摈弃于期约之外

1

黄金国公休日前的傍晚,卡布尔将把立式信箱里塞得满满当当的信件捧出来,带回了自己的居所。

为了加深人们的印象,以及黄金国以食为本的理念,宫廷里所有办公的信箱都被漆成灿烂如麦田的金黄色,伫立在花园中像是一块烤得喷香的面包。尽管劝阻卡布尔不要超时工作,担心他过劳猝死的宫廷人员可以挤满首相亚阿德的整个办公室,卡布尔仍是会将信箱中的文件悄悄带回家中,给自己‘加餐’。

在家中的客厅里将最顶上颜色怪异的信封抽出来,一抹耀眼明亮的蓝色一闪而逝。卡布尔吓得连忙收手,以为信箱里拜莱欧斯的研究成果所赐,爬进了某种新型魔物,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一只死去的蝴蝶。

卡布尔沿着没有沾染上鳞粉的边缘拿起那个色彩别致的信封,然后将它翻到写了字的另一面。时隔几日,信件上依然散发着浓烈刺鼻的气味,繁琐而精致刻涂的字体将信封装饰得美丽出众,却唯独缺了最关键的寄信人的名字。

卡布尔知道这封信是什么了。

他的目光再度移向跌落在地面的诡异装饰:倒霉的蝴蝶已经被压成了一只平整的标本。看起来是被信箱明亮的黄色和那一纸情书上喷的香水吸引过来,却在无果的寻觅途中被随后而至的信件压死。

“是谁让这封信漏过了筛选啊……明明告诉过他们我已经有了倾向的明确人选,不必为我的感情问题操心,更不需要推荐对象。”

卡布尔揉了揉额角,没有丝毫将信拆开读的欲望。

如果这封信是在私人场合转交给他,卡布尔会采用委婉而不伤人的方式拒绝,或许还可能和对方保持一种并非浪漫的友谊;但既然对方选择了将信件放在黄金国公用的信箱里,那么他就不能作出回应。

况且,其上附着的死物更是让他百味陈杂。卡布尔将信封推开,疲倦地拆开了下一封信。

……我在庄园中,听闻白船告捷,翘首以盼胞弟归来,却得知我亲爱的兄弟受女王陛下的任命驻留,肩负外交之职务。女王陛下的垂爱是家族无上的荣耀,但心念及兄弟于起居之间难得照料,相隔远海的新国危机四伏,上至经商,下至垦荒,无不受邻里掣肘。家族蒙幸,不曾使你我兄弟面临贫困之苦,如今却要教我最亲爱的兄弟身处孤立无援之境,与漂泊在海上的新船命运相连,我无法不深感忧虑。

幸得女王陛下的宽厚,诞生于海岬一隅的小岛,最终却如旭日般升于海上的新生国度并未如我所预料得那样陷入困窘。我谨慎地阅读了黄金国所公开的大部分文件,发现宫廷的策略既不稳健,也非精妙,甚至偶见差错,资源物产却如有魔法护佑般连绵不绝,殷实地填补了决议上的缺漏。沉寂于迷宫中千年前的遗迹文明,却能有如此丰厚的积淀,不得不说,这完全在我的预计之外。

但我亲爱的米斯伦,你真的已经想好了吗?王都的玫瑰从不凋零,科伦希尔庄园的蔷薇也每月按期盛开。只是在遥隔大海的彼岸,没有魔法的辅助,我担心那里的花期不能长久。

近日来,父母时常为家族事物而疲惫厌倦。我感激岁月从未剥夺双亲的荣美与健康,因而耽溺游乐,不曾预感肩负职责的时日临近。纵使竭力弥补,仍。我苦于无法为家族分忧,想到居于远方的兄弟时,仍不免忧叹。亲爱的米斯伦,请再帮我出谋划策,看看哪一处的建设工程更具有价值吧。在我的印象中,我的弟弟一直拥有更加敏锐且出众的投资眼光。

卡布尔将附带的地图展开,发现那似乎是两项工程计划的蓝图。其中一处展示了西方精灵风格的一个完整街区,第二张则是远超过前者的独立大工程。

不,仅仅称其为大工程,还是有些太保守了。纵观卡布尔二十二年的人生,也没有见过几次与之等同规模的建筑群。

黄金国浮出水面后,宫廷请前来修缮建筑的矮人工匠们重新绘制了地图。可即便是在长身人国度已经算得上富饶的黄金国城堡建筑群,也远没有这张图纸上庞大的规模。

寄信人的措辞之中隐隐包含着对梅里尼生活条件的担忧,表意却仅能算作诚恳。即使只能从设计图中窥见城市规划的冰山一角,也可以判断出建筑风格的精致宜居远超梅里尼。或许除了精灵王都,也只有坐拥玫瑰之路与金银双树的银之都能与之媲美。

视线移到信纸的末尾,卡布尔才从落款处的科伦希尔家的奥布林理解了这封信真正的来源。

糟了,是拿错信件了!

他大概是被那封捎来了蝴蝶标本的信件扰乱了心神,才会没有在最初就留意到信是由西方精灵语写就的。

通过金丝雀寄来的信一般会先转交给帕塔德露,米斯伦很少在他的住址直接收到信件。因而卡布尔将桌上所有的信都视作了公务,不曾留意到其中混入了科伦希尔的家族纹章。

卡布尔不知道自己读到的信私密等级如何,他或许没有资格贸然阅读这项工程计划。但与此同时,是绝对不该把重要的黄金国文件暴露给米斯伦看的。

卡布尔果然在米斯伦的身旁看见了盖着翼狮印戳的文件,揉了碎金箔的信封已经被拆开了。米斯伦裹着毯子蜷缩在沙发上,手上捧着卡布尔刚塞到他手里的布丁,正像是被设定好了的行动的使魔那样,不断把食物舀起一茶匙,然后平稳地送进嘴里。

“米斯伦。”卡布尔有些心虚地喊了对方的名字。明明自己也犯了相同的错误,却要求对方选择性地遗忘,这让他心生愧疚,“你能对你刚才看到的内容保密吗?”

米斯伦叼着勺子,乖顺地点点头。

尽管答应的非常爽快,米斯伦对于隐私内容的分界线让卡布尔感到隐隐不安。卡布尔拿指尖抹掉米斯伦唇角一小块粘着的糖浆,借机靠近了精灵,让米斯伦的视线无法脱离他的脸颊太远:“我的意思是,即使有其他人偶然提起,或者是问到也不可以说。”

“你需要的话,可以实践一下我教给你的幻术,让我忘掉这件事。”米斯伦眨了眨单侧的眼睛,以示他现在愿意接受卡布尔的幻术操纵,“这条商路完全被卡卡布鲁德的地方领主占据。根据黄金国与卡卡布鲁徳签订的条约,即便贸易取得了高于预期的收益,可能随之增高的通路税也会抵消这一部分——我猜是因为迫切需要投入运作的关系,黄金国给予的回扣力度之大令我惊讶。任何高于十八的数字,都会让这条商路中属于国库的收益趋近于零。”

“呃,米斯伦……”

卡布尔没有指望米斯伦会通晓人情地立即装作遗忘,或是声称自己拆了信却没有读——如果米斯伦会在这件事上撒谎,那也就不是米斯伦了。

但是清晰地复述出自己所见的数字,与普通的承认又有所区别。

首先,米斯伦认真地阅读了其中的信息,并给出了自己的思考,而他本该是对这一切都不感兴趣的;其次,米斯伦非常熟悉信中的内容,如果不是米斯伦最近才卸任了西方精灵女王授予的外交官职责,这番回答简直可以算得上是挑衅了。

“我最近去购置迷宫用品的时候,遇到了你的那位半身人队友。他正在向他的那只——那位狗头人,单方面谈论卡卡布鲁德筹备修建的一条商用的地上水道。”见到卡布尔呆滞的神情,米斯伦思考了一番,随后解释道。

毫无疑问,米斯伦提到的正是米克贝尔和小黑。虽然在对狗头人的称呼上,仍然显露了一些西方精灵挥之不去的旧习,但米斯伦愿意就此改口,已经非常难能可贵。

比起指责精灵用词的傲慢,卡布尔更感到困惑的是,为什么米斯伦竟然会比他更先得到米克贝尔与小黑的消息?

“据说那位叫坦斯的顾问会用地精的魔法来加快这一地上水道的建设。水流与魔法比马力高效得多,除却必须快速运输的货物,多数商人都会主动选择转移到成本更低,无需频繁中转驿站的水路……”

说到这里,米斯伦终于停止了述说,略带不满地盯着卡布尔,眉眼间已经隐隐显出不耐烦的迹象。

精灵的欲望缺乏也表现在他的沉默上。在未被要求解释的情况下,米斯伦不倾向于用言辞解决问题,并随时都等待着结束话题的机会。他已经如约尽可能详细地回答了卡布尔,却迟迟等不到卡布尔理解的反馈,只能郁闷着继续讲述。而以卡布尔的能力,他早该明白了。

到了这一步,卡布尔再反应不过来,未免也太过迟钝。他连忙抵住精灵的下唇,检查了一番他的饮水情况,然后接过话茬:“那也就是说,路上的商道不再重要了?”

“是啊,总得来说——”米斯伦为无需继续浪费口舌而感到如释重负,却依然懒得移动身子,只以眼神指向摆在面前的信封,只是落在上面的兴趣早已随着语气中的些微波澜而消失了,“这条商路赚不了也不会赔本,记住与否都没有区别。”

卡布尔的眼睛缓缓睁大了。

他确实知道坦斯收养的那对长身人孩子——琪琪参与了经商,卡卡则留在坦斯身边帮忙,而且他们对梅里尼抱有正面的态度。如果能早一步得知这个消息,即便不像米斯伦那样对数字敏感,也可以轻易得出相似的结论。

精明的投资者掌握规律,强权的投资者决定规律。对于能够搅动国度经济的力量而言,投资只是情报的战争。可惜,因为对商业缺乏关注的原因,卡布尔没能及时将这个信息与眼下正发愁的商谈联系起来。

为什么自己一直没有想到和米克聊聊?正常的情报交易并不为人所唾弃。他并不婉拒前任黑道岛主的利益讨好,也会适度转让少许权利回到原本握有资源的人手中,而无论对方是谄媚或威逼利诱。利用职务之便扶植一些商人,难道是什么很过分的事吗?

“人际关系不是你最拿手的事吗,为什么你看起来那么惊讶?”见到卡布尔僵在原地,米斯伦放下盛着布丁的茶碟,眼里隐约有着关切的神色。“你上次和他们聚在一起吃饭,是什么时候的事?”

精灵的问话就像看穿了他的思考。卡布尔忽然感到自己的呼吸有些疲惫,仿佛有一根刺深深地扎进他的胸膛,触发了漫长的不见血的疼痛。然而,作为一个普通且常见的问候,这句话本是不该有伤害的效力的。

“就在不久以前,上个月而已。以宫廷事务的时间安排,这已经很频繁了。”

米斯伦苍白的嘴唇上下轻触了一下,随后眯起左眼,似乎是想说些这么,但是卡布尔清了清嗓子,握紧了拳,快速地将话题带过。

“既然米斯伦已经知道了,说回到那条商路……你是认真的吗?那么庞大的本金数额,你这么快就算清楚了?”

这回轮到米斯伦的眼睛睁大了:“庞大?我应该没有看错货币的单位。那个数字我记得只有……以梅里尼的货币计算,也是很低的量级吧?”

卡布尔堪称完美的表情控制有一帧的崩溃。千丝万缕的感慨就像咽进腹中的猫毛团,郁闷地纠结起来。

是啊,是啊,米斯伦随意指示金丝雀队在地下一层挥霍的钱财都足够彻底扰乱这座岛上的秩序,而甚至完全不必考虑这部分资金的回收问题。对于直接向西方精灵女王效命的金丝雀队长……不,对于出身投资名门的精灵贵族来说,这点资金或许真的微薄到不足以纳入思考范畴吧。

可是,百分之十八……亚阿德与决策的大臣们商量了一天一夜才算出结果,并决定在这个数值上让步。但米斯伦竟然在缺失中间信息的情况下,毫不犹豫地得出了那个数字。这是也算是金丝雀队长,或是一名贵族需要具备的敏锐吗?

黄金国的外交大臣开始思考,全国一年靠征税的收入,或许还没有直接绑架米斯伦,往科伦希尔家写勒索信来的快。

卡布尔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这已经是第三次动起挟持米斯伦的心思,并且前两次他都真正付诸了行动。

目光从米斯伦全身旖旎地掠过,卡布尔道貌岸然地将那封来自科伦希尔家的信重新叠好,端正而仪态完美地屈身放在米斯伦身前,然后才有些踌躇地问道:“米斯伦,你擅长经济或者贸易吗?”

米斯伦沉吟了片刻。不知是为迟迟未降临的催眠术而感到困惑,还是被遥远而熟悉的词汇唤起了过往的记忆,脸上松懈而柔和的神色有一瞬间被茫然的阴翳笼罩,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

他已经很久没有接触过家族的产业,除了攻克迷宫时的物资管理,对于一切以钱为核心的事物他都提不起兴趣。比起真正以此为生的商人,或是那些继承了家族产业的精灵贵族们,他的实战经验薄弱得可怜。

但若是说自己不擅长,那又是彻底的谎言。

过去的他自视甚高,也认定自己理所应当继承家业,确实为此付出过常人难以想象的时间与精力。而那样的时间对于一名长身人来说,已经是毕生都无法企及的。

这并非夸耀,即便是在亚阿德吸引募集了的诸多辅佐人才之中,米斯伦的知识阅历也毫不逊色。

最重要的是,多数商人纵其一生也没有机会目睹能够影响世界局势的资金流被记录在账簿之上。偶然触及被一个国度稍加注视的商业渠道,就是他们所能想象的极限了。

而眼下的黄金国,需要的正是那种经济体量的投资经验——与切身利益无关,却也不考虑从资金流动中抽身,将长远收益冷漠地置于与短期收益齐平的地位。

于是最终,米斯伦的答案与以往没什么区别:“普通吧,会一点。”

长身人的呼吸声明显因惊喜的情绪而变得清晰了,米斯伦的肩膀随之微微绷紧。卡布尔眼里不加掩饰的渴望就像突然燃起的火,纵然知道火焰不会灼伤他,也不免令被炽烈注视的人警觉而心生警惕。

米斯伦的身体微微后倾,以抵抗卡布尔总能摆出适度的距离展现个人魅力的技巧。尽管米斯伦从不介意过远或近的距离感,他需要用这种方式警告卡布尔:自己并不赞成这样的决定,别太得寸进尺。

“你的胆子很大,以我们双方的职务,这不该是可以被轻易提出的要求……”米斯伦轻声说,然后垂下眼睑,指了指卡布尔桌上依然堆积如山的信件,“我可以用私人的身份帮你,但你的工作已经够多了,我不建议你再主动增加自己的负担。”

桌上浅黄与白色的信封交错排列,就像一块巨大的千层酥。如果需要将这么多的信息全部消化完,需要的可是非同一般的食量;即便能以高效的方式全部处理完毕,恐怕之后也会觉得困倦。

米斯伦一直不喜欢文书工作。担任米尔西里尔的辅佐时,他阴郁的副队长会以处理公文为由,抱着职责逃离与队员的接触;而当他作为金丝雀的队长复职后,尽心尽力的帕塔德露会帮他完成。

做得好没有奖赏,还会遭人猜忌;鉴于黄金国的国王是不擅长人情的莱欧斯,就连向上社交意义也失去了。米斯伦无从想象,会有人愿意主动承担这些工作——像卡布尔这样年轻的长身人男性,若是被这种东西拘束,未免也太无趣可悲。

“负担?不,没有那么辛苦。这是我自己想做的事……总要有人去做的。”

就如米斯伦所预料的那样,卡布尔用最温和无害的语气,说出了最令人感慨而绝望的答案。

米斯伦觉得自己似乎有望恢复叹气的欲求。

如果他拒绝提供援助,卡布尔就会因此而放弃吗?恐怕对这名执着的长身人而言,全身而退从不在考虑的选项之中。他只会付出更多失败的尝试与精神上的痛苦作为代价。

米斯伦还记得自己在那一日,经由卡布尔的陪伴与劝说所萌生的愿望。他想避免旁人面临相似的痛苦,也希望卡布尔对他投注的情感得到回应。

那么,为了自己的私心而袖手旁观,放任卡布尔在艰难的处境中挣扎,就绝不是他乐于见到的结果。

米斯伦看了卡布尔一眼,确认这不是狡猾的长身人惯用的展开话题的技巧,从书桌上拿起数张白纸,以及一支钢笔。

“你跟我来。”

2

卡布尔心生退意的速度就和他团灭的进程一样快。

因为米斯伦上课的速度根本不讲道理。

米斯伦的身体没有欲望,也就自然不会想要停下;没有其他想做的事情,所以理所当然不会分心。就结果来说,反倒是心无旁骛。并且因为他没有口渴想喝水的欲望,课程的进行时间近乎无限地延伸。

时钟的指针在钟面上旋转过一圈又一圈,从月升指到月落,在圆形的盘面上聚合离分。庞大到绝对不适宜塞进一堂课的知识量就像迷宫四层里逃命的刃鱼,噼里啪啦地往卡布尔的脸上拍,挑战着他对陌生事物的反应速度与生理耐受的极限。

米斯伦的语调不带起伏,听得卡布尔都意志涣散了,授课人依然能滔滔不绝地讲述下去。直到卡布尔从一阵桌椅的拖动撞击声中回过神来,发现米斯伦忽然原地昏迷过去,才知道其实他自己也早已困得超出身体负荷了。

于是确保米斯伦老师在授课期间的存活,以及弥补他需要夜间授课的体力消耗,就成了唯一学生的额外工作。

在把米斯伦扛去休眠的过程中,卡布尔不免有所联想。

米尔西里尔的教学方式也同样严谨,但是她显然懂得如何与其他种族相处。更绝对不会讲出“这项投资的周期需要超过一百年才能得到显著的收益”这样惊天的计划来。

偶尔在宫廷宴会的间隙,卡布尔也会思考在西方精灵们笑容背后,是否一边欣然接受黄金国提供的利益,一边仍然好整以暇地观赏他幼稚的表演。每当这时,米斯伦质朴而冷漠语句中透露着对他能力的肯定,或是惊讶却默许眼神中那一丝由衷的赞赏,则会让卡布尔在错综复杂的猜测中找到安定的锚点。

卡布尔知道自己的博学绝对比不上米尔西里尔,却也当然不会为此自卑。如果他像精灵们那样只专注在某一领域做到极致,他恐怕会时至今日都没有拿起过剑,也不会在最初就踏上岛,更无法得到金丝雀队长的垂青,拥有如今的成就了。

至于米斯伦,现在的他不再以贵族自居,授课的精细程度却很难说是科伦希尔家族的精英教育所需,还是曾经过剩的掌控欲所致。

为了防止他被暗杀而定期与他进行对战训练;因为担心他被隐蔽的精神暗示所控制,苛刻地训练他对幻术的防御能力;以及在外交场合上,利用字里行间透露他与西方精灵的关系,误导不明就里的邻国相信他所作所为背后有精灵们的支持……米斯伦保护的意图明显到就差在谈判桌上直接忘掉自己是精灵国外交官的身份。

他愿意教真是再好不过,哪怕是为他的生活增加一些动力也好。可我还是希望能在活着的时候学完这门课,顺利从米斯伦手底下毕业啊。在翻看着剩余的课本页时,卡布尔无法控制地想道。

与父母瞳色差异的心结是在米尔西里尔的陪伴学习下解开的,学习对卡布尔来说亦算得上救赎之道。但他若是满足于摄取知识,而不寻求更大的舞台以施展自己的才能,他就不会走出米尔西里尔为他精心准备的房间。

从王宫里工作回来,本想享受与米斯伦相处的时间,却看见米斯伦坐在书桌前,和无数书本与考题一起殷切地等待着他。卡布尔觉得自己的精神几乎要因为缺乏浇灌而枯萎了。

如果有多余的时间,他还有别的事想跟米斯伦一起体验。

但偷懒的想法往往只是转瞬即逝。当他们纷纷从疲倦之中依偎着醒来时,米斯伦依然精准而高效地紧握着他为数不多能帮上忙的事,卡布尔也会佩戴上完美的笑容和活力回应米斯伦所付出的时间。

能够为各自的愿望和理想而烦恼已经是足够奢侈的事情了,他不应该引入更多的东西打碎他们之间来之不易的稳定状态。望着米斯伦的侧脸,卡布尔安静地想道。于是向米斯伦诉说愿望的话语一再拖延,最终溶解在宁静的满足里。

“唔,整理的案例忘记拿了。”

米斯伦摸了摸手边空白的桌面,又举起书本检查了一番,随后站起来,隔着卡布尔去够远侧书堆上的一叠文件。

精灵的动作看起来摇摇欲坠,似乎随时都能让一个缺乏运动的成年男性扭伤腰部。卡布尔连忙伸手想要支撑米斯伦看起来过于危险的姿势,但那可谓是低估了前金丝雀队长的体能。

手掌抵上精灵腹部的瞬间,米斯伦的身体瞬间起来,原本支撑着桌面的手迅速握住卡布尔的手腕,然后在长身人无法承受突如其来重压的惊愕中,连人带书一齐崩塌。

两个人都不擅长收拾房间,书桌上的参考文献也早已危如累卵。顶上的从书堆上滚下来,伴随着一声沉闷的巨响,书页像磨坊里磨出的面粉一样翻飞流泻而下,最终露出了夹在书里的信件。

“别随便碰我的肚子——我告诉过你的。”米斯伦草草看了一眼一片狼藉的书桌,缓缓从卡布尔的身上爬起来。目光浅浅扫过并非目标的无关书籍,就将信封推回书页然后合上,准备继续方才授课的内容。

“这是你的信。”卡布尔按住米斯伦的手,轻声提醒道。

“信封是拆开的。”米斯伦回答。

“但你未必就一定读了,对吧?我记得你没有将信作为书签的习惯。”卡布尔翻过信封,认出来那日被他误拆的信件,有些歉疚地将手上的信递给米斯伦,“对不起,这封信是我拆的。”

“不要紧。”不知是因为确信自己的兄长不会写什么敏感的内容,还是对于自己的隐私都全然无所谓,米斯伦依然是没精打采的模样。

直至卡布尔用眼神催促他“还是稍微看一下吧”,米斯伦才动作迟缓地拆开信件,从中取出了信纸,与那两张工程示意图。

雪白的信纸随着轻轻的一振,在光芒下沿着折痕舒展,就像迎着日光而张开羽翼的白鸟。

卡布尔只是眨了眨眼,米斯伦就已经传送到了书架的附近,只在原地留下了空白的信封。

厚重而整齐的书页随着他近乎粗暴的翻动而起皱,不断发出精装封面与木质书柜撞击的沉闷声响。灰尘从书籍上落下,就像一场旧日文明久经时光的冷落,而在人们不经意的发掘中重见过往的秘密。

整套由宫廷魔法师玛露西尔赠送的《达尔吉安一族》被移开,米斯伦伸手按在乌木的书架内壁上快速咏唱,打开了书柜的暗格。

卡布尔不记得书柜里何时有存放信的地方,更没有印象科伦希尔家通过什么渠道向米斯伦频频寄信。但如果是白色信封,除却科伦希尔家族象征的银色,他倒是知道另一个来源。

藏木于深林,藏人于市井。人情世故中最平凡的寒暄,与这个国家最深邃的秘密,都可以由一纸白色的信封所容纳。而卡布尔的家中,从来不缺少二者中的任何一项。

“怎么了,米斯伦,你还好吗?”

卡布尔从书桌边上站起来,快步走向米斯伦,想要安抚忽然失去了控制的精灵。但米斯伦不断在书架之间来回闪现的举动让他根本不敢靠近,更无从下手。

在他即将绕过米斯伦,触摸到书柜中的信件时,米斯伦忽然伸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将他传送到房间外。

“米斯伦,发生了什么?请你先冷静下来!”

卡布尔用力地拍打门把,想要以最快的速度重新回到将他拒之门外的房间。但他们的居所只是一栋优质的建筑,而不是遵从欲望的迷宫。撞在骨节上的金属冰冷质感没有回应他激烈的情绪,只在他的手上留下了鲜明的痛觉。卡布尔茫然地收回手,才发现门仍然维持着从内部反锁的状态。

米斯伦没有锁门的习惯。每一次进入书房,都是卡布尔为了围住亲昵的氛围,而刻意从内侧上锁的。现在,卡布尔要为自己享受私密空间的习惯付出代价了。

“卡布尔,我……”

米斯伦的声音距离很近,似乎只是一墙之隔。卡布尔几乎可以据此想象米斯伦靠着门坐下,脸色苍白的模样。

门缝内隐约传来信纸被徐徐展开的噪声,经由手掌翻来覆去,抑或是一封接着一封。机缘巧合将审判的时刻推得太迟,但米斯伦终究踩碎了零落在地上的繁花,找到了迟来的真相。

卡布尔的手上有练剑留下的厚茧。就任黄金国的职务后,他也没有怠慢体能上的训练,于是这些保护他的印痕自始至终都不曾衰退。可即便是这样,他也曾数次被锐利的白纸锋刃划破指尖,被刻薄而激烈的文字鸩毒到心脏绞痛。

再纤薄柔软的纸张也可以是剑刃,但无数的信息可以带来千百种伤害。究竟哪一把才是刺伤米斯伦的刀?

翻阅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卡布尔知道米斯伦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答案。许久之后,他听到了米斯伦的声音,像是在持续地观测自己的身体之后终于察觉了疲倦,又或者这才是米斯伦长期以来真实的状态。

“我很抱歉,卡布尔,今天就先结束吧。”

3

“所以,您来访就是因为……您偷看了队长的信件,并且担心他的反常举止是因为那封信中‘别有深意’。”帕塔德露听完卡布尔的叙述,忧虑地蹙起了眉。

精灵外交官的语气礼貌,也精确地总结出了卡布尔表述的担忧。可是通讯精灵气鼓鼓的模样,则完全暴露了她对卡布尔偷看米斯伦信件的不认同——距米斯伦离队已逾一年,这支金丝雀小队中的人仍然没能习惯改变对米斯伦的尊敬。

帕塔德露小心翼翼地缩着手指,不愿意参与到窥探他人信件的无礼举动中,更害怕卡布尔向在场的人转述询问信的内容,于是抢先下了不太具有说服力的结论:“是多虑了吧。”

“不,他的哥哥不是说的很有道理嘛!队长的眼光本来就很奇怪,完全不像‘科伦希尔’这个家族给我的印象。”弗雷奇说,以身作则地示范了何谓精灵们的言外之意,“即便是对于未必能活得到退役年龄的金丝雀,也该考虑养一只‘灰鹦鹉’,而不是长得大却短寿的猫犬。”

“作为在座之人中眼光最差的,你最没资格嘲笑他,弗雷奇!”帕塔德露狠狠地瞪她一眼。尽管她正是那个不计前嫌,依然愿意再度收编弗雷奇的人,在态度上她依然坚定地维护着无法为自己辩解的米斯伦,“要不是队长同意放你回归金丝雀,还特意写信给女王说明此事,现在你才是该担心退役问题的人!”

“就是因为他竟然选择在梅里尼周边继续研究迷宫,而不是回国,才说他的眼光奇怪嘛。”弗雷奇委屈地趴在桌面上,伸直了手臂,脚则踢到了坐在她对面的利西昂。

卡布尔站在精灵们讨论的长桌边,罕见地不知道该如何参与话题讨论。

毕竟在名义上,“岛”还是由西方精灵赐予的土地,黄金国给西方精灵的礼遇是最高规格。作为“建国战友”的金丝雀们,无论看守还是罪犯都得到了欢迎。但是踏足外交使馆,精灵们生活的悠闲仍然是超出了卡布尔的想象。

温暖不刺鼻的魔法熏香,充裕到足够连续参与一周各种规格宴会的更替服饰,占据着沙发最舒服两个角落的弗雷奇与利西昂,正在投喂帕塔德露精灵蛋糕,显然表现得过于亲近的希丝惠丝……卡布尔觉得自己像是将阴谋论带进了下午茶的花园的不解风情之徒。

精灵不是崇尚简朴的生活吗?这种奢侈的享乐氛围是不是太过诡异了。况且,就算是听到米斯伦的消息,他们看起来好像也维持了开玩笑的闲情逸致?

如果话题的走势也能像玩笑话一样轻松,或许卡布尔还不会感到如此无措。无论是房间里愉快的精灵们,还是米斯伦本人,都没有明确坐实信中任何卡布尔揣测的疑点,但精灵们已经自发地开始暗喻了,这让卡布尔的忧虑又浓厚了些。

“他的情况我们都很清楚,以米斯伦队长的情况,恐怕选择的好坏没那么容易说清……”像是察觉到他们陷入了金丝雀的旧事太深,照顾米斯伦最久的希丝惠丝终于注意到了此时在场的还有卡布尔,打断了精灵们半掺玩笑的谈话,转过身来面对他,“信的内容你还记得吗?”

“我带了信。”卡布尔回答。

在事件发生的次日,卡布尔又回到了书房——此时的门锁已经被打开了。米斯伦重新整理了书房,并将一切书籍复位,却唯独没有收好科伦希尔的家信,因而这封信的获取成为了整件事中最容易的步骤。理所当然,卡布尔也寄希望于它就是谜团的突破口。

“既然这样,那就我来读吧。”一双涂着金色指甲油的手伸了出来,希斯惠丝接过信,小心地避免在上面留下指纹或印痕,看起来对此颇有经验。

帕塔德露微微地背过身,就像对一桩肮脏的交易眼不见为净。身边的小精灵也停止了旋转,表情看起来更加鄙夷了。

“贵族们之间有时候确实这样写信,使用暗喻是一种委婉的说辞。”被妆容延长得齐整美丽的睫毛随着眼瞳的移动而起伏扇动,希丝惠丝快速浏览完毕,直截了当地说道,“金丝雀队的任务繁重,通常不会浪费时间在修辞上——你是米尔西里尔副队长的养子,不需要我向你解释加入金丝雀意味着什么。我和帕塔德露也同样会为队长读信。他的兄长来信,从来不与他讨论家族事务。”

卡布尔出于礼仪而在背后交叠的手握紧了:“那么,他的兄长是出于什么用意,再次和米斯伦提起这些呢?这两项工程有什么问题?”

帕塔德露歉疚地看了卡布尔一眼,然后垂下了耳朵,从桌面上拾起被希丝惠丝冷落的物品,并铺开其中的一张工程蓝图:“卡布尔先生,我知道这么说非常冒犯。但、但是……这项工程所需的时间大概在一百年以上。”

“我想,队长正是在读了这封信后,才意识到他与你的时间差距。毕竟他没有你这样的志向,也不是很在乎其他相对短寿的种族。他没有欲望,在没有人提醒的情况下,指望他做任何更为长远的计划都是不现实的。”希丝惠丝将双手优雅地叠在一起,看起来如同收拢一副占卜用的牌。被她金色的眼瞳吸引时,信纸已经回退到来路之中了。

“使用对方熟悉的领域作为对话的开始,以便高位者吹嘘自己……或是强调与对方关系的亲近,这是贵族们的礼节。你不用担心他的哥哥是在暗指你是一个短期的投资,他更有可能相当诚实地担心队长在梅里尼的生活罢了。而米斯伦队长忽然发现,他确实完全忘记了和家族进行说明。”

“女王的任命不是比金丝雀们的转达更有效力吗?我记得返回迷宫调查队或是离任,都是米斯伦自己主动申请的。”

“是的,的确没人能逼迫队长做出选择,但是那就令人放心了吗?”

卡布尔有些迟疑,因为他认为这个问题的答案理所当然是肯定的。米斯伦是他见过最为强大的人之一,除非从内部瓦解,否则几乎没有人能够伤害到米斯伦:“至少,他不会遭到不利的对待。米斯伦队长有能力凭自己摆脱困境。”

“嗯,你没有兄弟姐妹,也不属于由血缘维系的家族。既然这样,我举个具体些的例子吧。如果有一天,被你视作姐姐的那个长身人姑娘忽然决定与来自国王故乡村庄的——啊,抱歉,我忘记了那类人的名字。总之,是不知道底细的,吃人不吐骨头还没有文明的山人结婚,并解释说对方是个值得托付的好人,你会放心让她离开吗?”

“……不,听起来那是令人担忧的未来。”甚至对方的决意越是坚定,越是使人恐惧。即使想要说服自己尊重对方的决定,恐怕也会忍不住再三劝阻,至少也得做好充分的调查才行。卡布尔痛苦地揉了揉自己的脸颊,制止了自己顺着她的思路而设想下去,“话说回来,这个假设的前提就很奇怪。”

林没有理由做出那样的决定。她的性格内向,也不认识那个地方的人,而且她不会愿意离开自己,到一个全是陌生人的环境中。她是对陌生环境最为敏感的类型。

某种程度上说,或许米斯伦也一样吗?他对于人情的迟钝与冷漠不是真实的,在人际环境中,他反抗的能力或许同等脆弱。

那么,这就是希丝惠丝想让他察觉到的东西吗?米斯伦的选择在他哥哥的眼中同样不可思议。西方精灵贵族看待长身人的国度,就像是黄金国的居民看待生活模式落后而原始的地方。即便是有职务作为保障,也很难令人相信在这里的生活会好过北中央大陆。

“啊,很好。你理解了。”卡布尔看到希丝惠丝温柔地笑了一下。他极少见到幻术师这样令人舒心的笑容。

卡布尔缓缓地呼出一口气,在背后交错的十指缓慢地松开,双臂垂落在身体两侧:“如果米斯伦有这样的顾虑,他完全可以告诉我,而不必隐瞒的。我知道在西方精灵的一些家族眼中,梅里尼是偏远而贫穷的地方。最初养母也不允许我来到岛上,认为我在这里会受许多苦……”

“隐瞒?”希丝惠丝利落地打了个响指,语调忽然愉快而尖锐地拔高了,“这番说辞没什么问题,你却担心他的哥哥意有所指。隐瞒了事情的,其实是你吧?”

“什么?不,我说的是事实!”卡布尔感到突如其来的寒意渗入他的骨髓。

他猛然察觉,希丝惠丝举出那样离谱而令他汗毛倒竖的假设,并不是为了引发他的同理心,而仅仅是让他陷入具体的情境之中,无暇顾忌控制自身的伪装罢了。

就在刚才,他真的被希丝惠丝的言论所说服,相信了她所编造的冲突理由。可是以他的立场,证实了这一猜测远非目的,甚至可以说,这本该是他最想回避的结果。

“你声称可能是这封信导致了队长的应激,但是听说队长可能对留在梅里尼的事情产生顾虑,你看起来反而放心了一些……我记得你对队长可不是这种想法吧。”希丝惠丝站起来,凑近了些,妆容精致的金色的眼睛让人很难回避她的目光,“或者说,你认为‘这种程度’的冲突是可以解决的。如果事态‘仅止于此’,已经符合较好的预期了——那不就是说,还有比这更令你担心的事?”

占卜师身上散发的神秘香味令卡布尔从鼻尖到咽喉的肌肉都紧张得收缩起来。卡布尔在心中反省,自己怎么会因为希丝惠丝对他与米斯伦情感的友善,就忘记了她的危险性。那分明是整支金丝雀的小队中,他最不擅长对付的人。

悄悄地后退一步,以便为自己争取喘息的余地,卡布尔忧虑般地皱起眉,摇头否认:“请别乱猜。我当然是担心这样一封信会让米斯伦觉得痛苦……没有别的。他沉默的时候,我永远没法判断他是在思考还是发呆。”

“哦,那你可真是体贴。不过,你为什么认为这一定是件坏事呢?就算失去了欲望,米斯伦队长也比你更‘成熟’,总有需要他面对的事情。比起在无意识中错过并失去,还是尽早意识到现实更好。”

希丝惠丝哂笑着,也不知有没有相信卡布尔的说辞。在那短暂得如同幻术般的威胁过后,她笑靥如花地用指尖将信封推了回来,又在卡布尔想要将信收好时,以指腹不留印痕地将信与长身人的注意力一齐按住。

“啊,说到米斯伦队长,或许还有一件事……”

“希丝惠丝!”帕塔德露猛地站起来,“这是队内绝对的机密,你怎么能告诉他——”

希斯惠丝微微嘟起嘴唇,对帕塔德露的警告不以为意:“帕塔德露,连如此笨拙的你都猜我要说什么了,这还不足以证明问题吗?其实你很清楚,队长一定会告诉他的,不是吗?”

帕塔德露的脸色气得有些涨红,按着桌子的指节却发白,看起来有些挣扎。她犹豫着看了卡布尔一眼,然后不愉快地托着脸颊坐下,愤怒地推开希丝惠丝原本端来的蛋糕,以表情默认了幻术师的说法。

“啊!你们是说那件事!”弗雷奇兴奋地拍起了桌子,然后双手抱臂地站起来,戳了戳对面的利西昂,似乎是想要狼人精灵配合她进行演出,“天啊,你看到了吗?队长对着一个快要死的人露出那样含情脉脉的眼神。他绝对是疯了。”

“他有能力做到那样的事,就算有点疯狂也可以理解。在嗑了致幻蘑菇后,你不是也很享受如获新生的感觉吗?”利西昂抖了抖耳朵,变身成狼人的模样,翻身从凳子摔下来向后倒去,在草地上伸出舌头十分逼真地装死。

可身为主演的弗雷奇试图用她最温柔深沉的目光注视狼人精灵,却根本没能压住她脸上夸张的表情。役使乌鸦的精灵很快笑得前仰后合,若是声称她在模仿米斯伦,只能说是宛若恐怖谷一般的效果。

卡布尔无意厘清弗雷奇跳跃的脑回路,疑惑却更深了。拙劣又混沌的演出让发生在金丝雀队中的事件变得愈发扑朔迷离:“抱歉,我不明白。那究竟是……”

“一份礼物,对短寿种族来说非常珍贵的礼物。以我们的角度,当然是希望你能接受,就算你有自己的立场,也建议放弃。”利西昂睁开一只眼睛,略微抬头看着他,就像一只和人在草坪上兴致勃勃玩耍的狗。但卡布尔对此有自知之明。二者之中成为被逗弄那一方的必然只会是他,“可惜我们都知道你很固执。直接讲的话,应该说服不了你吧。所以和队长的事,你们就自己解决好了——他可不会像你一样,将该处理的事情无限拖延下去。”

说完这句话,利西昂打了个哈欠,就着变身的状态仰躺着,像是在暖阳底下打盹的野犬一样睡着了。

卡布尔苦笑着叹了口气,嘴里满是苦涩。糟糕的预期,失控的局面,还有被揭露的计算……他几乎从未在和人的交涉中落得这般境地。事到如今,除了带着这封信回去等待米斯伦的“馈赠”,似乎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他慢慢地向精灵们行了一个无人在意的礼节,刚想转身离开,一个有些虚弱的嗓音从角落的另一端响起。她的语调显得有些不确定,却在此刻因而变得更为温和。

“卡布尔先生,如果您真的、仍然怀疑是这封信本身带来了问题……”帕塔德露心虚地看了希丝惠丝一眼,随后站起身来,以完全平等的对话姿态走到了卡布尔的面前。

在他的意图已经被完全拆穿的情况下,唯有她还在试图相信他的伪装与谎言,这让卡布尔的眼眶有点发酸。

“相信您从信中也能读得出来,科伦希尔家族的事务已经大部分交由了他的兄长。与言辞中过分的谦虚不同,我听说那是一个很厉害的人,凡是他参与的投资决策,就绝不会出错。也许他们兄弟之间曾经有过某种约定,也许这封信中透露了一些其他的判断,进一步引发了队长的焦虑……你可以向队长确认这件事。但我相信队长不会无缘无故地失去控制,也不会希望你陷入痛苦。他所在意的内容,一定和这封信中所说的事情有关。”

与希斯惠丝小心翼翼维持的秘密因为瞬间满溢的情绪而告破,卡布尔攥紧了信封,在其上留下几道难以消除的弯折。但却感觉脸上勉强维系的笑容不再令他那么疲惫了:“谢谢,帕塔德露。”

“我们所有人的想法其实都是一样的,只是不希望你们有事瞒着对方,或者独自承担太多事。希丝惠丝的做法有些极端,但我能明白她的意思。而队长也肯定会将他的决定告诉你,所以……”

帕塔德露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以目光指向远处天气晴朗的窗外。落地的玻璃窗迎来了大面积的碧空,太阳还悬挂在很高的角度。可她的语气依然真诚,没有半点敷衍的意思。

“时候不早了,快点回去吧。别让米斯伦队长等太久了。”

4

傍晚,卡布尔揉着肤色优势而绝对看不出黑眼圈的眼睛来到书房时,米斯伦已经提前点亮台灯,坐下翻阅着书本。

精灵为他留下靠左侧的一张椅子,而自己则坐在远离灯的右侧,安静地像是一只因疲倦死在眩惑灯光下的飞蛾。

卡布尔皱起了眉,他意识到这样的座位安排有些不对劲。

在迷宫的深层确立了二人的照料关系后,卡布尔对自己成为了囚徒的身份有着相当清晰的认知,因而在行动中总是主动站在米斯伦的左侧,便于对方监视自己,也不至于冒犯。

而米斯伦却仿佛对此毫无知觉,时常习惯性地走到他的左面,以便更好地用仅剩的那只眼睛注意外界——或许在金丝雀的队长看来,比起危机四伏的迷宫,一个巧舌如簧的长身人从来都不是值得警惕的对象。

从那以后,卡布尔就习惯了护在米斯伦视力受损的右侧,并遮挡潜在的恶意目光。幸好精灵也没有缺乏安全感到必须时时确认他存在的程度,这种习惯因此一直保留了下来。

——既然如此,今天怎么看都不合理的位置安排又是怎么回事呢?

卡布尔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脚步声,米斯伦也礼貌而端正地坐在书桌前,并未循声回头。但在翻动书页过程中频频飘向他的视线,卡布尔也早已注意到了。

他抬起手,以指节轻敲门框,出声打破缓慢的拉锯阶段:“米斯伦,关于上次的事情……还有那封信,你现在愿意谈谈吗。”

米斯伦翻书的动作忽然停下。他微微回身,松开手指握紧的页角,小幅度地点了点头,似乎准备说些什么。但在出声以前,精灵发出一声极轻的抽痛声,皱起眉在灯光下翻过自己的手掌,发现自己的皮肤有些疼痛。

米斯伦怔愣地看着自己的手背,仿佛正在凝视的是从其他生物身上切下的肉块,而非与自己的肢体。在炙热的灯光下,他白皙的手指已经被灼得发红。

卡布尔慌忙地把米斯伦的手从发烫的照明设备旁移开,为米斯伦的退行感到惊恐又难过。他已经许久没有见到米斯伦再次回到缺乏自保欲望,对躯体的微小伤害也不在意的时候了:“米斯伦,你也需要告诉我你究竟遇到了什么问题。维持这种状态,不仅没办法讲课,我也会觉得自己没能照顾好你,过意不去。”

米斯伦摇了摇头,将手从卡布尔的掌心抽回来,轻轻蜷起指尖,然后不知置于何处地将手悬停在半空:“关于这个,我也有想和你说的话。这是前段时间在迷宫中发生的事。”

回复十分简短,不过已经是难能可贵的提醒预兆。这让卡布尔想起希丝惠丝对他说的话。对米斯伦而言,还有另一件重要的事情需要告诉他——不过卡布尔不知道这两件事情是关联的。

米斯伦微微仰起头,深呼吸了几次。像是鱼缸里缺氧而浮出水面的金鱼,光芒描过他喉结微弱的颈部,似乎可以刺穿那苍白的颜色。

“我在金丝雀的一名囚犯身上复现了迷宫中将灵魂拘束在躯体附近的现象。”

卡布尔的眼睛亮起来:“也就是说,迷宫里又可以用复活术了?那太好了,这样你在迷宫中探索的时候,也会安全得多吧。我一直担心你……”

米斯伦平静地打断道:“不对,卡布尔。现在的迷宫环境除却魔力浓度之外,与外界并无不同。这个魔法不局限于迷宫。”

卡布尔思索着捂住嘴。几秒钟后,他震惊地瞪大双眼,反应过来米斯伦究竟透露了多恐怖的秘密。

“你、你是说研究出了在迷宫外也将死者复活的方法?!”

“准确地说,是维持灵魂与肉体的链接,不论死活。拴住灵魂并不是容易的事,你可以将迷宫的领域视作一个有明显界限的空间,而这项魔法的本质,就是将你套进由迷宫环境所构成的袋子里。宫廷魔法师小姐从使用套锁捕捉蝙蝠的经验中得到灵感,认为在此情况下拘束灵魂的方法就是将灵魂驱逐出身体……”

卡布尔再一次产生了在迷宫里听米斯伦讲故事的琐碎感。既没有解释、也没有停止解释欲望的精灵正尝试严谨地说明。只是这一次,没有丰富的人物关系作为佐料,他无法坚持听完复杂的魔法理论:“不需要解释得那么详细。你可以直接告诉我结论。”

“好的——实践上说,需要先将人杀死一次,才能将灵魂束缚住。被固定后的身体只要不严重受损就可以被复活,也不会衰老。”一如既往地顺遂且坦然,米斯伦按照卡布尔的要求直接跳到了结论,言简意赅。

可是到了这一步,卡布尔却又苦涩地觉得米斯伦说话过于直接,不给听者思考的时间。略过了解释的步骤,就等于剥离了问答中的铺陈缓冲,如同用传送术直接跨越礼貌的社交距离,踏进亲密的的半米线。

米斯伦的亲近或者信任,这当然很好,却也让给出答案的时间变得紧迫到不合理。

房间一时安静地只剩钟摆声。卡布尔努力地让自己笑出来,然后发现这是个不太成功的尝试。他一贯流畅的表情像是忽然背叛了他,如同身中毒蛇鸡的咬伤,唇角与面部的皮肤都紧张得发麻。

在僵硬的躯壳下,卡布尔的思维并没有停滞。他理解米斯伦的意图了,只是完全没有想到该怎么回应。

出于少量的职业操守,以及更多为了避免对方陷入艰难处境的体贴。自同居以来,他们维系着不共享彼此工作秘密的默契,而当米斯伦主动向他透露金丝雀队中发生的秘密时,也就意味着……米斯伦接下来的行动会与他有关。

对短寿种族来说十分珍贵的礼物——结合利西昂提供的参考答案,怎么想,那也只有唯一的一种解释了。

“你难道想让我用这个魔法吗,米斯伦?”脱口而出的瞬间,卡布尔发现自己的语调之中,丝毫没有得到赠礼应有的愉快。

米斯伦缄默地握住了手边的羽管笔,从座位上站起来。柔软的拖鞋在精灵瘦小的脚上发出靴子一般清脆的声音。微凉的手指紧贴上他的颈部,剪得齐整的指甲磨蹭着骨节。

以往面对米斯伦的触摸时,卡布尔总是欣然接受,甚至有意贴上精灵的手掌。所以,米斯伦一定不会疏漏,此时的他没能像往常一般顺服,却像受到惊吓的动物一样炸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

“有人替你承担了实验的风险,施术过程的安全程度甚至高于复活术。我保证,和你在迷宫中被复活的感觉没什么区别,也不会让你感到死亡时的痛苦;身体能如往常般地运转,而不会剥夺你的任何欲望或功能。”

米斯伦说着,越过卡布尔去取桌上的羽管笔。笔帽被米斯伦单手从雁毛的肢体上轻易地拧下,卡布尔能看到拔出的笔尖如同箭矢,从侧面指向他的咽喉。

卡布尔拼尽全力才克制住了喉结的颤抖,实则已经想要尖叫。如果他答应下来,以米斯伦的魔法大概能让他瞬间毙命,连感受到痛苦的机会也没有。

情急之下,卡布尔能想到的方法只有拖延:“可精灵们不是对这种魔法加以管制了吗?擅自使用这种魔法,是极重的罪名吧!”

“当然。这项魔法依然不被允许在迷宫探索之外使用。如果你是担心我会因此获罪……”米斯伦平静到冰冷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你知道那位宫廷魔法师小姐剩余的刑期还剩多少年吗?”

卡布尔趁机回头,将自己的咽喉从米斯伦的手中拯救出来:“啊,你说玛露希尔吗,可她不是……”

米斯伦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就像对他的意图毫无察觉:“应该不需要由我来提醒你,她并不是被赦免了,只是由岛来代为监视看管她而已。”

卡布尔低下头,抬眼用有些委屈、又带着些许试探的神情看着米斯伦。

玛露希尔的处置也是由他多次出面与西方精灵交涉的,名义上确实如此。虽然在涉及外交的事务上,米斯伦与帕塔德露需要站在西方精灵的立场上,但卡布尔不可能看不出来,米斯伦对黄金国有所偏袒,时常用知情不报的沉默作为回护。

为了履行与莱欧斯“通过研究魔法,将这个国家变得更好”的诺言——当然这本身也是她的心愿,玛露希尔的古代魔法研究不曾间断。西方精灵并非对此不知情,可毕竟精灵们不想贸然打破友好的合作关系,也只能顺水推舟做个人情。

换而言之,玛露希尔名义上的罪行依然在不断累积着。但也只是名义上而已。

卡布尔没能领会米斯伦忽然提及官方说辞的理由,只能从桌上拨过米斯伦的茶杯,用以缓解喉咙的抽搐,然后顺着他的话问:“好吧,那么具体是多久?”

“一万零一千八百六十三年。”

卡布尔险些将茶水喷出来。

“那、那也太久了吧!”且不说累计到这个程度,有什么继续往上计算的必要,哪怕是寿命最长的半精灵也早该骨头都化成灰了。

年轻的外交大臣不由感慨,幸好亚阿德虽然诞生在黄金乡,没有寿命的概念,制定的法律却很务实,刑期的计算并不需要如此冗杂。否则,负责法务的机构团队绝对还要扩增至少三倍的人数。

“如果从现在就加入金丝雀,大概能在她九百多岁的时候获释。适逢女王的恩典,或是立下了显赫的功勋,这个时间还能再提前。但她显然不会这么做。”米斯伦陈述道,前金丝雀队长的身份让这番叙述变得更加可信,却严肃又到荒谬,“所以让她来做这件事就可以了。刑期再加几百年,对她来说没有任何实际影响。”

卡布尔看着自己的手,十指交叉复又松开,拿不准这是米斯伦的本性,还是金丝雀的作风影响了他。

以往的米斯伦虽然强硬,仍留有一丝宽容的余地。在并不急迫的情况下,米斯伦愿意给予对方平等对话的机会。

缺乏思考时间的谈话会带来错误的结论,米斯伦那摇摆于耐心与急切之间的态度就是由此而诞生的。然而,此刻的米斯伦却几乎彻底失去了公正与信任……简直就像是刻意以性命作为要挟,以逼迫他在精神紧绷的状态下回答似的。

前金丝雀队长熟知谈判的技巧。可是米斯伦为什么又要动用这种手段?他希望从他压力下的反应中得到什么样的答案?

难道,是在避免自己察觉到某种预计之外的选择吗?

轻轻的啪嗒一声阻断了他的思考,羽管笔被再度传送回桌面上。一双纤细的手从卡布尔身边拿回杯子,然后是金属的茶匙与瓷杯相碰的声音。

如果不是米斯伦并不介意形式,卡布尔几乎要怀疑米斯伦是催促他在判决书上签字。

与长身人的感受恰恰相反,可笑又可悲的事实是,在卡布尔出于紧张而不敢回头的背面,米斯伦深知自己才是在谈判中处于不利的人。

米斯伦没有顾忌与审问对象分享一个杯子的亲昵会打破建立的压迫感,只是想到抬起的茶杯可以遮蔽卡布尔低垂着失落的眼神,就轻易地那么做了。

但当他将杯中的茶水全部喝完,再也没有等待的理由时,米斯伦意识到自己是被拒绝了。

“米斯伦,这不是仅凭我就能选择的事。”一双蓝色的眼睛饱含深情与歉疚地看着他,像极了无数次循循劝诱时设身处地为他考虑的样子,但在委婉而温暖的语句背后,却是长身人坚决不退让的意志,“我以短寿种族的身份,为黄金国的居民争取了许多权利,其中有许多条,是短寿种族在历史上都几乎不曾享有过的——这一切建立在国王与我都是长身人的基础上。可是如果我获得了精灵般的长寿,那么我的所作所为都不成立。所以,我既然得到了想要的东西,也必须拥有与之匹配的寿命。”

“那你就顺势隐退如何?”米斯伦理直气壮地回应道,“长身人老去的时间足够你选好接班人,如果做不到,那你本来就失败了。活着退位不会让这一结果变得更令人遗憾。”

“是的,我可以那么做,但这绝对不是好选择。”卡布尔叹了口气,站起身从米斯伦手中移开轻盈的杯子,然后低下头整理了一番精灵过长的、垂下时几乎没过指尖的袖口,“我的躯体与思维都属于长身人。作为长身人诞生,作为长身人被抚养长大,也想作为一个普通的长身人死去。如果用魔法——甚至是迷宫的存在来维持生命,我会觉得自己也变成了一种魔物或者幽灵。米斯伦,你知道我并不喜欢魔物。”

卡布尔将米斯伦的衣袖向上撩起,露出了那一块被隐隐灼伤的地方,想要以触摸缓和僵硬的气氛。但米斯伦在衣袖下迅速捏住卡布尔的手指,像一条早已蓄势待发、并最终绞住了猎物的蛇。

卡布尔没有感受到一丝疼痛。以米斯伦在行动上的直截了当,他本以为自己会被相当粗鲁地对待。在遭到米斯伦的阻拦,无法逃离后,他得到是柔顺美丽的鳞片,亲昵眷恋的制衡,抵死缠绕的尾巴。

“那么亚阿德呢?他已逾千年的寿命在黄金国不是秘密,但是人们都尊重他。”

“黄金乡的居民是狂乱魔法师执念的受害者,不需要进食,也随时可能在毫无征兆地情况下死去。在多数人眼中,亚阿德更像是‘行走的知识与千年前的文明再现’,类似某种现象,终究与普通人有所区别。”卡布尔微微低下头,语气充斥了歉疚与遗憾。这样的话有些对不起亚阿德,甚至就连卡布尔也有些憎恨以旁人作为挡箭牌的自己。但他要说服米斯伦,就必须坚持所有佐证的观点。

“特例之所以是特例,就因为他们的数量稀少,而且在今后不大可能再次出现。如果人们愿意肩负这种诅咒,且可以主动转变,他们就会被视为另一种特殊的长寿种族……那样一来,他们处境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备受尊崇与喜爱了。”

“尊崇与喜爱?”米斯伦咀嚼着那个词,像是陷入回忆的深潭里,并从中感到遥远与寒冷。

以教导他制面的森西的话来说,就像进入了这个生态系统的循环,而不再是客观的外界条件或是现象。若是迟迟不解决这一问题,那又会导致彻底的失信——他并非不理解这点,只是就连卡布尔的说辞本身也不成立。

移开目光盯着眼前摊开的书籍,又摇了摇头。米斯伦轻声回答:“是个很糟糕的理由。不过,我明白你的答案了。”

米斯伦低下头,看着二人相触的衣袖。两件衣服的款式都属于长身人,只不过一件外表齐整,另一件却早已被他们不修边幅的生活习惯糟蹋得皱缩,并由完全不介意、身量也较小的米斯伦随意地穿着了。

在某次洗衣完毕后,卡布尔被工作的事情吸引了注意力,而没有及时将衣服摊平晾干。等到米斯伦从迷宫回来,将衣服湿漉漉地拎起来,这件衣服昂贵的材质已经被轻而易举地破坏了。

米斯伦尝试了用魔法修复,却发现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涉及材质的损伤,正如人的本质,被粗暴地揉皱之后想要抚平时,才发现伤痕已经在其上定型了。

而他们疲惫忙碌的生活习惯,注定会导致这样的事件发生。

“原来不打算坚持到最后吗?我以为你会想看见那个结果。”

就像察觉到自己暴露出了危险的弱点,米斯伦迅速用坚定的眼神掩盖了语气的落寞。但是卡布尔看到米斯伦的那截断耳略微向下倾斜。银发的精灵收手整理了一下头发,很快把自己的缺陷藏了起来。

重要的线索擦身而过的感觉,让卡布尔产生了严重的慌乱:“什么……结果?”

“黄金国的未来。邻近国目前对于黄金国的宽容,完全得益于莱欧斯身上的‘诅咒’——你就不担心,这个依赖魔法才得以固守的国家,会在你死后失去控制?”

“当然担心啊!我最不相信迷宫了。但黄金国却不得不仰赖恶魔的诅咒,还有恶魔诅咒的庇护,这对我来说根本是……”卡布尔的语句之中混杂了疲惫的气音,就像被针刺中了痛苦,释放出瘀血的同时又酸胀到失声,“可以说供黄金国安全成长的时间,完全取决于莱欧斯的生命。这样的情况从未有过先例。就连想要从历史中找到参照,都得不到答案。就是因为这样,大家才拼命想找到解决的办法。”

两年以前,莱欧斯思考黄金国的食物供应问题,想到附近的走路菇是不是能抓来吃,于是让伊津津美为他抓一些走路菇回来。国王精挑细选,却不慎挑中了外表和当初下迷宫所食极为相似的剧毒品种。

分辨走路菇的具体品种和识别毒素不是简单的工作,耗时也会很长,不过魔法对此并不挑剔。使用简单的解毒术就可以轻松治愈这种情况。以玛露希尔和法琳的魔法能力,本该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但是因为莱欧斯身上的属于最强魔物效果依然存在,一切魔法都对他无效,治愈术和解毒术都无法发挥作用,只能靠药剂师的治疗与物理的催吐手段排毒。

幸亏莱欧斯的身体素质优秀,承受住了毒素和躯体损伤的双重折磨,才避免了在当上国王三个月后就死于食物中毒的惨剧。

没有人任何参与或目睹了治疗过程之外的人知晓,在看似只会传出魔物相关话题的王宫卧室内,黄金国险些毁灭在建国的第一年里。

这个国家就是如此脆弱,卡布尔痛恨却又对此毫无办法。况且,能够因诅咒而实现理想,这本身就已经是个奇迹了,他又怎么能对此抱怨?

莱欧斯悬于蛛丝上的安危,亚阿德薄如蝉翼的庇护,王城溺于沼泽的困境。卡布尔没法向由西方精灵女王任命的米斯伦分享这种痛苦。他尚且年轻的生命都是疲于奔波的,在遭遇无措时,卡布尔偶尔也会希望拥有的漫长时间治愈自身,等待欲望重构的米斯伦能够缓解他的痛苦。可他终究没有勇气透露会威胁到莱欧斯生命的情报。

“精灵的寿命很长,拥有超过百年的时间思考人生的意义,再以余下两百多年的时间将理想付诸实践,将人类文明的边界向前推进。可是这对于短暂的生命来说是太沉重的责任。”

卡布尔伸手按在米斯伦低垂的肩膀上,低头注视着米斯伦,冷色的眼中温暖却几乎能满溢出来。

得益于卡布尔和金丝雀队共同努力,三年里米斯伦被养得很好,一头稍长的银发像柔和的月光,原本皲裂而缺乏血色的嘴唇如今泛着淡色的光泽。

“画出宫殿的设计图,不代表我能看到王都落成的那一天。但我会设想每一座塔楼建成后的模样——我已经感受到它的美丽了。”

“但你也知道,那只是想象……至多算作你的判断。”仿佛刻意与卡布尔的内心欣赏作对,米斯伦咬着漂亮的嘴唇,不愿与他对视地别过头。

这让卡布尔觉得新奇又难过。米斯伦的性格强势,又对通常的社交规则失去了耐心,以往是绝不会回避任何问题的。

“你的顾虑太多了。种族、公平、爱戴、责任,但那并不是我的问题。”米斯伦低下头,纤细的脖颈像是积雪重压下快要折断的树枝,“我所在意的是,时间本身,也是你不需要的东西吗?”

卡布尔觉得自己短暂地看到了答案。可米斯伦希望他排除在外的考虑却塞满了他的脑海,如同阻塞了溪流的巨石,不能去想的大象。

他既是不愿,也是不敢去注视自己的私心。

每当他感到自己处在幸福的边缘时,乌塔亚的影子又会去而复返,令他在夜里被噩梦惊醒,羞愧难当。

等他挣脱了阴影,却也不再能捕捉到自己想法的影子了。

“莱欧斯是你的朋友,我和帕塔德露所代表的西方态度,你也不会不明白。有这些人的支持和默许,谁又能跨过黄金国来审判你?”米斯伦的指尖轻轻拂过卡布尔的胸膛,又迅速收回。最终,他反手拉开书桌的抽屉,露出了卡布尔最新带回来,还未拆封阅读的两枚白色信封,“是你恐惧争议,还是你不敢——或是不能,让自己处于有争议的位置?甚至,你对自己的状况另有安排?”

金属滑轨碰撞的铮鸣回音在空气中迅速由清越回归寂静,让卡布尔想起法务大臣从别国带来的那支金属小法槌。白色的信件与那日米斯伦从《达尔吉安一族》套装背面取出的封存物如出一辙。一切走向了最糟糕的情况,卡布尔终于确认了米斯伦所介怀的事并非那封来自他兄长的信,而是他性质更为恶劣的隐瞒。

可也许是米斯伦在最初平静而亲昵的态度安抚了他,也许他也早就渴望着坦诚的机会,卡布尔反而觉得达摩克利斯之剑坠落带来的尘埃落定感,令摧毁一切的景象之中混杂了一丝揭开疮疤的畅快:“你都知道了啊。是从什么时候猜到的?这应该……不是对我的调查吧。”

“你的保密措施有达到需要我进行‘调查’的程度吗?除非你从来没有计划着让任何人知晓,否则没人有机会发现真相。”米斯伦叹了口气,疲倦地闭上眼睛。他没有休息的欲望,却久违地怀念起梦境和温床,以及被某个长身人千方百计催生的困意,“还有,你说想让我渡过复仇以外的人生。”

卡布尔睁大眼睛,猛地握紧米斯伦的肩膀。即便是对自己的异样有所察觉,卡布尔再怎么迟钝,也不会成为国王的样子。他深知这句话是二人绝不可以被破坏的连接点。米斯伦只需轻轻触碰支撑的丝线,自认为对此掌控的卡布尔就会感到剧烈的震颤:“不,米斯伦……那是真话!请你别怀疑这件事!”

“我没有怀疑过这句话的真实性……我知道你没有撒谎。只是,你非常执着于求证自己看人的眼光,我以为你至少会想验证一下成果。不过看来现在这样对你来说就已经足够了。”

卡布尔感到几乎冲破桎梏,跃出胸膛的情感像是太过庞大的糖块,阻塞在喉中并烧灼他的咽部,怎么也无法辩解。

他望向装有未知白色信封的抽屉。有一瞬间,他幻视了信封上沾满鳞粉,刺鼻的香味似乎是玷污了他工作的纯洁性。

那么,为什么到了现在还不回应呢?你也要让米斯伦的心被拒绝而僵死在你对责任的执着之中吗?这不该是你的作风,这不该是你的水准,这不该是你的意愿……

苦涩浸透咽喉,像是维持着外表鲜亮,却缓慢杀死他的毒剂。

至少在他仍然下迷宫,不被那么多因素束缚之前,卡布尔对于情感的回应本应更加得心应手。

与此同时,他并不是许下了愿望之后,就等待奇迹自然而然降临的人。

虽然对自己看人的水准有着相当的自信,当局面与可以理解的情报超脱他的掌控时,卡布尔甚至不介意“自证预言”,赌上自己的性命帮助莱欧斯攻略迷宫。

他当然可以辩解:攻克迷宫只需要短暂的几年,而米斯伦的生命还长,他即使想要陪伴对方渡过一生,也绝无实现的可能。只是在米斯伦给出了未曾预料的选择后,这个理由就不再成立。

米斯伦感受到了卡布尔身体里的某一部分正在摇摇欲坠,可惜在得到指令之前,他不会停止解释。而精灵的话语又进一步促使卡布尔陷在无法喊停的愧疚之中,成为了稳固的循环。

“我以为你更想被以能力审视,而不是被作为年轻的种族照顾。所以我用同等的标准来要求你……我不知道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

卡布尔愣了一下,才意识到米斯伦说的是他那完全不符合长身人规划的高教学标准。

米斯伦是没有与长身人共同生活的经验,而非不知道长身人是怎样的物种。

米斯伦的体能完全超出精灵应有的水准,这是他对自己的训练同样残忍的结果。如果他能克服精灵在体能的弱势,那长身人为什么不能克服时间上的困难?或许这就是前金丝雀队长的思考方式。

如果米斯伦生来便是长身人或者矮人,足够应对迷宫探索所需的力量或体能,或许他不会将自己的身体锻炼到这个地步。而体能上的不足是精灵调查迷宫最大的阻碍,所以他弥补了这点,仅此而已。

正如羚羊无法要求狼群跑得慢一些,以便它可以悠闲度日,米斯伦当然可以放低标准,选择宽容,尽情享受卡布尔在有限寿命中温情的陪伴,长寿种族的国家却不会如此善良。

他不是卡布尔的敌人。然而,卡布尔没有与之匹配的时间去接受这份善意,甚至已经准备缩短自己拥有的时间了。

“可你是如何利用我教给你的东西的?你实际上并不需要做到那样出色对吗?长身人可以追求并拥有的东西是更有限的。要求你们在一件事情上投入过多的精力,这无异于扼杀你们的生命……是我误解了。”

米斯伦罔顾卡布尔无措搭在他肩膀上的手,后退了一步,漆黑的眼睛盯着长身人,深渊般的瞳色里填满了失望和低落。

“我没有想过,你看似舍近求远的做法,是为了快速获得更多的东西,而不是一个纯粹且微小的胜利。稳妥的手段并不合你的心意,你想做的是……赌徒。”

米斯伦背对着他站立了很久,然后才端着那个空空如也的茶杯离开——这是他第一次几乎什么也没讲,却已经喝完了整杯水。

原来,米斯伦也会遮掩自己的想法,也会做着与欲望完全无关的事情。卡布尔不自觉地想着,苦涩地发现自己没有找到阻拦米斯伦离开的理由。

发现旁人隐藏的一面本会令他感到兴奋,可是此刻,卡布尔却无法为获知了米斯伦的“另一面”而感到愉悦。

即便是一无所获,恢复的速度慢一些也好,卡布尔希望米斯伦继续用冒犯与且不体贴的态度对待他。哪怕是用尖刻的言辞拆穿,或是用武力打醒,命令他如何行动……至少那样,痛苦的人就不会是米斯伦了。

他在无意间微微垂下目光,看见地板上浅浅的两滴水渍。卡布尔想起了米斯伦长久在他面前低着头的模样,倏然惊醒,差点直接从座位上站起来,冲向米斯伦的方向。

但当他将灯光移近,才从泛红的色泽中确认那只是落下的茶水。

5

如果让米斯伦评价卡布尔在他这里的学习成果,判断外交大臣究竟有没有可能肩负兼管黄金国财政的职责,米斯伦会说,卡布尔能够算得清各种规模的资金的进出,分辨投资项目的价值,唯独在最为重要的长远目光上选择性失明。

再准确些说,他是分明有能力得出正确答案,却故意做错大题的学生。

即便不是从事经济或商业的人,都能明白有些钱是不能赚的道理。但卡布尔会在进行风控的前提下,考虑对来路不明的资金,甚至是明确的黑钱也照单全收。

这并不是激进,也不是腐朽,更不是愚钝——一个知晓各种族历史与文化的人,又怎么可能不明白这些?卡布尔只是有这么做的理由……且无法向他言说。

米斯伦怀疑过,金丝雀最初建议他与卡布尔同居,是不是因为当他们整整齐齐地饿死在家里时,搜寻尸体的工作会变得简单。不过就结果来说,人类在极端环境下的适应能力很强。他们最终还是为了对方能活下来,在自己的求生上也付诸了更多的努力。

卡布尔不擅长收纳整理,这在他身边的朋友看来不是什么秘密。但或许是因为米斯伦的情况特殊,对于在家的防范工作,外交大臣显然也缺乏危机意识。

秘密的文件没有批复的必要,恰好外形还十分容易掉进各处家具的缝隙。卡布尔总将重要的文件带回家中处理,却忘记收拾。因而床的背面,沙发的夹缝里,到处都有拆开的信封。

若非米斯伦暂时还没有放弃生命的欲望,也不想卡布尔半夜踩到信封滑倒英年早逝,这些信件是不可能学会把自己叠整齐,然后放进书柜的。

米斯伦捡起地上以卡布尔身份发布的公告,发现里面记录着在期限内绝对无法兑现的诺言,通篇皆是荒诞妄想。唯一并非谎言的词汇,是写在末尾的承诺:竭尽全力。

他在书桌上看到一封言辞急迫的投名状,卡布尔在书桌前沉睡,小臂下压着语句优美的应允回信,承诺会庇护对方的安全。但是几天后,自以为高枕无忧的行贿者依然从岛上销声匿迹了。

他无意间读到卡布尔准备的文稿,发现其中描述的愿景在期约内绝对无法实现,于是表情严肃地提醒了卡布尔。卡布尔恍然般地答应,亲昵地亲吻他的额头道谢。可是后来,他听说那段话依然出现在了卡布尔对民众的宣讲里。

直至远在西方精灵王都的奥布林写信,声称黄金国的经济状况发展要远好于他的预期时,米斯伦才真正意识到卡布尔的行为意味着什么。

时间改变了米斯伦,也改变了奥布林。精灵的寿命即使走过了半生,依旧能获得成长。

不知何时,他看不起的那个“脑子很笨,身体也不好”的哥哥成了棋盘旁运筹帷幄的棋手,以灿烂而不似科伦希尔家族印象的浅金色,再度让西方精灵世界的经济天平所倾斜。就连米斯伦也不得不承认,或许当初是他低估了自己的兄长,对方的眼光温柔,缺乏猎手的攻击性,却从不短浅。

在投资上,奥布林几乎从不会出错。远赴别国之前,米斯伦偶然也有需要向奥布林确认猜想的时刻。可既然他们不约而同地做出了相近的判断,那么或许黄金国的许多事,确实是不遵循规律的。

拿钱办事,欠债还钱,这是金融的法则,是公平与秩序落实到现实的缩影——无人会否定这条规则的合理性,但世界却并不是这么运作的。

所以会有诉讼,所以会有拒绝借贷,所以会有战争。

逃避规则的方法自始至终都有,只有过于天真,相信正义是从天而降的人才会忽略其他路径。

无处谋生而留在黄金国的人极少富裕,享有资源的人则可以决定去往任何地方。黄金国得到了广袤的土地,资金却依然在少数曾经岛与卡卡布鲁德的领主与富商手中。一旦他们将钱财与人力带走,黄金国本就不容乐观的经济则会雪上加霜;缺少将物产变现的能力,纵使黄金乡留有丰饶的黄金和财宝,也只会沦落成任人攫取的货仓。

能让这些人放弃安逸,选择留在黄金国的理由,除却带来更大隐患的暴力之外,恐怕也只有“希望和愿景”了。

很可惜,黄金国如今并不具备这些,必须无中生有。因而必须有人贩卖期冀,兜售理想。假设无人听信,那么衰亡将成必然,黄金国甚至可能熬不过等待物产收获的最初一年;若是所有人都信以为真,并在其中投资,说不定在资金的腾挪扭转与收获中真能运作下去——黄金国正是处于这种情况。

卡布尔所有遥不可及的誓言都是在向未来借贷,等到债务无法偿还的时候,必须要有人付出代价。到那时,那个人选只可能是卡布尔自己,卡布尔也只会选择他自己。

就像莱欧斯以“现在的国王是我,前岛主的许诺与我无关”为由,轻易拒绝了金丝雀带走玛露西尔的要求,只要黄金国愿意像抛弃旧岛主那样,将卡布尔也视作可以割舍的零件,那么这艘新船就能继续航行下去,所有的违约都将被视作“失职的”卡布尔一人所为。

在准备献出自己生命的时候,卡布尔甚至贴心地附上了杀死他的刀,这些本应阅过即焚的信件正是为此留下的。米斯伦在小心翼翼地收起这些刀片,并将它们严密地藏匿封印起来时,也被信中真正的用意割伤得鲜血淋漓。

将卡布尔从书房里传送出去,米斯伦背靠着房间的门,一封一封地重新查验密信。过于刺眼的白纸很难阅读,令他双目的眼眶酸涩;卡布尔在门外呼喊他的声音,又使米斯伦将信息组合成卡布尔携着眩惑的笑容,说出无瑕的谎言的优雅姿态。

可是难道他不会痛吗?米斯伦想。卡布尔的视力没有受损,一定看见了我为他诞生的愿望,他的耳廓没有折断,不可能没有听到那些乌合之众的闲言碎语。

米斯伦自认他的情感一直很自私。即便这意味着要拼尽全力,以至于伤害旁人,也绝对不会希望重要的人选择牺牲。为什么必须是卡布尔来做这件事呢?

“这是我自己想做的事——总要有人去做的。”

对于米斯伦的惊疑,卡布尔早已给出了答案。而且,与攻克迷宫的状况不同,这件事卡布尔能做到。

在任何领域,想要达到极致都绝不是容易的事。但是欺骗更多一无所知的人,并不需要多高的门槛。似是而非的答案配上笃定又令人安心的态度,就已经构成了欺骗的必要条件。

需要一位舌灿莲花的人,说动这些对象放弃更好的前景,而将萌芽于淤泥之中的一线生机视为更好的未来;需要具备极大个人魅力的精神领袖,吸引到更多优秀的人才为他留下,并被黑白两道都视为仰赖或攀附的对象,主动交出钱财;需要一位忠诚之人,在得到了这一切之后,依然不会产生背叛的念头,而是接受自己一无所得,并在未来牺牲的结局。

那个人选的答案是确凿无疑的。

尽管卡布尔的忠诚不时遭到旁人质疑,自以为与这位大臣交好的食腐者们,也深信卡布尔是借着光鲜的名号从中牟利。“忠实好人”与“虚伪反派”的两种评价交织在他的身侧,并且双方都觉得对面才是那个看不穿卡布尔面具的大傻叉。

可是米斯伦知道,卡布尔内心的赤诚不曾变过。

米斯伦欣赏卡布尔的能力,但对卡布尔的计划评价素来很低。在前金丝雀队长看来,他这个长身人只是擅自决定了一个非常糟糕的计划,并且决定自己会成为计划的牺牲者——就像在地下一层的时候挟持自己那样。

一旦糟糕的预想真正发生,绝没有他所说的“尊崇与喜爱”,等待他的只会是欺骗世界的骂名。

为什么要隐瞒呢?因为连卡布尔都知道,如果听说可能会是那样的结局,无论是他,还是莱欧斯,都绝不可能同意他牺牲到这一步。对于他们来说,一个理想的国度只是确保自身与喜欢的人能够幸福生活的居所,一旦重要的人不在了,再美好的前程也失去了意义。

假若卡布尔是真心向往着短暂而竭尽全力的生命,米斯伦会尊重他的意愿,对附加在他生命之外的、污秽的附加值保持沉默,直至时间也将他与秘密带进相同的坟墓。但如果卡布尔希望生命的刻度停在长身人的范畴内,只是出于根深蒂固的愧疚,为了逃离早已不再会有人追究的谴责……

那么米斯伦会遵循规则竞争,将卡布尔心中的天平掰向这边,直到卡布尔接受他所准备的,更好的出价。

6

氛围接近破裂的谈话让卡布尔心神不宁了一个傍晚。他心不在焉地烹饪了没人在意味道的饭菜,味同嚼蜡地扫光属于自己的那一份。

另一幅餐具静谧地待在餐桌上,主人却不见踪影。卡布尔怔愣地盯着那个光洁的白瓷碗,才发现心慌的诱因:他所处的餐厅寂寥得可怕。

米斯伦搬进来的起初,卡布尔有些担心他能否再邀请米斯伦一起吃饭。可在他编好冠冕堂皇的理由之前,米斯伦就捧着一碗造型模糊的荞麦面走到了他的身边。

从那以后,卡布尔再也没有独自在家吃过晚饭——如果米斯伦在迷宫中探索,那么卡布尔索性就在王宫加班。

处理希斯尔的问题时,他偶然与玛露西尔聊起过欲望被完全吞噬后的症状,也顺带聊起了米斯伦。

玛露西尔听完之后沉默许久,面色怪异,看起来有些可疑的尴尬:“也就是说,那个人必须要你陪着才能吃饭和睡觉?我最多五岁的时候,也就不再向妈妈那样撒娇了啊。”

卡布尔说不清他当时的反应是想澄清误解,还是惊愕与恍然。只记得在听到那两个字的时候,他的心弦猛烈地震颤起来。

……说不定,那真的是同一回事。即便不是,他也希望是如此。

卡布尔泄愤般地咽下最后一口食物,然后决然地站起身,去推另一间卧房的门。

是啊,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了,还得提醒米斯伦吃饭才行。

米斯伦的攻击性与强大容易让人产生心理阴影,可若是真的因此就对他置之不理,精灵反而会轻而易举地让自己处在死亡边缘。要是到了那个地步,卡布尔绝对不会原谅自己。

即使在二人的争吵过后,卡布尔也不认为自己会改变想法,但米斯伦的提议确实令他无法抗拒地动摇……至少有一点是事实,他没有很努力地向米斯伦隐瞒自己在做的事。

他想拥有能够分享秘密的人,想像在迷宫之中那样卸去伪装,朝对方发泄所有的怨恨与不满,倾吐出所有的疲倦。

卡布尔希望那个人是米斯伦。并且恰好,他有对几乎所有人隐瞒计划的理由,却唯独不包括远离了政治的米斯伦。

他知道自己非常依赖米斯伦的可靠,无法承受和对方的疏远,正如他不太适应没能和米斯伦共享晚餐。

而当他与米斯伦的时间被为了工作而衍生的授课所占据时,内心本就不平衡的天平更是进一步倾斜,让他不住地渴求更多的时间,更亲密的相处。

这显然一点也不公平——他想要的很多,还有必须履行的职责,而米斯伦只剩下极为有限的欲求。所以,卡布尔不敢想象米斯伦现在对他有多失望。

拜米尔西里尔教导的战斗风格所致,他的步伐很轻,踏过实木地板也没有踩出明显的声音。

站在米斯伦坐着的椅子后方,卡布尔忍不住越过椅背偷瞄了一眼。精灵一如往常地悄无声息,死活不明,也不知道是生气,还是真的没有察觉他的到来。

卡布尔在心中叹了口气,却在收回视线的同时,被一只忽然向后探的手捏住脸颊,身体不受控制地前倾,视野里一阵天旋地转,随即被传送术扔到了椅子的正面。

“你在鬼鬼祟祟什么?”米斯伦依然抬着施术的手腕,目光坦然地盯着他。

卡布尔匆忙地低下头,发现米斯伦膝盖上垫着书与信纸,一支素色的羽管笔夹在他的食指与中指关节处——原来米斯伦刚才低着头毫无反应是在写信。

其时间距离卡布尔把信从信箱里捞出来已隔半年,米斯伦终于想起来提笔给他的哥哥回信,效率堪称优雅,颇具精灵贵族风范。

卡布尔局促地笑了一下:“我……想和你谈谈。”

米斯伦睁大了眼睛,惊讶地看着他:“你改变主意,打算接受我的提议了?”

“当然没有!我只是来提醒你吃饭。”卡布尔断然否认,却在脱口而出后察觉到自己的色厉内荏。他害怕任何可能对米斯伦造成伤害的语句,像在对视中认输的猫一样错开目光,“都说了这不是那么容易的决定……至少暂时还不行,我需要时间。”

“卡布尔。”米斯伦平静地打断了他,揭穿那一层并不巧妙的谎言,“如果你在担心我们傍晚的谈话,不用特别介意。其实我没有指望过你会答应。”

卡布尔抬起头,思绪空白了一瞬,才理解了米斯伦话语的含义。

“你早就想到了我的答案?”

“嗯。你不会答应的,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还要——”卡布尔咬紧了牙。直至此刻,他是真的被米斯伦所刺痛,对精灵深刻的歉疚几乎等量地转化为不解与愤怒。

米斯伦没有隐藏的欲望,他也无权阻止米斯伦追求自己想要的事物。但被问及后诚实回答,与刻意说出无意义的伤人的话,二者的性质完全不同。

这就仿佛是在辗转反侧地经受了彻夜的折磨,终于痛苦而疲倦地准备好献上答案后,却被对方断言他的苦难与答案根本没有意义。

“你是明知道这个问题,至少让我们其中一个人陷入痛苦,仍然这样问了?”

“是的。这个问题会让你伤心,但我无法对事实视而不见。”米斯伦稍稍低下头,遮住了自己的表情,唯有施加在笔尖上的力量更重,透过晕染的墨点在纸上留下深刻的印痕,“以我的视角来看,你在为了偿还自己作为乌塔亚幸存者的负罪感而行动。出于创伤的选择很冲动,也很容易在将来后悔。而且像你这样有能力的人,不该轻易选择牺牲。”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又纵容我在曾经的岛主面前提及乌塔亚的过往,相信我会成为你攻克迷宫的同伴呢?”

卡布尔的喉中苦涩。他知道乌塔亚的事件是独属于他的伤痛,因而几乎不主动向人分享这段过去。但他没想到,就连米斯伦也会无法认同他的愿望。

以米斯伦的坦诚性格而言,所说极可能是客观的判断。并且,他其实比任何人都要害怕自己无法胜任职责,不能肩负起黄金国的未来。

卡布尔双手交叠在身后,暗中紧紧交握。像是约束自己的肢体动作那样控制内心的情绪:“冲动?容易后悔?就因为你认为这个想法很幼稚?你是金丝雀里最在意乌塔亚事件的人之一,我不相信你会这么想,米斯伦。”

“我很在意乌塔亚的事,可那毕竟已经是十几年前了。我的过错无法弥补,只有你还在。”米斯伦闭上眼睛,身体依然端坐着。他总是用这样的姿势思考,看起来像是无所事事地发愣。可等到锐利地睁眼之际,米斯伦就已经想好了答案,“其实你清楚,无论你做出怎样的选择,我都有能力陪你走完剩余的时间。”

卡布尔的脑海中霎时一片嗡鸣,无尽混乱而轻盈的感受堵塞了思考的回路,又被最后一丝理性维系在现实,让他险些忘记呼吸:“是的,当然。但我、我并不是为了你的回馈才这么做的。米斯伦,你只需要专注于恢复欲望,去做自己喜欢的事——那就是我所期望的了。”

“你的时间和生命对我来说很重要。我希望你能为我保留这些东西,而不是将它们为了别的原因交付出去。”米斯伦睁着左边的眼睛,一字一句、不带情感地说道,“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我想让你渡过偿还以外的人生。”

直至此刻,卡布尔可以断言,米斯伦是刻意的。

精灵思考并非这种风格,且用词上太过煽情。若非刻意,米斯伦绝不会产生自己那样的愿望,更不可能模仿他的语句。

但卡布尔对此没法拒绝,这就是最狡猾的策略。

即使桌上的所有人都知道游戏规则不平等,商议中的竞争从不礼让落后者,也不可以明确地以不公正为前提——至少绝不能在谈判中堂而皇之地说出来。米斯伦正是在以此提醒他,不要忘记承诺是彼此相互的。

而这甚至不是简单的文字游戏,因为卡布尔恰恰最在意的就是公平。种族的公平,利益的公平,守信的公平,以至于……情感的公平。

即使知道了自己的感受正中米斯伦的下怀,可谓是完全被对方的策略所控制了,卡布尔也完全无法抵御心中泛起的酸楚。

“这不是商业竞争,米斯伦。你要求的东西很多,这会让我没办法去做我该做的事。就算多数人有不止一个愿望,可是这些愿望总是彼此相抵触,难有两全其美的答案。我不能只为了我自己做选择。”

“你只需要说出你的愿望就行了,其他的难题,会有别人和你一起努力的。至少也要尝试过其他的可能,才选择牺牲吧。”米斯伦眯了眯眼,笔尖翻面在纸上点了两下,宛如猫咪不耐烦的尾巴,“如果我所想的理由真的不成立,你不是应该问,‘你有什么资格向我提出这种要求’吗?”

“什么资格……米斯伦!”卡布尔困惑地复述了一遍,紧接着才反应过来,自己究竟在压力之下承认了多么严峻的事实。

在方才的谈话中,米斯伦其实跳过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而卡布尔也没有指出……明面上的说辞是,米斯伦和卡布尔只是彼此都需要有人照顾,于是才被安排在了一起。而他们本身没有任何在此之上的关联,也是没有理由希望对方做任何事的。

——是啊,希望。如果卡布尔想解释短寿种族对长寿种族的希望就仅仅是希望,而不意味着能亲眼见证结局的话,那么米斯伦对他的期望可是真正要付诸时间来验收成果的。他能答应这件事,本身就已经超过了普通关系的界限。

然而,一旦辩解自己是疏忽了这一点,就等于变相承认他其实也想陪米斯伦渡过尽可能长的人生,参与到精灵今后的人生里……

他不能在这个问题上装傻,因为米斯伦恐怕也早已看出了问题的核心。

金丝雀们将米斯伦托付给他时,固然找了千百种借口,却不可能忽略卡布尔是个短寿种的事实——先利用他帮忙找回队长的欲望,又在几十年后让米斯伦再度承受失去欲望的折磨,附赠亲密之人离世的痛苦?

卡布尔觉得米斯伦的队员还没有那么疯狂。

至少,利西昂不信任他。只有米斯伦自愿,甚至是主动坚持的情况下,才能说服狼人精灵接受他在眼皮子底下带走尊敬的队长。

他怎么会以为米斯伦对此毫不知情?他怎么会认为米斯伦只是对种族问题缺乏关心?

卡布尔咬了咬牙,为一直以来忽略了这么重要的事而自责。他想要弥补自己的疏漏……以及因为误会而与米斯伦保持的距离。

礼貌,尊敬,亲昵而周旋的距离。卡布尔怀疑自己的行动一直隐隐让米斯伦感到冷落,只是不知道是否已经太迟了。

“现在回复这封信,是因为你已经做出了决定吗?”

米斯伦轻松地晃了晃信纸:“不,只是忘记回信了。这里拥有的事物无可替代,我会留在梅里尼。”

“你……不是要回到北中央大陆?”

米斯伦皱了皱眉,望向卡布尔的眼神仿佛是怀疑他被传送术转晕了脑袋:“为什么会这么认为?我已经通过通讯妖精向女王述职。”

卡布尔心虚地瞥了一眼米斯伦手上的信件,为米斯伦的明知故问而有些难过:“你的哥哥不是还写信来问这件事吗?”

“他问的是我调查迷宫的工作。”米斯伦困惑地回答,“世界各地的迷宫本质都是相通的,追踪魔物的活动其实没有必要在梅里尼,是我主动向女王提出的请求。而他也只是写信来确认这是我的真实想法,而非受人指示所做的决定。”

“就仅仅是这样?我以为……”见到米斯伦愈加茫然的眼神,卡布尔心知彼此的情况不适宜再有更多的隐瞒,下定决心地深吸了一口气,“我以为他指的是我不值得被选择。”

听到这句话,米斯伦也不得不停下笔,眼神复杂地望着卡布尔。最终,他缓缓地抬起手,示意卡布尔来到他的身边。

“他不会轻易用价格来衡量情感,因为我就是他做过最糟糕的投资。”

卡布尔立即又用他最擅长的委屈眼神望向米斯伦。

他想要反驳精灵对自己的贬低,却被米斯伦拿羽管笔的笔杆抵住了嘴唇。羽小枝柔软的触感,韧性羽管舒缓的力量,无论何者都不会刺痛卡布尔的感官,但这份轻柔无法消除卡布尔宛如被塞了一嘴鸡毛的感受。

“金丝雀队隐晦地提示了被吃掉欲望的迷宫之主的结局,医生说我的病情几乎不可能扭转。曾经照顾我的仆从不忍心我哥哥继续被蒙骗,甚至告诉了他我有多么厌恶身边的人……但他说没关系。对于我代替他加入金丝雀的事,他一直心怀感激与愧疚。察觉病倒的花木早已从根部腐朽,浇灌一株枯萎的残枝败叶,他知道自己所做的就是这样的事情。”

卡布尔轻轻地推开羽管笔,随即用手指摸了一下自己的嘴唇,回味着停留的触感与思绪,语气难得地犹豫:“可我还是觉得,这样的比喻……”

“没有言之过重。贵族们送自己家的孩子去金丝雀,多是为了宣誓忠诚,而我作为迷宫之主的经历是科伦希尔家族的污点。必须以戴罪之身修正我的过错……或者,就需要死亡坐实我成为受害者的名誉。”

米斯伦的眉眼平静地舒展着,没有为再度解释而失去耐心,只是平静地将卡布尔不太熟悉的贵族言辞轻易地翻折,变为了清晰易懂的语句。

“奥布林告诉我,就算不回到金丝雀也没关系,他会出资照顾我,并且说服父母。科伦希尔家没有沦落到必须牺牲家族成员才能保全自身的地步。”

卡布尔无言地咽下了劝慰的语句。

当米斯伦在讲述这些曾经令他发狂的痛苦时,他的瞳色依然像是不见光的深渊,卡布尔却产生了在他眼里见到银星般的光彩的错觉。在那受损的躯壳只下,有什么新的东西生长出来,仿佛干枯叶鞘之下的新芽。

他深知精灵社会有多看重纯洁的名誉,也能从米斯伦的叙述中隐约感受到精灵对自身厌恶的挣扎。

即便米斯伦没有说出口,卡布尔也能理解奥布林恐怕是科伦希尔家中唯一对米斯伦还抱有善意的人。希望他死在迷宫里的声音,期待他不会给家族引火上身的愿望,时时刻刻都萦绕在米斯伦的周围。

而这种强烈的被排斥感,会让米斯伦认为自己没有资格享有宁静优渥的生活,因而主动将自己流放到恶劣的环境之中。

他似乎能够理解奥布林写信的用意了。

即便是对米斯伦的初印象就是金丝雀队长的卡布尔,也并不认为迷宫就是米斯伦的归宿。

希望米斯伦可以不再被过去的伤痛拘束,可以从今往后远离险恶与阴谋,在被鲜花簇拥的城镇尽情享受剩余的人生——如果米斯伦的哥哥是这么想的话,卡布尔其实也能对此感同身受。

“在家族来信之前,其实我也一直在询问自己为什么向女王申请了留在梅里尼。对于大概率不会得到结果的事,投入毕生的精力或许是不值得的。”米斯伦用手掌摩挲着垫信纸的书,然后稍稍擦去洇染到纸张背面的墨渍,重新将偏移的信纸摆好。

卡布尔这才发现,被米斯伦用作书写垫板的,是他探索迷宫时会用到的笔记。魔物记录的皮质封面几经加固,装钉,重新走线,于是柔软的外表以千疮百孔作为代价,变得坚固而耐用——就像米斯伦本人一样。

精灵的人生厚重,独一无二的经历支撑着他看似荒谬不理性的决定。在克服机遇的难题后,两个像他们这样偏执的人彼此靠近,似乎是必然的结果。

“恶魔的诞生与成长伴随着人类的历史,即便是精灵或半精灵的寿命,也不足以见证那样漫长的周期。恶魔的人格下一次形成时,或许连现有的文明都已经损毁断代,我所做的事情很可能没有意义。所以,我只是为了自己而行动——既是因为我能做到,也是因为我想做。”

就像黄金乡的居民和短寿种族或许看不到黄金国真正繁荣的那一天,米斯伦的迷宫调查也大概率不会得到终极的解答。漫长的历史为证,那并不是精灵们习惯的在一个生命周期之内能够完成的事,每一位探索深渊的人,甚至不能平等地得到留名的刻痕。

所以,在偏执的理想上,米斯伦始终都是能理解他的。

漆黑的眼睛低垂了许久后,再度转向卡布尔。精灵唇角柔和的弧线逐渐绷紧,最终变为严厉的神色:“卡布尔,我不知道你想要的‘短寿种族’的公平是什么,但既然我也有想要履行一生的追求,这对你来说应该很公正了。所以不要因为有什么理想,就认为你该拒绝我。在确认你的选择不会招致更大的危险之前,我不会放任你单独行动。”

体贴的一番话被米斯伦说得像是胁迫,但卡布尔却听懂了米斯伦的誓言。

这个精灵总有千百种方式克制他的巧舌如簧。几秒钟之前的便捷欲望转瞬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仿佛退行回到了无法掌控语言的年纪,不知道如何表达满溢的感激,只能单膝跪在米斯伦的身边,环抱住精灵的腰,以最原始而笨拙的方法表达他的忠诚。

米斯伦无言地注视着卡布尔。他从不关心肢体动作,也相当忽视礼节,各种人类的互动在他看来与绕过建筑障碍物或是围着柱子转圈没什么区别。

但是经验告诉他,一旦有卡布尔靠得离他这么近,或多或少是想对他做点什么——也说不定是需要他做点什么。于是他勾起卡布尔的一绺黑发,然后将指尖伸进打着卷的头发里,就像抚摸一只温驯的黑卷毛羊。

“除了我想看看这个国家会变成什么样之外,我选择梅里尼也有出于人际的考虑。我一旦离开黄金国,曾经归属于我的罪犯也必须跟从回到北中央大陆——至少,也要带走希丝惠丝和奥塔。”

精灵混乱的手法摸得卡布尔晕晕乎乎。就在卡布尔郁闷地想,他不想被当场小孩一样对待,米斯伦还不如直接揪他头发的时候,精灵再度用稍显干涩的嗓音开了口:“卡布尔,梅里尼对她们来说是好的选择吗?”

卡布尔缓慢地抬头,嘴唇无声地开合了一下。米斯伦犹豫的眼神就像是在证明认为他在以年长者自居的想法有多离谱。

米斯伦对旁人缺乏关注,在人际上总是缺乏自信,因而虽然敏锐,却需要反复向卡布尔确认他的想法,依赖他的判断。搬来与卡布尔同居之后,米斯伦对曾经队友的生活状态的掌握程度大幅度下跌,甚至可能都已经及不上卡布尔了。

而米斯伦只是诚实又顺遂地接受了这一切,将他自认为不擅长的工作交由了卡布尔来分担。至于是否会因此而距离精灵的社会更加遥远,日渐孤立,人际深受卡布尔的影响与掌控,这并不在米斯伦的考虑范围之内。

——回忆起自己前往使馆所见到的景象,卡布尔他能想到的第一个词汇是“奢侈”。可是那不是准确的形容。

熏香作为一种常见的魔法物品并不昂贵,多变的衣着是为了适应精灵与长身人文化不同的场合,精灵蛋糕更是朴实甜腻到无趣的食物。可以说,精灵使馆的物品合理到无可挑剔。但他为什么会觉得认为精灵们“奢侈”呢?

恐怕是因为卡布尔自己的工作非常辛苦,而精灵们看起来却轻松得像是在玩耍,根本没什么烦恼一样。

作为外交大臣,他其实应该为这个结果而感到欣喜。这说明西方精灵真的完全信任莱欧斯成为国王,没有丝毫交恶的意愿——否则,身为外交官的帕塔德露早该愁眉苦脸,而其余精灵也会嗅到风向、争取撤离了。

卡布尔不确定地托腮,最终采取了对他而言有些含糊的答案:“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好的选择,但以我所见的景象,他们的生活应该是愉快的。”

米斯伦点了点头,眼尾的弧度趋近柔和,看起来对这个答案非常满意:“那很好。进入金丝雀队的罪犯,无非就是没有社会适应障碍的问题罢了。耳朵上的缺口足以令他们在精灵的社会处处受到礼貌的拒绝。在梅里尼,他们都是‘金丝雀队’的西方精灵,而在北中央大陆,他们只是罪犯。”

如果是帕塔德露听到这番话,一定会震惊地表示罪犯和看守绝对不能混为一谈,她必须对此澄清。可在米斯伦的潜意识里,似乎对自己与金丝雀的罪犯们没有加以区别。

当然,也不仅仅是金丝雀。米斯伦“物尽其用”的指挥风格平等地凌驾于种族观念之上,日常相处的要求又低到尘埃里。他对短寿种族既不过度保护,也不高傲的态度无疑正是卡布尔的慰藉。

舒缓的谈话内容就像长久的淤积终于化开,卡布尔深吸了一口气,感到躯体里流淌的疼痛已随着语言而被驱散。甜蜜温和的愿望对苦涩取而代之,他又恢复了精神充沛的状态。

“比起多数‘西方精灵’,人们对金丝雀的印象更好。”卡布尔温和地提醒道,“岛上的许多人都参与或见证了那一日与恶魔的战斗。即使曾经与精灵有过冲突,人们也不再将金丝雀视作纯粹的干涉管理迷宫的人,而是……并肩作战过的同伴。”

“同伴……?我们吗?”这次轮到米斯伦微微愣了一下。

缺乏欲望让他对“战友”一词没有太深刻的感受;论及事实,他也不曾将其他种族的冒险者视为战友。不过,当他看见卡布尔正忿忿地盯着自己,仿佛随时准备扑上来捂住他的嘴时,还是勉强接受了这种说法。

“好吧。考虑到黄金国的人口构成,有这样的情况也不奇怪。我知道你们的部分人口来源于偷渡,流亡,非法交易……听起来似乎很糟糕,就像文明未能踏足这片土地。但换句话说,就是权势尚未建立,任何人都有机会凭自己的技能在此立足,出身反而不被看重。”

米斯伦将一缕垂下的头发拨到耳后,不经意地摸了摸耳廓的断面。那里的疤痕在触碰到时早已不会痛了,但这始终是他身份异常的证据。

无论对方是否属于精灵,都会为他的断耳感到恐怖,而兴许是远离北中央大陆的原因,这个特征在梅里尼只为他增加了被问路的概率——这件事让他的队员们都感到费解。

“希丝惠丝在我回到金丝雀队的最初,曾经提过许多不平凡的要求。但我知道她那么做的原因,奥弗里来自一个没落的贵族姓氏,而她是金丝雀中少有的坚持在名字前保留姓氏的人。这里可以治疗她的嫉妒心。至于奥塔……”

米斯伦的话语停顿,眨了眨眼。从那只深潭般黑色的眼睛里,卡布尔竟然读出了可以被称之“意味深长”的情绪。

卡布尔无法说明自己为什么理解了米斯伦的言外之意——或许是因为他在这方面也很难算得上是想法纯洁。总之,他迅速吓清醒了:“难道是因为这里有更多的半身人吗?!”

“说不定就是这样。国王那过于理想化,甚至有些幼稚的主张,巧合地有利于像她这样的人。如果你想阻止你的国民受害,就请继续努力吧。”讲到这里,米斯伦终于轻轻地笑了一声,随后恢复了面无表情的状态。

他整理好膝盖上的物品,彻底放下笔,不再关注那封尚未回复完毕的信,反而将手搭在卡布尔的肩膀上,然后起身走向房间外。

“我在这里的时间会很长,有足够的时间见证你们所构筑的‘未来’,但我希望……对我来说最重要的那个人,能够接受我的出价,同样留在那个‘未来’里。”

7

……后来,米斯伦付出了怎样的筹码?

在精灵的执意要求下,他陪米斯伦重新做了一个通讯妖精,因此离“没有感情交易,也不存在任何贿赂”的清白关系又远了一点。但那最多算是安慰米斯伦,称不上补偿。

十年里,米斯伦没有任何为此行动的迹象,甚至再也没有提过这件事。唯独在他问起的时候,米斯伦会微微低下头,用晦暗的目光与清冷的声音回答他:“你是这样想的吗……可我早已经出价了。”

米斯伦短暂离开梅里尼的一年里,他听说乌塔亚重建了。作为参考的,正是从岛上迷宫中绽放崭新生存模式的梅里尼。驻守的精灵们代替莱欧斯的诅咒,成为了这座边境小镇抵御魔物的屏障。

卡布尔有些好奇乌塔亚重建后的模样,不过黄金国依然需要他,他也深爱着这个国度,因而没有想过再回到故乡,于是乌塔亚的记忆越来越少被他回想起来。

但那其中究竟有没有精灵们的帮助?米斯伦是否利用家族的势力,在乌塔亚做出了符合他价值判断的投资?卡布尔想过要去调查,但最终没有付诸行动。比起确认精灵们是否在对待短寿种族的问题上干涉过多,或是溺爱过度,乌塔亚重建的结局已经足以成为他的慰藉了。

乌塔亚时期的记忆久违地重现,他在天地倒置的视角中俯瞰着被伤痛封锁的过去,那是幼时的自己,眼睛明亮地圆睁,像是一只年轻的蓝闪蝶。羽化的生命刚刚能振翅飞翔,而不是某种标本,在信件里迎来压制的死亡。

他对米尔西里尔说,他想参加托尔的家族宴会,他想了解其他种族的文化,他想知道自己是不是魔物的后代……在决意探索迷宫,学习剑术之前,他也仍然有这么多普通而真诚的愿望。

可是在独立的愿望得到满足后,接过的长剑却变作一枚珠针指着他,讲述着只要刨去身体内的血肉,填上柔软的棉花,然后被钉在这个位置,就是他接下来的使命。他会成为这个国度需要的人,他会完成乌塔亚幸存者的使命,他会实现短寿种族期待的那个未来。

接着,他看到在金黄色底图的纺布中央——那副完美柔和的图景之中,有一个格格不入的斑点。它被漆成光泽的银色,缀在蝴蝶画面的上方,像是在夜晚为飞虫指引方向的月亮。

平行的银白光线不似伏案烛火,以勤勉与赤诚为激励,将盲目飞行者引向烧成灰烬的死亡,而是指引他穿过清凉的晚风,寻找带来芳香费洛蒙的爱人。

在虚假绘制的场景中,他几乎为这一抹纯粹质朴,又醒目的颜色所照明。

画外的他举起提灯,想要用强烈的光线照亮美丽的图景,却忘了皎洁的银色来自金属般的材质,正像一面镜子。于是闪耀光洁的银月猛烈地反射出烛火,模糊了整副画面,也刺伤了身为观察者的,他作为人类的眼睛。

卡布尔醒悟过来,他犯了致命的错误:需要拿强光照亮的景物之上,绝不可以有反射如此强烈的绘色——月亮和黄金麦浪一般的白昼场景,本也是不该共存的。

可当他的手指触到脆弱的、只需指甲稍一用力,就可以将其撕碎,从画布上直接剥离的银色涂料上,卡布尔却怎么也无法狠下心抹除这个斑点,甚至为胸中恶念的诞生而刺痛。

因为他本是为了落在眼前这一抹纯粹无瑕的银色,才更想用漫长的时间补完这幅画的。

米斯伦的欲望在这些年间恢复得很好。但是卡布尔无法停止照顾他的欲望,也许再过三十年,四十年,也没法放心——可是,选择作为长身人活下去,就也得接受任何意外事故的发生。必须活到60岁之后才能死亡,那真的是短寿种族可以有的观念吗?

留下米斯伦一个人生活的话……他无法欺骗自己,说只要有这些时间就已经足够了。

信件的风波过后,卡布尔找到了为他整理公文信件的女管事,询问最初那一封花里胡哨的情书是怎么回事。可女管事却背过身去,不满地用微胖的手指拨过分拣的文书,从中随手就抽出了厚厚的一叠“花里胡哨”来。

卡布尔汗流浃背地醒悟,虽然这些年来只是首次有情书被递到他的手中,但是始终不乏旁侧敲击询问女管事,想要从她这里套取情报的人。而她大概早已回复这些信处理到腻烦,才悄悄放过了一封,用作对卡布尔的警示。

“我当然知道卡布尔先生有心上人了,可是您念叨了这么久,准备什么时候告诉米斯伦先生呢?就算他是精灵,也没有让他等待这么久的理由啊。”

卡布尔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漏了馅,不由僵在原地,几度斟酌措辞,还是险些咬到了自己的舌头:“但我要求声明过……”

素来温和有礼的女管事哼了一声,双手叉腰地教育起年轻人来:“我们按照您的指示,对外宣称卡布尔大臣并非单身。但是久久等不到下文,那些姑娘小伙们也会怀疑是谣传,再度动起对您的心思——到时候,这样的信就会越来越多喽!”

卡布尔望着厚重的信封,忽然觉得指向他的情感变得格外陌生。他一直都知道对自己来说最重要的那个人是谁,可是,他的心中甚至都快要容不下自己了,米斯伦的位置又在哪里呢?

信件中夹带的那只蝴蝶,最终落到了何处,又是被如何处理,卡布尔已经不记得了。

他能够想起的,是心脏尚未停止跳动的胸中,此刻唯一的想法:如果长身人的寿命不足以他完成自己的使命,阻止他将心声说出口,如果这就是他所拥有的全部时间……他并不满足。

卡布尔放下燃烧的提灯,试图从珠针下释放出垂死挣扎的蝴蝶,巨大的画作却从王宫的墙上崩落,伴随着轰鸣声迎面砸下。他的颅骨震颤,脸颊疼痛到扭曲,胸腔也因重压而窒息……

他已经没有选择的机会了吗?

“——!”

卡布尔用尽全力拨开阻碍,猛然睁开眼,却看见米斯伦跨坐在他身上,举起的右拳悬而未决,似乎是在思考是否对他的脸再补上一拳。

原来刚才的景象都是梦,唯有最后砸中脸的疼痛是真实的啊……卡布尔在心中犯嘀咕。紧接着,他才意识到,假若不立即制止米斯伦,自己可是会结结实实地挨上第二拳。

“停下,停下!米斯伦,我已经醒了!”

卡布尔连忙用手掌抵住米斯伦的拳头,叹了口气,然后坐起来,活动了一下重新恢复的身体。

十年后,迷宫学者使用禁忌的魔法,将黄金国首席大臣的灵魂塞回他的身体,并避免了黄金国第二重大的灭国危机。

躺在冰凉的地板上,卡布尔想起了自己是为什么躺在这里,此前又经历了什么事:

如果玛露西尔的计划一切顺利,莱欧斯接受了约束灵魂的魔法之后,应该能在健健康康、不为人知的状态下重获新生。

但或许是因为莱欧斯曾经变作奇美拉的原因,国王的灵魂原本就是分裂的,束缚灵魂的魔法只拴住了最大的一块碎片。

在玛露西尔因为魔法成功而惊喜地流泪,奔出房间去找法琳时,莱欧斯的灵魂如同不堪重负的积木高塔一般倒塌,在人类的躯体中分崩离析。

犀首与鹰首各自附在倒霉路过的动物身上逃窜,只余下作为核心的狼首履行着主控躯体的本能。莱欧斯创造的魔物不像伊津津美或是利西昂一样保留了人性,而是极具攻击性、完全认不出同伴的野兽,于是当时距离莱欧斯最近、毫无防备的卡布尔成为事件的第一位受害者。

卡布尔捂着自己的头。回想起在瞬息间发生的变故,宛如走过了半生的疲惫。可惜他没有余力将时间分配在感慨上。

勤勉的外交大臣就像折断了弦后迅速完成更替的乐器,在堪称惊吓的插曲过后,尽职尽责地回到了他的旋律上:“‘莱欧斯’呢?”

“有一部分逃脱了,伊津津美负责了追踪,法琳会在城堡附近巡视。我稍后也会一起去找。至于剩下的部分……”米斯伦指了指半边身子被卡进墙里的一只海鸥,毫不遮掩自己对当今国王所做的暴行,“已经通知玛露希尔来取了。”

卡布尔侧过身,然后盘起被米斯伦坐麻了的腿,像是在笼子下蹲守飞禽的猫,目不转睛地瞪着那只聒噪不停的海鸥,并企图找到任何可能的机会将鸟拍晕。

复仇的手指已经伸到了海鸥的脑袋边上,最终又悻悻地收了回来。卡布尔冷静得很快。当务之急并不是找莱欧斯算账,借机报仇也没有意义,毕竟这只动物根本不具备人性。

况且比起生气,卡布尔其实更希望莱欧斯平安无事。只是因为他太过担心,决定加入搜寻莱欧斯的队伍,而为朋友竟然给他增添了这么麻烦的工作提前收取报酬而已。

“剩下的一片灵魂逃往了王宫外吗?”

卡布尔握住米斯伦伸过来的手站起来,然后松开手,摇摇晃晃地走向长廊另一端——离开王宫的方向。

米斯伦眯起眼睛,使用传送术移动到了他的面前:“你才刚复活,不能进行战斗或者剧烈的体力消耗。”

“不,必须尽快行动,不能让人发现莱欧斯的情况。否则就算是将他变回原状,也无法再保证他依然能安稳地做国王。”

贫血带来了持续至复活以后的虚弱。卡布尔试探着走了两步,确认了身体能够顺畅自如地运动,旋即由琐碎的蠕动转为大步奔行,却被一阵极为强烈的眩晕袭击。

在重新摔倒在地前,卡布尔从模糊的视野中看见了米斯伦敏捷的身影,随后就落入精灵的怀抱。

米斯伦的胸膛结实而温暖,轻巧而急促的心跳声几乎夺走卡布尔想站起来的欲望。可米斯伦的手臂勒得他很紧,他看不见米斯伦的表情,只能听到精灵沉静、却又有些粘滞的嗓音。

“如果是魔物状态的莱欧斯,你有办法认出他吗?”

卡布尔愣了一下,没有立即接话。

答案无疑是否认的,他没有办法从外形分辨毒蛇鸡和鸡蛇,也不能理解图登兄妹辨认时所说的“魔物的气质”。即便是完整的奇美拉,他也没能在第一时间就认出那只夸张的魔物是莱欧斯,更何况现在是仅有小部分碎片的状态。

刚从死亡中复活的身体还很虚弱,需要同伴的照顾,他去帮忙也只能是添乱;莱欧斯的情况属于高度机密,能够参与搜索的人手本就不足,即便只是分走一人,也会导致搜索效率的大幅度下降。

于是,卡布尔只能诚实的回答:“我没有把握……不,应该不行。”

“我们现在还没法确定犀首的部分附在了什么生物身上。但就算是普通的动物,你有把握在捉到对方的同时,不伤害他吗?”米斯伦继续追问。

卡布尔再次思考,希望能从中找到自己尽一份力的余地,可惜答案依然是否认的。

他的格斗技术在这些年间没有退步太多,但也许是始终没有产生兴趣,或者他早已为工作心力憔悴,在将人类的模型放平为四足行走后,卡布尔怎么都无法想象如何将擒拿术应用到乱蹬的蹄子上。

他在乌塔亚生活的记忆基本都已经模糊了,而北中央大陆则根本就没有犀牛。连亲眼所见的经历都没有,说要辨认也太过天方夜谭。

别说是凶猛的野兽了,他可能连怎么正确地捉一只绵羊都不知道。

想到这里,卡布尔的回答已经彻底失去了决心和底气:“没有……”

米斯伦平静地眨了眨眼,松开了对卡布尔的禁锢,然后轻推他的肩膀:“那就去休息吧。暂时已经没有你能做的事情了。”

卡布尔犹豫地嗯了一声,音调暧昧模糊,身体也没有配合着动作。他惊讶地察觉自己竟然无法被米斯伦合情合理,甚至是体贴的劝说打动。

以往涉及到魔物的事,卡布尔都毫无参与的兴趣,无论内容再如何重要,他也会很有自知之明地退避三舍。然而,在米斯伦的劝说过后,卡布尔依然感到心痒难耐,仿佛他即便是拖后腿,也想要和米斯伦一起行动,参与这场搜索……

卡布尔拖延着左顾右盼了一会,找不到躁动的源头,于是将这种不适感归结为身体的异样。他抬起手,想要摸摸自己的颈部伤口的情况,紧接着就被米斯伦以快到看不清的速度握住手腕。

“别抓。这伤很深,痂要过几天才能掉,忍耐一下。”米斯伦近距离仰视着他,语气中的起伏依然不明显,却混杂着可以被卡布尔所辩识的痛苦。

刺痛略微驱散了蒙在他内心感受上的薄雾,使卡布尔从恍惚的本能动作之中醒转:“抱歉,我不是想抓伤口,只是想……确认现状。”

“不是因为死亡的感觉?”米斯伦眨了眨眼,缩回的手无处安放地悬停在胸前,似乎想要搜寻任何可供攀附抓握的东西,最终却一无所获,只能僵硬地勾在斗篷的连接绳上,“我已经告诉了你一切,还有什么地方让你不放心吗?西方精灵并不知情,我没有告诉帕塔德露。如果你担心的是这个——”

卡布尔缓慢地摇了摇头,然后将自己的手覆在米斯伦的手背上。

这不是谎言,他确实没有思考什么遥远的事。实话说,他甚至没有清醒到足以想起米斯伦所说的内容。

他所在意的是,米斯伦看起来竟然久违地……窘迫。边缘开线的斗篷,沉甸甸的负重,干裂的嘴唇,以及缺乏神采的眼睛。

是啊,这件事情对米斯伦的伤害,根本是不可估量的。事发的时刻米斯伦正在迷宫探索,能赶到王宫已经是堪称奇迹的幸运……而他甚至让米斯伦作出艰难的判断,然后亲自动了手。

他只是担心米斯伦的感受,害怕米斯伦的惊恐与疲倦已经超过了承受的阈值,然后毫无预兆地崩解。仅此而已。

“但是米斯伦,你的疲劳程度绝不在我之下。我让你经历了这些,没法放心你现在单独行动……就算你嫌我吵,我可以不做任何额外的事,只要让我陪着你,或许还能、还能帮你扛一些重物?”

“重物?我觉得以你的力量,应该也没办法扛动犀牛。”米斯伦无法探知卡布尔的心理过程,却被卡布尔一路退让的态度而逗得轻松了些。精灵紧绷的嘴角终于露出了好看的弧度,然后侧过身,从斗篷的兜帽里掏出了一只带翅膀的生物,缓缓移交到卡布尔的肩膀上,“带上它。保持联络。”

卡布尔睁大双眼,认出这是米斯伦陪他做的通讯妖精。

莱欧斯失控之时保留了高等魔物的智慧,虽然记不得卡布尔是谁,却理解要优先消灭兽群之中负责警戒的哨兵个体。因而狼魂最先攻击的就是这只通风报信的妖精。也是因此,卡布尔遭遇袭击时来不及反应,将它遗落在了房间里。

在看到那片翅膀的瞬间,卡布尔担心过它是否会被变成野兽的莱欧斯吃掉,像米斯伦的上一个通讯妖精那样只剩下半截。幸好事实证明,精灵们用于探索迷宫的人工生命,并不是那么脆弱的造物。

卡布尔轻轻扶了扶肩膀上的通讯妖精,谨慎地让它坐稳,又用手掌护住,以防魔力不足的通讯妖精坠落死亡。

“见到你之前,我以为自己会失去现有的一切,但我珍视的事物给予了第二次机会——恐怕我今后都不会习惯没有通讯妖精或者使魔的生活了。”

米斯伦的动作一僵,然后点了点头,沿着墙壁投下的阴影转过身去。他的半截断耳几乎完全被头发覆盖,从背影中很难读出他的情绪。

不过卡布尔看见了通讯妖精的耳朵有一瞬间的上扬,随后再度垂了下来。

“如果你是最后一个为自己考虑,然后得到幸福的人。现在你能原谅自己一点了吗?”卡布尔听到米斯伦的声音从通讯妖精传来。

长身人不感到意外地笑了一下,然后拿手指轻柔地敲了敲通讯妖精的脑袋:“我并不因从这件事中活下来而感到愧疚。但假如没能幸存,我应该会为没能陪你走下去而无法原谅自己……谢谢你为我做出了这个选择,米斯伦。”

在卡布尔视线的中央,紧收着肩膀的精灵慢慢抬起头,像是深吸了一口气。米斯伦稍稍侧过脸,语气平静地就像在迷宫里说他还不累,于是今晚由他来守夜一样:“我早就知道了。去休息吧,好好睡一觉。也许再次天亮的时候,一切糟糕的噩梦都会消散了。”

8

通讯妖精忽然失去反应的时候,米斯伦就意识到卡布尔出了事。他一路不停地使用传送术,以最快的速度赶到王宫,却只在走廊的转角处与浑身是鲜血气味的卡布尔狭路相逢。

黑色的丝绒面料良好地遮蔽了伤口的来源,像是隐去了过程,只余最终案发现场的谜题,让人猜测受害者在此之前经受了怎样惨痛的过程。而他的双手紧紧抓着一只飞鸟,将它抵在自己的上腹部,仿佛那只生物的安危比他自己还要重要。

米斯伦已经从玛露西尔的联络之中得知了国王发生的意外,却无法理解为什么是由卡布尔为这场事故支付代价,更不明白为什么卡布尔在见到他时,眼里竟然出现了与残酷处境不符的温情。

长身人趔趄地行进着,急切地想要和他说些什么,却只有血沫从喉咙里溢出来,破碎的气声像是野兽嘶嘶的警告。

“别做没意义的事,你闭嘴。”米斯伦夺过那只碍眼的海鸥,立即将它卡在墙壁里,分不清声音的激动是源于痛苦抑或暴躁。在卡布尔的视线投向那只海鸥之前,米斯伦就抬手捂住了卡布尔的喉咙,阻止他扭头的同时,也减缓卡布尔的进一步失血与缺氧。

治愈术的咏唱快得惊人,娴熟的魔法在转瞬间便已生效。米斯伦收回手,愤怒地想要示意卡布尔现在可以解释事情的起因经过,却在蜷缩手指的同时发现了掌心的黏腻。

他疑惑地翻过手腕,旋即看见了再度沿着他的手臂散开、如树杈般延伸进袖口的大片殷红——他分明已经将血液输回卡布尔的身体。

封闭长廊中始终浓烈不减的血腥味让米斯伦意识到了自己的误判,他若有所感地抬头,越过卡布尔的肩膀,仓皇地望见了长身人背后漫长蜿蜒的血河。

丰富的迷宫探索经验足以解答米斯伦所见的反常:曾有金丝雀的队员身体躯干被魔物完全撕开,死亡的速度快过治愈术修补身体的极限。在这种情况下,就连队里最优秀的治疗师也无法挽救人的性命,只是徒增延续的痛苦。

这种时候,金丝雀的做法一般是什么呢?

米斯伦一手夹着卡布尔的上臂,一手拽着长身人束腰的皮带,费劲地扶着卡布尔靠墙坐下。

一种被他秘密保留了多年的可能性陡然浮现,在他的心头绽放出阴暗而强烈的希冀,凝聚成猛烈地胸腔中的跳动。

是的,这是在迷宫外。一旦那么做,卡布尔无疑会死亡。但他对此并非毫无办法,而这也可能也是挽留卡布尔最好的机会……

精灵反常的停顿让卡布尔隐隐察觉了自己的情况——又或者他什么也没有厘清,只是不愿被搁置在墙边,失去与米斯伦的联系。他勉力握住米斯伦的手腕,在白皙的皮肤上留下道道骇人可怖的血痕,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呼吸却愈发急促而艰难。

米斯伦再次按住卡布尔的伤处,用微弱的魔法减缓失血的速度:“治愈术已经没用了,卡布尔,但还有别的选择。即使是现在,我也可以复活你,只要向我确认——”

话音未落,米斯伦就意识到其中的矛盾之处。卡布尔该如何向他确认同意?

眨眼?不,生理性的眼泪与剧烈的疼痛正让卡布尔不受控制地眨眼,根本无法作为判断依据。

点头?让一个被割喉的人点头确认,简直是最恶劣的玩笑,更遑论期待他能说出表意的只言片语。

在这种状况下,任何精细的操作都不可能完成,而他甚至不能确认卡布尔清醒地听见了他说的话。

恐惧与眩晕久违地袭击了米斯伦。他俯视着素来沉重,此刻却看起来颜色干涸、仿佛濒临枯萎的身体,不知道该将这视作突逢波折的厄运,还是岁去春来的循环。

处置自己的生命是轻松而简单的,代替他人抉择则不然。正如旁人无法理解他追逐着恶魔而赴死的愿望,他也无法衡量卡布尔的信念,不知道对方于生死之间的意愿。

他怎么敢替卡布尔做出这个抉择?他怎么敢随意更改卡布尔的生命?

米斯伦忽然感到自己被握住手腕的力量紧了紧。一阵强大的拉拽令他重心失衡,旋即摔在地面上。

“你在做什么?你不应该……”米斯伦半跪着单手撑地,茫然地看向做出此举的卡布尔。

倚靠着走廊、被认为丧失了行动力的卡布尔挣扎着支撑起身体,依然不屈不挠的攥紧了米斯伦的手腕,利用这唯一的交集而靠近,直至手掌搭上精灵的腰,使他们彼此怀抱,胸膛相贴。

这个举动不理智到了极点,因为米斯伦很快就看见卡布尔的身体因疼痛而痉挛,血污也迅速流落到了他浅色的衣物上。但是此刻的卡布尔是如此用力地拥抱着他,米斯伦几乎为沉重所压垮,在腥甜中窒息。

米斯伦既不畏惧血腥,也不嗜好残忍,却被卡布尔的举动所安抚。

也许卡布尔根本就没有听清米斯伦的话,只是从米斯伦的无措之中理解了精灵困难处境;也许他早已清楚自己的伤势,依然允许了米斯伦可能做出的任何决定……而米斯伦只是想起了自己遭到恶魔背叛之后,他躺在重新变为废墟的房间里,将视线投向了留恋的迷宫。

卡布尔本可以转身拥抱他的宫殿,最后注视一眼由他的心血一砖一瓦所建立起的国度,梅里尼的王宫凝聚了他毕生的理想;又或者,他也可以看看墙上那只聒噪的鸟,卡布尔为这个人屡次涉险,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他完全有理由对莱欧斯报以各种埋怨与期望。

但卡布尔什么都没有看。在做了那么多愚蠢的行动之后,他只是将脸颊埋在他的发间,让银色丝线所织成的盲目温柔地覆盖视野,以狼藉的拥抱填补他生命最后的时光。

而那已经足以构成米斯伦想要的答案了。

米斯伦觉得眼眶有点酸涩,就连失去眼球而受损的泪腺也隐隐作痛。他缓缓俯下身,抓紧了卡布尔的上臂,额头抵在卡布尔的肩上,又缓慢地转为磨蹭着他的脸颊。

“我明白了,你不用担心。国王变成魔物杀死了自己的大臣,这样的事绝对不能发生。我会对你用那个魔法,然后复活你的。”熟悉的触感与气味让他冷静下来,米斯伦再一次找到了自己的支点。

他扶着卡布尔的肩膀,指尖从颈后划过锁骨直至胸膛,触摸着被黑色丝绒所包裹的珍宝。

千百个夜晚,他设想着被列为禁忌的可能,像是伺机窃取秘密的背叛者,一遍一遍地默读诅咒的魔法。

米斯伦当然没有忘记对应的咒文,可他的嘴唇却不知何时已经发抖得念不出咒语了。古代魔法的咒语冗长,而他灵巧的口舌却像打了结一样,驽钝得甚至无法念出起始的音节。

幸而在缩短并改进咒语的技巧上,米斯伦一直是罕见的天才。

繁杂的词句以无声的方式施展,甚至比米斯伦预想得更为顺利。在魔力触及卡布尔灵魂的过程中,米斯伦没有感到一丝阻力,就像他正以弓箭瞄准一只幼小的鹿,天真的小兽却盲信了猎人的友善,新奇地蹦跳着靠近陌生的道具,主动将咽喉送到了箭尖前。

而那又再次令米斯伦的鼻尖酸涩。其实不需要任何的诺言或确认,他们很早就握有彼此的生命,他所等待的那句话,只不过是言语的体现罢了。

“卡布尔,你大概忘记了。我告诉过你,要用这个魔法的话就必须——”米斯伦抬头,呼吸却在瞬间凝结。

卡布尔靠在墙上,微微仰头注视着他,甚至称得上放松。那双蓝色的眼睛里盛着微弱的光,映照出零星的银色,温柔得让他甘愿深陷其中。而在听见了米斯伦的话后,卡布尔只是微弱地一笑,仿佛听闻米斯伦宣布今晚给他做听起来就很可疑的料理。

米斯伦绷紧了嘴唇。他一直都知道,卡布尔非常勇敢。

是为了理想,所以面对死亡也毫无畏惧吗?还是说,这份平静的决然中,也有对我的信任呢?

炽烈的目光近乎让米斯伦感到灼烧。米斯伦非常想将目光移开。但他不忍在这种时候舍弃卡布尔情感的依恋,于是他环抱着卡布尔的身体,伸手摸向长身人的腰侧,目光如同被魔法的镣铐所紧缚,自始至终都不曾离开与卡布尔的对视。

依附在他身上的躯体柔韧而健壮,即使因为许久没有探索迷宫而稍微松懈了一点,触感也仍然饱满。与精灵几乎贴着瘦小骨架生长的形态相比,米斯伦无疑更喜欢卡布尔的身体。而且卡布尔的身材并未过于高大,对米斯伦来说则刚刚好。

如果不是血液粘稠的感觉过于强烈,这本该是一个旖旎的拥抱。只可惜手掌冰冷的触感提示了此刻米斯伦必须完成的事——他摸到了卡布尔贴身佩戴的短剑。

除了卡布尔本人之外,只有米斯伦知道那把剑的位置。十年的同居生活里,他无数次将短剑从卡布尔塞满的洗衣篮中捡出来,又在卡布尔羞愧的面容中握住将其递回。而他们谁也不曾料想如今的使用场合。

像是对他情绪的体贴,卡布尔在眨眼的速率困倦地减缓,米斯伦在转瞬间垂下睫羽,如雀鸟无声的振翅。短剑从他的掌心消失,面前传来骨骼错位的声音。

和缓的鼻息与呼吸声安静下来,只剩下心跳的触感在静谧的孤独中为他遮蔽最后一丝寒冷。

这不是怪异,更不是幻觉。在人死亡后,心脏还会继续跳动几分钟,躯体在几个小时后才会完全变冷……米斯伦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止住无限发散的思绪。

他很熟悉在迷宫中失去同伴的经历,只是可能永远都无法适应患得患失的感觉。

匮乏时需要忍受焚身的妒火与焦灼,得到了之后却要面临固守的恐慌与忧虑。这很麻烦,也很痛苦,正像是他误以为自己失去的欲望——他可能比自己预想的还要害怕失去卡布尔。

“原来我也是为了私心,才劝你留下来的。那你呢,卡布尔?”米斯伦拔出短剑,让卡布尔的身体靠在他的怀里。浸透衣物的血液随着完全恢复魔法从织物的纤维中析出,像是卡布尔给予人类热情的回流,“明明快要死了,依然在担心其他人,还是说,这就算是你的私心了?”

他的复活术发动速度很快,但是不包含缓解被治愈者疼痛的功能。卡布尔大概很快就会一边聒噪地大喊好疼,一边再度醒来了。

所以,他只有短暂的一瞬,能在这片只有死寂的领域内,就像他在无数深黑的夜晚,对着囚笼一般的房间诉说阴暗的恨意。

乌塔亚幸存者的身份,让你觉得自己本该死去,只是肩负了使命才被允许存活吗?弥补过去的伤痛比追寻满足的现在更为重要吗?

他想问卡布尔,为什么总不愿意为自己考虑。为什么明明也想活下来,却必须要跟从他所保护的人群死去。可是他那激进而独断的愿望在卡布尔的理想主义面前卑劣到无法诉诸言语。

黄金国的存亡对米斯伦来说并不算太重要。他教给卡布尔知识与魔法,只是希望卡布尔能够生存在一个安稳的环境,更好地保护自己。

在卡布尔用他教的技巧去做那些事——伤害自己,将自己置于无法逃脱的困境的时候,卡布尔有想过这也是对米斯伦的扼杀吗?

米斯伦曾利用过卡布尔,所以他不介意卡布尔同样利用自己。只是,他必须知晓卡布尔最优先的愿望。

他拿起羽管笔,试图以威胁性命的方式向卡布尔施压,以便看清卡布尔真正的诉求,最终却又率先退让妥协。因为米斯伦无法忘记,卡布尔在拒绝他的时候浑身僵硬与颤抖,看起来比他还要痛苦。

那正与米斯伦的期望完全相悖,无论如何都不希望的事。

既然如此,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缩减乌塔亚在卡布尔心中的遗憾。也许等到卡布尔不再那么介意乌塔亚的事,就会更容易对自己的身份释怀——可他终究没有勇气去确认。

从结果来看,那或许是正确的选择。卡布尔身上令他喜爱的、时而愚蠢的勇敢,正是最大的阻碍:在坠落迷宫深层摔死的生命危险之前,卡布尔都情愿选择牺牲自己来换取莱欧斯攻克迷宫的机会;面对信任的米斯伦,他又怎么可能因此而恐惧,进一步清醒过来?

对于不在镜子面前就看不见自己的人,比起拿刀抵住咽喉强迫他思考,或许当他在意的人真正站立在面前的时候,卡布尔才有诚实的可能。

米斯伦摩擦着手腕,以消除卡布尔血液流过躯体的触感,然后缓慢地呼出一口气。侧过头瞥了一眼墙壁上的灵魂碎片。

“海鸥……你想要的是自由啊。我记得你最大的愿望是变成魔物。为了不让她们感到孤单,你宁愿在人类外壳的牢笼中,再被拘束几百年吗?”

卡布尔对莱欧斯一针见血的评价,让米斯伦知道这位国王根本没有自欺欺人的能力。即便出尔反尔,那也是莱欧斯最真实的愿望。可是,卡布尔又是为什么改变了决定,关于这一点,米斯伦依然没有头绪。

他无法相信从天而降的胜利。没有代价,只需许愿便能得到的幸福,就像恶魔施予的满足——米斯伦对此持有百分之百的警惕。

米斯伦蜷缩在卡布尔的身边,连续使用复杂术式的疲倦上泛,令他想要找到可靠的支撑。视野边缘的堆放物体映入了他的眼帘。米斯伦顺手勾起落在地上的行囊,将沉重的包裹顺着地板拽到身边。粗糙的行动则让背包里最上方的物品滑了出来。

米斯伦睁大眼睛,认出那是他关于魔物与迷宫的记录。

打开的页面在地上滚动,种种魔物的行迹与特性走过由时间与心血写就的纸面,最终停留在内容迥异,如同错误出现的一页——无关魔物,也不涉及迷宫的原理,上面记着卡布尔非常喜欢的番茄酿肉食谱。

冒险者的手札里时常出现这种无关紧要的东西,于米斯伦来说却是反常。这不是偶然写错了地方,也不是其他人在上面乱涂乱画。米斯伦动笔记录的时刻,他确实认可了这份食谱具有超过其他事件的记录价值。

世界各地的迷宫大同小异,除却建筑风格的差异,也只有规模的区别。每当米斯伦在寂寒的夜晚独自修整,他都能想起更多与卡布尔相处的点点滴滴,产生记录思绪的欲望——那已经成为了他踏入迷宫时的一种习惯。但是对于魔物和迷宫,写过的内容只要相对完整,就不会再更新补充了。

说不定,对莱欧斯和卡布尔来说,答案也是一样的。

“因为‘变成魔物’的愿望对你来说价值是始终不变的,但是与身边的人相处却升值了?”米斯伦对自己得出的结论感到惊异与恍然。

十年间,卡布尔与身边之人的羁绊逐渐交织成一张愈来愈大的强韧的网,足以在他坠向深渊时承载跌落的重量。不是卡布尔忘记了乌塔亚的事,而是陪伴米斯伦,与同伴的生活变得更重要——比乌塔亚的创伤更加重要,仅此而已。

这样的治愈方法,与发生在他自己身上的事情如出一辙。

米斯伦忽然想起了奥布林,以及兄长看似天真幼稚的价值“预言”。

从迷宫中被救出之后,他的交流水平堪比无知的婴儿,魔法却太过强大。每当他在休养过程中频频发狂,所有照顾他的人都会提心吊胆。久而久之,经年累月的惊恐酝酿成了对米斯伦的厌恶。

看护们用粗糙而原始的捆绑方式制止米斯伦捣乱,甚至不会太努力让米斯伦摄取过多的食物,因为进食是补充魔力的主要来源,只要米斯伦的营养不足,他就不会有机会使用传送术逃跑。

前来探望的远亲们当着奥布林的面对他寒嘘问暖,却在走出米斯伦的房间后肆意交谈,一边缓解着得不到反馈与回应的尴尬,丝毫不掩饰嫌恶与傲慢。

反正没人相信米斯伦能够恢复,只要卧床之人不开口,私底下的偷懒与小小消遣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种作为凶兽被豢养与观摩的处境,一直到他在米尔西里尔的帮助之下恢复了语言能力,并能独立下床行走才算休止。

即便身着精灵款式紧身的衣服,他看起来也像一具被医疗人员用作衣架的人骨模型。米斯伦以不可思议的力量支撑起自己的身体,跌跌撞撞地扶着墙,在佣人们惊骇的目光中走进了书房:“奥布林,我要回到金丝雀。”

奥布林在面露惊讶后走到他的身边,抚摸着他的额头。温柔的目光与依然空洞的眼神就像世界光与暗的两极,曾经不会有人认为他们如兄弟般相像,未来他们的命运则可能分歧得更远。但是成为砸向恶魔的微小石子,也好过匍匐在光洁锃亮的家族徽记上,做一粒被佣人扫来扫去的尘埃。

“是曾经有人说了什么吗,米斯伦?”

米斯伦黑漆漆的左眼僵硬地转向奥布林,不知道怎么回答兄长的问题——这并不怪奥布林,因为所有人都会在奥布林面前收敛对他的态度。不过,在他的兄长无法观察掌控的角落,当然有闲言碎语,而且很多。

“毕竟混杂了平民的血脉,根本不能对他有什么期待。是奥布林侄儿品行善良,宽厚地依然将他视作兄弟。只希望他也能怀抱感恩之心,而不是终日死气沉沉的,对我们的问候一句话也不说……”

“米斯伦应该以毫无风度的狼狈姿态为耻,为抛弃荣誉苟活的行径而羞愧。如果他无法再负担科伦希尔家族的姓氏,永远沉浸在荒废的消沉里,要继续侮辱高尚的贵族气节,还不如最初就死在迷宫之中……”

“即便米斯伦二少爷曾享有盛誉,重提这些也没有意义了。谁能想象他和奥布林先生描述的是同一个人?更何况谦虚礼貌只是他的伪装,没有人希望照料一条会咬救命恩人的毒蛇……”

而他作为被取笑者,曾睁眼躺在一墙之隔的床上,被迫清醒地听着这一切。对此,奥布林没必要知情。

米斯伦站在奥布林的面前,病态瘦削的面容没有丝毫动摇。他已是冬天凋亡的枯枝,失去了一切美丽荣耀的花与叶,因而摧折的寒风无法为他再添更多冷酷的霜雪。

“但是,他们说的没有错。”米斯伦以简短的语句,像是漏气的管道一般的声音回答。

“嗯……”奥布林眯起浅暖色的眼睛,在拖长的鼻音里思考了很久,迟缓到看起来有些笨拙。在漫长到足够写下一篇腹稿的停顿过后,奥布林才说出了一句堪称简陋的话,“我觉得未必需要相信那些人的说法。”

米斯伦抬了抬眼睑,几十年无所事事的平躺生活,让他不再计较浪费时间。

过去的米斯伦常常因此而厌烦,认为他的哥哥脑子不好使,连编造一些场面话都需要这么久。然而,这是他第一次感到奥布林身上的深思熟虑,并对于作出正确判断的执着。

但在对方的眼神中,米斯伦忽而理解了奥布林作为科伦希尔家继承人的合理性:如果是这样一个人与他谈判,他会相信对方是真诚的;如果是这样一个人与他合作,他会相信对方一定能为他带来双赢的结局。

见到弟弟并没有露出排斥的神情,奥布林内敛地笑了一下:“你看,没有任何贵族或是他们家里教养良好的仆从会承认自己的短视,不过,他们投资的东西或许会带来金钱和荣耀,但却需要持之以恒地消耗财力维系,或是非常易逝。所以不要理会他们的话。”拥有温暖颜色的精灵小心谨慎,就像刻意为米斯伦保留了拒绝机会那样,慢条斯理地将手掌放在他的肩上,“这才是最有意义的投资,米斯伦。”

关着莱欧斯鹰首的海鸥仍在墙里嘎嘎叫着,即使不懂鸟语,也能猜到它大概骂的非常难听。藏在白色羽间圆溜溜的眼睛惊惧交加,仿佛是在说,认为动物会通晓人性,不过是人们感情的投射。如果不是被卡在了墙里,它绝不可能理会米斯伦,而是拍拍翅膀逃跑。

“像你这样的人,一定知道真正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不会后悔自己的决定吧。那么,我也不担心这会是让他痛苦的决定了……尽管种族不一样,我们的情感差距并没有那么大,我该早点确信这件事的。”

米斯伦抓紧了坚硬陈旧的笔记,另一只手揉了揉眼角,凝望着远处。他承认了自己的失败——这曾经是对他而言如此艰难的事,却终于能够为此轻松地笑出来。

“终究还你们目光更长远……不过能知道这点,比想象中的感觉更好。”

9

变故发生后的第三天,伴随着午后夏日的热浪,梅里尼下了一场雷暴雨。

划破天空的银色利剑劈开深紫的天幕,惊厥了人类与鸟兽,撒落自然赐予作物的给养。这场雨似乎预兆着黄金国今年的又一度丰饶,可是宫廷的核心人物们却忧心忡忡。当富裕恩泽黄金国的每一寸土地时,为这个国度带来繁荣的国王仍旧命途未卜。

对于任何熟练的追踪者,或是擅长探测的魔法师而言,雨天都是极难应付的对手。因为雨水会抹去动物的行踪,甚至消除魔力的痕迹。

正当卡布尔披上避雨的斗篷,按捺不住焦急的等待,准备离开王宫加入搜索的队伍时,伊津津美和米斯伦回来了。

猫少女正双手平直地举着一只刚出生满月的小马驹,站在国王的内室里,全身被淋湿的毛都炸了起来。与之相对的则是一头卷发被浇得凄惨的米斯伦。精灵持续地处于寒颤之中,却表现出了惊人的镇定。

“雨水掩盖了气味和脚印,本来我们根本就没追踪到它的线索,可在准备寻找遮蔽处时候,就发现这家伙竟然在泥地里打滚。”伊津津美难受地卷着被彻底打湿的尾巴,语气听起来无奈到了极点,然后烦躁地指了指面无表情站在一旁的米斯伦,“那家伙说,这是融合了魔物灵魂的结果,我就把它抓来了。”

“没错,这是犀牛的习惯,而不是马驹。”法琳靠近了伊津津美,低下头打量着最后的一块灵魂碎片。

不知是因为她身上自带的亲近感,还是来自龙的血脉足够将小马驹压制得进入应激休克状态,原本还在不断挣动蹄子逐渐安静下来,允许她的进一步靠近。

法琳闭上与马驹瞳色一致的眼睛,轻轻嗅闻了一番,领口层叠的羽毛轻微地竖起来,像是一枚落下的松果那样精致地翘着鳞壳,然后又缓缓垂下,服帖地整齐排列着。

“是的,这绝对就是哥哥。”

玛露西尔在一阵跌跌撞撞、体力不支的脚步声中姗姗来迟,正好听到法琳的结论。宫廷魔法师几乎当场解脱地坐到地上,然后握住法琳的手站起来,湿着眼眶举起安布罗西亚,用魔法祛除了伊津津美和米斯伦身上的雨水。

“这到底是怎么认出来的?”卡布尔的目光在法琳,玛露西尔,以及马驹之间游移了几次,看起来还是很困惑。他的对人判断力不能察觉魔物灵魂的味道,但是显然,卡布尔此刻只感到劫后余生的庆幸,以及姗姗来迟的身心俱疲,断然不会为此而气馁。

卡布尔从伊津津美的身边带回了恢复干燥的米斯伦,用手背探了探他的体温,却在试探完毕后没有松开手:“不过既然你这么说,那再好不过了。赶紧回去休息吧,伊津津美小姐,还有……米斯伦,我们也离开吧。接下来的工作就交给玛露西尔。”

这是第一次,卡布尔刻意地区隔开了对米斯伦与其他人的称谓,并对他们关系的亲密不加掩饰。

“嗯。”米斯伦看了一眼这反常的动作,又盯了一会卡布尔,没有提出质疑。

在他的余光里,那位一向注重仪容仪表、会将金色长发梳得整洁漂亮的宫廷魔法师顶着混乱的发型与浓重的黑眼圈走上前来,咬破指尖,用血在国王的身边开始书写魔法阵。

原来如此,卡布尔目的是这个,米斯伦想。宫廷魔法师玛露西尔承担了过重的心理压力,又加急研究将灵魂重新愈合为一的魔法,而彻夜工作,根本没有好好睡觉吧。

卡布尔维持着与米斯伦握手的动作,转向玛露西尔,展露出温暖人心的微笑:“等到莱欧斯醒来后,请代我们转达对他的关心。”

“我会告诉他的。还有,那个……嗯,真的对不起。我会负起责任弥补过错的,不必担心黄金国的事,请你在家好好休养吧。”玛露希尔看了他们握在一起的手,飞快地点头,然后被法琳交到她手里、再次开始疯狂挣扎的马驹溅了一脸的泥。

选择热衷于朋友感情生活的玛露希尔,而非法琳来转达,可想而知她会说些什么了。

莱欧斯对待朋友非常真诚,也不愿意将别人拖入自己的困境中。一旦他醒来,得知自己杀死了重要的朋友,一定会感到痛苦和愧疚,并且迫切地想要道歉。

然而,如果玛露西尔声称卡布尔不介意这次死亡,甚至因此促成了他和米斯伦的关系,并且已经开始享受轻松的假期,或许就能缓解莱欧斯的愧疚。

“他确实杀了你一次,我认为你不必这么费心替他考虑。他理应向你道歉——任何最为诚恳或沉重的方式都不为过。”走出门外,米斯伦双手抱臂,有些不满地靠在廊柱上,眺望着远处日光下的花园。

“等到他能恢复自由活动之后,再去找他算账吧。没和我们商量,就擅自做出了这样的决定,我会揍他一顿的。”

卡布尔紧挨着米斯伦,轻轻揽住精灵的腰,让米斯伦收缩的肩膀抵在他的胸膛上,将防卫式的动作转变成无需言说的亲昵。

即便是习惯了队友伤亡的金丝雀,在面对重要之人的尸体时,肯定还是会感到痛苦。米斯伦没有主动提起过这件事,但肯定伤心了。

卡布尔想让米斯伦被他身体的热量所温暖,清楚地感受到此刻的他正鲜活地陪伴在身边这一事实。

“这是惩罚,还是奖励?听起来被你揍一顿会很合他的意……遭到了惩罚,愧疚也会因此减轻吧。”米斯伦摇了摇头,关于卡布尔对人过分的体贴,他早已不感到意外了。

不过,就像卡布尔有意展现给玛露西尔的“秘密”一样,他也有向莱欧斯道谢的理由,不至于因此记恨。

米斯伦的生活有一半时间居于地下迷宫,苍白的皮肤不适宜经受强烈的日照,而卡布尔的热量是他不愿意回避的暖源。

在僵硬的身体随着长身人的举动而松懈后,米斯伦抓住卡布尔伸过来的手,趁亚阿德得知卡布尔即将告假之前,拖拽般地快步将他带离了这个公务会如迷宫中的行走菇一般爆发式生长的地方。

“想怎么做都随你,只要……答应我别再陷入相同的困境了。”

在执行拼凑灵魂的魔法后,卡布尔和米斯伦从玛露西尔的口中得知了莱欧斯同意延续生命的理由。

“‘既然这种状态是用魔法维持的,只需要在用不到的时候解除就行了,虽然我还是不想活那么久,但是比起尸体回归生命循环所需的时间,稍微向未来借用一会,好像也没有那么过分。’莱欧斯当时就是这么说的。”玛露西尔转述道,红红的眼眶里既有自私的愧疚,又有完成艰难工作后解脱而释放的余悸,“是我没有想到他被恶魔影响之后的情况,又勉强了他做不愿意的事。作为宫廷魔法师,我真是太失职了。”

“没有几个魔法师会遇到这样复杂的情况——即使遇到了,也大概率无法善后。在迷宫外束缚灵魂,或是将莱欧斯的灵魂碎片重新愈合,这绝对不是简单的魔法。”米斯伦说。

卡布尔微微惊讶地看了米斯伦一眼。他不知道米斯伦是什么时候竟然学会了安慰人——至少他自己从没有听过。但也或许,米斯伦正是因为了解他,也信任他,才选择了不更改彼此相处的模式。

短暂的分神过后,卡布尔迅速转向玛露西尔,弥补了从米斯伦角度无法了解,或是不适合参与评价的部分:“玛露西尔,你可以不用为此担心。没人能强迫莱欧斯做他不愿意的事。毕竟他也说了,没有那种兴趣的话,即使想做都做不到。”

“真的吗?莱欧斯说他很愿意这么做,可是看起来根本就不是这样。”玛露西尔抽了抽鼻子,仿佛又险些落泪,“我走出门外后,听到莱欧斯在哀嚎什么‘不想当国王!要是找到了合适的接班人,我能提早退休吗?’之类的话。还说能不能把卡布尔也变成这样,和他一起上班……”

“没有这种可能,卡布尔需要休息,不会无止境地上班。”米斯伦的态度瞬间一百八十度转弯,冷酷地否决。

卡布尔的眉毛一跳,觉得自己似乎有那么点想要生莱欧斯的气,不过最终还是自制力优秀地管理了面部表情:“这绝对是开玩笑!那家伙不会撒谎,没有当面直接告诉你,就是不打算这么做,只有想陪着你和法琳的想法是真实的!再说了,那家伙现在已经学会重视身为国王的责任了。他是在完全相信你可以处理局面,应对预期之外的问题,才放心将生命交给这个危险的魔法的!”

见到玛露希尔的表情可见地振作起来,微圆的尖耳朵又轻轻地竖起来,卡布尔和米斯伦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无奈。

不过,等到不需要的时候就再解除魔法啊……这种想法,该说是草率,还是心态轻松呢?某种程度上,这混蛋说的才是真相吧。

“魔法只是施法者的工具,而不是束缚……是我把问题想的过于严肃了啊。”卡布尔挠了挠脸颊,羞愧地反省着。

“我早就提醒你了。不过,被你的思路干扰,没能坚持让你立刻活着退休的我也有责任。”米斯伦面无表情地接话,没有掩饰他对卡布尔时间萌生的占有欲。

卡布尔不会埋怨米斯伦,只会自己痛定思痛。在家中焦急等待莱欧斯的消息,以及米斯伦归来的无聊时间里,他已经翻来覆去地回忆了许多遍这件事。

他渴望的并不是恪守作为乌塔亚幸存者的誓言,也不是对短寿种族的身份从一而终,而是保下黄金国,避免乌塔亚的事件重现。当二者相悖,他只能选择其一的时候,答案瞬间变得无比明晰,而他的个人情感也毫不犹豫地倾倒向了同一侧。

如果他陷在视角的局限里,必须有人通过外力,才能将他从愧疚感中拽出来,为什么非得用这种方式呢?莱欧斯固然是个没有社交边界感的怪人,难道我就没有一点问题吗?

念及复活后崭新生命的由来,卡布尔觉得自己的灵魂上仿佛被离谱的三头魔物踩上了一个蹄子印。

“如果早知道会做出这样的选择,真希望我能在那个时候就答应米斯伦,而不是因为莱欧斯造成的事故才妥协啊。”

卡布尔在心中流泪,不自觉就将真实想法说出了口。紧接着,他看到米斯伦耳朵动了一下。

“你们短寿种族不是很以自己的成长速度为傲吗?如果你也像我需要四五十年的时间,才能意识到周围的人有多重要,最终输的血本无归的人就会是我……所以没必要为自己的善变而苦恼。这是你们的优点。”

卡布尔彻底愕然。他在心中喃喃:天啊,米斯伦今天怎么这么温柔,不会是真的受了刺激,开始患得患失了吧!

正当卡布尔从背后偷偷摸摸地靠近,半是感动、半是担忧地想要拥抱米斯伦,米斯伦却忽然回过头,眼神严格而锐利,毫不留情地否定了卡布尔的猜测……连同未说出的关怀一起。

“当然,目光短浅的问题还是要改。既然你最终活了下来,黄金国看起来离灭国的那一天还非常遥远,我们该讨论一下如何洗刷你名义下的那些黑账了。”

两人的脸近在咫尺,鼻尖几乎贴在一起,卡布尔感到自己从脸颊发热到了耳根,却隐约有着蒸融掉浪漫氛围的趋势。

“别在王宫里直接提这件事啊,米斯伦!”

尾声

国王苦恼于宫廷生活的乏味无趣,又心系农牧生产,于是变作使魔,离开王宫四处巡游,却不慎失去了对使魔的控制,在卧室内昏迷了三天。直至承载了国王意识的使魔被搜救带回……

书到用时方恨少。魔法的学习必须脚踏实地地积累,而不能指望凭着入门的经验,迅速跨向自己不擅长的领域,更不能贸然尝试危险的魔法!

宫廷魔法师玛露希尔如此总结道。

另:以下是宫廷魔法师小姐为黄金国的居民所推荐的入门书籍,旨在帮助认为自己有天赋,却投师无门,于是在家偷偷做实验的魔法新手……

将玛露西尔强烈要求附上的书目一并抄写后,卡布尔笑着甩了甩酸软的手腕,为变作教育性质的安抚公告而无奈:“这样一来,故事的危害听起来就小得多了吧……至少我认为帕塔德露外交官会相信这番说辞。”

米斯伦的眼神毫无波澜,看起来就像刚听完一个助眠故事:“如果你的首要目标是骗过帕塔德露,你最好祈祷希丝惠丝对事件的真相与你的图谋均不知情。”

“那就是编得还不赖。”卡布尔很擅长在米斯伦缺乏情感而不留情面的语句背面找到真心实意的夸赞。

他转过身,握着木柄的金属勺,将蜡块在烛火上烧化,以翼狮脑袋外形的印戳的纹章将信件封好,准备交给亚阿德。

红色的圆形图案盖在金黄色的信封上,就像魔法书的封印,将过去的灾厄与魔法的谜团一同封印其中。而在摆脱了恶魔的影响之后,卡布尔的办公室与这枚金属印章,也都将迎来首轮长假。

卡布尔吹灭了蜡烛,眼里满溢的神采没有随着火光而消失:“亚阿德和莱欧斯放了我一个月的假期。”

没有利益作为保证的盟友关系不可信任,过于长远的交易合约不可轻易签订。你无数次向我保证你已经理解,但国王一句小心翼翼的道歉,就毫无成本地让你将人生奉献给黄金国的卖身契又延续了几十年——我到底教会了你什么?

卡布尔的笑容让米斯伦陷入了深刻的自我怀疑。挫败的引导者不抱期望地抬起视线:“那你想做什么?”

“我想和你去旅行一段时间。”出乎米斯伦的意料,那是一个与工作无关的答案。

米斯伦平静而耐心地看了卡布尔一眼,等待他解释这次行程带有什么工作性质的目的。

“真的只是旅行,没有别的。”卡布尔委屈地看了一眼米斯伦,迅速解释道,“离开北中央大陆之后,我直接就来到了梅里尼,之后也一直没有机会前往其他区域。但我很感兴趣曾在书中看到的内容——那些故事里的文化依然还在流传吗?新乌塔亚的生活是否改变了许多?你建造的中央监视塔迷宫又是怎样的?我好奇的事情有很多,也想亲眼见证。”

一只红色的、宛如红米肠的小鸟使魔停在窗台,转动着螺旋桨般的双腿送走了那封文件。卡布尔撑在窗台的边缘,如释重负地深吸了一口气。

在他视野所及的围篱边,紧凑地栽种了一排月季。缺乏精细打理的花卉以自然的样貌生长着,有的已然凋谢零落,有的含苞待放。但在月复一月的频繁花期之下,轻盈的花芽遮蔽了沉重的枯枝,崭新的瑰丽接替了黯淡的衰老,于是即便没有魔法的照料,花时也不曾终结。

从窗边回过头时,卡布尔的眼睛兴奋地比平时睁大了一些,允许更多的光透进来,因而看起来格外明亮,偏向纯粹的蔚蓝色。

“原来你有听进去关于乌塔亚的事。”我还以为你根本就没有读从北中央大陆寄来的报告。米斯伦默默地想道,然后回答。

“听说那座小镇的名字叫‘新乌塔亚’的时候,我确实有过恍惚的感觉。我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有了新的人们在那里安居乐业,而我的家已经在梅里尼……只要知道这点就足够了。”

卡布尔挠了挠头发,似乎隐约想起来一些梦中的内容。但记忆里的景象太过模糊,银色与亮蓝色的碎片一闪而逝,落入思绪的深湖中就再也捕捉不到踪迹。

最近,每当卡布尔听到“乌塔亚”这个词,总会产生奇怪的感觉,就好像他漏掉了什么与米斯伦相关的东西,这让他对新乌塔亚重建的过程感到好奇。

或许之后有时间,还是把那些文件重新找出来读了吧,卡布尔在心中默默地决定。

“当然,除了纯粹的旅行,也确实是有别的事。林、霍尔姆、米克、黑子、戴娅……我曾经的队友与伙伴。我想去探望他们,也借此机会公开我们的关系——前提是你愿意的话。难得的机会,又涉及重要的事,都由我来决定,恐怕有点不太好。”

“你这是,在和我商议?”米斯伦挑了挑眉,直至此刻才意识到,卡布尔并不是以一贯的替他决定的方式来宣布行程。

今天打算吃什么?想要休息了吗?假期要如何度过?已经不知道有多久,再也没人会问米斯伦这样的问题。

他的答案总是如出一辙地无所谓,即便给予米斯伦选择的权利,也是增加他的思考负担。更何况,米斯伦不知道这有什么意义,毕竟他们早已拥有除了名义之外的一切。

对于精灵来说,流程并不是这样的,从被金丝雀丢到卡布尔的住所起,一切就已经乱套了。但也说不准在年轻的精灵之中,已经不流行按部就班了——至少他不知道希丝惠丝与帕塔德露之前有过明确的契约。所以米斯伦不介意卡布尔跳过这个步骤。

可是,如果在这个问题上,要询问他的意愿,米斯伦想,他确实对此有些想法。

“在交涉达到最理想的氛围前提前议价,所得的结果往往不够理想,但我意识到拥有的时间,并没有我想象得那么久……不,或许是经历了那件事之后,对时间的焦虑不仅没有消失,反而更觉得应该珍惜了,所以我决定不再拖延。”

狡猾的长身人坐到米斯伦的左侧,让优美的身形占据米斯伦本就受限的全部视野,然后露出使人松懈的笑容。

在柔和的默许之中,他伸手按在米斯伦的肩膀上,然后沿着纤瘦而有力的手臂下移,直到握住精灵的手掌,然后将他们的双手举到彼此的胸前。

“米斯伦,你愿意……”

卡布尔的表情完美,五官与神色的每一个细节都像经过了精心的设计。这超出了米斯伦在科伦希尔家所学的内容。但在瞥见长身人于皮肤纤薄处略微泛红的耳廓时,米斯伦轻轻地笑出来。

说到底,还是没有那么成熟啊。不过这样才正好。

米斯伦缓慢地将手抽出来,然后在卡布尔略带惊惶的凝视中翻过手腕,礼貌而优雅地向上摊开,以西方精灵的方式作出了邀请的姿态。

或许他这一生,永远也无法触及家族的权力,以自己曾经渴望的方式为人所仰慕与敬爱,好在他曾经走过错误的每一步,最终铺成了一条蜿蜒的蹊径,将他引向了更有价值的事物。

“当你是垄断方的时候,你开价可以更高些,卡布尔。”

-END-

发表回复

您的邮箱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 * 标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