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格有些乐子人)使用小提琴调律可以修复被切嗣起源弹彻底摧毁的埃尔梅罗家魔术刻印,也可以将尸体上的令咒进行转移(具体做了什么就不在这里展开说了!但小说真的写的特别好特别浪漫,是我心里的型月系列top1)
2.魔术师们远足时,会用魔术强化自己的身体能力,最终达到比驾车更快的速度。不过受限于资质和魔力,血统较差或是有供蓝问题的魔术师可能会逐渐“体力不支”。白垩的血脉传承非常优秀,就算是在魔术回路局部受损的情况下,也不会出现这样的问题,在故事结尾表现出类似情况,是因为他还要为黑键进行供能。
3.乌提卡家的主场在柏林和维也纳之间,考虑到始源之角的位置在崔林特尔梅(维也纳的双塔教堂),而乌提卡的实际位置并不明确(普鲁士?霍亨索伦城堡?柏林?),还是选择了浪漫一点也便于实际取景的维也纳。乌提卡领显然不是维也纳,就当他们自那以后举家搬迁过来并抢到了地脉吧!
4.谢谢巫王陛下对[始源]的追求!这下我不用解释根源是什么了哈哈哈哈哈!!(发现一个巫王残党,拖走!)
5.关于前一次的圣杯战争,因为不适合对其他阵营进行过分展开,所以也没有做非常详细的设置。否则难免让键垩失去C位,也容易带上其他的cp引来麻烦。但基本流程是:白垩的伯父去东国参加圣杯战争,出于一些魔术师的观念(即不是太好的想法,大体思路可能与巫王烧感染者差距不大)带上了分家的白垩→白垩的伯父召唤出路德维格→在途中战败,路德维格消失,白垩的伯父死亡→被轻视并放过了的白垩用调律转移了残余的令咒,想要再次召唤路德维格→召唤出了奇怪的黑色英灵→跟对方发展出了十分背德的关系
6.关于黑键的实力,鉴于fgo通常会给剑弓或者外挂职阶频繁补强,术阶在英灵战中时常不利。常有神话级别的英灵参战,加上有巫王这种能和所罗门碰一碰杯(碰杯这个词是这样用的??)的魔术师在,我真的很难相信以黑键的力量可以获胜,所以从最开始就没有考虑过他们取胜的路线。所以如果点梗的朋友是想看p佬秒杀合集,但却被我安排了大帝韦伯的追寻向剧本,那就……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敢写他虐菜了!没有法穿是这样的![捂脸逃跑]
CHAPTER Ⅰ
下班的职员揣着公文包跨上城市慢悠悠的电车,街头表演的艺人收好插电的乐器与音响,流风卷起秋叶,将它们如乐谱一般吹向繁华的闹市区。
夕阳映照维也纳之时,这座优雅的城市揭过白昼属于秩序的乐章,准备迎接舒缓而浪漫的夜曲。
而当属于晚钟的时刻过去,人们却惊愕地察觉,本应奏响的钟楼却没有按时发声。音乐喷泉在纯粹的流水声中翩翩起舞,安可钟的戏剧演员唱起没有歌词的舞台剧——一切他们引以为傲的音乐都从维也纳消失了,诡异的气息在这座音乐之都扩散,逐步蔓延过每一条街道。
伴随着一声惊呼,英雄广场附近的行人抬起头,仰望着转瞬间便暮色低沉的天空,黑与红的光芒正在云翻涌,醒目的色泽如同将苍穹撕开一个巨大的伤口,露出了其中鲜血淋漓的景象。
那是一场骤雨前的雷暴征兆吗?所有目击了异象的人心中都有相同的疑问。可如果只是普通的气象,又为什么会看起来如此恐怖,如此寂静,让人在极致的压迫感下近乎窒息?
为什么在黑红的云层之上,看起来仿佛有座……螺旋的高塔?
修士与修女匆忙地穿过长廊,来到厅堂虔诚祷告;途径此地的避雨者们也成了为临时的天主教信徒,默默向圣母玛利亚倾诉,他们希望今晚可以平安到家。而对于信赖着神明,却不曾相信魔法的他们来说,自是无从想象就在他们头顶的尖塔——神圣建筑无法攀登的高处,站立着此次怪异天象的始作俑者。
“计算准确无误,‘始源之角’开始降临了。”
双塔教堂中空的塔楼平台上,一名白发的青年左手温柔地抚过大提琴的琴颈,出声打破了宁静。
而在他的身后,数名身披黑色长袍,头戴面具的人正崇敬而肃穆地望着天上如同撕破宁静的裂痕。
隔着数米远的距离,都能听到为首的女性因按捺不住激动而呼吸急促的声音。
她在短短的五分钟内,数十次打开怀表确认时间。直至秒针终于与约定的时刻擦身而过,她才喜出望外地哆嗦起来,将怀表塞回口袋。随即又迫不及待地端起手中的盒子,递交给了坐在黑红双色纹路法阵中央的人。
“先生,所有的共振节点都已经确认完毕。为了避免魔术协会的人干涉我们,建议仪式最好还是早点开始。”
白垩点点头,接过仆从递来的盒子,郑重而小心地揭开,轻轻抚摸着折叠整齐的衣袍。丝质礼服内里的绸缎光滑而脆弱,有着难以再现的属于古老年代的手工质感,一如这座城市被岁月积淀的音乐气息。
历任乌提卡伯爵都曾穿着这一样式的传统礼服,就算属于贵族们的时代已成过去,乌提卡家族千百年间仍保有类似的传统。但白垩知道自己没有穿上这件衣袍的资格。
在他年少时,管家也曾提议为白垩定做这样一身礼服作为成人礼时的着装,但久而久之,这个提案就遭到一致默认的遗忘。
衣着上的修饰对于提升魔术质量并无裨益,白垩的魔术风格与乌提卡家族强大的破坏性不符,黑与红的颜色与年轻家主的容貌不相称……种种理由,皆是在掩盖仆从们真实的想法。
如今的乌提卡家族,期待的并不是像他这样的普通的优秀魔术师。他们需要的是一位神才,不可一世的君王——一位突破了时间的桎梏,曾抵达[始源],满足他们对才能与魔术一切想象的载体。
他们渴望回到曾经那个魔法盛行的光辉灿烂的时代。即便他们崇敬并追随的人,是在追求不断迈向未来的永恒。
白垩抬起头,与天空睁开的眼睛对视。
在乌提卡家族相信的说法中,赫尔昏佐伦至今仍然坐在帕维永里的王座上,俯瞰着世间的一切。可如果他早已到达了无人能够企及的高度,又有什么能够进入他挑剔而孤高的视野呢?
这是一场谎言,白垩想。他违反了魔术世界的规则,背叛了家族百年来的夙愿,也欺骗了信任自己的人,甚至将无辜者卷进这场召唤仪式所掀起的混乱,只为满足自己丝毫不具备魔术师气度的、过于感性的贪欲。
他的身后恭敬地等候着十数位高塔术士,千篇一律的面罩之下分辨不出表情。但白垩觉得,对方应该是在屏息凝神地注视着天上的那座宫殿……而从未低头看过他。
白垩握紧了拳,手心也因激动而渗出了汗,但他不能表现出任何一丝破绽。越是接近理想实现的那一刻,就必须愈发谨慎,不能让分毫的差错出现在魔术之中,也不能暴露在觊觎者的视野。
于是,他只是手指又收拢了些,握紧了手中的物件,将所有的情绪深藏于心。
“好的,我们开始吧。”
CHAPTER Ⅱ
最后一组餐具被交叉地摆上餐盘,以示晚宴的结束。塔内的仆从推着车上前收拾餐桌,又换上精致的甜点,仍是以面具后的目光窥探两人,迟疑地不肯离去。
眼下的谈话空间足够私密与安全,尴尬的气氛需要得到缓和,但宴会的两位主角默契地谁也没有再开口。与食物相同,他们都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现状。
最终,白垩以一个简单的术式切换了音乐,用舒缓的前奏作为简洁的开场白。
“食物还合你的口味吗?”
“还算不赖。只是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这里的菜式竟然没发生什么变化。还是说,这是你们特意准备的?”坐在对面的黑衣青年回答。
英灵有着与白垩看起来年龄相仿的面容,衣袍以黑色为主色调,辅以华丽的金丝装饰。在乌提卡的黑红色装潢的宴会厅中,甚至看起来比起一身雪白的现任家主更像是高塔的主人。
随着他的目光游移,厅堂内的术士们忙不迭地摆正了自己的姿势,生怕遭到严苛的挑剔。这无疑是对白色家主的懈怠,但白垩微笑着点头,好似完全不介意这件事。
“当然,这只是家族基本的礼节。那么,Caster——”
“叫我黑键吧。以职阶相称固然方便,可总有将我与那个人混淆的嫌疑。我不希望自己得到承认的是巫王的遗赠,而现在整座高塔上下,应该也同样很失望吧。”
不等白垩说完,黑衣青年就率先表达了自己的意见。他修长的十指拨弄着红酒杯旋转了一圈,玻璃映出锐利的紫色眼瞳,毫不收敛的攻击性指向了大厅里的所有人。
“毕竟,你们……本也就是为了召唤他而参加的圣杯战争,对吗?”
白垩的手臂紧张得颤抖了一下,感知迟钝的无名指却碰到了置于餐盘上的刀叉柄。餐具发出“叮铃”一声脆响,甜腻的酱汁溅出盘子,在他白色的袖口上留下了一道显眼的痕迹。可所有的仆从却只是担忧地望向黑键,丝毫没有试图为家主解围,或是挽回场面的行动。
轻蔑而势利,仗势却怯懦,黑键在心中嘲弄地笑出声来。对此他实在太过熟悉了。
“我很庆幸,召唤我的人并非对圣杯战争缺乏基础知识的冒失鬼。但距离上一次圣杯战争仅仅过去了十年,乌提卡家族真的已经从失去上一位家主的伤势与损耗恢复过来了么?还是说,你们派遣一位受了伤的魔术师作为御主参战,也是‘别有苦衷’?”
黑键的目光扫去,等候在一旁的高塔术士们纷纷低下头,试图能往阴影中再多藏进一寸。在启动仪式之际,他们一度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迎接君王的心理准备,可面对一位英灵的压迫感,依旧是令普通的魔术师感到难以承受。
尤其是,这甚至并非那位陛下的注视。
大厅里的气氛随着旋律逐渐低沉,白垩看了一眼战战兢兢,仿佛随时都要憋气到昏过去的高塔术士们,挥手明确地下达指令:“你们先离开吧,这里由我和伯爵交谈就好。”
术士们如蒙大赦地逃离了这位尖牙利嘴伯爵的视线。门扉短暂地开启后被再度掩上,白垩盯着门缝许久,才以一个响指隔绝了大厅与外界的声音联络,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看起来并不承认我说的话。”黑键双腿交叠,挑眉问道。
“不是这样的,黑键,我并不是为了赫尔昏佐伦。”白垩抬头望向黑键的眼里充满了忧愁,口吻更是在先前谈话中不曾流露的恳求。
若是换做其他的贵族,见了白垩这般放低姿态,或许很难不动容退让。但黑键却垂下眼睑,拒绝了与白垩对视:“没必要掩饰,连帕维永都出现在了崔林特尔梅——如今该称呼为维也纳——的上空,你们召唤的是谁,还不够明显吗?”
平心而论,黑键知道自己不该如此苛责他的御主。可是被乌提卡家族指定召唤,又莫名其妙地背负了指向赫尔昏佐伦的狂热与期待,这本就是最令他感到不满的结果。
在知晓了白垩右手负伤的情况后,黑键确实对御主的处境抱有一定的同情,但也仅此而已了。
他参加圣杯战争是为了取得胜利。对于擅长攻击性魔术的黑键来说,保护御主将是他在作战中的考验。而御主拥有天然的缺陷,在魔术战中处于劣势,无疑是不理想的结果。
而至于放弃主动出击,隐蔽在暗处,伺机而动的战术……
黑键以手指敲击桌面的速度成了渐快急板,烦躁终于突破了临界值,变成了有些尖刻的讽刺。
“多亏了你们大费周章让‘始源之角’降临,全维也纳的魔术师都知道乌提卡家族召唤了哪一骑英灵。若是他们被赫尔昏佐伦的名号吓住,一心只想着对抗那位陛下倒还好,但要是有人起疑,只怕我连真名都不用藏了——不是‘弗朗茨’就是‘路德维格’,无论哪种可能,比起‘赫尔昏佐伦’简直是幸福二选一。”
作为依赖阵地作战,需要隐藏底牌的Caster,白垩的行动完全将他置于了不利的境地。除非是对召唤的英灵强度有了狂妄的信心,否则他们怎么有这么做的勇气?还敢说自己的目的不是召唤赫尔昏佐伦,乌提卡家族根本就没有为余下的可能性考虑过分毫!
黑键无从想象,对方既然来自魔术名门,又是怎么能以如此自信的心态参与随时可能丧命的圣杯战争。就算抛开侮辱了参战英灵的求胜心切不谈,对方作为尚没有继承人选的魔术师,难道就不对死亡感到恐惧吗?
白垩抿紧了嘴唇,双手的手指局促地绞在一起,深呼吸了几次。
就当黑键以为自己的御主正在平复胸中的怒意或是恐惧,在脑海中设法压制他时,白垩却语调温柔地开了口。
“那……有什么我可以补偿的吗?”
在黑键瞪大眼睛的惊愕注视中,白垩又补充道:“我的行动给黑键添麻烦了对吧?既然这样,我希望能做些什么,弥补你的情报暴露的劣势。无论如何,维也纳是乌提卡家族的主场,魔术师常见的需求,大概都是能满足的。”
黑键克制住了因意外而感叹的冲动,故作冷峻地答复:“我的魔术与你大致是同一类别,需要的媒介自然也相近。简单来说,就是高塔,发声装置,还有可供魔术发挥的阵地吧。”
“我可以让黑键自由调整乌提卡高塔里的术式。或者你想要地灵脉的权限,我也可以分享给你!”
“那你还挺大方的。”黑键咬了一口餐盘内的甜点,意有所指地看向白垩的右手手背,“如果我说,我更喜欢在不受约束的情况下独自行动,格外反感有人用强迫的手段命令我做事?”
“嗯,那我就把令咒全都转移给黑键,由你决定来怎么使用?”
“咳!你在说什么?我没有那个意思!失去了令咒,你就连基础的自保手段都没有了,作为御主你肯定会丧命的。况且令咒怎么可能——”黑键惊得险些被喉咙里的布丁呛死,颇为失礼地捂住嘴提出反驳,才眨眨眼反应过来那或许就是白垩的能力,“原来如此,调律……是么?对魔力的调整与拟合,这就是你使用音乐魔术的方法啊。”
白垩轻轻点头,单手松散地按在胸口,仿佛要做出承诺的誓言,又有所顾虑,只能以此强调自己的心声:“我确实不擅长魔术战,但如果是支援黑键,不管是音乐还是魔术,或者其他方面,我……我会尽力做好。”
真诚的杀伤力总是能穿透防御,即便是自认态度强硬的黑键也不例外。黑衣的伯爵犹豫地盯了一会面前的空盘子,站起身来走到桌子的对侧,然后拍了拍白垩的肩膀。
“唉,虽然我不喜欢被别人命令,但是要把令咒给我这种事情,听起来同样令人不愉快。”黑键嘴上抱怨着,却牵起了现任乌提卡家主的右手。
吃完了甜品,再说什么刁难的话语,似乎就不合适了。再说那个蛋卷里塞的油渍卷心菜确实不错。活着的时候,家里的厨师总说高油高盐的食品对身体不好,拒不下厨,令他惦记不已。
至于健康的饮食也没能让他拥有如赫尔昏佐伦般的长寿,那就又是后话了。
“别动,让我看一下你魔术回路的情况。”
黑键摊开白垩的手掌,缓缓地将最低限度的魔力顺着白垩的指尖注入。稍一探查,他漂亮的眉峰就因着过于凌厉的伤势而皱起:造成伤势的并不是普通的利器,而是附带的诅咒。仅仅是一击,就将中指和无名指的肌腱与魔术回路完全切断了。无论是感知还是活动能力,末端的两个指节都处于完全丧失机能的状态。
这样的伤势可谓是极有针对性。换做普通的魔术师,中指与无名指的损伤最多让他们在签字时的字迹颤抖,丢上一丁点面子罢了,其余时间根本无伤大雅。可这二指的损伤对音乐魔术的使用者来说堪称灾难。除了所有的吹奏乐器必须尽数放弃之外,之于一名音乐家而言最重要的钢琴,也完全不可能演奏了。
乌提卡家族以音乐为魔术的基盘,白垩年纪轻轻便在魔术与音乐的道路上断绝了拥有更高造诣的希望,确实令黑键感到可惜。
“这是一道旧伤——在你继承乌提卡家主的位置之前就有了?”黑键询问着,眼神里的提示却很明显。如果白垩说出这伤只是意外所致,他是绝对不会相信的。
“嗯,就和你的猜想一样,这是针对我的刺杀没错。它让我失去了很多,可如果不是对音乐魔术来说堪称致命的伤势让对方放松了警惕,我应该是活不下来的。”
这样啊,倒是很符合一名魔术师或是贵族的过往经历……
黑键目光有些低沉地拢住了白垩的手。
类似的濒死遭遇,在他的童年也经历过许多次。这并不罕见,在家业庞大的魔术家族里,应对刺杀堪称是每一位有继承权的孩童都必须经历的“贵族教育”。
袭击,暗杀,事故,投毒,接连不断的阴谋与他纠缠了整整十年,直到他的魔术已经强过了周围的所有人才终于停歇。
用魔术击溃最后一名袭击者,看着对方在装若癫狂的恐惧中跌跌撞撞地离开时,黑键恨自己的法术与那个人几乎看起来一模一样,可到最后,竟然还是这种畏惧拯救了他。
“我理解你的情况了。但是以这种状态参加圣杯战争……乌提卡家就不担心你的性命吗?”
“啊,我想魔术师并不是明知危险,就会回避探究[始源]的类型。他们为我参战的决定感到荣誉。”白垩垂下目光,微笑着避过了他的提问。
从那温和到近乎苍白的笑容中,黑键不由地为沉默背后的答案骇然。
这座高塔里的人,当然不怕眼前的这位家主死去。或许,他们早已为乌提卡家族的刻印被这样一个残缺者占据而感到不满许久了。如果牺牲白垩可以获得这场圣杯战争的胜利,或是唤来赫尔昏佐伦的话,想必“忠于乌提卡家族”的魔术师们一定会争先恐后地试图杀死这位性情温和的家主吧。
黑键低下头,手掌摩挲着白垩的手腕,眼中藏着晦暗的情绪。对方的魔术刻印与他生前一样,在双手的腕部,就像一曲乐谱。
若说血脉是生长在庄园里顺着院篱攀爬的荆棘,那么风吹雨淋的几百年过去,荆棘早该被从破旧的砖墙上揭下,腐朽烂在土里。可乌提卡的血脉被诋毁为魔鬼与诅咒,却仍有人不断地将其拾起,奋力地将其刺入血肉以求高贵的延续。
曾经,不得不带上这对荆棘镣铐的人是自己。而当他以为,自己已经竭力地消除巫王留下的影响,改变了乌提卡这个姓氏背后的寓意时,他却与白垩相遇,见到了被绑缚在不幸命运上的另一个受害者。
黑键忽然有种感觉,如果要抛下白垩获得胜利,这对他来说将是一种耻辱。
“你也太容易相信别人了。魔术回路可是比魔术师生命还要重要的东西,如果我趁机伤害你,要怎么办?”黑键无可忍耐地说出了被他所抛弃的真实意图。
“哎,为什么要怀疑黑键?”白垩笑着露出了惊讶的表情,翻转手腕轻轻勾住了黑键的手掌,不知是不是为黑键抚摸他手腕的动作感到不好意思。
“我是在检查你的魔术回路,你脸红什么啊……”黑键嘀咕着,再次顺着白垩的右手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那道伤痕,“因为我是从者,还是因为我是属于乌提卡家的英灵?”
“嗯,二者都有。历史书上说,你是一位非常尽职尽责的领主,对领民的爱护一视同仁,应该不会轻易抛下御主而只顾战斗;从魔术上来说,我也是黑键的继承者,魔术师都会保护自己的继承人吧。”白垩闭上眼,认真地思考并解释起来,“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我相信黑键。”
“说的好像你很了解我似的。历史上描述的事迹逸闻,很多都是没由来的谣传吧。”黑键略带不满地评价道。
能久居高位的魔术师或者贵族,又有几个是双手不曾沾染污秽,也没有牺牲过任何人的善类呢?如果眼前的家主不是生在了相对平和的年代,因此丧失了对黑暗的嗅觉,那就是被传颂故事里的辉光所欺骗了吧。
等到松开手时,黑键的表情并不好看。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你身上的封印属于萨卡兹巫术的范畴,换而言之,它的神秘在我之上。很遗憾,我也没办法为你解决这个问题。”
如果是赫尔昏佐伦的话,他会对白垩的遭遇束手无策吗?稍一思考,黑键便沮丧地发现,如果白垩真的能够召唤出那个家伙,他应该能够破解萨卡兹级别的神秘。
可无论是作为从者,还是乌提卡家族的英灵,他本应该以白垩的安危为最优先,而不是……为他自己沮丧,甚至是嫉妒。
英灵整理了一番自己的衣领,悄然盖住隐秘的心思,转身走向了高塔的窗,用力将其推开。
夜风吹起了他乌黑的长发,高塔下的森林中传来自由而原始的气味,令他感到神清气爽。
“令咒之类的就不必了,我会在高塔周围布设防御术式。你乖乖地在塔里坐着,不要被当成靶子。”黑键背对着白垩挥了挥手,一踮脚尖就踏上了窗沿,“我……不是很擅长保护旁人。你需要自己多注意,必要的时候用令咒喊我回来。我先去周围看看。”
“可你站在窗边是要做什么?”白垩惊讶地看着黑键一系列行云流水的动作,半晌才反应过来,急忙冲到窗边,却没能阻止伯爵自由的脚步,“等等黑键,别跳——”
一阵如同三岁孩童初次演奏小提琴般的地狱噪音响起,以高塔为中心层层扩散。所有躲藏在楼道间,听见了警报的高塔术士都捂住了耳朵,目光呆滞而困惑。
白垩则扶着留下了一个脚印的窗沿,焦急地从窗边向下张望。
等到噪声攻击停歇的许久后,白垩终于从高塔侧面的狭窄平台上找到形似黑键的身影。那个黑影放下捂住耳朵的手,抬头向上怒喊:
“白垩,你连塔都不跳?有没有点贵族的梦想!”
CHAPTER Ⅲ
白垩听从了黑键的安排,自那日晚宴后再也没有踏出高塔一步,而黑键则以昼伏夜出的方式隐蔽打探情报——反正夜晚行动本就符合他的习惯。
房间里的灯光短暂熄灭了一瞬。等到室内再次亮起,身披黑色斗篷的青年已经靠在了作曲的钢琴上,姿态慵懒而惬意。
全身雪白的高塔主人正伏在钢琴前作曲,左手时不时按出几个和弦,与临时所作的主旋律相和。见到黑键归来,他也只是微微勾起唇角,颔首向他打了打招呼。
黑键忍不住侧目扫了一眼,然后佯装了无兴趣地移开目光。
兴趣与经历所限,要让黑键对一份出色音乐家的新作手稿毫无兴趣,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但他必须要克制自己,才能警示这位戒备心不足的御主:和上一次圣杯战争中被叫出来后依然鞠躬尽瘁,在教学事业上勤勤恳恳的路德维格不一样,他可不是为了充当音乐或是魔术的家庭教师,才参加圣杯战争的。
“我在城市里几乎没有发现其他参战方的行动痕迹。不仅是战斗的迹象,就连使用探测魔术的魔力残留也没有——白垩,你对此有什么想法?”
白垩抬起头来,近乎是沉浸地望着他。在他纯净的紫色眼瞳里,如同得到了某种灵感,钢笔的笔尖又在空白的曲谱上落下几个飘逸的音符,却好似在书写的间隙才如梦方醒,记起来应当思考黑键的问题:“乌提卡家族管理者维也纳的灵脉,我们为这一次的圣杯降临做了许久的准备。比其他阵营的魔术师动作快上许多也很正常。”
“已经经过了一周,这种解释并不成立。又或者,你们召唤‘帕维永’的动静实在是太大了,其他的御主根本不敢在这个时候再使用引人注目的魔术。”
黑键想起几日前白垩遭到他指责时,分明内心受伤却又不得不坚定回应的神情,心中叹了口气,尽可能将语气放得委婉了些。
“你就没考虑过这一点?要是将魔术世界的存在暴露在世人眼前,引来监管者或是魔术协会的罪名裁定,我们大概可以手牵手直接去找圣堂教会弃权了。”
在听到“手牵手”后,白垩又平静地提笔蘸了墨水,往几个音符上追加了跳音的圆点:“对于我来说,这是无论如何都必须达成的愿望。适度的风险不足以成为顾虑,就算是引来窥视的目光……也可以承受。”
“我真不敢相信,这是与魔术协会有着‘绝不将帕维永捅下来’契约的乌提卡家族的结论吗?也希望现在的圣堂教会确实如你所言,不是见了任何事都非要横插一脚的做派——在我的时代,他们可不是普通地多管闲事。”
黑键耸了耸肩,提起一只由教堂白蜡烛制成的羽兽使魔。
从走进房间以来,雪白的使魔就在他的法杖尖端不住地挣扎,但数道乐谱如同锁链般死死地禁锢着无法鸣叫的羽兽,提前宣告了它的报废。
对黑键来说,要破坏一只使魔远比完好无损地抓住对方要容易。将之带到白垩面前,也有刻意警示,唤起白垩危机感的意思。
黑键轻轻念动一个小节的咏唱,音乐禁锢的牢笼就开始迅速收紧。
黑红色的魔力颜色浸透了白羽,但在使魔被音乐魔术彻底撕碎的前一刻,黑键忽然注意到羽兽身上还烙印着一个白色的音符——精巧而低调的徽记,隐匿在白色蜡质的绒羽中间。如果不是极为细致的观察,根本无法在纯白的使魔身上发现这个图案。
在清亮的长笛声引发的湮灭中,一段低沉的大提琴配合着黑键的魔术奏出了柔美的和声。窥视的眼睛在双重术式的奏鸣中消散,甚至没有灰尘或者蜡滴沾染到房间的地毯上。
黑键缓缓地眯起眼睛,依然盯着蜡烛使魔消失的方位。如果这个标记并非来自白垩,而是附加在使魔之上的触发性术式——例如自爆,那么现在高塔内侧的防御术式大概已经被炸出一个巨大的豁口了。
不论自己的御主身负怎样的伤,他毕竟也从争权夺利的环境里存活,并带着显而易见的劣势继承了家族的位置。轻敌的人究竟是谁?
“你的魔术用得不错,精准而隐蔽,感知也很敏锐。我承认我低估了你的水平。”黑键顿了顿,为空气中宗教蜡烛的气味微微皱起鼻子。
在过去,每当他做出任何不符合传统的事情时,总有教士对他“好言相劝”。从逃避责任与义务是对身负罪行的毫无悔意,到迟迟不选定婚配者意味着生命的不圆满;对领民的奉献应坚定而无私,追寻魔术的道路须守密而虔诚……久而久之,一闻到来自教会衣袍上的迂腐味道,黑键就不自觉地头疼耳鸣,恨不得立即转身离开。
“就算是最糟糕的乐手,在充分的调音与修饰之后,也能演奏出优秀的乐曲。黑键在调整高塔的防御时,还是有照顾到我的习惯——我能察觉到的。”
黑键拿术杖在空中画圈驱散令他不愉快的气味,斜眼睨着白垩:“……既然如此,你就不能再多出点力吗。”
“可我被要求了不能走出高塔,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协助黑键了。”白垩拿起琴弓,毫无负担地回答道。
白色的御主抱起靠在钢琴旁的大提琴,熟练地演奏出夜曲的乐段。灯火在魔力的跃动中再次熄灭,夜色以琴弦为引,带着星尘与月的辉光踏进了小窗,在房间之中缓慢地流淌。黑键还没来得及困惑地发问,就忽然察觉他在城市中巡查,以及高塔周围布设防御术式的魔术消耗都得到了缓解。
这种全身都得到舒缓的感觉,就和在一向令他感到艰难的剑术课程后泡了个热水澡,然后舒舒服服地躺进羊毛绒毯差不多。
“我将自己的魔力状况与黑键拟合了,试试看魔力的运转有更顺畅一些吗?毕竟我不太擅长熬夜,如果要进一步调整的话,恐怕需要黑键也用演奏来配合我才行。”乐段结束,房间里的灯火再度亮起,白垩微笑着眯起眼睛,无害地望着黑键。一盏昏暗跳动的灯火将他紫色的眼瞳映得像是英灵的金色。
“我很感激你仍然记得支援我这件事,但说到合奏……还是下次吧。我的乐曲也没有多出色,除了博物馆区之外,似乎没谁会在乎一位音乐资质平凡的领主的手稿。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你会在战场上听到我的音乐的。”黑键闭上眼以示拒绝。
他隐去了对自己的手稿被保存在分类为历代统治者区域,而非音乐家的不满,却也没法否认这么做的合理性。乌提卡家族至今仍享有对维也纳的影响力,这种做法的背后,必然有乌提卡家的默许。
所以就连他的家族,都认为那是称不上音乐作品的……手迹而已。
“你去了维也纳的市中心,顺便参访了博物馆,是吗?”白垩神色恍然地盯着他,然后在黑键尚未反应过来之际,就牵起他的手往外走去,“黑键,你跟我来。”
}
纯八度的音程点亮了魔术的微光,他们循着塔楼里最熟悉的旋梯逐渐下行。
黑键自认厌倦陈旧,却很难戒除在物品上的恋旧,可在作为英灵被召唤后,他也不曾深度探索这栋建筑,追寻过去的痕迹。乌提卡的高塔早就在千百年间几经修缮,甚至是彻底重建过两次了。如今的高塔,根本不可能还留存有属于他的东西,更不用提为他保留房间。
然而,就在本不该有着房间的楼梯转角处,却突兀地立着一扇门,材质与现今的高塔全然不符。门锁的结构显而易见地老旧,似乎仅需一根铁条就能轻而易举地撬开——黑键的童年尝试过这么做,并成功堵死过一次门锁。
当然,他那连高塔都没有跳过、早已丧失了浪漫梦想的御主是断然不可能用这种方法开锁的。这原本也不是由物理结构来守护的门,旧锁只是摆设。
白垩解除了房间的防御术式,转动门把邀请黑键入内。
“我不记得这个地方原来有门——传送术式吗?”黑键能清晰地分辨出这个方向所对的另一侧,应该就是高塔的外墙,而绝不应该有房间。以现有的高塔结构来说,也无力在此处容纳一个夹层。
“嗯,准确来说是隐藏在主卧隔壁的空间,但我改变了门与房间的链接方式,只能从楼道间的门进入。”白垩在门边侧过身,神秘地笑了一下,“我在这里存放了一些东西,不允许塔中的仆从进来。但黑键不是我的仆从,想来的话随时都可以。”
房间的陈设与黑键印象中的书房有许多相似之处。齐整的文件袋堆放在长书桌靠近门边的一侧,杂乱的乐谱则对着窗,就像水花飞溅的雪白瀑布,从深红色的绒布一直延伸散落到地面上。一支银白的长笛横亘在两种纸质品的中间,将公务与志趣划分得泾渭分明。
所有内务官都在等待他处理政务的经卷,没有人期待乌提卡领主忙里偷闲所做的乐曲。黑键便是在昼与夜的身份转换之中维系着自我。
以前生活在高塔里的时候,黑键只觉得这个地方是如此逼仄而拥挤,令人讨厌。没想到再次目睹相似的布局时,他发现自己多数关于音乐和自由的想象,都是从无法望见外界的牢笼中诞生的。
“可真是令我受宠若惊的礼遇。你为这个房间布下了如此森严的防御,又进行了精心的布置。我是否该理解为这是你的秘密空间,或是存放珍贵的魔术道具,甚至是圣遗物的地方?”
“保存圣遗物或者魔术道具的宝物库吗?嗯,确实有一点像,但这里摆放的东西,多数只是没什么年代的仿制品而已。”白垩否认了他的猜测,反而唇角带着笑意,就像是有意地引导,并期待他去主动发现什么一般。
黑键随意地低头阅读起手边工作台上的那张乐谱。
仅有纸张边缘微微泛黄的乐谱上没有标题,更没有作曲者的姓名,但这首曲子对黑键而言实在太过熟悉。音符之于他来说,更是无异于掌握的第二种语言。无意间的一瞥,就已经足够令黑键辨识出曲谱。
“这、这是我的曲子?”
白垩站到黑键的身后,越过他的肩膀看向同一张乐谱,过了一会后又替他翻页:“我的记忆力不像黑键那么好,几年前的经历就会变得想不起画面,背诵过的咏唱咒文也会很快就忘记,所以我会用一些线索作为提示,多看几遍,试图让自己多记住一些东西。”
“像我一样好?”黑键眨了眨眼,不知道白垩是从哪里看出来这一点的,但他确实几乎过目不忘。
他是被白垩偶然召唤出的英灵。虽说他们姓氏相同,白垩不仅不崇拜巫王,也不惦记在以往的圣杯战争中为乌提卡家族尽心尽力的路德维格,反而对收藏他的物品情有独钟……真的有这种巧合吗?
“真是奇怪的说法啊。既然是你的回忆,为什么要向其他人解释分享呢?这应该是你的私事……抱歉,我不是说我不感兴趣,但魔术师们多少有些自己的秘密主义。对于音乐魔术来说,记忆和情感,也应该是不能公开的神秘吧?”
白垩在半空中用魔力默写出乐谱,然后逐个音符将曲子慢速演奏出来:“可是黑键的曲子非常优秀,完全值得收藏和演奏啊。比起掌权者的私人物品,显然更适合作为音乐本身进行收藏吧。你认为不合适?”
“不合适?倒也不是这么回事……”黑键有种自己的秘密被白垩看穿了的错觉,可对方又有什么理由知道他的事呢?就算白垩是他的狂热粉丝,也不可能了解他的心声,“我还以为,被摆在这里纪念的,应该是赫尔昏佐伦,或者乌提卡的前一任家主——你的伯父之类的人物。”
话音落下,房间里的空气仿佛有一瞬的凝滞。可疑的尴尬就像被蜡烛照亮了旧房间的灰尘,为所有美丽的陈设又铺上了一层阴霾。
黑键依然在思索自己的推测是哪里冒犯了对方,但白垩已经像包容他言辞的尖锐一般,并不埋怨点燃的火光,反而温和地拂去了灰尘。
“赫尔昏佐伦的私人收藏以及召唤所需的圣遗物由索菲阿姨保管,至于我的伯父,则并不会被乌提卡家族纪念。”白垩平静地否定了黑键的猜测。
黑键意有所指地与白垩对视:“圣杯战争的参战者,在你们看来这么微不足道?”
“在我刚来到高塔时,我也相信容易亲近的伯父是家族里十分受尊敬的存在。索菲阿姨与其他的高塔术士们会用书面的形式向伯父进言,而伯父也会礼貌地采纳,高塔之中的仆从都与他有着和谐的关系。可是在偶然的一个深夜,我整理魔术素材路过他的房间时,才发现他在阅读那些文件的时候……冷汗直流,并且颤抖。”
黑键毫无困难地理解了白垩所见的景象,轻叹一声掩去了胸中的忧愁:“听起来,他并不想完全顺从索菲——‘代理人’女士的意见,却还是不得不依言照做。”
“是的,所有的指示伯父都依言照做了。可当他因为参加圣杯战争而殒命后,高塔里的人却说他的曲子‘平凡且无趣’,是因为魔术太过庸碌才被杀的。”
“这番话很荒谬。他的乐曲是被高塔约束并命令的,任何独特的声音在僵硬的驯化下都会变得无趣,这难道不是教导者的责任?”话一出口,黑键便意识到了其中的答案,目光也随着低头的动作而显得暗沉且疲惫,“抱歉,我知道这不是你能改变的处境。但我也有听说,前代乌提卡家主有亲生的子嗣。在这种情况下,他依然选择了你作为继承人,想必是十分中意你,至少也给了你足够的保护吧。”
白垩轻轻摇头,苦笑了一下将袖子往上挽,露出了纤细的双腕,以及其上环绕的花纹:“事实情况是相反的。我首先是乌提卡魔术刻印的继承人,才会成为名义上的家主。无论是伯父还是索菲阿姨,最初都是想选择伯父的亲生子作为继承人的。但在魔术刻印切实地转移给某位继承者之前,我们所有人都可以是为魔术而消耗的棋子。”
黑键的眉头锁得更紧:“你和他之间的关系……”
“我连他的竞争对手也算不上,至多是代替我的伯父承担魔术代价的媒介而已。如果不是我已经移植了他的魔术刻印,治愈的性质又与那位堂兄的魔术不合,刻印无法再次转移,乌提卡家族也轮不到由我来坐这个位置。”
黑键一时感到语塞。他在世时,乌提卡家族能够继承魔术的只剩下他一人,于是黑键不曾经历过争夺继承权的战争就坐上了那把椅子。可这不代表他不清楚魔术世界的规则。
魔术师家族的继承战争相较于通常贵族而言,残酷可谓更甚。没有被选为继承人的孩子不仅是失去了地位,甚至就连进入魔术殿堂的资格也没有。终其一生,都将被排斥在那个瑰丽绚烂的世界之外。
也是因此,多数出自名门的魔术师在选定继承人后,就不会将相关知识授予其他的孩子,而是让他们以普通人的身份平平淡淡地过完一生。但对于认定了自己将继承家业,自年幼起就被当作继承人培养的孩子而言,又当如何呢?
想必,仿佛是连生存意义都被剥夺了的绝望吧。
“那他……你的堂兄,恐怕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黑键感到有点哀伤,这似乎是在说他曾经对同龄人的向往有多么的愚蠢可笑。
“确实不能,所以我驱逐了被收买的仆从们,然后杀了拒绝归顺的袭击者。直到他跪在我的身前泪流满面。那时,我以为他会向我求饶,恳请我放过他的性命。”白垩轻轻闭上眼睛,交握在身前的手因悲伤而小幅度地颤抖,最终不认同地摇了摇头,“但他却哭着命令我一定要向[始源]迈进,在魔术上做得比他、还有他的父亲更好。可我其实,并不向往抵达[始源]。只是因为不这么做,我就没办法活下来。”
黑键伸手,抚摸了一下白垩的肩膀。有短暂的瞬间,他觉得白垩似乎是想倚靠在他的胸口,但又受制于礼节,最终强行克制了动作。
不向往[始源],意味着对方侮辱了魔术师之名,圣杯作为第三魔法的意义对白垩来说并不重要;与此同时,也证明了白垩不可能是追随崇拜巫王的人,因为在维也纳,赫尔昏佐伦即是[始源]的象征。
可那听起来又有别的矛盾之处。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你是为什么要参加圣杯战争?在意性命的话,应该没有比这更危险的选项了吧。”
“因为我有其他想要实现的愿望。”白垩的拇指不自觉地抠着中指与无名指上的疤痕,那道早已泛白的伤痕在反复触碰下又再度泛起血色,“曾经……有一段令我无比怀念的岁月,可出于某种原因,其中的人、事、物,都已经去而不复返了。在那之后的日日夜夜,我都无法克制自己胸中的情感。无论如何都也要再现那段时光,弥补当时留下的遗憾。”
黑键不确定地试探道,声音因警觉而低沉:“请容许我提醒,就算改变了过去,发生在你身上的事也是无法挽回的。”
“嗯,我理解悖论的存在。但即使无法做到,我也想要见到某个人。理由……大概只是思念吧。”像是觉得黑键不可能认同他的理想一般,白垩笑了起来,温柔地转移了话题的主角,“是不是听起来有点幼稚?不说这个了。那么黑键,你的愿望又是什么呢?”
“唉,不必露出这样的表情,我不会指责你什么的。”真要说起来,我的想法有些相似,甚至更加荒谬吧,黑键腹诽,“至于我的愿望……呵,说出来或许会有点可笑,但是听完我的经历,我反而愈发确信这对你不是什么坏事了——我想要彻底战胜某个困扰了我一生的人。”
视一个死去的人为敌人毫无意义,消除历史上人们对赫尔昏佐伦的极端崇拜或许会彻底改变未来,但也可能适得其反。黑键深谙自己的痴愚,只是无法原谅这一切。
黑键设想过,在听闻他的愿望之后,白垩或许会歪着脑袋——连带着那对漂亮的角也斜斜地问他:黑键,你的敌人,就是那样一个已经死去了千年的虚影吗?
而他甚至无法回答,自己是在进行学者式大胆的猜想,还是送信羽兽将天降食物与自身行动联系在一起的可悲迷信。如果这一切并非因为巫王,为什么……每一步都会如此艰难?
为什么明明已经颁布了更优的法令,却总能听到“不及赫尔昏佐伦”的置评?
为什么历经辛苦才为乌提卡领争取到了喘息的余地,却被抱怨何时才能与邻近的诸国开战,掠夺本也并不丰饶的资源?
为什么平民的经济与教育资源都已经稳步增长,人们却总会陷入狂热的仪式,拥抱昔日那个伟大却残忍的梦?
巫王曾是他的梦魇,最终成为他的执念。或许他只是在想象一个巫王,他需要为自己的失败寻找可供遮蔽的阴影,但——他确实无法为周而复始悲剧归因。
纵使他的假设是错误的,即便在祛除了巫王之影后 一切都不会有所改变,困扰他的元凶仅仅是货真价实的无能,他也渴望着验明答案。至少乌提卡家族将从中得到解放。发生在他身上的悲剧,凌驾于白垩身份的不幸,都将自此消弭。
“可笑?”白垩握住了黑键的手,温暖的触感将他从昔日的幻象唤回现实,看起来有些困惑,“如果那就是你真心想做的事情,又有什么惹人发笑的呢?音乐魔术的特性使我们无法对自己的内心撒谎,在乌提卡的高塔里,无法明辨真实渴望的人,才是最为愚钝的类型。我会支持你的,黑键。”
黑键忍不住拨了拨白垩担忧得快要抵到自己头顶的角:“……这是属于你自己的结论?”
“不完全是,有位朋友教过我如何表达自己,我很认同他的理念。也是与他的相处,让我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存在和价值。”白垩随着黑键的动作晃了晃脑袋,又转身在房间里踱步了半圈,以一种黑键觉得过分熟悉的口味复述,“他说:音乐是我们追逐自由的脚步,是表达偏爱的蹊径。旁人没有资格决定我们喜爱什么,崇尚什么。”
黑键屏住呼吸,在记忆深处捕捉那缕转瞬即逝的灵感,忍不住往白垩的身边凑了凑。直到白垩伸手在他的眼前晃了晃,黑键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呆呆盯着对方看的模样,一定显得愚蠢又失态。
“啊,抱歉。这番话很有意思,可不像高塔里那些庸俗的人能说出来的。我似乎能理解你怀念他的原因了。”
黑键勉强地挤出一个微笑,准备伸手去拍白垩的肩膀,却发现在白垩的身后,那首由他所谱的曲子已经演奏到了尾声。
他完全不知道白垩为什么总执着于为他演奏,熟悉的旋律则使他产生了额外的松懈。可黑键非常清楚什么即将发生。
“白垩,停下!我打赌你肯定没在这个空间演奏过这首曲子!”
黑键将白垩从舒缓地倚靠在书桌旁的姿势扳正,然后拉起白垩的手就往房间外冲。
仿佛要验明黑键所说的正确性,又似是在被揭穿了伪装后,露出了真面目的獠牙。密室在霎时间剧烈地抖动起来。
文件袋搭成的小山坍塌,无数乐谱纷飞,只有那支昂贵的真品长笛在书桌上滚动了一圈,又回到原位。
白垩措手不及,一个趔趄险些撞到门框,像是许多卡普里尼那样昏过去。黑键回过头,用魔术连拖带拽地把白垩从门缝里拔出来。
“是的,可为什么?”白垩被晃得发晕,喘着气问他。
“因为这首曲子是我回忆着小时候渴望逃离高塔的情绪所作。在狭小的空间里用魔力演奏这首曲子,空间会崩塌的!”
黑键高声解释道。
脚下的木地板发出嘎吱嘎吱的惨叫声,在上下如锯齿般交叉的错位中裂开了一个豁口。门框的钉子崩解,左右扭动地述说着四边形的不稳定性。两人刚越过变形的出口,脚下一滑,就被猛然抖动的亚空间直接甩了出去。
与白垩叠在一起摔到旋梯墙壁上的时候,黑键发出了一声与贵族礼仪再也无缘的狼狈惨叫。白垩红着脸,慌忙地从他怀里离开,黑键却感到受压迫的胸膛之中,正流淌着羡慕的酸涩。
如果他也曾得到这样一位挚友,或是与他有着相同信念的人,或许如今就不会是这副模样,音乐也应该截然不同吧。
黑键苦涩而无奈地撑着灰色的砖墙站起身来。
可当他生命之中鲜活的情绪都已淡去,年少时绮想的色彩也淡褪成与高塔同色的暗沉时,一切都已经来得太晚了。
CHAPTER Ⅳ
黑键曾经以为,英灵并不会做梦。
被召唤的一周以来,他从未感到困倦,更不曾有过睡眠。直到月亮从窗边升起,夜晚的天光顺着栅格的窗户洒落他的肩膀与书桌,然后随着时间缓慢偏移,困意也逐渐上涌,对他清醒的意志谋权篡位。
梦境的彼端,黑键正坐在演奏席的对面,安静地聆听他的演奏。
可如果那是“黑键”,他又是谁?
急促的琴弓在琴弦之间来回跳跃,激昂的曲调跨过最为惊险的乐段,最终落于掷地有声的重音。
他暗自松了口气,自认魔术没有出现纰漏,可在抬眼与对方相视的瞬间,他看见了那双相似眼眸中的失落。
“以魔术来说,是没什么好挑剔的,可是作为音乐……呃,很难说是非常出色。”
他听到[黑键]评价道。只是一句话,就击碎了他心中仅存的一丝幻想。
“虽然演奏的技法娴熟,却只是一味地模仿巫王的曲调。其实你既不喜欢,也不理解他的表达吧。”[黑键]单手托着下颏,不赞同地摇摇头,“那家伙可是穷尽一生都在追逐着自己的理想,从未驻足看过旁人一眼。如果你只是模仿他,视野里充斥着巫王的背影,又怎么可能与他拥有情感上的共鸣?”
他放下了琴弓,回答的语气有些不稳,甚至是在深吸了一口气后,[自己]才勉强鼓起了应答的勇气:“我明白我不可能及得上他,但这是乌提卡家族的——”
“家传魔术?”[黑键]挑眉反问,毫不掩饰脸上嘲弄的表情,“音乐是表达情感的媒介,要想以此抵达[始源],至少也得怀着对音律的热诚与憧憬才行……将音乐变成争权夺利的工具,把家族里优秀的魔术师送上战场,罔顾死亡和牺牲,他们能创造出什么魔法?”
那双眼睛里的质问锐利,几乎可见剑刃的锋芒。他攥着大提琴的琴颈踌躇,知道眼前的英灵并不是在为愤怒索求一个确切的答案。但他忽然很想佯装愚钝地转述高塔里的老师们教给他的内容。
无关于矫正观念的辩驳,他就是很想听听[黑键]对此会作何评价——或是怒斥。
“如果没有能力凭自己创造魔法,就以取得第三魔法的胜利,得到万年的许愿机——圣杯,弥补自己在能力上的庸碌。我的老师们,我的伯父,都是怀着这种信念参加圣杯战争的。”
深紫色的眼瞳缓缓睁大了,[黑键]下意识地拉住了他的手,仿佛他手中的琴与弦有着致命的诅咒。
“开什么玩笑,那些卑鄙之人有什么资格将愿望置于你的性命之上?!要是你出了事,我该怎么——”
像是察觉到了话中的逾矩,[黑键]轻咳了一声,装作被空气中浮动的松香粉尘刺激到了鼻子,匆匆忙忙地将琴弓又塞回他的手里。
“你就是态度太过温驯,平时总将他人的意愿置于自己之前,才会被认为没有魔术师风度的。明明是乌提卡的现任家主,怎么就没有半点身为贵族的倨傲?”
“但我已经不被允许返回维也纳的高塔了。除了你以外……没有任何后援。我不想对黑键趾高气扬,也没有反对黑键的理由啊。”
“那不是正好?别管那些人说的话了,只是音乐魔术而已,又不是赫尔昏佐伦的专属权利,我也可以教你。”[黑键]的语气激动,可望着他的眼中却充满期待,“别使用任何魔术,演奏给我听吧,白垩。让我听听你的音乐,了解你的想法——你真实的情感比任何魔术基盘都更为重要,不要忘了这一点。”
[黑键]站到他的后方,俯身握住了他的手背,彼此双手交叠地执起琴弓,大提琴的弓根抵在琴弦上。透过彼此手掌的间隙,他看见[自己]手背上乌提卡家族纹章的三划令咒已经缺了一笔。而他的指法轻松灵活,持弓的四指也毫无受损的迹象。
两人一起舒缓地拉动琴弦,于是温和而明媚的曲子便在他的大提琴上奏响。
“《晴空之歌》,这是我过去很喜欢的曲子。每当我感到疲惫和头痛时,这首歌总能有效地缓解不适。”黑键的语调愉快,“虽然它带有一些政治色彩,但音乐首先是音乐,其次才是人们赋予宣传目的的载体。”
白垩能够感受到黑键落在他颈侧的呼吸,胸膛几乎贴上他后背的热量。
他忽然就知道该如何用琴弦诉说。
在抒情的曲调中,浓烈的情感漫过心间,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能够自如地演奏,而无需黑键的引导。每一指按弦,每一次运弓,都有切实与胸中情绪相连的实感。像是初生后跌跌撞撞,终于找到自己行走方式的羔羊。
一曲终了,[黑键]自踏进房间起就皱到现在的眉毛终于舒展了。
“这不是比你硬要用威严的方式演奏赫尔昏佐伦发了疯的曲子好多了?嗯,虽然还差上一些,但保持这种心境练习的话,应该能演奏出很不错的乐曲——我很期待。”
[黑键]握住了他的右手,像是对其上的乌提卡家纹感到不满,又繁琐地绕到另一侧的换成左手,俯身吻了上去。}
“——!”
黑键从床上翻身坐起,吓得耳朵上的绒毛全部炸了起来,双眼睁大了怔怔地看着前方。
他自认对于目前的御主并未亲近到这一步,更没有什么非分之想,怎么会突然……况且,这个梦境未免也太过真实了,就像真实发生过一般。
(可如果是真的,那又是什么时候的事?白垩明明没有使用过令咒……而他的手也没有受伤?)
思来想去,黑键决定将这当成某种提醒他去关心白垩的征兆。御主与从者的魔力相连,也许是白垩那边出现了什么情况,才导致自己胡思乱想。
对于自己“多找别人问题,少反省内耗”的解题方针,黑键毫无悔愧之意。他起身步过相邻房间的短短距离,然后推门而入。
深夜未经许可直接进入家主的卧房,当然是无礼到了极点,但他是英灵,本也不受这些繁文缛节的限制——若是被白垩责问,就说他只是担心御主的安全,特地前来巡视罢了。
主卧的床上,白色的御主正蜷缩着抱膝,静静眺望着漆黑的窗外,不知是如浪漫的诗人般仰望星空,还是从塔下森林广阔的黑暗中得到了的情绪与灵感。
电力在点亮世界夜晚的同时,也逐步熄灭了魔术师通向[始源]的希望。现代的维也纳早已是灯火通明的都市,可也许是厌恶着科学每向前迈出一步,神秘就随之消退的事实,多数资产优渥的魔术世家仍然倾向于将宅邸建造在远离人烟的僻静之处,乌提卡家族的高塔也不例外。
听到他的脚步声,白垩回过头,一头松软的白色长发就像拆散后失去了光泽的绸缎,还有一缕很没形象地挂在他的角上:“怎么了,黑键?你也做噩梦了吗?”
黑键有些局促地坐到白垩的床边,替白垩将那一簇不听话的毛拨回原位。他们的距离太近,又处于视线齐平的高度,仿佛只要白垩也顺着他的动作抬手,梦里的场景随时都会再现。
“噩梦?算不上,只是有点奇怪——等等,你是怎么知道的?”
白垩低头微笑着并不答话,却在黑键担忧地握住他的手腕,想要进一步查看他的情况时,搂住了黑键的腰。
梦里过分亲昵的场面与现实交叠,黑键感到自己的身体彻底地僵硬,如同一根被初学幼童狠狠拧直、最终只能发出滑稽声音的琴弓。
“……你做什么?”
“我经历了一个很糟糕的梦。”白垩答道。陷在黑键衣服里的声音又闷又柔软,摩挲的触感却让黑键感到有点痒,“我梦见自己被关在一座黑色的塔里。”
黑键觉得对方描述的场景有点熟悉,不由地环顾了四周:“可是乌提卡家的高塔……不就是这样的么?”
白垩摇摇头,没有明确回答他的问题:“他们注视我的一举一动,撤去了所有我喜欢的曲目,试图‘纠正’我的曲子……他们抨击我举措的优柔寡断,甚至当我对现状感到满意时,就会制造各种事件,击碎我的自信。每一个人都希望我是赫尔昏佐伦。”
那听起来和我的童年经历很相似——不,这应该就是我以往的生活。诞生在乌提卡的家族,被巫王的阴影缠绕就是无法摆脱的命运。黑键想道。
他为了一些微不足道的尊严,拒绝了告知白垩自己参战的愿望,但是看起来终于被梦境所背叛……却又不尽然。
虽然拥有相同的姓氏,黑键很难说自己对白垩抱有关照后辈的感情。缺乏兄弟姐妹,父母在他尚且年幼时就被杀死,血脉带给黑键的感受近乎是缺失的;身为魔术师,他也没有什么必须利用血脉进行传承的责任感,甚至时不时就想毁掉它,让这份被扭曲了期待的不幸自此终结。
因而在白垩的手腕上看见那组熟悉到扎眼的魔术刻印时,黑键甚至短暂地产生了一瞬……想要借此机会,毁掉白垩的冲动。
既然他没有子嗣,那么想必这组魔术刻印就是从他的尸体上扒下来,然后移植给某位素未谋面远亲的结果——虽然魔术刻印在死后移植的情况并不少见,黑键也大致能够猜到这样的结局。
可在被白垩以依赖的眼神注视时,黑键的呼吸逐渐难以稳定,甚至产生了渴望拥抱对方的念想。他意识到,自己对白垩的情感并不是恨。他只是面对与自己过于相似的白垩感到无所适从。
尽管只要稍稍思考就能明白,继承了乌提卡家族的血脉并不意味着任何事。他既没有成为赫尔昏佐伦,也没有成为路德维格——对白垩来说,也是一样的情况。
只要这番话是白垩在说给他听,而不是那个老头,这就足够了。
“只能欣赏赫尔昏佐伦的曲调,这反映的是他们的品味问题。我们不是他的作品,那老头也没有令生者舍弃自我进行模仿的价值。”黑键环住了白垩的背,顺着对方纤瘦的身躯轻轻抚摸着,“你就是希望听到我亲口说这句话吧。难道,你想安慰我?”
“乌提卡家族不喜欢形式自由的乐曲,尽管赫尔昏佐伦本就是最不拘于乐章形式的那一个。这么多年来,我已经接受了高塔里的仆从看我的眼神,可是要反对他们,音乐仍是最好的语言。”白垩语句顿了顿。
就当黑键以为,白垩只是想要述说一些他早已想过的理由,并打算应付过去时,素来温和的家主却忽然严肃,一字一句地说道。
“因为似乎总有不安分的人像蜥兽贴在墙上,时时刻刻准备偷听,晚上睡觉也担心我会脱离他们的掌控,不敢把耳朵堵上。”
“亏你能说出这种话。看不出来啊,白垩,这该不会也是你‘那位朋友’教的吧。”黑键噗嗤一声笑出来,心满意足地揉了揉白垩的头。
白垩跟着微笑,唇角带着温柔的弧度:“那么黑键呢?你的音乐同样华丽激昂,振奋人心。你也会喜欢平和的曲调吗?”
“我当然——”黑键下意识地就想要回答是,旋即想起来自己此前每一次听白垩演奏,都是魔术的运用。而当白垩提出要与他合奏时,他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黑键有点后悔自己当时的轻率。他想说那就演奏《晴空之歌》,可转念一想,如果白垩真的能演奏出这首如今早已过时的曲目,他反而不知道如何面对。
将梦境代入真人,未免还是太过异想天开,也太不尊重。
于是最终,他清了清嗓子,像是早已熟稔唱词的歌剧演员,选择由自己来扮演那个梦境中的角色。
“别使用任何魔术,演奏给我听吧,白垩。让我听听你的音乐,了解你的想法……这样我才能做出最诚实的判断。”
}
黑键从白垩的房间离开时,正轻声哼唱着熟悉的旋律。
白垩的演奏令他长久紧绷压抑的情绪舒缓下来,而这份难得的愉快却在触碰到了另一名魔术师的气息时戛然而止。
我倒是忘了这座塔里还有其他的侍从,这段时间里,乌提卡高塔附近的可疑人士与闲杂使魔都是我处理的,他们完全没在干活!黑键有些郁闷地想道。但这些高塔术士的主人毕竟是白垩,即便是怠惰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他也不好插手干涉。于是在礼貌的稍稍致意后,黑键绕过了登塔的术士,从阶梯的另一侧下行。
可出乎他意料的,身着长袍的仆从却也停下了脚步,安静地跟随着黑键一同往下层走去。
黑键警示地敲了敲楼梯的侧壁,示意身后的人停步。
转过身时,一枚魔术凝聚的音符已经在楼道中的回音生成,并环绕着他的周身旋转:“才刚来就又要走了?放心吧,我不会偷听的。现任乌提卡家主是白垩,有什么问题他说了算。”
“我找白垩先生并没有什么要紧事。既然家主看起来已经睡下,我明天早晨再来。”
“真的?”黑键嗤笑一声,走到阶梯的平台——他们方才进入秘密房间,又一同从房间里摔出来的位置,伸手在墙壁上抠下了一个小小的装置。
白垩刚才提醒了他高塔内时常隔墙有耳,想不到这么快,他就找到了落实这番话的证据。
“这就是你说的‘没有重要的事’?我怎么觉得它特别像长在墙上的耳朵?”
“等等,伯爵阁下,我是来找您的。”高塔术士见到自己的小动作被拆穿,慌忙出声稳住黑键,又犹豫了一番。隔着面具的遮掩,黑键都能读出对方脸上的忐忑,“白垩先生从不允许我们进入他的密室。您与家主的相处……似乎非常融洽。”
黑键闻言眯了眯眼:“难道我不该与他关系融洽?”
“当然,您本应如此。我们也曾这样相信他,却在最后得到了与约定全然不符的结果,不得不出此下策,尝试理解家主的意图——伯爵阁下,如果白垩先生也欺骗了您呢?”
黑键轻轻抬手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盯着眼前的这名高塔术士。在一周之前的宴会之上,高塔的仆从们还不是这样的态度。那些高塔术士们对白垩的尊敬不足,但绝不会有出言反对家主的勇气,胆战心惊却又敬畏得让他无言以对。
为什么在短短的一周后,对方的态度就会发生这样的变化?
在黑键看来,白垩的状态从始至终都非常稳定……甚至是安逸得过分了。但这未必也是高塔的仆从们眼中的稳定,结论甚至可能是恰恰相反的。黑键不认识在此之前的白垩,无从知晓在被召唤以前,乌提卡的现任家主是个什么样的人。恐怕,白垩对他一以贯之的友善与尊重,落在对方的眼中,就是不应产生的“变化”,乃至“背叛”吧。
也就是说——如果白垩与她,或是高塔中的其他人齐心的话,这种稳定的平静,是断然不该存在的吗?
“我明白了,你说的欺骗,是指白垩没能召唤出巫王的事——就算不是赫尔昏佐伦,作为‘学士’的路德维格至少可以指导你们跛脚的魔术水平,对不对?”黑键嘲弄地陈述道,顺着台阶又走回来,将那枚窃听装置塞进仆从的衣服口袋里,“可没想到,竟然偏偏是在魔术上建树匮乏的‘弗朗茨’。你们气不过,却又没有能力战胜一个英灵,所以就想挑拨离间。我说对了吗?”
高塔术士惊恐地后退了一步,本就悬空的后脚跟失去了着力点,险些从楼梯上直接向后滚下。可是这名惊吓了她的男人尚有余力出手搀扶住她。只是在稍纵即逝的接触过后,黑键迅速地收回了手,甚至有些露骨地搓了一下。
对于不得已的接触,黑键感到不甚愉快:“可是路德维格所处的时代迄今已有一千年,白垩才是真正诞生在这个时代的人。如果连他都做不到,你们竟然指望其他魔术师可以给你们答案?谁才是玷污了乌提卡家族魔术传承的人?”
高塔术士的动作明显地一愣:“您的意思是……他比路德维格更有机会触及[始源]?”
“他的优秀是毋庸置疑的。假若乌提卡家族的魔术无法触及[始源],那也不是白垩的错,而是你们完全无法提供音乐所需的养料,妄图将音乐饲养在笼子里。至于你所说的欺骗——”
黑键的目光沉了沉,没有立即回答。阴郁的情绪顺着高塔侵蚀过这里的每一寸砖瓦,最终还是抵达了他的内心。对细节的敏锐不允许黑键错过任何可疑的迹象,关于白垩的反常,他的心中并非没有推测,只是迟迟地不愿意去正视而已。
但是,就算是他不愿意去想的那种最糟糕的情况,也绝对轮不到这群高塔术士来对他指手画脚。
“如果白垩欺骗了我,我会亲自找他问清楚。不需要你们‘好心地’替我操心,更不会接受你们‘正义的’请求。”黑键转身循着来路返回,背对着高塔术士打了个响指。
在他身后,防御的魔术结成了一张不可见的网,将所有感知的魔术阻隔在了顶楼之下。
CHAPTER Ⅴ
当黑键去而复返冲进他的房间时,刚闭上眼睛准备打盹的白垩是全懵的。
“白垩,明天我们离开高塔吧。去视察其他御主的行动,在维也纳的城市里转转……或者娱乐活动,也行。”
“娱乐……活动?”白垩迷迷糊糊地睁开一侧的眼睛,想伸手去探一探英灵是否也会发烧,却被黑键双手撑在两侧而紧绷的被子糊在床上动弹不得,“黑键,你是认真说的?我去到高塔以外危险的外界,这对你来说不是一种负担吗?”
“我确实担心你的安危,也不想分神总是保护一个没有自保能力的魔术师。但是一直关在高塔里,我们什么也做不了不是吗?而且就是因为担心你,我才——”黑键察觉到自己的疏漏,话语猛然中断,而后心虚地缓缓地移开目光,“这不是你想要的,那就不要照做。我可不想和高塔里那些逼迫你的人一样。”
“唉,那好吧。”面对黑键一百八十度转弯的作战方针,白垩依然是微笑着接受了。他挣扎着从被窝里伸出一侧的手臂,安抚地拍了拍黑键的手背,“但你要先放开我,我如果被你压死,就没办法订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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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早晨,白垩如约从一个精致的牛皮纸信封里取出两张现代音乐剧的票,并把其中一张递给了黑键。
贵族制度在中世纪以来日渐削弱,直至日后的废除,乌提卡的家主也不再以伯爵身份自居。乌提卡的姓氏比起赫尔昏佐伦时期虽已没落,家族的产业根基却维持了昔日的繁茂——现代的魔术名门大抵皆是如此。越过漫长的预约流程,对白垩来说不过是轻而易举的事。
艺术赋予了白垩出众的鉴赏力,演出的质量也无疑对得起票价。可当丝绒的帷幕徐徐合拢,为下一幕的开场做准备时,身旁的观众却纷纷起身,如同演出已经结束一般,陆续散场离开了剧院。
“音乐剧还有两幕,演出不应该中断。”白垩合上手中的剧目单,笃定地说道,“有魔术师布下了结界,为普通人设下了‘剧目已经结束’的暗示。”
“从照明灯熄灭的那一刻,就有一些人开始做小动作了——他们遮掩自己痕迹的手段太过拙劣,很难不察觉。”
“有些抱歉,本来只是想邀请你放松一回的。在演出途中不得不做好应对的准备,恐怕你都没有办法专心欣赏演出吧。”
“呵,他们还不值得我费心到那个程度——正因为看得很投入,现在突然被告知最后两幕不出演,我有些恼火。”黑键从座位上站起来,伸手整理了一番精心束起的长发。
四枚骰子从他的口袋里飞出来,携着积蓄的魔力分别悬停于四个不同的方位,就像捕捉窃贼的探照灯一般,逐一点破了魔术师的隐蔽,又仿佛是将台下观众也邀请到舞台上的即兴环节。
“左区一人,中区三人,右区则有六人以上的小队。甚至还有一位买了我们身后三排的票……独自一人享受情侣座沙发的感觉怎么样,监管人先生?”
黑键调侃着转过身,面容却不带任何笑意。
应着他的话语,洋红色的爱心座椅中站起一个裹在宛如拖把的皱斗篷里的男人。显黑的坐垫颜色让他的脸看起来就像一只生长在寒冷地方,糊得再也救不回来的暹罗猫。
“许久未见,乌提卡先生。自你们在双塔教堂上进行违反约定的降临仪式,魔术协会已经等待了乌提卡家族的书面解释一个月。”男人的衣领上别着魔术协会的徽章,不过对于魔术师来说,它反倒是最无关紧要的身份证明,“恕我冒昧,您边上这位黑发的先生又是谁?”
“现任乌提卡家主的——堂兄弟,这不是一眼就能看得出来?”黑键揽住了白垩的肩膀,理直气壮地答道,“诚然我们的发色迥异,以您的视角或许看不真切。可我们只是来欣赏一场演出,就不能等到音乐剧落幕,再礼貌些地询问吗?”
“这样的说辞可算不上好。”男人从皱斗篷里掏出一个旧本子,拿圆珠笔的笔尖翻了翻页,“在您现身于维也纳的那天,天空中出现了那位陛下的宫殿。此前,乌提卡先生从未传出有兄弟的情报。让‘始源之角’降临,只是为了找人同行观赏一出音乐剧?绝不会有人相信这番谎言。您最好诚实地交代来这里的目的。”
“你们似乎是觉得,找一位艺术品味相近的同伴非常容易,而乌提卡先生身为魔术师,缺席的演出都可以用看录像带解决——你知道自己说的话非常令人嫉妒吗?”黑键耸了耸肩,抬头目视位于最后一排座椅旁的入场通道,“难怪沉不住气,远不如圣堂教会的那位老先生稳重和耐心。”
裹在拖把里的暹罗猫先生身体僵硬了一瞬,在被对方以语言使诈,以及观测可能的危险中,他选择仓促地回头。紧接着,他看见了阴影中又站起一人。
蓄着白色胡子,头发花白的老人穿着黑色的宗教服饰,天然与黑暗融为一体般地沉寂在空旷歌剧院的环境中。可当他站起来时,周身却仿佛有光亮起来。一切阴影仿佛都在此刻凝滞,所有虚浮的享乐再不能靠近他周身分毫。
“久疏问候,乌提卡的先生们。”
魔术协会的为首者忽而感受到强烈的恐惧。
来人遮断了气息,明明就坐在与他同一排的座位上,可是他竟然毫无察觉。然而,乌提卡的家主与面前这个黑色的男人却早已发现了对方……以魔术的水准而言,他们比自己可要优秀得多了。
“作为对此次事件负责的监督方,圣堂教会已经等待了乌提卡家族逾期的书面申请一个月。”圣堂教会的老人拨了拨自己不长不短的胡须,严肃地说。
“天啊,白垩,你欠了多少文件?!”黑键难以置信地回头,“你难道是从来都无法按时提交家庭教师作业的那种学生吗?”
“我不是。只是事出有因——”白垩满脸歉疚地辩解着,忽然面色一变,“小心黑键!”
黑色的身影掠过几排坐席,直冲向黑键的身侧,速度快得看不见轮廓。但在对方动身之前,用作照明的四枚骰子就在空中迅速地回旋收拢,宛如环绕着恒星运作的天体轨道,带着毁灭的力量从侧翼撞向进攻者。
黑色的修道服在猛烈的运动中展开,像是总在教堂咕咕踱步,却忽然发难的灰羽鸽子。利爪上的亮银色光芒不知是谁为这种和平鸟儿所绑上的致命刀锋。
然而,从旁观者的视角却可以清楚地看见黑键操纵的骰子划过半空后的余迹,像是烟花之后徐徐落下的微尘。三枚蓄满了魔力的骰子在转瞬间便撞上了致命的刀锋,最后一枚则环绕在身边,于白垩的身旁撑起了小小的屏障。
“他攻击的是你,怎么让我小心?”黑键回答。
“我、我是说小心他的魔术礼装……”白垩有心无力地解释道。他该怎么说明圣堂教会的代行者手上的那三把剑也叫黑键,而他刚才并不是在呼唤英灵的名字呢?
陡然显现的剑锋被黑键用骰子轻松挡下,清脆爆裂的声响令在场之人不得不怀疑,这两件看起来难用且不强大的武器是否会就此破碎。
魔力的痕迹散去,骰子带着几近消耗完毕的魔力平稳落回黑键的手中。而圣堂教会的执行者老人却像提起一条新钓的鱼一般,略带思索地看着三把折断的刀刃。
紧接着,他又从怀里掏出了三把黑键。
——哦,原来“黑键”是量产货,黑键想。
圣堂教会的老人当然猜不到黑键此刻的想法,他也确实不知道英灵所使用的假名。老人只是又摸了摸胡渣,就像刚才的突然袭击完全没有发生过:“既然乌提卡家族忘记了自己的职责,那么圣堂教会只能采取武力手段,强制乌提卡家族履行。”
“但比起那边的几位年轻先生,您看起来是能好好交谈的类型。可是受到这些年轻人的影响,您似乎也有些过于心急了。如果没有听错的话,我的兄弟并没有拒绝您的要求,不是吗?”黑键伸手往胸前划了个十字,眼神诚恳地说,“伟大的主保佑我们,能不能让我们先处理一下与魔术协会的纠纷,再与您协调补交文件的事?以主的名义起誓,我们不会跑的。”
所有魔术协会的在场成员一瞬间都目光呆滞了。
“黑、黑键?”不仅是魔术协会的成员,就连白垩也为这一幕而震惊得无法言语。
固然欧洲境内的王公贵族们多数都有些宗教上的背景,可来自千百年前的黑键,和现在的圣堂教会信仰真有什么共通之处吗?在历史上,这位伯爵可是出了名的态度强硬,从不听教士们的劝!
谁知梳着雪白大背头,姿态端正的神职人员却点了点头,收起了指间的三把利刃,又坐回了原本的位置:“可以。”
见到在场所有人仍是毫不信赖地警戒着,举起法杖反复瞄准,却不知道该对准谁的模样,他还礼貌地伸手,比了个“请”的姿势:“我无意干扰诸位,如果想要开战的话,请继续吧。”
拖把里的魔术师被这个想法捉摸不透的老头气得想要狠狠跺脚,却只能转过身来怒视着黑键,把愤怒发泄在这个说话比唱歌剧还要好听的魔术师身上。
剧院内的观众与工作人员早已经被疏散干净。魔术协会制造的结界,也必然会让普通人“忽略”此处的异常。而这当然不仅仅是为了口舌之争而准备的。
当演出进行时,所有的小队成员都在为此忙碌地进行准备。虽然现在混进了不知敌友、也轻易招惹不起的第三方势力,只要预先布置的魔术发动,同样可以一举奠定战斗的胜负——也就是说,他们依然掌握着主动权。
想到这里,他顿时找回了一些自信。
“我需要您让‘帕维永’离开维也纳的上空,退回它该在的位置。”拖把里的魔术协会职员挺起胸膛,颇为确信地说道,“以及,您身边的人需要跟我们走,配合我们的调查。”
“我没有能力控制‘帕维永’,也不会让你带他走。魔术协会没有资格直接要乌提卡家族的人。”比起圣堂教会所表述的要求,来自魔术协会方的解决方案刁难得显而易见。白垩为对方可悲的自信心摇摇头,从衣服里取出一支琴弓,“您的情况有所不同,只能换一种方式谈判了。”
见到白垩对抗的动作,所有的魔术协会成员也整齐地拔出术杖,开始预备咏唱。仿佛只要他一声令下,瞬间就能将在场的千余个座位上,每个高级坐垫都打出一个魔术弹孔。
“乌提卡先生,你真要挑战魔术协会?你知道这将为你的家族带来什么吗?想好了!”
回应他的是白垩凭空拨弦,在他脚下引爆的绚烂音符。
“动手!”魔术协会的领队催动了身下的魔术节点,向后跃开的姿势活像一柄飞天扫帚。
盛大的魔术光辉从他的脚下升起,在剧场的上空撑起了四分之一的原型穹顶。黑色纱雾一般的屏障如同深海之中游曳的海鱼,悄然吞没了一切不谙危险而涉足的饵食。
但当它已然吞食了附近所有残留的魔力后,其余的三个魔术节点却格外安静,在备受期待的瞩目中,先后虚弱地冒出一缕青烟,咽气了。
“连这么简单的工作都做不好,你们在干什么!”拖把里的暹罗猫发出了狮子般的怒斥。
“我们,我们……”在一阵与看不清敌人的角力后,魔术协会的成员们纷纷原地摔跤,再也压制不住冲撞着魔术节点的恐怖之物。
四只黑色的小羊发出“咩”的一声,从布置好的魔术节点里钻出来,然后一边像旋转木马绕着场地迷路地转圈,一边播放起了激昂的进行曲。
它们左右甩动着脑袋,看清了方才正踩着它们脑袋的魔术协会成员,生气的黑羊们顿时找到了目标,脑门上纷纷弹出一个井号,开始在场地中猛冲起来,将阵型撞得东倒西歪。
坚韧有力的蹄子踏在柔软的红地毯上,竟然发出了骑兵行军一般的声音。但以魔术师的攻击宣言来说,这一串开场音效甚至听起来有些滑稽。
我们布下的魔术节点不生效了!普通座次的魔术协会职员发出哀嚎。只可惜求救的音节刚喊了一半,就淹没在一呼百应的“咩——!”声里。
唯一设置完成的魔术节点许久都无法与其他节点密合,展开的圆弧形屏障宛如一株被羊啃了的蘑菇一般疲软地倒了下去。
如果这名魔术协会的成员可以将魔力再维持久一些的话,说不定还能从上面找到一个羊蹄印。
“这里是维也纳最好的剧院,无论是声音传导的室内结构,还是乐手们使用的乐器,皆属顶峰之作。你们不该在这里挑战乌提卡的家主,还有他们的音乐魔术。”
黑键的法杖轻划,如同指挥家般地将杖尖向上挑起,一把大提琴就从深红色的幕布后跃入了在场所有人的视野。
身为观众,白垩当然不可能带着大提琴入场。可在深红色丝绒幕布的背后,却恰巧遗落着一把乐手的大提琴。
维也纳的魔术师或多或少都听过这样的话:独奏并虽有可取之处,和声才能毁灭一切。
他们并不知道这位来路不明的黑色的先生是谁,也不清楚乌提卡现任家主的魔术。但有一件事是明确的:如果让白垩拿到大提琴,战斗的局面将对他们极为不利。
霎时,数道魔术的光辉从多个方向朝着大提琴奔袭而去,如同节日欢庆时的礼花。只可惜从中绽放的绝非喜悦,而会是一名无辜大提琴手损坏乐器的悲鸣。
黑键却不自觉地扬起唇角,因熟悉的景象而感到兴奋。
他在历史上多以政绩著称。因此,魔术的世界时常忽略了黑键在魔术战上的水准有多出众。而在欧洲魔术贵族的传统决斗中,最常使用的决胜方式就是——魔弹。
收拢于掌心的骰子再次离开黑键的周身环绕,以肉眼难以看清的速度截击在各色魔弹的轨道上,似是冲破大气层的火流星屑,碰撞所致的光芒又如夜空中明亮的星座。在击中飞行的乐器之前,魔弹就被转为了各色的音符,循着变动的旋律融入了圆舞曲的节拍。
“险些损坏了一把好琴,这是向他人借用的,演奏时可得小心些——希望这位乐手调的琴弦勉强合你的习惯。”黑键将大提琴抛给白垩,甚至还有余力帮忙调整了支架的高度。
“放心吧,我对大提琴不挑剔。”白垩随意地试了几个音,抿唇微笑,流畅的琴声紧随而至。
一时,各色缤纷的魔术划过装饰得金碧辉煌的剧场,繁杂胜过烟火大会的礼炮,精致堪比宗教画的穹顶,恐怕是歌剧院的最优秀的灯光师看了都要自叹弗如。
裹在拖把里的魔术在混乱中再次操纵身体腾空,俯冲而下进攻看起来招数没有那么奇诡的白垩。魔术的锋刃与音律的屏障相抵,发出切削金属般的尖锐音色。
“乌提卡先生,您真敢说他与赫尔昏佐伦无关?”
魔术的碰撞间,为首的魔术协会职员厉声质问,而以白垩极为罕见流露的愤怒回答了他。
“我也姓乌提卡,但这并不能说明任何事!你应该询问的是他与我的关联,而不是赫尔昏佐伦!”
在黑色羊群踩踏事故的重灾区中,缓缓伸出了一只手,像是从墓碑里钻出来的僵尸一般缓慢地起身。
一名连眼镜腿都被踩坏了半截的魔术师在怀里摸索了片刻,掏出了一个黑色的物体,赫然是正统魔术师绝不会选用的手枪。
固然对许多强大的魔术师而言,枪支弹药远没有魔术好用,确实也是会有许多新世代的魔术师使用现代的工具,来弥补稀薄的魔术家系在血统上的弱势。但在维也纳这样一个古典的城市使用,确实太没有情调。
新生代的魔术师看了一眼早已与情调无缘的同僚们,为自己的堕落哀悼了一秒,自暴自弃地扣下了扳机。
枪声隐没于华丽的旋律,跨越旋律的屏障径直朝着魔术核心的黑键飞去。然而,黑键就像完全没有察觉到防御术式遭到了子弹的穿透一般,依旧沉浸在指挥的情绪中。
新世代的魔术师屏息凝神,子弹飞行的速度仿佛在他专注的观测下变得缓慢而可见。但就在子弹所划开的气流即将触及到黑键的领口时,大提琴的琴弓重重地拉出一个强音,旋律的屏障顷刻间就将飞来的金属子弹反震开。被挤压变形了的子弹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叮铃”一声。
“这位先生,请不要再继续杀害维也纳的音乐了。如果您实在不愿意加入演奏,我们至少还有三角铁的选项。”黑键此刻才转过身来,轻挥着手臂,用旋律锁住手枪的扳机。
新生代的魔术师慌忙地按动扳机,想要再次开枪,枪管中却在几次卡壳后弹出一支三角形的金属杆,手枪的击发槌被破坏了结构,从手枪的侧面呈露,按照强-弱-弱的节奏循环敲击着。
乐声渐强,转眼间便已与剧院的场地效果达成了一致。在黑键的身后,大提琴的旋律将各处的音律联结在一起,共同编织成了一曲交响乐。
在协奏者的辅助下,黑键的大魔术已经完成。位于观众席中央的指挥双手向内收拢掌心,将现有的曲目收尾。
华丽的舞曲一转为低沉阴郁的曲调,缓缓地归于寂静无声,明亮的舞台灯光徐徐转移到袭击者们的身上。霎时,协会的魔术师们都产生了一种错觉:他们并非参与一场围猎的猎手,也不是先声夺人的刺客,而是舞台上被人观赏的角色,早已被安排好了剧本的提线木偶。
袭击者的视角不受控地脱离了身体,灵魂出窍般地坐到了前排的观众席上,欣赏着自己的身躯如被降灵魔术驭使的死尸般起舞。
茫然的视线寻找着伴奏的乐手,舞台的布景板却已经切换到了维也纳的街景。
这是一出默剧。
他们看到自己的魔术在消殒,血脉化为残枝败叶在泥地里腐朽,而不值一提的普通人从他们残片般散落的躯体之上踏过,毫无留恋。
他们看到来历成谜的黑色卡普里尼在深秋的黄叶尽数落下后不知所踪,调查一无所获,只有殉职名单被封存在魔术协会的档案室,宗卷再也无人问津。
他们看到自己所爱的人身着黑色的丧服走来,跪在坟茔前掩面痛哭,忽然撕心裂肺地将手捧的遗物盒摔在地上,愤恨地怒斥着。
快速闪过的画面再次沉入黑暗,绝对的寂静给予了他们思考的时间,又像酝酿恐怖的阴湿温床。
等到聚焦在舞台上的灯光再次亮起,黑色的指挥双腿交叠地坐在舞台边沿,单手托着下颏,随性到有些无趣地问道:
“如果今天,你们只是为了追查一个身份不明,也没有切实罪状的人……打搅了一出音乐剧而殉职,这样的死亡是否有意义?这就是你们想要的结局吗?”
悔恨从袭击者们的眼角化作泪水淌下,可他们已经无法控制自己颤抖的双手调转法杖,令杖尖指向自己的咽喉。
惊恐的心灵在歇斯底里地大喊,每一寸魔术回路都在发出求生的鼓动。还没有到参加自己葬礼的时候,今日维也纳皇家歌剧院里的剧目不该是他们的安魂弥撒!可他们却无法发声,无法抵抗。
凶手就是舞台上这个黑色的男人吗?不,他本该是一位再普通不过的观众。是他们中断了演出的剧目,是他们打扰了欢欣的乐曲,是他们……迫使眼前的男人成为了剧中人,然后进行了一场杀人演出。
但是,事到如今还有为之后悔的机会吗?
咔——
他们人生的闭幕声。
}
维也纳歌剧院之外,一黑一白的两个身影正平稳地与夜晚来此散步的行人合流。
混乱且震撼人心的景象将会吓到午夜过后前来收拾现场的工作人员,但在夜色初步浸染过半边暖色调的天空时,尚且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无人会在意两个散场许久之后,才慢悠悠离开的观众。
“没想到你的幻觉魔术可以做到这一步……呼,我真的差点以为你要杀了他们。”维持了一段路的沉默后,落在后方的白色身影率先开口。
“他们也只是履行职责罢了。比起狂热的崇拜,或许他们忌惮巫王的模样还要更好些。”黑键的手收在斗篷里,灵活的指节在口袋里旋转着他的骰子,“与你相同,除非形势所迫,我其实不喜欢以命相搏。”
白垩的动作一顿,敛起暗沉的目光,追上黑键迅捷的脚步。英灵一反常态地步伐极快,若非这是在行人众多的市区,白垩几乎要怀疑黑键用魔术强化了自己的身体:“他们会在那里躺多久?”
“唔,直到音箱没电吧?音乐结束了,魔术自然就会解除。”黑键不甚在意地推测道,显然对袭击者们没什么同情心,“不用担心,我只是往他们的脑子里循环播放了强度略高的噪声摇滚,回去静养一阵就会好的。”
白垩若有所思地点头,然后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低头中的眼神里充满了惊恐,耳朵上的绒毛轻轻竖了起来,像两朵蒲公英漂浮在半空中。
“怕什么,难道还担心我对你用那种魔术吗?在摇滚乐的方面,我很庆幸我们的品味依然一致。”黑键转身把他的御主抓回来,忍俊不禁地捏了捏白垩的肩膀。
白垩为他们之间的默契感到好笑,但英灵在回过身时的笑容却令他感到违和,甚至是诡异地阴沉。
在他初次被带到乌提卡的高塔后,每当白垩对着镜子练习“得体”的笑容时,就会看到漂亮的弧度聚集在他的唇边,却从不蔓延到眼睑的附近。
“唔,那可说不定。如果你执意让在场的所有人欣赏你的表演,我是无法幸免于难的。”白垩被黑键提着衣领,视死如归地闭上眼。
“怎么放弃得这么快?拿你的令咒和我谈判啊?”黑键伸手在白垩面前打了个响指,一阵激昂的小号声恐吓得白垩耳朵直竖。
带着尖刺,宛如一只只胖刺豚的音符缓缓散去,白垩忽而想起来自己在方才的战斗中被黑键制造的幻觉吸引了太多的注意力,而忽略了那一位并不来自魔术协会的访客。
“说起来,圣堂教会的那位神职人员去哪里了?他似乎只是想要追着我们补交圣杯战争启动的书面声明吧。”
黑键转了转手腕,就像在回忆教会那支出水不畅钢笔的卡顿手感:“我帮你把表格填了,同时声明赫尔昏佐伦不会出现在此次的战争中。对方走的时候看起来很满意,但不知道最终会免你多少罚金——希望现在乌提卡家族没有没落至此,连教会都无力打发了。”
黑键转过身,见到白垩正以呆滞中又带着一丝敬佩的眼神注视着他,忽然感觉身体有点不自在地发冷。
“怎么了,那是什么表情?你知道我以前一天要审查多少表格,签多少字,盖多少章吗?给圣堂教会这种古老的机构写个他们也能满意的文书,不是轻而易举?”
“唔,我只是没想到黑键会帮我这么多。”白垩摇摇头,靠近黑键的脚步愉快地几乎要奏出旋律,“那你的签名呢?魔术文件上的签名必须签下真名才有效力,这是没法进行伪造的。”
“好问题,我签了乌提卡。”黑键看了一眼白垩,白垩也看了一眼他,两个人在稍纵即逝的片刻后一齐大笑出声。
黑键牵起白垩的手,灵活地踏上维也纳歌剧院外的水池边沿,白垩也跟在他的身后照做。
正当他想问黑键,对方一直抬头望着水池顶上那名希腊风格的女性雕塑,嘴上不断念着数字是在想什么,英灵却兀自跳下了平台,回过头狡黠地望着他。
下一秒,喷泉忽然携着突兀奏响的音乐倾泻而下,流丽而盛大的水瀑把白垩自下而上浇了个透。一头蓬松的白色长发粘在精心挑选过的衣服上,稍长的刘海炫酷地遮住了眼睛,糊作一团的外形像是准备拿来蘸巧克力瀑布的雪白棉花糖。
白垩难以置信地发呆了几秒,旋即悄悄催动魔术,让不断往下漏的池水都溅往黑键的方向,试图把黑键也变成彻底裹满巧克力酱的黑色棉花糖。
黑键脱下厚重斗篷尽数挡住,然后拿衣服当捕网去逮他的御主。被刘海遮住视线的白垩当然没跑几步,就被罩在宽大的斗篷里,从中发出闷闷的抗议声。
黑键隔着斗篷又揉了揉白垩,把对方从斗篷里放出来,可轻松愉快的氛围仅仅持续了一瞬,他的神色就沉静下来。
白垩的嘴唇动了动,想要和黑键接触,却被斗篷包着双手难以活动,只能轻声试探:“黑键?”
“同时招惹了魔术协会与圣堂教会,请告诉我,你的后续计划不是自杀。”黑键就那样将斗篷留在了白垩的身上,双手抱臂地背过身去,“你熟悉圣杯战争的规则,却没有准备任何的战术。因为你从一开始就知道,这场圣杯战争没有敌人——也准备好了欺骗我。”
“你知道了啊。果然瞒不过黑键……”白垩伸手扯了扯斗篷的领子。他并不擅长像黑键那样用悬浮魔术固定斗篷,无可避免地会把黑键的衣服也一并弄湿,“你不生气吗?”
“尚未与任何英灵交手,便连胜利的资格都失去了,我最初确实感到耻辱。但我已经报复过你了。”黑键回头看着已经湿成一块巨大的塌陷羊毛毡的白垩正在用魔术逐步将自己弄干,“但你恐怕是整座乌提卡高塔里,唯一对我抱有善意,而不是敌意的人了。所以现在,我更关心你为什么这么做。”
在幻术展开后,黑键就登上高处最后一排通道,与圣堂教会的代行者进行了交涉。但他怎么会因为几个无关紧要的访客,就忽视了身后最重要的人?
黑键确信自己的魔术并没有将白垩也视作攻击目标,他的御主毫无疑问清楚那是幻觉。可是在看到某一幕演出时,白垩却露出了痛苦的表情。
“你似乎很抗拒我会在不久之后离开的结局。告诉我吧,魔术协会与圣堂教会的敌对,家族的失望与背叛——上一次圣杯战争给你造成了什么影响,以至于你要为一场虚假的,也不会有任何回馈的圣杯战争大费周章?”
脱水并不是很困难的魔术。短暂的几个小节的咏唱后,白垩已经恢复了被音乐喷泉浇淋之前的干燥。可黑键却陡然觉得,白垩此刻却像正淋着一场雨。
黑键仿佛看见对方行走在一场大雨中。饱和又低沉的潮湿堆积在他蓬松的长发间,变得很重很重。模糊的雨水展示了视线,又与眼泪重叠在一起无法分辨。白垩早已在漫长的旅途之后筋疲力竭,前方的道路却长得仿佛没有尽头,又孤寂得空无一物。
“我确实在抗拒,英灵最终必然会离开的结局。人们相遇之后必有别离,对于本就是为了参与一场短暂的战争而相聚的御主与英灵来说就更是如此。只要在心中铭记彼此,感情就依然将我们联结。我清楚这些,可我……实际上无法期待那样的未来。”白垩苦笑着说道,“如果是问我这么做的理由,那就是遗憾吧。上一次圣杯战争,这就是我渴望再现的那段时光。”
“但你对你伯父不是没什么感情吗,怎么会想要见——”黑键的声音骤止。他终于将所有的线索都串联了起来。
音乐喷泉还在他们的身后唱着愉快的歌,但黑键只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声,以及猛烈的心跳。
等等,上一次……
乌提卡家族上一次参战的人是白垩的伯父,所以白垩不该与此有关,黑键一直以来都是如此认为的。
可在此之前,黑键因为上一场圣杯战争位于远东之地,就排除了这种可能性,但谁也无法证明,前任乌提卡的家主绝对不会带着魔术上的助手一起去。
白垩的手伤是在他继任乌提卡家主之前,与上一次圣杯战争的时间吻合。也就是说,白垩很可能并未被排除在上一次的圣杯战争之外……即便他当时还很年轻。
那个时候,乌提卡家族召唤出的英灵应该是路德维格,可如果白垩在其中并非是旁观者,而有可能是御主方的话,他的英灵……也同样是路德维格吗?
黑键低下头,深深地望进白垩的眼睛里。从那浅紫色虹膜中的倒影中,他得到了答案。
真相早已在他们身临其境的梦里,在白垩夜晚对他倾诉的低语之间,却唯独不在他不断试图寻找的敌人身上。
白垩上前一步,周身愈发浓烈的潮湿感印证了黑键的想法。
“黑键,我也是上次圣杯战争的参战者。我所做的这一切……本就是为了来见你的。”
CHAPTER Ⅵ
英灵再次沉入梦境。这一次,朦胧的景象愈发清晰,而他甚至可以嗅见房间里的血腥味道。
[黑键]抱着他回到宅邸,华丽飘扬的黑色斗篷在身后留下一段阴森低沉的旋律。层层叠叠的魔术将整座别墅包裹成一个密不透风的茧。漫长的血迹淌过阶梯,却迅速地与鲜红的地毯融为一体。乌提卡家族不畏惧鲜血的牺牲,这使得他们在失去了上一任家主——也就是他的伯父之后,乌提卡高塔来信仍然不允许他退出圣杯战争,前往圣堂教会祈求庇护的原因。
一枚硬币被随意地抛向门口。黄铜与大理石瓷砖相撞,发出一声悦耳的清音,两个羊形的黑影守卫从声音中浮现,戍卫着防御术式最薄弱的门边。
“我设置的结界没有被攻破,至少这里现在还是安全的。”
黑键将白垩放到沙发上,不顾血污将白色的丝质衬衫染得一片狼藉,捧着他的手咏唱了治愈的魔术。柔和的笛声如雀鸟般环绕着他,啼鸣至力竭,却迟迟不见魔术生效。
“对方使用的是萨卡兹巫术,我试过了……治愈魔术无法影响由此造成的伤。”白垩答道。
黑键沉默着,仍然固执地又试了几次治愈魔术。悦耳的旋律中逐渐兑入了噪声,如同木炭燃烧着木笛时噼啪爆开的裂声,证明了魔术使用者现在极度愤怒的情绪。
这一点魔力的消耗对于以Caster为职阶的黑键来说当然不是难题。可黑键很快就意识到,为他供给魔力的依旧是白垩,他发泄般地使用魔术最终只是为白垩增添负担,于是慌忙停下了咏唱。
他忍不住就用汗湿的手去抚摸黑键的头发,然后是脸颊。
“我……对不起,我在魔术战中还是太不成熟了,拖累了你。”
“胡说些什么?如果不是使用调律将令咒转移过来,我也不会被召唤,拥有参战的机会。”黑键轻轻将额头抵在白垩的手背上,“我为什么,总是没办法保护……”
那一击显然是奔着切割白垩手背的令咒而去,最终的结果却是切断了二指的肌腱。
他们是以音乐技艺为生的魔术师,当他能够演奏音乐的手遭到无法修复的损伤时,他们就已经输了。就算白垩的手上还有令咒证明他身为御主的身份,也只是徒增他被视作威胁,遭到其余阵营暗杀的概率。
——除非,再也没有英灵能为此响应。
白垩在心中祈求黑键不要察觉这件事,但他们之间本就有近乎一生的阅历差距。以黑键生前与多方势力周旋的能耐,从目前的局势中理清思路,显然并不困难。
“那个人的剑……你也看到了。就算我能用幻影伪装自己,从他的攻击下逃生,也不可能保护你周全。”黑键有些犹疑地开口,手指在白垩的伤处附近徘徊了一会,才终于承认自己的失败一般松开,转身在房间里寻找治疗用品。
白垩紧紧盯着黑键的背影,没有低头看自己的手伤一眼:“我该怎么做?”
“你现在的魔术回路受损,魔力也无法正常使用,就别想着还能做些什么了……非要说的话,保护好自己,无论如何都要活下来。”
黑键翻箱倒柜,好不容易才找到干净的纱布,从中撕下一节——魔术师的家族通常用不上常规药品,也没有伤药,这纱布原本只是拿来清洁乐器的。
而这番过于自信的认知,在遭遇远超预计的力量差距时,理想被现实碾为碎片的恐怖触感夺去了他伯父的性命,也让白垩在战场上每一次都会颤抖。
白垩一直都知道自己的懦弱。在搭乘上前往东国的那趟班机时,他知道自己可能会死,却从来都没有幻想过作为御主参战;他本该为自己面对的是千年以前的大魔术师而感到激昂,却在见到黑键时膝盖发软地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害怕自己会因缺乏优秀魔术师的气度而遭到遗弃。
对于那个时代的贵族来说,荣耀是战士,而非学者。尽管魔术师的身份要求他们为了追寻[始源]献出毕生精力,弗朗茨·冯·乌提卡伯爵的抗争精神一直为后世所称道。
也就是说,他应该正是对方不欣赏的那类人吧。
然而,他召唤出的黑色英灵却总是包容他的弱势。在听闻白垩的独白后,黑键不赞同地反驳了他。
——魔术师也好,贵族也罢,只是有些奇怪的身份而已,又不是精神失常的狂人。面临死亡的威胁都不感到害怕的,这样的人创作出的乐曲真的能听吗?
注视着黑键手忙脚乱地为他包扎的模样,白垩试着握了握受伤的手。可他却不感到害怕。此刻他就是狂人,他已经找到了自己为之疯狂的事物。
在他真正的恐惧面前,死亡不值一提。
“你别乱动!我不会包扎,不知道怎么把结打好。”黑键当然不能听到他的心声。不擅长急救的魔术师瞪着自己蹩脚手法绑出来的大蝴蝶结中重新渗出鲜血,焦急地重新更换了绷带。
在艰难地重新为纱布打结后,黑键站起身来,用魔术稍稍清理了地上的血迹:“我会去将那位御主和英灵一同清除,在确认他们的形迹消失前,不要离开高塔。”
“你不回来亲自通报我?”白垩再次追问。
黑键的动作顿了顿,低下头不知道如何作答。这个问题并不聪明,甚至可以说,相较于白垩一贯接纳包容的风格,显得太过执拗了。
过去的经验告诉他,当人呈现出不自然的状态时,则需要格外注意:豪勇将领毫无征兆地怯战,唯利是图的贵族忽然显得异常大方——当然也包括素来宽容的人转变得无比固执。
黑键看了一眼白垩垂下的双手。
音乐家的手本应在琴键上恣意地倾泻灵感,魔术师的手理应在追寻机制的道路上编织魔术。但白垩此刻就连最擅长的治愈魔术都无法施展。他当然知道他会想些什么。
“乌提卡家族出了名的疯狂,促使他们总会创造一些枉顾代价,损人不利己的魔术……白垩,这一点你可千万别学。”黑键扯了扯斗篷的领子,轻声说道。
白垩忽然就无法抑制心中的慌乱。他从沙发上起身,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从手臂传达到胸口,使刚被包扎好的手指痉挛地抽搐起来。可他咬紧了牙关,竭力控制喉咙不要发出痛呼,而是传达他想说的话。
“那你的愿望呢?黑键,你不是想要得到圣杯证明自己吗?”
“我的愿望?证明自己?”黑键惊骇地愣在原地,有些痛苦地皱起眉,又狠狠摇了摇头,似乎是想要反驳白垩的话。
他分明告诉过白垩自己的愿望。不是这么说的,绝对不是。
是白垩误解了吗?他的御主似乎说过自己的记性不好。可无论是从相处的时间,还是以他们的关系性来说,都不该……
“不,怎么可能。我的愿望只是摆脱这恼人的身份,尽情演奏自己的音乐罢了……最好,还能和优秀的乐手合奏一曲,钢琴或者大提琴就很不错。”最终,黑键握紧了领巾上的那枚紫水晶,仿佛要将其捏碎一般,垂着目光回答道。
黑键怀疑他伪装得并不好,可是白垩却毫不犹豫地相信了。
(又或者,他确实没有伪装,也没有说谎。对于彼时的[黑键]来说,那就是自己最真实的愿望。一个天真而纯粹的,早就被贵族利益的勾心斗角所磨平了的愿望。)
听到黑键的答案,白垩几乎是难以抑制自己哭泣的冲动。他朝着沙发侧面的琴盒走去:“大提琴?你想要什么曲子?但我的右手也许做不到太难的……对不起。”
“你别为这种事道歉!你是御主,我才是从者,本来也该是我保护你才对。你应该唾骂我的无能啊!”黑键握住了白垩准备去抓琴弓的手,直后悔自己方才怎么没有改口说让白垩给他唱首歌。自接受了那些语言艺术颇高的贵族教育以来,他从未有一刻如此怨恨自己言语的笨拙,“该死,你的手还在流血,难道真的想要演奏大提琴吗?”
“如果那是我现在能为你做的,那我一定——”
接收到[黑键]近乎要杀人的眼神,他终于知道了要如何改口。直到此刻,他才明白了如何面对内心的愿望,可会不会已经太晚了呢?
“可是如果我不为你演奏,我要怎么说服你留下?你总是那么急迫地想要去战斗,竭力地想解除赫尔昏佐伦加诸我们身上的阴影。如果没法满足你的愿望……你是不是立刻就会离开了?”
诚然,他夺走了乌提卡家族的魔术刻印,所以他的生活在那之后仍要继续。他会创造新的魔术,遇到新的友人,并将乌提卡家族已经传承了千年的音乐魔术继续传递下去,就像乌提卡的前几任家主所做的那样。
可在得到过梦寐以求的关系后,他察觉这一切是如此索然无味……乏善可陈到令他绝望。
存活又能意味着什么?他的生命还能拥有什么更好的价值?除了为他的朋友付出一切,白垩再也想不到其他的答案了。如果他能选择按照自己的期望而活,那么他希望自己的生命能够用于实现黑键的愿望。
他可以提这么任性的要求吗?
“既然你主动说了,那我也就不再跟你客气。如果有什么愿望是我在现在依然被准允许下的,我会这样请求——别忘了你的声音,白垩。”[黑键]的声音轻而笃定,仿佛早已准备好了答案,“记得我,记得我教给你的一切,让我留在你的乐声里。只要你的音乐不消失,我的愿望就算是实现了。”
“黑键,你……”他的嘴唇苍白地嗫嚅着,无法应答。残酷的命运溶解在深刻的疼痛里,顺着神经与魔术回路蔓延流淌。他的英灵,这位来自千百年前的人物,总是唯一知道他在想什么的人。
如同历史所言,弗朗茨·冯·乌提卡的言辞激烈而富有攻击性,交涉与谈判却总是告胜,人心悬殊的欲望与力量的差异仿佛经由他握持长笛的手,就可以被轻易地抚平。在说出愿望的同时,对方大概就已经猜到了他的答案吧。
在急促的呼吸间隙,他用手遮了一会自己眼睛。贵族的教育是绝不允许在旁人之前展现难堪的一面。可是事到如今,如果还要他克制自己,连哭一会也不允许的话,那未免也太残忍了:“那么,黑键,我还能再占用你一些时间吗?就一会,只要一会……”
他感受到黑键的手抚摸上了他的脸颊,稍硬的指尖触过眼底最纤薄柔软的皮肤,一遍遍地将他失态而崩毁的眼泪拭去;抽噎的胸口也被对方的手掌覆住,坚定的力度就像在极寒的天气也要顶着冻僵的风险去握持挚爱的长笛。
“这个问题不该被问出来,我现在真的很想去找你的家庭教师算账。”光影交错的朦胧持续了一阵,在一段令他心惊胆战的安静呼吸声后,他听见了黑键轻松且释怀的笑声,“从我死亡的那一刻,我的时间就已经终止了。多得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命运——不,是你赠予我的礼物。”
黑键亲吻了他的额头,那件总在魔术战斗中纷飞而不沾染尘埃的披风盖在他的身上,重量甚至轻到难以想象,“是我分享了你的时间,而非你侵占我的。命令我,毁灭我,重塑我。你拥有我一切的情感与许诺,白垩。”
他抹掉眼角的眼泪,抬起受伤的右手,隔着包扎的纱布轻轻抚摸着[黑键]的脸颊。在那被遮掩了半边的手背上,还有最后一道令咒。
第一划牺牲给了家族的理想,第二划献祭给了生存的渴望。幸好,尚有最后一划能留给他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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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键的视角逐渐与梦中的白垩剥离。
此前,白垩说他并没有想要召唤赫尔昏佐伦时,黑键是全然不信的。
维也纳优秀的音乐家兼魔术师那么多,巫王更是乌提卡家族里唯一、也是神话时代之后仅有的创造了魔法的人。被圣杯选择的机会难能可贵,真的有人会把能召唤赫尔昏佐伦的圣遗物用在自己身上吗?
可是现在,这个疑问也变得无关紧要了起来——因为他甚至不反对白垩将令咒用在这种事情上。
比起御主方魔力的断供,令咒所提供的也仅仅是解决燃眉之急,让他们在分离之前能够多相处一会罢了。也许由此换得的时间并没有什么意义,重返英灵座后,他必将忘掉自己曾与白垩经历的这段时光,但他不会为这个决定后悔。
“黑键。”
白垩呼唤着他的名字,随着最后一道令咒亮起,管风琴的声音被徐徐奏响。如同教堂顶的钟声总是宣告着晨昏的分离,属于他们的战争已经落幕。当这束亮起的光辉熄灭时,白垩也不再是他的御主。
咽下苟且的耻辱,抛却战斗的资格。他们用第三魔法的再现,圣杯伟大的奇迹,换取了这样一条微不足道的命令,一个赤裸到难以启齿的愿望。
“拥抱我。”
CHAPTER Ⅵ
从梦中醒来,黑键感到自己前所未有地平静。
他的一生中曾为无数事情而愤怒,甚至在死后进入英灵座时,永不熄灭的怒火也依然在灼烧着他的灵魂。他有太多看不下去的东西,以至于在对诸多残缺的忍耐到达极限时,他会在熟悉之人的面前挑剔批判上一整天,然后在静谧的夜晚为他缺乏共鸣的愤恨辗转反侧整夜。
而白垩所做的事情,恰恰是他在情感上所能接受的结果。
于是怒火落入平静的湖水里,近乎是满足地熄灭了。然后是更多相对柔和,却令他不知该如何面对的情结,迫切地牵引着他走向当事人狠狠问个清楚。
不属于自己时代的伯爵凝视着昏暗的墙面,而后从古朴华丽的座椅上站起身来,前往了白垩的卧房——这次倒是礼貌地敲了两下门。
穿着珊瑚绒的睡衣的白垩揉着眼睛来开门,惺忪的困意在看到黑键的一瞬烟消云散,转过身将英灵请进屋内时,还能看到尾巴紧张的微微晃动:“看来我们又做起关于彼此的梦了。”
“不得不说,时机恰到好处。如果时间早一天,我会怀疑它的真实性;如果晚上一天,恐怕又太迟,我的御主坚持不到那时候。”黑键熟练地坐到床沿,然后把尚且打算矜持站立的白垩也拉到身边。
他捧起对方的脸,仔细比较着岁月在白垩面容上留下的痕迹。和记性不好的白垩不同,他确实能记得很清楚。哪里多了一道微小的纹路,哪里的面部轮廓又成熟了些,他的御主的目光是否又疲惫而沉重了一些,黑键逐一比对出清晰的结果。
“但我依然想知道,你是怎么办到的?就是对魔法再拙劣的模仿,那也毕竟还是圣杯啊。”
“召唤赫尔昏佐伦的道具是乌提卡伯爵的衣袍,哪怕是在魔术协会眼中,这也从来不是什么秘密。但在实际召唤的时候,我所使用的并非华服,而是这枚硬币。”白垩从颈间取下自己贴身佩戴了多年的挂坠,将那枚硬币放到黑键的掌心。
黄铜的材质在与皮肤的接触下不可避免地失去了最初的光泽,朴素的形状让黑键联想到可爱羔羊脖颈上挂着的吊牌。但以一位魔术名门家主的身份,竟然用这种凡俗的物品作为项坠,也确实有些……出人意料。
黑键接过硬币,将小孔对准一侧的眼睛仔细打量。任何声音都可以是他魔术的媒介,在触发单音时,黑键不会刻意挑选材料或是途径。从各种意义上说,这只是一枚再普通不过的现代钱币。
“它是只与你有关的事物,召唤的对象也只能是你。乌提卡家族因为复兴魔法的愿望而全力协助我,但我的目标从来都不是赫尔昏佐伦。”
“召唤我的道具怎么是钱啊!”黑键抱怨道。
“诶,可是我没有更合适的触媒了……”
“我没有说不行!只是这种普通的、容易硌到的东西,你就在身边带了十年?”黑键抬起头,竭力避免自己的情绪外泄。若是要在御主——白垩的面前失态,那未免也太难堪了。
那间熟悉到令黑键感到可怖的陈列室,白垩所展现出对他的理解,以及对方在高塔中遭到的冷眼相待与敌视,仿佛都有了明确的答案。是他导致了这一切的发生,是他让白垩在十年间不断穿针引线,利用一切可以企及的资源,布下了足以撼动整个魔术界的局。
为了一个渺远的理想,一个日思夜想却不能再相见的人而行动,那是怎样的感受?黑键的经历并不支持他进行如此设想。可此刻胸中的情绪又告诉黑键,如果他愿意为之行动的对象是白垩,一定无论痛楚还是怀念,都深刻到令他难以承受,而又甜蜜到不愿释怀。
“仅有触媒是不够的,我并不想召唤赫尔昏佐伦,却依然需要他的‘帕维永’。因为仅凭维也纳的地灵脉,还不足以达成召唤的条件。”白垩的身体后仰,掀开了床边的窗帘。
一轮混杂着黑红色光芒的云中之眼正悬挂在天边。它自在空中落成以来,就成了维也纳,乃至西欧魔术协会的梦魇,可他们如今能够促膝而谈的珍贵契机,确实得益于此。
白垩难得地庆幸乌提卡家族始终秉持着守旧的观念,不允许改建高塔下的森林,也不使用现代的照明。于是当光怪陆离的城市霓虹灯照亮了夜空中的云层,白垩依然可以轻易地从乌提卡高塔上观察“帕维永”退去的情况。
尽管红光每黯淡一分,白垩都会为他们离别时刻的迫近而感到失落,但每一分一秒与黑键相处的时光,都能让他忘怀疼痛。
唯一令他苦恼的是,他还没能彻底取得黑键的信任,实现黑键的心愿。
“‘始源之角’降临时,强大的空间力量将会压迫维也纳的地灵脉,使魔力形成一个向下的塌陷。而随着两个世界的距离逐渐接近,空间的界线愈发模糊,‘始源之角’将被压缩成一个极小的漏斗形,就像置于针尖上的泡泡,十分不稳定,甚至可以说是一触即碎。但也就在此刻,它的外形,以及魔力的浓度就像是……”
“圣杯。”黑键轻声说出了答案,无法不为白垩的构想感到惊叹。
不是试图解明,或者复现赫尔昏佐伦的魔法,而是使用已达魔法境界的“帕维永”来实现另一种奇迹。
气流在空腔的共振未被阐明时,人们就已刻木为笛,吹奏婉转的旋律;音高未被以振动频率的赫兹代替时,音乐就已震撼人们的心灵。古往今来,许多神秘在被科学揭开原理的面纱前,都是以未解明的身份在文明的长河中发挥着作用。
奇迹的诞生依赖于精妙的构想,而追逐着他人魔术或是世俗成就的音乐家,所能创作的只有板结的音符与僵死的旋律。
“我没有料想,你是如此激进的人。如果‘始源之角’真的崩塌,整座维也纳恐怕都会不复存在。”
“嗯,其实也算不上冒进。”白垩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这看起来会让维也纳置于危险一段时间,但只要及时将你召唤出来,英灵现世所需的魔力与帕维永的力量相抵,‘始源之角’的降临就会停止,维也纳不会陷入真正的危机之中;就算召唤失败,仅仅是试图引发奇迹的能量消耗,也会抵消由此诞生的庞大魔力。”
黑键思索了一番,认同了魔术上的计算。但在厘清过程的来龙去脉后,他忽然感到太多遗漏的情绪,像是止痛药过后重新上泛般地涌来,剧烈到一时难以承受。
他掰着白垩的肩膀,迫使那双相似的眼睛与自己对视:“可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如果你从一早就告诉我,根本不存在什么圣杯战争,我就有更多的时间陪你,也不会对你说出……那种话了!”
以及,我曾经轻视你,利用你,试图放弃你的那些卑劣的想法。
在了解白垩以前,他曾说过许多暗讽刺伤的言语。他以为彼此生疏的试探是相互的。黑键简直不敢想象,洞悉了他真实意图的白垩,究竟会为之受伤到何种境地。
“因为你面对音乐是认真的。你没有办法接受我——一个乌提卡家族的人,直接告诉你答案。就像你的音乐和魔术明明那么出色,可你总担心这是受到赫尔昏佐伦曲调的影响,不敢承认自己的优秀。”
白垩湿润的眼睛望着他,那种熟悉的潮湿感再度浸润了黑键的感官。英灵擅长演奏的双手颤抖,指节就像真的在雨季间僵硬地胀痛。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抱紧了他眼前这个快要抑制不住悲伤的积雨云团。
珊瑚绒的触感抵在掌心,这份柔软的触感对存活于千百年前,只有丝质睡衣穿的伯爵来说可谓魔法。黑键忍不住伸手在云团上多抓了几下,然后把脸颊埋到白垩松软的衣领间,又紧紧搂住了怀里的人。
阴沉的旋律从感官之中散去了,黑键感到自昨夜归返以来,白垩身上宛如大提琴纤细A弦的紧绷感终于得到缓和。
云团依旧半边昏黑,但那却不是因为雨水,而是因为他正在注视灿烂的夕阳。
白垩轻轻抽了抽鼻子,将半边的脸颊也迈进黑键蓬松柔软的发间:“你说你喜欢我的音乐时,我真的非常高兴——没有比这更好的褒奖了。那么黑键,现在的我有资格跟你合奏一曲吗?大概……钢琴还是没办法,但如果是大提琴的话,我的手伤已经不碍事了。”
“有一点你说错了。我不认为自己的音乐出众,并不完全是赫尔昏佐伦。也许是因为你并不欠缺这一点,看我的作品又带着情感,才没能发现那些谱子里的缺陷。在我的生前,乐曲里最为重要的一章,也是永恒的主题……我从来都没有掌握。”
黑键召出了自己的术杖,轻轻挥舞了一下,将它变成一支长笛,又撤去了附着在笛身上的魔术。自此,他将仅仅作为一个不会魔术的普通人而演奏,精湛或拙劣都再无藏匿的余地。
“我的音乐因你而得到突破桎梏的契机,又怎么可能拒绝与这样一位优秀的乐手合奏呢?白垩,你已经给了我最好的旋律了。”
CHAPTER Ⅶ
五分钟后,他们手持各自的乐器,站在乌提卡高塔的大厅中央,也是整座塔的能量中心。
本该熄灭的灯火被重新点亮,数枚储能单元漂浮在空中,将暗色装潢的厅堂映得亮如白昼。共振捕捉装置经过了精准的调校,几道通向此处的门扉都被黑键的防御术式所封禁。舞台上的乐手只有两人,但这不意味着他们就是彼此唯一的听众。
黑键耐心地擦拭完笛键,将绒布放在一旁,又侧过笛身校对了笛孔与按键的角度。以往可以用魔术轻松完成的工作,现在他必须亲手操作:“如此大费周章,使用整个维也纳的地灵脉与帕维永召唤圣杯,最终只是为了拉上心仪的乐手合奏……要是历代圣杯战争的参与者听说了这件事,恐怕能气得昏过去。”
“可我们不该向整座城市的人播放让他们清醒的乐曲吧?明天可是珍贵的休息日。”白垩温和地笑着提议。那过于善良、且丝毫没有魔术师做派的想法令黑键的良心小幅度地刺痛了一下。
“唔,说的有道理,现在已经不流行‘午夜派’了。”黑键望了一眼漆黑的高塔之外,忽然想起白垩在夜晚作曲的情景。
两层楼之下就摆放着黑键所作的曲谱,而黑键却迫于矜持,没能细读白垩的谱子。这股强烈惦记一旦被重新唤醒,就再也无法从脑海中驱逐,像是放在触手可及橱柜里的甜品,一刻也不停地蛊惑引诱他。
“我希望演奏你写的曲子。如果是你的风格,就算是初次尝试,我也可以演奏。”
白垩惊诧地停顿了一瞬,而后才腼腆地掀开钢琴的纱罩。黑色的蕾丝从钢琴盖上滑落的一刻,藏匿其间的乐谱霎时飞扬。几十张手写谱如同流沙倾泻,分离又聚合,最终有序地排列为一个上行的音阶。几张没有标题与署名的曲谱从中分拣出来,最终剩下寥寥数页环绕着他们,那是白垩所作的曲子。
“嗯……比如说那天晚上写的《小夜曲》?”
“啊?那天晚上我跨遍了维也纳的城区勘察敌情,在森林里辛苦地清除圣堂教会扔来的使魔,你却、你竟然在高塔之上写小夜曲?”黑键撇了撇嘴,却猛然回想起来,那时白垩似乎有注视着他以寻求灵感的行为。
抗争、决断、宿命、热忱,这些词汇都足以描绘黑键的人生侧面,但以白垩的视角来看又如何呢?除了谱写恋曲,或许并没有非他不可的理由;而他身上独一无二的音色,也正是白垩为之倾心的理由。
黑键的耳朵不受控制地发烫,手心也克制地攥紧了长笛:“可以建议换一首吗?因为这种体裁……我还是希望,你只演奏给我听。”
“那好吧。我会在稍后单独为你奏响它。”白垩微笑着选择了另一份乐谱,将它摆到谱架上。
探头瞄了一眼,黑键立刻发出“原来如此”的轻哼:“呵,这份谱子上写满了和弦,另一份却只有主旋律。这首曲子是提琴与长笛的二重奏,你早就以此为前提设想来谱曲了吧。”
一段大提琴的试音响起,害羞地提醒他不要再拆穿作曲者的心意。对早已写就于多年以前,并等待了漫长年岁的恋慕,尽快加入演奏才是最合乎情理的举止。
长笛是无法演奏和弦的乐器,单独的一支长笛并不能同时容纳更多的声音,正如他那辉煌却寂寥的人生中,值得抒发的情感并非无穷变幻。可他也曾怀揣着浪漫的情节,在华丽的独奏间留白,于乐曲中预设另一位演奏者负责的乐段。
而当他成为权力盛极一时的领主后,也再无人敢与他协奏乐曲,于是魔术就是他的和声。魔术与演奏的技艺陪伴他渡过无数清冷的夜晚,他能独自奏响的声部越多,就越能感到自己只与幻影相伴的孤独。到最后,他已经可以初步挑战赫尔昏佐伦的和声术式,但人们除了被恐怖的威严与诡谲的曲调所惊吓,听不出任何情感的表达。
合奏开始时,黑键几乎是立刻察觉了自己的颤抖与恐惧,因为他从不知道如何与另一位乐手配合。但当他领先于乐曲的进行时,白垩会加快演奏的速度,跟上他的节拍;而当白垩在需要各自演奏的乐段犹疑,追逐着大提琴的长笛声又会以强弱的调整为大提琴适时让位,坚定地引领乐曲的进行……于是本就算不上熟稔的曲调中又充满了即兴发挥的变奏。
他们不敢想象从未配合过的乐手竟然也能演奏如此融洽的乐段,相隔了百年的心灵在阔别已久后仍然拥有如此默契。光是影的源头,影是光的具现,孤独的旋律终于等来了另一位与之相配的演奏者,精巧的乐声在这一刻才臻于完美,如同他们从对方身上得到了鼓舞,然后又以借来的辉光指引彼此的生命。
原来他们并不是音乐或魔术的悬丝傀儡,谱曲者可以不为乐曲遭到篡改而惶恐,演奏者也能不因曲调脱离了控制而恼怒。当他们拥有取之不竭的情绪与灵感时,乐曲亦可以为乐手而生。
乐曲在迤逦的纠缠中步入尾声。当最后一个长音在平缓的减弱中归于静谧,黑键与白垩就听到了从楼道中传来的匆匆脚步声。
“先生,先生!伯爵阁下!是你们在里面演奏吗?快停下!”被封禁在门外的高塔术士焦急地拍打着门,而更多的脚步声也陆续从其余的方向传来。
他们听到萨克斯与三角铁,大提琴与军鼓,乐器随着人员的跑动而发出轻微的声响。对于夜晚前来巡视厅堂,或是欣赏一场演奏的配备来说,未免有些过剩了。
白垩放下琴弓,朝黑键露出了一个堪称无奈的笑容:“果然只要演奏不符合期待的音乐,就还是会被阻止啊……高塔从内部的防御屏障很弱,就算是用你的魔术进行了强化,也可以用物理破坏的方式摧毁精妙的结构。我们在这里停留不了太久了。”
“其实你清楚,如果凭借我的力量,压制塔中的所有魔术师也算不上困难。但你还是不愿意与他们对立,乃至开战……就算你在高塔之中处境艰难,他们也不曾尊重在意你。”黑键的目光沉了沉,走到谱架前,珍视地收好那些乐谱。在被高塔的术士发现后,这些乐谱必将得到严格的封禁,一想到优秀的曲子即将埋没在昏暗的尘室中,黑键就无法扼制心中的惋惜,“对巫王崇拜者的背叛,也必然招致他们的仇恨——你原本的计划是什么?”
白垩有些茫然地眨了两下眼睛,眼神宛如搭在琴弦上发呆的琴弓:“我没想过。”
还真是比自杀好不了多少,这就是布局召唤帕维永,并仿造了圣杯的天才魔术师的完美设想!黑键深吸了一口气,毫不为白垩在结局处的潦草规划而感到意外。
“好吧,那就由我来决定了。为了爱情的奔逃是浪漫的,为了自由的抗争是高尚的——”黑键的法杖依序指过手中的乐器,让它们像自己的长发与斗篷一般全部悬浮,然后牵起白垩冲向哥特式建筑位于高处的玻璃窗,黑色的斗篷在法术球击碎玻璃的前一刻包裹住他们的身体,隔绝了尖利碎片的切割,“还等什么,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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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也纳市区高耸的塔楼众多,但郊区则在百年间维持着近似的荒凉。
在森林茂密的荒野之中,乌提卡家族黑色的塔楼巍峨而立,成为了这片漫无边际森林之中最好的地标,也拯救了无数迷途之人。因而常有人将乌提卡家族的高塔比作“维也纳郊外的哨笛”。
这个比喻正确,却也不够贴切,因为这支哨笛在往日总是沉寂。可今天,就像现任的乌提卡家主终于决心背负了“离经叛道的疯狂传统”,乌提卡的高塔也有心映衬了这一美名。
伴随着一阵尖锐的碎裂声,这根黑色的哨笛终于不负其名地在侧面开了一个笛孔。乌提卡的往任家主带着现任家主一跃而下,将音乐与遐想留给了这座浪漫的都市。
在他们身后,魔力不足以施展飞行魔术的高塔术士们急得焦头烂额,却只能眼睁睁的目睹银色的长笛携着一把大提琴蹦极私奔,在月光下开启了流亡的旅程。
一阵悠扬清亮的长笛声从近地掠过,黑键与白垩稳稳地降落在地面上,如同两只轻盈收翅的雀鸟。
“将魔术应用于肉体强化的话,他们大概需要五分钟下楼。”白垩提醒道。
“啊?这么快吗?戴着面具穿着长袍,怎么就不会在楼梯上滑倒呢。”黑键叹了口气,转身催动魔术骰子,开始在身边积蓄咏唱法术,“我第一次希望乌提卡的高塔能再高些。”
然而,摇曳着光迹的法术球在飞进树影后,四周的树林却像有自我意识般开始扭曲。偏移,靠近,压迫,生长。奏出的每一个音符都如同遭到静谧的吞噬,落入隔绝回声的虚无之中。
“这片森林里布有结界,不按照常规路线进入,从外部——包括天上入侵的话,就会触发防御机制。”并肩作战了许多次,白垩自然很熟悉黑键的魔术,知道掌握战场的情况对于黑键来说至关重要。他架起自己的大提琴,试图使用调律将地灵脉的权限分享给黑键。
琴弓搭上琴弦,大提琴堪堪准备奏响,白垩就感到了一股激烈的能量接入地灵脉,与他的魔力混淆在一起,将所有原本由他掌握的调谐节点悉数纳入控制。
宛如独奏途中被忽然打断,并以一段华彩喧宾夺主的作风,实在像极了黑键所为。而那被干涉了魔力,宛如被黑键牵引着手腕演奏的微妙体验,令他的脸无法控制地泛红。
“你、你从我这里接续了……”
“地灵脉的掌控权?我曾经也是这里的领主啊,为什么要这么惊讶。”黑键轻声抱怨着,指挥起四周的林木按照音乐魔术的排布进行调整。
暌违已久的触感让黑键有一瞬的恍惚,但那并不完全是怀念。时过境迁,随着乌提卡的领主迭代,这片土地的灵脉终究还是有所变化。
黑键继任爵位时,乌提卡领的地脉暴戾而狂躁,就像一曲癫狂的演奏,渴望撕碎这片土地上的一切生灵,以此宣泄压抑的哀恸与愤懑;可现在的维也纳仅余恬静与温和的欢欣,像是一只被精细照料的角兽,收起了进攻的姿态,反而温顺地依偎在身旁,俯首听命饲育者的驱从……并伸出舌头舔了舔他的掌心。
地灵脉与领土的生命力息息相关,看来不仅仅是音乐,白垩也将领主的职责完成的非常好。
黑键会心地微笑着,只往森林中布置了几个简单的音节。
“这些音符是做什么的?”白垩看着黑键周身的光球四散遁入林间,有些好奇。
“当年,有位对我既不礼貌也不友善的女伯爵,总喜欢在魔术战的时候把她的影子放得满场都是。没想到,我也终于染上了和她一样的坏毛病。”黑键安抚地拍了拍白垩的手背,拉着他躲进了反方向的灌木丛,神秘地比出一个噤声的手势,“好奇的话,就在这里安静欣赏吧。反正要是这些法术击伤了你曾经的仆从,你也会感到内心不安,还不如耐心陪对方周旋几分钟呢。”
就在黑键与白垩以魔术隐蔽起来的精确五分钟后,一名肩颈上挂着萨克斯的高塔术士率先越过了他倒霉地率先中招的同僚,穿出了危机四伏的森林。
“请停下演奏,伯爵阁下,我们应该谈谈!”高塔术士执起法杖,收敛脚步悄悄地绕过钢琴,试图借机打个出其不意的偷袭。
可等他来到钢琴的另一面时,却看到一只幻影凝聚的小羊身着西服,打着领带,优雅地端坐在钢琴前面演奏,外套的燕尾还时不时随着一截活泼的羊尾巴来回摆动。
高塔术士隔着兜帽挠了挠头:“啊?这是什么怪东西——”
不等误入陷阱的可怜人回过神来,黑羊朝他眨了眨左眼,然后一拍钢琴,一首摇篮曲就将高塔术士送入了安稳的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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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乌提卡家族历史上第三位建立了丰功伟绩的领主,黑键伯爵兼而以其丰富的出逃记录,以及死亡与诈尸的次数而久负盛名。但对于一向安分守己的白垩来说,被自家的仆从追堵围截还是新奇的体验。
他们从森林逃逸,一路沿着塞纳河溯流而上,直至自然与城市的足迹交汇。
塞纳河畔的人文随着流水潺潺蜿蜒,年代如同河水中携带的颗粒组分,在不同的时间与区位中依序沉积。一会是历史悠久的古建筑,一会是钢筋混凝土的居民区,一会是披着玻璃鳞甲的写字楼。他们牵着彼此的手,与千年间的变迁擦身而过。
——现代的繁华城市不都这样吗?摆脱不了过去的辉煌,却仍然要朝着未来迈进,最终就是会产生具有强烈拼凑感的结果。
黑键下意识地在心中讽刺。可当他感受到掌中的炽热,回过头望见白垩的身影时,他就立即反驳了自己的观点。
绝非任何一座城市都能诞生奇迹,他所憎恨的守旧也并非一无是处。如果不是魔术师们执着地沉浸于对神秘的极致追求,妄图保存昔日魔法的辉煌,他应该是不会与白垩相遇的。
也许这份成见对他们造成了深刻的伤害,也许这种妄想在他们看来就像对时代进步的讽刺,但……他们又无可置疑地因此而受益。
“我走不动了……”在他的身后,白垩忽然说道。年轻的魔术师停下脚步,单手撑着膝盖,呼吸粗重,略带歉疚地看着黑键。
“那就慢慢走吧,正好我也累了。我还没有仔细欣赏过你的这座城市呢。”黑键放缓脚步,随意地答道,顺带还用魔术悄悄整理了一番他们凌乱的、甚至有些纠缠在一起的长发。
白垩刚想说休息一阵就好,脚步却猛地偏转。黑键推着他的肩膀,与他一起倒向了道路边的联排建筑,将他抵在墙上亲吻。
白垩并不反抗——他也不想反抗。命运加诸他身上的苦难,白垩都平静地接受了下来,更何况是他的心之所向?那一点疼痛,那一些羞耻,都只会让他更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向着对方已经走出了多远。
后半夜寒凉的空气在他们的唇舌间流转,待到吐息在体温的酝酿下回暖,氧气渐渐稀薄,他们才呼吸急促地分开,驱使着魔术走出一段路,然后又在下一个隐秘的街角相拥。
他们跨越空旷的城市,从隐秘而狭窄的小巷,吻过黎明前的教堂——黑夜笼罩的教堂广场上没有圣咏,没有白鸽,没有这世间任何的赞美与祝福,只有夜晚落下的秋叶随着他们趔趄的舞步沙沙作响。就算今天不是上帝放假的安息日,黑键也要这样与白垩亲吻。
并非反叛的念头使他萌生了暴露自我,硬要在公共场合唱反调的倾向,只是他所追求的自由总在不被容许的界线之内,仅此而已。
在微风洒下的第一缕曙光中,白垩抬起头望着天空。在珍珠白中泛金的云霞里,那一点红色的光芒几乎完全缩回了天穹。
帕维永正在离去,这代表他临时伪造的圣杯亦然。赫尔昏佐伦可以在天上建立起匹敌魔法规模的行宫,而以他的资质,借用对方遗留的力量,撒下一个弥天大谎,那就已经是极限了。
“这份奇迹——做梦一般的时间,还是有点短暂。”白垩不由地喃喃。
“既然觉得短暂,你抬头盯着天上干什么?我不比那老头好看?”黑键说着让白垩看他,却拿手盖住了对方的眼睛。他还没有想好,该如何面对最后一粒时光之砂的落下。十二点的钟声,魔法消退的那一霎。
蒙上眼睛后,白垩真的像无法夜视的小动物一般安静了下来,只有愈发激烈的呼吸与急促起伏地胸膛,证明了对方依然在听他说话。
白皙的手指率先捕捉到了他的手臂,然后顺着黑键的衣袖慢慢移动,最终牵住了他的手指。但就算是如此清楚地感受到现在并非黑夜,而只是黑键用手为他遮出的一小片可供藏匿的暗影,白垩也没有想要揭开幻梦的帷幕。
“黑键,我真的很想……能让你记得。可回到英灵座之后,你就会忘掉我们经历的一切,再次被痛苦所缠绕了吧?”
“那就向前迈进,直到你能够以更强大的姿态走到我的面前来。乌提卡家族的英灵座里已经塞了三个人,我猜还能再挤进一个。”黑键咬字清晰地说,“我知道你做得到。”
“这可不……容易。我已经,背离了家族……很难再做到与你们相媲美的成就。”白垩与黑键的手指交错,将黑键的手掌按在自己的眼睑上,断断续续地说道。
“维也纳著名的音乐家里,又有多少人生来就在此拥有显赫的地位?贫困与低微也没能阻碍他们的成就,世俗的观念也不能扼喉他们向命运怒号——我不是要你过那样的生活。不要打地铺,不要吃得太差营养不良,也别着凉,呃。你应该知道我的意思是……”
黑键偏离常态的人生轨迹,使他说不出几个正确的照顾人的词语。关怀的言语落至细枝末节,只像平庸而缺乏灵感的初学者,绞尽脑汁之后终于往谱子里塞了许多不必重复强调的乐句。
即便是这样,白垩依然倾听着黑键的话,面对他愈发跑偏的混乱语序,也没有提出任何一句反驳。而黑键感到自己的掌心被缓缓濡湿,就像上一次,他也没能制止白垩对他的离去感到崩溃。
黑键忽然感到喉咙中像是被塞了一枚弱音器般的语塞。
说点什么,黑键,你的贵族修养都到哪里去了,这时候怎么能看着对方沉默悲伤,却做不了任何安慰的举动?
骄傲的伯爵深呼吸了几次,撤去那些蹩脚的修饰与描述,决定跨过作用铺陈与赘述,直抒胸臆。
“白垩,无论我做出怎样的选择,你都会站在我这边对吗?”
不合礼节的粗劣语句也好,给予对方生存目标的缥缈愿望也好,那都是他真实的期冀,而语言本该是为此使用的——如此思考的时候,黑键反倒感到轻松。
是的,说出自己的决心与真实意图并没有那么难,因为一直以来,他都是如此用音乐表达自己,而白垩从来都能听懂真相与谎言。既然如此,就把此刻疯狂的念头贯彻到底吧。
“当然!黑键,你只需要像往常一样告诉我,我该怎么支援你。”
“我没有理解错的话,你现在依然可以使用调律。那么,将你的令咒转移给我吧。我要——剩下的所有。”
白垩试图抚摸黑键脊背的手悬停在半空,迟迟无法落下。
黑键看穿了他的行动。如同过去的选择,这三道令咒,本是可以延缓他们的时间,让最后的相处再延续片刻,但若是将令咒用在别的地方,最终等待他们的很可能是一无所有的结局。
黑键俯身在他耳畔轻语,白垩的嘴唇颤抖,脸色愈发苍白,最终却什么都没有问。
令咒一道接一道地亮起,消散在他的手背上,直至最后的管风琴奏鸣响起,他再也感受不到自己与黑键之间的联系。珍贵的时间燃尽为赌注,可那又是他必须做的。
十年前,他用最后的令咒满足了自己的私欲,而黑键遵从了他的愿望;这一次,他选择实现他的梦想,不需要知道理由。
“谢谢你相信我。白垩,这一次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会亲自——”
白垩感到额前的刘海被拨开,然后是带着点凉意的柔软触碰。秋风卷过他的衣袖,而黑键斗篷宽阔的衣摆不再轻轻磨蹭他的脚踝。
当太阳最终穿破昏黑的乌云,驱散已在维也纳上空徘徊许久的阴翳时,黎明的光芒也透过了他纤薄眼睑,唤醒了视网膜中的光感。白垩下意识地握紧,而他的手只抓住了一串音符,渐弱的长笛声如同那人决然离去的脚步。
CHAPTER Ⅷ 尾声
维也纳上空的黑红色云团消散的半个月后,这座音乐城市终于迎来了被气象局预报长达一个月,却从未落下的雨。
城市的居民从高楼与街道中抬头望向天空,然后各色的伞面撑开,在近地扎起一捧捧迎接深秋的花束。对于这座城市的多数人来说,雨无非就是生活的调味罢了,正如这片黑云也不曾真正地影响他们的生活。
而就在人们慵懒地足不出户时,市区中央公墓内,两名身着黑色斗篷的青年从一座座低矮的方碑,或是奢华的雕像之间穿行而过。
身量稍矮的一人时不时提点着同伴各处著名音乐家安眠的位置,剩下的那位则轻轻点头,依序往早已被鲜花簇拥的墓前献上雪白的鲜花。
而当他们来到最后一座准备悼念的墓碑前,一名表情严肃的青年已经等候在了那里。他的站姿笔挺,手执黑色长柄伞的姿态如同持剑,却又像是为生者寻得归途的引路人,而非死神在人世间的倒影。
“老师同意了你们进入他的高塔。”灰发的青年将长柄伞递给他们,自己却浑然不觉地淋着细雨,“以及,他让我提醒你们注意别暴露身份。”
黑发的青年心脏短暂地停跳了一拍。但经年累月的经验使他很快收拾好了表情,面色平静地反问:“我们的身份?莱辛·梅耶尔先生,您指的是什么呢。”
安静的另一位接过雨伞,轻轻甩去伞布上的积水,然后朝向侧方撑开。而黑发的青年则趁伞面遮挡住视线的瞬间,将手背过身,数枚魔弹在他的掌间旋转积蓄,飘摇着倒影出四周的景色。
莱辛低下头看了一眼对方的手,轻轻地摇头,以示他们之间没有开战的必要。
“老爷子就是一座天然的移动图书馆,能瞒过他的事情很少。从见到你们的第一面起,他就猜出了你们的来历了。”
身披斗篷的二人对视一眼,俱是从对方身上看到了深重的无奈。
黑键悄悄地将兜帽往后掀了一点,露出陈列在一公里之外的博物馆画像内的面容:“那他还愿意接纳我们?”
“老爷子的原话是:他的研究遇到了一些瓶颈,正好需要一些聪明的小羊崽来打下手。只要乖乖听话,不主动惹麻烦,他不喜欢操心那些多余的事情。”莱辛顿了顿,耳朵警戒四周似的抖了抖,才压低声音积蓄说了下去,“弗朗茨,你进入了赫尔昏佐伦的‘帕维永’,与他进行了对话,老爷子也曾到达过那里。他对于[始源]的追求,与通常魔术师的理想并不一样。”
“这么说的人很多,但真正在魔法的门前转身离开的人很少。”白垩担忧且诧异地望了他一眼,黑键却知道莱辛没有说谎。在帕维永看到另一位魔术师留下的痕迹时,黑键曾感到一丝挫败,但稍稍思索,便能明白这也是巫王的纵许的结果。他视为心腹大患的宿命之敌,并不是无法交涉的魔鬼,而是确有情感与理智的人类,“我在‘帕维永’内误触了他的丝弦,破坏了他留在天上的魔术,造成麻烦也是事实。既然他的目的不是把那座行宫从天上捅下来,请代为转达,我们明天就去他的高塔报到。”
莱辛点点头,不带任何一句多余的提问就准备转身离开。黑键的眉峰抽搐了两下,最终还是没有忍住压抑许久的问题,拔出术杖指着莱辛的脖颈。
“你们……和圣堂教会是什么关系?”
“没有任何关联。”莱辛愣了一下,茫然地摇头,双手却已经虚握在身后,隐约呈现出剑的魔力轮廓,“你依然决定与我战斗?为什么?”
一枚音符飘到莱辛胸口的十字架上,威胁似的亮起。“除了教会成员,还有谁会像这样穿衣服?!”
“你误会了,我并无信仰。选择这件衣服只是因为它的材质与结构。”莱辛无奈地放下手,展示般地原地转了一圈,然后拍了拍衣服,凝结在防水面料上的水珠应声滑落,没有在衣服表面留下任何的粘连,“防水,便于行动,束缚带不易滑脱,对于携带长柄武器也很好——”
“我由衷地庆幸我的军队里,没有你这种乱穿制服不分敌我的‘实用主义者’!”黑键气得差点手一抖,把魔术骰子都砸到莱辛那对无辜的大角上。
青年离开的步履稳健,看不出来丝毫使用魔术强化肉体的痕迹,就像在身体力行地说明“理想并不一样”。
白垩握紧了手中的伞柄,还在生闷气的黑键拉到伞下,用手帕轻轻拭去黑键华丽长发上积着的水。
伯爵擅长往自己的身上施加一些奇怪的悬浮魔术,但是雨水显然让黑键的魔术变得不那么美妙。
“我太高兴你能够回来,却到现在也忘了问——黑键,你是怎么从赫尔昏佐伦的手中得到了‘帕维永’的魔力接续,并且全身而退的?”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想说!被莱辛突兀地道出往事,白垩又在不断拨弄着他的头发,黑键的语气有点发虚,甚至羞耻得开始颤抖,“当时扬言说要抢夺高塔,可我并没有战胜他,只是……与他对话了一番。结果那个老头听完我数落他的罪状,又让我说说自己这一路都干了些什么,最后竟然夸我做的不错,一挥手留下了空的王座厅。”
白垩如遭石化诅咒般地僵立看着他。若非知道白垩不是赫尔昏佐伦的崇拜者,黑键这回大概又要有新的脾气了。
“又没能把他从天上的宫殿里拽下来,请到我自己的高塔上,这不是什么值得称道的事。”
“不,这已经非常厉害了!你触及到了赫尔昏佐伦的魔法,这是维也纳诸多魔术师经历了千百年的尝试,都没能做到的成就。”白垩斩钉截铁道。
“我所做到的事不比你伪造圣杯的计划更困难,我亲爱的魔术师。”黑键趁白垩的手整理过他的衣领时,毫不犹豫地低头亲吻了恋人的手背,尽管那里已经不再有约束联结他们两人的印记。
那天,当黑键伏在白垩的耳畔,宣言自己要冲上始源之角,劫掠“帕维永”作为他们的高塔时,白垩才惊骇地意识到,即便曾经作为御主和从者并肩战斗,他依然没有完全理解黑键的魔术境界。
历史以政绩掩盖了黑键惊世的魔术才能。他的气魄,他的勇气,并不与自己一样完全来于感情,而更多是能力上的自信。
白垩歪着头想了一会,放任黑键拉着他往前走:“所以,我们在魔术师的理念上离经叛道,甚至挑衅他的宫殿和音乐,反而得到了他的认可?”
“那恐怕只有他自己才清楚了。也说不定乌提卡家族的后人在外多消磨一天,他就能晚一天被人叫出来打扰清净吧。”
透过雨伞的边沿,黑键仰望着灰白色的天空,犹豫了片刻才继续说。
“其实那天,你将维也纳的地脉连接到了他的‘帕维永’,这实际上已经达成了召唤赫尔昏佐伦的条件,而且远比乌提卡伯爵的衣袍更合适,因为他从不承认乌提卡的高塔是他的极限。当你试图让二者力量相触时候,我想他其实是能够感应到你的。”
“即便我使用了你给予的硬币作为触媒,结果也一样?”
白垩惊愕地张大了嘴,许久都说不出话来,脸上的表情不知该称是对百密一疏的恍然,还是为严重纰漏的后怕与心惊。
他为这一场召唤蓄谋已久,却唯独没有考虑过召唤出赫尔昏佐伦的可能性。如果赫尔昏佐伦从天上的行宫起身,再次于这片大地上行走的话……那可就不仅是一位魔术师的心愿能否达成的问题了。不随时间与生死而停滞的意志假若因圣杯而重获新生,一定会在这个时代掀起所有人都难以想象,也无法承受的波澜吧。
“但赫尔昏佐伦不会响应任何人的召唤,因为他没有需要圣杯以达成的愿望。”黑键捏了捏白垩的脸颊,让对方脸上惊愕僵硬的表情彻底垮下来,然后笑出声来,“受限于有缺陷的魔法,以被其他人所规范的方式行动,对那老头来说,没有比这更令人恼火的了。”
“也就是说,即便我不做任何的遮掩,同样可以达到目的,召唤出黑键。”白垩有些郁闷地双手抱臂,直到黑键讨好地凑过来接伞,才解除了防御性的姿势。
黑键的身高比白垩高一些。在他的恋人走神时,黑键那对漂亮的双角就被伞骨磨得嘎吱作响,并在微风催使的摇曳中险些开始刨花。虽然黑键有时也厌恶这对旋角,但作为一只对角格外在意的卡普里尼,他暂时还没有把它锯掉的打算。
“也别这么想。前几任乌提卡家主怀揣着复兴魔法的梦想,所以他们召唤出来的都是拥有‘学士’之称的路德维格。唯独你在上一次圣杯战争中召唤的是我……导致这样的差异,应该也有些其他因素在内。”黑键闭上眼,努力回想了那一瞬朦胧的感受,才说道,“御主的魔力与英灵座相连时,身为英灵,其实是能感觉到一些东西的。虽然只有短暂的一瞬间,我听到了你的音乐,那种感觉很难描述,却并非不可拮抗——所以,是我选择了你。”
他的脚步踏在被雨水浸润的石砖上,水面倒影出了一黑一白的身影。他们如愿以偿地共执一把伞,双手紧握的温度如常,却绝非英灵的躯体所能拥有的触感。
两人穿过墓碑间的阡陌,如同跨越昔日维也纳的大街小巷。白色的花束摆在伟大灵魂栖居的名牌旁,却不打扰任何曾经盛极一时的名字。
他们穿过亡者安息的一方世界,如同走过这座音乐城市的漫漫历史。时间留下了无数的遗憾,而殊途的谱线引导着澄澈的心声在此相遇。
他们为每一位抗争的英雄歌颂,也将纯洁的赞美献给他们彼此。为他们等待了十年之久的,唯独一人的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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