苏斯的话!(药剂师作为他的职业,很大部分也受此影响)

2、龙兽(Drake):无翼四足龙类的统称,非狭义的真正的龙(Dragon),在龙类的系谱中算是相对强大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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