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rown Shyness 树冠羞避

1.真菌——知心声,而共枯荣

每一个诞生在须弥城中的孩子都曾被城里的大人教育过,离渡谷的夜晚危机四伏,绝不可以在日落之后独自跑去玩耍,因为学术罪犯,可怕的猛兽都在此时最为活跃。

只不过,大人们为了省事,往往会选择性地省略后半句——遇到危机的也许不是小孩,而是学术罪犯,因为大风纪官会逮住他们;更有可能是猛兽,因为学术罪犯比他们还能跑。

离渡谷的溪水之内,一只感知到猎物热讯号的棘冠鳄从水中抬起头来,微微咧开嘴,准备咬向今日的夜宵,可没想到一双眯缝眼还没找寻到目标的身影,就被结结实实当头踩了一脚,瞪圆了眼睛不甘地沉进了水里。

棘冠鳄很庆幸自己没有足以伸长过吻的舌头,否则,它现在可能已经死于咬舌自尽了。

学者自认为已经爆发出了生平前所未有的运动潜力,甚至一路狂奔时还对着溪谷里的鳄鱼百米跨栏(效果不佳),可怎么也甩不掉身后的两个人影,反而距离被追得越来越紧。

就在他磕磕绊绊地翻过河岸边一条半人高的树根时,一个人影迅速掠过他的身侧,将杖形的长枪立于他的身前,拦住了他的去路,低沉的嗓音口吻平淡,却极具威慑力。

“你逃不掉了。”

紧接着,又一人从上方的河谷阶地跃下,落在草地上时几乎没有发出声响,墨绿色的尾巴与大大的耳廓却明显地暴露了来人的种族。

“呼——你还敢跑?留着巡林官帮你息火堆,你是觉得自己逃跑的速度非常优秀,能帮你逃掉森林大火?”提纳里步伐轻盈地绕到犯事学者的身后,拿小树枝敲了一下学者的头顶,以示大自然的教育。

赛诺的目光暂时离开了追捕的对象,移向了在半途加入追捕行动的提纳里:“他做了什么?”

“在森林里点篝火不熄,还从边上压弯了大型蕨类遮盖灶火炊烟的痕迹。简直是生怕火灾还缺个引信。”提纳里抬头看着呼吸平稳,与气虚的学者形成鲜明对比的赛诺。虽然他也不觉得追逐一个还穿着教令院长袍的学者有多费劲,但敢于挑战赛诺逮人的速度,不得不说勇气真是用错了地方,“我还想他怎么溜得这么快,原来是在躲你啊。”

学者眼见着同时被这两位逮到,吓得哆哆嗦嗦大气不敢出,几欲就地倒下闭眼装死,测试一下负鼠的办法对耳廓狐与胡狼头是否奏效。

在教令院里,有一句话流传甚广:在学术上,你需要敬畏的除了你的导师,还有风纪官;在雨林里,需要保持敬畏之心的除了大自然,还有提纳里。

现如今,他竟然同时惹到了这两位,学者自认一条命是不够死的,即便能从无情的教育中幸存,在紧张缺氧所产生的幻觉之中,仿佛也看见了自己的前途黯淡,晚景凄凉。

那么,狼狐竞食的局面之下,是由谁要率先提刀上阵,对他降下制裁呢?

学者瑟瑟发抖地揣测着,没想到提纳里和赛诺齐刷刷地盯着他瞧了许久之后,又彼此互看了一阵,同样在思考这个问题。

最终,提纳里率先微笑着耸了耸肩,后退了一步看向赛诺:“雨林生存守则你能记下来吧,人你带走,回去之后替我讲讲?”

“好。回去的时候别走水路,那边的棘冠鳄好像都被吵醒了。”赛诺答应得很爽快,转身向身后姗姗来迟,终于一路小跑追上来的两位风纪官指示道,“任务完成,收队吧。”

犯事的学者本以为,在提纳里离开之后,自己面临的严峻形势就会减少一半——雨林生存指南还能怎么讲?无非就是在听到严厉的抨击之余,再添上几句违反森林规则的可能恶果罢了。可接下来发生的惨痛事实证明,他错得离谱。

赛诺盘着腿坐在他对面,一本正经地对着摊开的手册逐一解释他触犯的守则,细致地为他说明每一条规则为何而存在,巡林官是出于怎样的考量而在手册上添上了这一条,并且,在读完一段后,赛诺还会睁大眼睛,仔细确认他的反应。

“这条规定明不明白?需要我重复吗?哦,你说你理解了,那你自己来讲一遍吧,说的不对我再纠正。”

学者没有觉得赛诺在瞧不起他,甚至大风纪官还很认真,可这种宛如对十岁小孩的教育方式,让多少有些心高气傲的学者感到自己生平几十年的学识被狠狠地鄙夷了。

那只耳廓狐,怕不是早就知道了事情会变成这样,才让赛诺来惩罚他的吧……这比挨骂还伤自尊心啊。

学者诚恳且精神萎靡地作答了雨林生存守则的规则要义,又听赛诺以相同的方式如法炮制了学术诚信的教育。他没有对这些复述到耳朵都起老茧的条条框框产生多大触动,但想起自己约莫在孩童时期,却是对这些道理深信不疑的,一时感到恍惚。

边上飘来晚餐的咖喱香气,饿得他神志不清,又让他思念起自己已经多日没有回过的家。要不是有带着胡狼头盔的教令驮兽从草丛里突然蹦出来,他也不会丢下临时的营地转身就跑。雨林的生存到底有什么难的!他堂堂教令院的学士出身,怎么会连这点小事都不明白?

“是啊,我也想知道,无论是珍惜生命,还是遵守学术诚信原则。这么简单的事情,为什么总有人想不清楚?”赛诺合上《雨林生存指南》,将看管学者的工作交给了随行的一位小风纪官,率先离开筹措后续工作了。

直至那个能让学术犯闻风丧胆的形象在视线里变得又矮小了一点,学者才如梦方醒,指了指赛诺远去的背影:“他……走了?”

“是啊,觉得你态度端正,不像个刺头呗。”负责看管并押送这名学者回去受审的随行风纪官答道。

“提纳里巡林官都懒得单独训我,赛诺风纪官看起来也不担心我会再逃跑了。唉,看来我在他们眼里连个需要提防的威胁都算不上,人生也太失败了吧!”学者不仅没有因此松了口气,反而更加郁郁寡欢了。

“别太灰心,你这缝合论文的事,干过的人其实不少。虽然十恶不赦,绝对不可饶恕,但以后好好做研究,人生还是有希望的嘛。名望这种东西,也许在失去的情况下,更有助于你认清自己哦?”

小风纪官眼见着赛诺和其他风纪官都已经离开了,意识到狐假虎威的时机来临,把一盘堆满了蘑菇的咖喱饭推到学者面前,促狭地眯起眼睛,模仿着赛诺毫无感情的语气说道:

“还有,你是不是小瞧他俩的关系了?提纳里巡林官和赛诺大人,那可是‘菌’子之交。”

提纳里尚未从教令院毕业时,小风纪官刚刚被派到赛诺的身边任职,跟随大风纪官处理的第一件事,就与提纳里相关。

作为须弥最成熟先进的植物园区,禅那园的环境独特,种植着最为罕见珍奇的品种,对于热爱植物的生论派学生来说,这里简直就是人造的天堂。

提纳里初来乍到,在兴奋地转了园区一整天后,旺盛的精力与好奇心也没有完全消散,仍是兴奋地睡不着觉。于是年少的学者从床上坐起来,准备去夜观附近河谷的生态。

河流在禅那园的东南面不远,是汇入天水丛林的溪流之一,河谷的环境从到阴湿蘑菇与苔藓的生长区一直过渡到参天巨木的林区,梯度的光热与湿度落差造就了此处物种的丰富,一直以来,也是禅那园学者们重点研究的生态群之一。

提纳里沿着山丘走了一段距离,随即下行进入河谷,气候湿润的谷地开始下起了蒙蒙细雨。幽暗的提灯在细雨之夜如同萤火,照亮了纤细的雨丝,也吸引了许多溯光而来,不惧雨水的昆虫。夜光的真菌地衣或是花卉在暗处与提灯遥相呼应,构成了生机活跃的热带溪谷之夜。

行至河流的转弯处,瞥见河道中低矮的落差瀑流,提纳里知道前面就是保育区了。在独有物种生长的地方划定保育区,并设置禁入的季节以供物种繁衍再生,这种举措在须弥并不罕见。而这一片即将开放的区域中所生长的真菌与兰花,也是提纳里此行研究的重点。

反正天明之际就要来这里考察,也不急于一时,还不如早点回去睡觉,养精蓄锐。提纳里如此想着,准备沿着原路返回,及时休养精神。可就当他即将转身之际,分明是被划定为禁入的范围之中,却从中走出了一个身着长袍的人影。

这个时间竟然有人?是摸黑走夜路的时候误入河谷,还是在偷偷进行着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提纳里拎着昏暗的灯盏,小心翼翼地上前。然而,当他看清对方的衣着,以及怀中抱着的物品时,原先的善意与警惕瞬间就被现实所瓦解了。

——学者穿着阿弥利多学院的绿色领制服,怀里正捧着大量新鲜的样本,其中还有一些属于此地的重点保育种类,显然是刚刚采集的。

“你你你你大半夜的在这里吓人干什么!!”来人在此时注意到了迂回移动的提纳里,显然吓了一跳。提灯昏暗的光芒出现在幽寂的午夜,对方又一言不发,鬼鬼祟祟地靠近,换做任何人都会感到恐惧。

被抓了现行的学者正惊魂甫定,生气的提纳里却已经走到了对方的面前,直视着携带了大量保育区样本的生论派学者,厉声质问道:“请出示你在封锁期内进入保育区的许可证明,否则,我会检举你违规。”

“检举?噢……禅那园的人吗?看这衣服,连正式编制都算不上,只是个实习生而已啊?”确认了提纳里并非什么能取他性命的穷凶极恶之辈后,学者的态度迅速来了个一百八十度转弯,他喃喃自语,不屑地低声嘲讽了一句,完全没有料想到提纳里那一对耳廓并不是摆设。

紧接着,学者收敛了自己的态度,用商量的语气讨好道:“这位学者,能不能通融一下……您看,保育区也快开放了,我只是稍微早了那么一点点,你不说出去没人知道,这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情……”

听到了生论派学者的低语,提纳里自然不会对毫无认错之意的人善罢甘休:“你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对保育工作造成的破坏。森林保育的重要性可是入学第一年的课程——既然你属生论派,那就是知法犯法了,跟我回去写检讨交罚款吧。”

“嘁,装什么装,你们不就是想独占研究资源吗,大道理谁不会讲?可以随便违规的‘内部人员’就是睁眼说瞎话,不然,你为什么又这么晚独自在这里,总不能是和鬼比赛谁吓到的人多吧?”学者见服软不成,威慑了一句,转身就要离开。

提纳里立刻疾步冲上前,拦住了学者的去路:“等等,你不许走!”

学者们的争端很少发展到武力交锋的地步,在崇尚智慧的须弥更是如此。但使用言辞作为武器,也意味着沟通不畅时的行事会极为低效,进入你一言我一语的菜鸡互啄回合制模式。

就在提纳里和这名生论派学者针锋相对,僵持不下,气氛胶着到快要燃起火星时,一声低沉的声音打断了这场争端。

“赛诺?”标志性的赫曼努比斯头盔与白色的长发太过显眼,提纳里愣了半晌,直至与那双锐利的红瞳相对,才确信自己没有认错人。

一般来说,大风纪官出现在你身边很少代表好事。虽然提纳里并不做贼心虚,可他仍然惊讶于又一次与赛诺巧遇——某种程度上说,他最近与赛诺偶遇的频率稍稍有些高了。

与同学的合影时不慎拍到的钢铁头盔耳朵,帮导师取文件时撞击在档案室内僵立的大风纪官,甚至是中午在饭堂排队时与从不出没于食堂的赛诺擦身而过……长达两个月的时间内,赛诺总是能恰好从附近路过,或是在相同的场合调查毫无关联的事。

——那么,在午夜时分与赛诺相遇,也能算是巧合吗?

其他人有必要向大风纪官说明自己的来意,以及动机的正当性,但是赛诺本人可不需要。提纳里不知道赛诺为什么突然出现在这里,但也不敢贸然询问,只能带着一点怒气地朝赛诺道明了原委。

赛诺听完之后,扭头转向捧了满怀新奇蘑菇与兰花的生论派学者:“人证物证俱在,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生论派的学者连连摇头,圆睁的双目看起来格外无辜,仿佛他才是受了委屈的那一个:“风纪官大人,就算我人和样本都在这里,但这项罪名可是无稽之谈啊!”

赛诺皱了皱眉,对学者睁着眼撒谎的行径感到意外:“你背后不就插着保育区的指示牌吗?”

“不不,风纪官大人可不能轻易被一块无法自己拔走自己的木头蒙蔽啊!请相信我,那指示牌只是暂时还没有撤掉而已。保育区的公告我记得一清二楚,现在已经不在封锁期了——我可以保证,我绝对是在过了午夜十二点才进入的保育区。”

“你还狡辩!”提纳里反应过来学者正在钻空子辩驳,简直被这人的无耻程度震撼,“赛诺风纪官,就算现在已经过了零时,可他一定是在前一天就进入了保育区。这些样本种类区分度很大,生长的环境截然不同,以他搜集的数量来看,这绝对不可能是在短短一小时内就完成的工作。”

赛诺看了看提纳里,又扭头打量了另一位学者,意识到了事情的微妙:“零时?一个小时?”什么意思?

赛诺又追问了几句,才明白了他们执着于争辩时间的缘由:此处保育的季节是从春季开始,至夏初开放,而昨日就已经是保育区封禁的最后一天。他们站在保育区边缘的此时此刻,已经过了子夜十二点,属于开放的时段。也就是说,如果这名生论派学者是在日期变更之后才进去的保育区,那实际上并不能算作违规。

从路程时间估计,现在约是凌晨一点一刻,那么,这名学者有可能在今日一小时有余的时间内,搜集到这些样本吗?或许……是很困难,但也并非绝对不可能。以赛诺的眼力,并不能准确地判断出找寻这些样本的难度。

现在虽是雨天,降雨的时间和雨量均不足,河岸边的土壤湿润,却还不足以形成可供比对的足印。无从追踪学者的动向,判断他在保育区内停留的时间。

赛诺的目光沿着学者的周身快速地游走了一圈,在留意到长袍下摆湿透的水迹时短暂地停顿了一下,又将视线投向作为检举方的提纳里:“提纳里,你还有其他的证据能说明这名学者进入保育区的时间吗?”

“我……”看到生论派学者在赛诺背后了露出嚣张跋扈的表情,提纳里气得瞪了那名学者好几眼,但是紧接着,他的耳朵又有点耷拉下来,因为提纳里是独自一人跑来夜观的,刚逮到这名学者就遇见了赛诺,又怎么可能知道这名学者是何时何地进入保育区的呢,“不,没有……”

“是吗,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不能断定这名学者违规。我无法仅凭你推测的证言,使用‘可能性’的罪名。”赛诺对于事态的反转显得很平静。他专注地盯着提纳里,像是将怀疑的观察对象移到了提纳里身上,但这只是他一贯的客观。

提纳里沉默着不说话,咬着牙低下头。在长时间的淋雨过后,雨水终于穿透渗进了他的毛发,令他感到难受的湿冷。而学术争端所引发的欺瞒与恶意,以及赛诺所做出的决断远比雨水更令他感到的失落。

即使是公正严明,也总会有所疏漏。就像那名生论派学者所说,这本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醉心于研究们的禅那园学者通常更关心那些被养护在园区内的金贵植株,而对自己研究范围之外的样本漠不关心。只要生态系统失衡或是沙漠化没有蔓延到他们的家门口,环境保护就是存在于纸面上的理论议题而已。

在平时疏于巡查的夜晚,或许偷窃保育物种的事频发不止,今日被他恰巧遇到一回,也算不上什么小概率的事件,但唯有他会对这类“小事”追究到底。

半晌过后,提纳里才沮丧地低声回应:“我明白。”

“嗯,那你们就先回去吧。今天已经很晚了,继续夜行会很危险。”赛诺点了点头,“今夜在禅那园附近的住处休息,明天一早,我会送这位学者回教令院。”

他怎么知道那个学者要回教令院,而我只需要留在这里?提纳里在心中暗自嘀咕了一番,却也提不出异议,只能生着闷气和两人一起返回了禅那园。

河谷地形多夜雨,禅那园的附近也并不例外。到了后半夜,雨声越来越大,雨林间飞溅而下的激流声,以及雨蛙亢奋的鸣叫声使人难以入眠。

提纳里辗转反侧,烦闷的心情也淤积在心中难以消散。可就在他好不容易产生困意,终于准备安心睡觉时,玄关处却忽然传来清晰的敲门声。

提纳里侧卧时,大大的耳廓整个贴在了床面上,物理传导的声音落在他耳中无异于惊雷炸响。提纳里一个翻身惊坐而起,揉着眼睛走到了房门边。

“是提纳里先生吗?赛诺风纪官让我来找您,说是关于涉嫌保育区偷采的事有进展。请您现在尽快更换衣服,随我来吧。”

现在?提纳里看了一眼墙面上的钟,只见略微下沉的时针已经行过了数字4,窗外的天色虽还昏暗,却也离破晓不远。什么事非得在人意志最不清醒的时候说,而不能好好等待天明……

可赛诺的指示很少有人敢于违抗,提纳里也不例外。尽管困得睡眼惺忪,摇摇欲坠,提纳里还是照着小风纪官的指示做了。

在门外,他还看见了一同被叫出来的那名生论派学者。奇怪的是,学者身上穿着的长袍此刻却完全湿透了,贴在皮肤上的造型皱巴巴的,还隐隐散发着皂角的味道。

难道,他在回到禅那园之后还洗了衣服吗?但赛诺分明说过,会在天明时送他回到教令院。短短的一夜间,以雨林的潮湿气候,衣服根本就干不了。这名学者奸诈狡猾,怎么看都不像是没有常识到会在雨夜洗衣服的类型啊……

同样打着呵欠的生论派学者走到了小风纪官的面前,展示了自己宛如落汤鸡般的形象:“风纪官大人,如您所见,我这衣服刚洗不久,还在滴水呢。虽然我看起来像是一位刚猛的男性,但本质上仍是一位孱弱且弱不禁风的学者。大晚上出门吹风要着凉的。我就不去了吧,先失陪了。”

“呃,等等!赛诺风纪官说,时间紧迫,您可能没有更换衣服的时间。”小风纪官连忙跳到了那名学者的房间门口,堵住了学者回房间的路。

“?”提纳里困惑地看了一眼小风纪官,无法理解风纪官们为何会有这样的指示。但在视线的边缘,他却留意到那名学者抓挠了一下脸颊的边缘,看起来有些紧张。

赛诺约见二人的地方仍是位于保育区的附近,只不过是稍微上游一些的位置,从禅那园出发还要更近一些。

三人赶到时,赛诺正蹲在一朵闭合的蓝睡莲前。他的全身都被暴雨淋得湿透,白色的长发结成几缕贴在褐色的皮肤上,平日里精细保养的头盔与系带上沾上了灰尘和暴雨的痕迹,看起来比穿着没晾干长袍的学者要更加狼狈。

而赛诺本人对此不甚在意。听到了三人的脚步声,赛诺维持着蹲姿回过头,像是孤独立于高崖高处的狼:“你们来了。”

“大晚上的把我们又叫出来,有、有何贵干啊?”本就抗拒出门的生论派学者不满地提问,声音瑟瑟发抖,看起来是真的被冻到了。

“来请你们看一个证据。”赛诺朝着二人挥手,示意他们靠近,“很抱歉深夜叫醒你们,但这个证据是有时限的。如果等到天明,它恐怕就不作数了。”

有时限的证据?提纳里与另一位学者带着心中的疑问上前一步,顺着赛诺的手势看向他面前的那朵睡莲,只见睡莲闭合的蓝紫色苞片紧紧拢着一段金色的线绳,在溪流中随着水波摇曳舞动。

提纳里对赛诺所说的证据一头雾水,可另一位生论派学者的表情却瞬间变得有些难看。

赛诺自上而下打量了学者一番,随即站起身,指了指他长袍上一处开了线的位置。在原本的衣着设计上,这里应当有的金色的挂绳装饰,但学者的衣服上却显而易见地缺损了这一部分。

“我在这朵睡莲里发现了一段学者袍上的挂绳,而你衣服上恰好欠缺了一条,我想这应该不是巧合。我虽然对植物不太熟悉,但是问过禅那园的学者后,我得知蓝紫色的睡莲通常是白昼开放。”赛诺缓缓抬起头,一双红瞳中闪动着锐利的锋芒,如同割裂谎言的剑刃,“那么,你觉得这根挂绳,是在白天时勾在了这里,并在入夜后被合拢的花瓣覆盖,还是在夜晚时漂流到了这里,又被水流奇迹般地摆成了这样的造型?”

“这……”学者早已失去了先前与赛诺诡辩时的游刃有余,视线飘忽不定,不敢与那双红瞳对视。可无论再怎么寻找,他也想不到足以说服赛诺这是一场意外的借口。

“方才我见到你时,你的衣服仅仅只有下摆被沾湿了。而那时的地表并未积水,不足溅湿你衣服的下缘。但是现在,你的衣服却湿透了……也就是说,你意识到了衣服的情况可能会暴露自己的行动轨迹,刻意遮掩自己为了不被发现,隐藏踪迹涉河而来的事实。我猜,你也早已发现自己长袍上的挂绳丢失了吧。”

骤雨未歇的天色依旧暗沉,在赛诺向他们展示证据时,远方的天光也仅仅是隐隐渐明,难以判断厚重云层的遮挡之下太阳是否已然升起。可成为了无声证人的睡莲却准确地记述了晨光本该到来的时刻,随着赛诺落下的话音,缓缓绽开了花瓣。

清澈的溪水轻轻填补了花朵之间的空隙,又从狭缝之中流走。在这条来之不易的线索被溪流冲走之前,赛诺当着三人的面,从睡莲中取出了那根挂绳,将之展开与学者衣服上的缺损处进行比对,二者的长度不出意料地相等。

“以及,此处是泉水的发源地,不存在更上游的位置,如果你想解释说,衣服上的挂饰是你在别处掉落,又被溪水冲到了这里,才恰好出现的话,这种理由我是不会相信的。”

提纳里不可思议地看着赛诺凌厉地逐一封堵了生论派学者辩解的可能,与先前似乎更为倾向另一位学者的态度判若两人。可也许这样的姿态才更符合传闻中赛诺的行事作风——大风纪官的同伴只有身后的法理,而非特定的某一人。

提纳里并不是刻板地遵守规则的人,仅仅是没有什么违规的念头而已。面对无法反驳的诡辩,提纳里也在一夜的自我开导后,做好了放弃的准备。而赛诺却瞒着他,在暴雨之夜独自调查——就为了这种“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事。

或许是知道暴雨的侵蚀会带走许多原本存在的痕迹,抑或赛诺本就是过分执着的人,而关键的线索正是得益于赛诺的坚持,才得以被发现。一旦等到天明,睡莲的花瓣再度张开,夜间暴雨带来的涨水很可能就会冲走挂绳。到那时,就再没有证据能够说明学者进入保育区的时间了。

“如果没有什么话要反驳的话,就去找负责人写检讨,缴纳罚金吧。违规采集的样本将由禅那园没收管理——你如果坦白罪行,这件事的处理就到此为止,但你欺瞒风纪官,恶意利用规则疏漏的事需要记过,在这边的手续完成后,我会带你回教令院处置。”赛诺面色冰冷地宣布了最终的裁定,看着穿帮的学者从慌乱到气愤地握拳,直至最后萎靡不振得像是被火烧过的弹跳菇。

而作为违反了护林规则的偷窃犯,不会再有草元素力帮他支楞起来。

在学者被小风纪官押送走后,涨水的溪谷旁就只剩下了提纳里和赛诺。

提纳里不确定自己的困倦是何时消失了,又为什么没有立刻返回禅那园补觉,但某种接近野兽的直觉告诉他,如果不和赛诺说些什么,就会错失很重要的机会。

于是,他搓了搓手,试探性地朝着赛诺站立的地方靠近了两步:“真没想到你会对森林养护的工作上心,我还以为这件事不值得风纪官出手……呃,我是说,谢谢你帮忙,赛诺。”

“分内之事,不必道谢。”赛诺轻轻地摇头,对于提纳里接近的动作没有产生抗拒,“我并不真正清楚那名学者的所作所为,会为生态,或是你们的研究带来怎样的影响。但只要有人在寻求公正的决断,身为风纪官,我就该给予他们应得的赏罚。”

“那,在这之后你是真的要返回教令院了吧?”提纳里不确定地询问。赛诺始终没有提及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提纳里对此依然感到隐约的不安。

赛诺微微颔首:“嗯,我已经没有理由继续留在这里了。不过,我确实对一件事感到困惑——就像那名学者所诡辩的,他进入保育区的时间,与实际的开放日期仅仅相差一天。是什么让他情愿违反规则,在危险的夜里偷窃,却连一天都不愿多等?”

提纳里眨了两下眼睛,不假思索地回答:“啊,那个啊。恐怕是因为他研究的方向包括蘑菇吧。”

“蘑菇?”与提纳里快速的反应不同,赛诺看起来倒是更加困惑了。

“是啊,虽然我们通常会认为蘑菇是成朵或成簇生长的,但实际上,它们由无数的菌丝所构成。在看不见的地下,树干或是地表,菌丝会将它们交联在一起,彼此交换共享许多信号。或许这就是蘑菇们的语言吧。”提纳里兴致勃勃地解释着,因而没有留意到自己已经被赛诺彻底地转移了话题,“这些会说话的蘑菇如果被采摘或者受到了意外的刺激,就会通过菌丝传讯。有些菌丝会连夜跑路,在很远的地方长成下一朵蘑菇,或是直接吓得埋进土里不出来,进入休眠状态,最坏的情况也可能和它们已经亡故的兄弟同生共死了——真菌学者如果不知道它们曾经受过怎样的影响,反而会被误导,产生错误的结论。”

赛诺对于生论派的研究方法并不完全熟悉,但他依然理解了最为重要的结论。某种意义上说,这种撇开复杂理论,直指事件本质的能力,正是风纪官,而非学者所需的素养:“你是说,那名学者违反规定,就是想要领先于你们,获得未经干扰的蘑菇样本?”

“是啊,但是最为完整的,首批采摘的样本往往会最先提供给享有名望与地位的研究组,学术成就有限的学者们就只能得到挑剩下的边角料,或是价值不高的样本,而这就进一步导致,他们更难发表出有价值且可信度高的论文。”

提纳里说到这里也只能无奈地苦笑,他在阿弥利多学院里是名列前茅的优等生,家族学术背景深厚,种族特征又很受欢迎,在教令院里从来不是会被忽略的存在,而这并不意味着他就对其他学者们的痛苦一无所知。

“从限制学者们能够分配到的研究样本入手,其实也是一种间接的学术垄断,但虚空系统是如此支持的,那么我也无法将这归结为错误。只是我认为,许多学生正是因此而错失了获得学术成果的机会。如果是凭借着站在更靠前的起跑线上才脱颖而出,可一点也不会让人感到满足,输的人也不会心服口服的,你说对吧?”

赛诺惊讶地看了一眼提纳里,半晌都没能习惯从享有特权的优等生口中听到这番话。以往,他总是从学术犯罪愤懑的咆哮中听到诸如不公的话题,而身处权利之中的人,却很少能够意识到他们正享有资源倾斜所带来的便利。

如果提纳里与同僚相交所带来的,竟然是这样的觉悟……

“等等!你这个眼神是什么意思?我可没说我要走私或者外泄资源什么的啊!”提纳里吓得后退一步,被赛诺盯得毛骨悚然,连尾巴毛都微微炸起少许。

赛诺看着提纳里惊慌失措,终于表现出这个年纪学者该有的模样,心中彻夜调查所积累的疲惫感也被活跃的气氛所驱散,绷紧的嘴角悄悄勾勒出了柔软的弧度:“不,我只是觉得,你和其他学者,似乎不太一样。”

赛诺绝无可能说出口的事实是,他此次本就是为调查提纳里而来。提纳里太过受欢迎,对于套近乎的人来者不拒,而对于同行不加甄别的接纳,往往是腐败的先兆。

远离教令院的地方,也常是阴谋滋生的角落,在禅那园这种仅由单一学派学者所构成的研究设施,更易出现拉帮结派的现象。无论是根深蒂固的利益来往,还是学阀的出现,都是身为风纪官的赛诺需要首先提防的对象。

为此,他提前记下了禅那园中学者的名录,因而也知道,这位偷采的学者并不在其列。

而对于他本次调查的目标提纳里,赛诺可以得出结论:提纳里是一名正直可靠,值得信任的学者,并未越过学术伦理的边线。

2.棕榈——知生死,而度春秋

在当上巡林官之前,提纳里从未想过救治吃了毒蘑菇的人会成为他日常工作的重要部分,正如他也不曾料想,已然被他划进朋友范畴的大风纪官赛诺,维持风纪的工作竟然时常伴随着生命危险。

在柯莱到来之前,提纳里对于普通的治疗外伤工作很少感到棘手。而他在道成林救治的第一位重伤患者,不偏不倚,正是赛诺。

黄昏时分,轮值的巡林官匆匆忙忙跑来,向他报告有人被沉尸沼泽了,提纳里闻讯赶去,才发现那是身中数道刀伤,奄奄一息的赛诺。

面朝下趴伏,胸部以下微微陷入沼泽地的姿势很难看出呼吸,被误以为是尸体也丝毫不令人意外,幸好那个造型炫酷的头盔落在了一旁,没有盖在他的头上,否则口鼻一旦被淹没,此时的赛诺大概就是真的一具沉尸了。

提纳里吓得不轻,把赛诺背回去后不休不眠地照顾了两天,期间又是高烧又是发炎,把提纳里都折腾得焦头烂额。

赛诺这样的家伙,竟然会遇到生命危险,他手下的其他风纪官?这是提纳里的第一反应。随即,他才意识到,他还不够了解赛诺。

在他不知道的角落,赛诺指不定一直面临着这样的危险,而提纳里只知道赛诺的官职很大,却对这背后的工作一无所知。

如果赛诺不排斥的话,之后就问问他吧。提纳里如此决定。

然而,赛诺转醒后的第一句话就有言辞混乱的嫌疑:“镀金旅团的那些雇佣兵,愚人众,黑市商人,还有走私的学者呢?逃掉了吗……”

“我们赶到的时候,没有看到其他人,只捡到了一位半死不活的大风纪官。”提纳里眯起眼睛,从加冰的脸盆里捞出一块干净的毛巾拧干,准备替换掉赛诺额头上已经摆了许久的那条,“是不是烧糊涂了?你到底在跟哪一方战斗啊。”

赛诺犹豫了一下,似乎是在心里掂量了一下是否有必要如实相告,才轻声回答:“上述全部。”

提纳里吓得手一抖,冷敷的毛巾“啪”地一下砸在了赛诺脸上:“你一个人,和他们全部?赛诺,我可不知道你这么有勇无谋啊!”

一向闷不做声的赛诺被“天降正义”制裁得闷哼一声,把毛巾从脸上扒开后,才终于露出了有些郁闷的神色:“是意料之外的苦战。我原本只是追踪着非法的交易而来,没想到涉及的人数如此庞大。等我发现镀金旅团的踪迹时,已经无法抽身离开包围圈了。”

提纳里愣了片刻,随即微微皱眉。镀金旅团,黑市商人,走私学者,这三类人出现在一起不值得奇怪,提纳里曾去过奥摩斯港,也并非完全没有找过多莉购买特殊物品,对于这些群体宛如共生的关系并不陌生。但是其中竟然还包括愚人众,那么这场交易背后所代表的立场就暧昧起来。

看来教令院的内部,或许也要开始变得不是那么平稳了吧……

提纳里与赛诺此刻心中是相同的想法,却没有将不详的预感诉诸言语。提纳里将冷敷的毛巾摆正,在短暂的静默后转移了话题。

“哪怕不带其他的风纪官,至少也为自己规划一下支援的方案吧。如果你知道交手的地点可能在道成林,为什么不先知会巡林官们呢?以前你联络守备的时候,可是会提前好几天的。”

“守备是守备,巡林官是巡林官,二者的职责并不相同。不与你们产生牵连……是为了你们好。关注我动向的人很多,一旦被他们察觉,那么他们的目标就会对准你们。”

“那就联系我,赛诺。我不怕麻烦和危险,我只是担心你——”

提纳里伸手覆在赛诺的手背上,诚恳且专注地看着赛诺,想将自己在照顾对方期间的关切传递给对方。

可温情的话语就像“多喝热水”,无论是驱散寒冷,还是治愈病体都有好处,但若是给予渴望拥抱的人,则会招致不满;若是落入封冻的湖泊,却只会使平静的冰层碎裂。

在对方触电般抽回手的举动中,提纳里从赛诺的脸上看到了从未见过的表情。惶惑,犹豫,又在转瞬间低下头,将一闪而过的希冀扼杀在阴影之中。

那样的感受,让提纳里想起曾在沙漠的绿洲旁,看到赤沙的子民头戴草冠,向着绿洲旁的展开雪白双翼的圣鹮朝拜的模样。

尽管被热得神志不清,提纳里还是在喝下水袋中的清水后,询问毛色比起自己浅淡了不少的父亲:为什么风之翼的发明早已普及,人们也已经有了教令院和虚空终端,却还是渴求上天的使者为他们带来知识,在仰望飞鸟翱翔时仍会露出羡慕的神色?

父亲并未告知他雨林与沙漠子民命运的区别,而是轻轻抚摸着他的头,娓娓而谈:风之翼能带给人们的只是滑翔,而不是飞翔。人类是行走于大地的生物,他们的意识之中,借来的天空与自由终究不属于他们。能做到什么,不仅取决于实际上的极限,也受限于他们如何认知自己。

沙漠的出身没有拘束住赛诺卓越的能力,风纪官的身份才是赛诺为自己戴上的约束和枷锁。赛诺明知可以向巡林官求援,却刻意回避了这种选择——这或许正是因为他属巡林官而导致的。

提纳里缓缓地捂住嘴,他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果然,赛诺的表情变得有些阴沉。那并非是要责难他的愤怒,却透着一股无能为力的愧疚。

他交叉十指,食指敲击着生了厚茧的虎口,在斟酌过后,坦言了他明知会伤害对方真心,冷漠且残酷的结论。

“巡林官的队伍,在我遇袭之初并未赶到,却在最紧要的时刻救助了我。由此可以证明,以提纳里为首的巡林官队伍与此事没有勾结,可以放心。”

“你……就连巡林官也在警戒的对象之中吗?”那你究竟能够相信谁?还是说,所谓的法理和教令,竟然需要你将自己孤立到这个地步吗?

提纳里惊诧地睁大双眼,最终却只能握拳,强迫自己咽下心中的失落,丢下一句“我先出去一会”便落荒而逃。

赛诺不知过了多久,才从提纳里身影最后停留的地方收回视线,抬头仰视着整洁的天花板,缓缓呼出一口气,取代心中的叹息。

依附于他身体的事物渴望公正的裁决,要求他的心智不能有丝毫的动摇,一旦在称量罪恶时有所偏颇,就会对他取而代之。而他无法断定,心中的存在能纵容他到哪一步。

如果私情就是他交易的筹码,那他只能将自己的心脏置于祭坛之上,而后在这条孤独的路上继续走下去。

“能下床走动了吗?”次日的天明,赛诺被暝彩鸟在帐篷顶蹦跶的声音吵醒,睁开眼就看见一条墨绿色的尾巴从床前掠过。

赛诺怀疑自己的视力出了问题,但那对醒目的耳朵,以及毛色别致的尾巴,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认错。按照惯例,即使是原本对风纪官没有恶感的学者,在见识到他冷漠无情的态度时,早该被他气走,不会再与他交流了。

然而,眼下又一次出现在他面前的提纳里是怎么回事呢?

“嗯,行动上已经没什么阻碍了。大概到明天,就可以自由活动。”赛诺僵硬地答道。

“我是也这么判断的。”提纳里点了点头,随即踱步至营帐的门口,朝着赛诺招了招手,“赛诺,你跟我过来。”

提纳里带他去的地点就在巡林官营地后方的不远处,是一处被阳光照耀着的平坦林地。在林地的中央,醒目地生长着两株植物的幼苗。而在一旁的木牌上则写着“珍贵棕榈,重点保护对象”。

“棕榈树从发芽生长到开花繁衍,周期大约有三五十年。而棕榈雌雄异株,直至花序抽穗,才能知道它与边上的那一株同伴,是长相厮守的一对,还是一起打光棍的好兄弟。”提纳里看着土壤中连种皮还未完全褪去,刚刚钻出土壤的新芽,头也不抬地向赛诺提问,“你认为,对从事植物学的人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

赛诺想了一会,严肃地回答:“对自然的热爱,认真的探究精神,持之以恒的耐心?”

提纳里面无表情地转过身:“不,是活得长。我对连这两棵棕榈长成都见不到的年轻人,实在是没法苟同他们的生存方式。”

赛诺沉默了一阵——不是为了憋笑话,而是切切实实严肃地思考起来。

他知道提纳里风格务实,并不是喜欢卖弄学问的人。而当他开始往外蹦豆子般持续地念叨知识点时,往往是真的生气了,才用上学者的一切本事试图说服对方,让听众意识到自己行为的错误。

实际上,赛诺并非不知道应当珍惜生命,真正感受不到生命价值的人少之又少,至少赛诺不在其列。受学者们的思路所影响,赛诺也理解何谓可持续性发展,首先要活着,才能长久地守护下去……可在此时,或许还是不要这么说为妙。

于是,赛诺慎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你真的明白了?”提纳里得到了肯定的答复,挑眉反问。至少,赛诺在他这里可算不上懂得变通,或是容易说服的类型。

赛诺绞尽脑汁,才从诸多的借口中找到一个气到提纳里的概率较低的:“七圣召唤的卡还没有集完。在出版方不再设计新卡前,我是不会倒下的。”

“嗯,对对对,我之后一定拜托他们在我的攻击特性上加一条,‘无视前后台,优先且强制锁定赛诺’。”提纳里面带微笑地抱臂点点头,随即又戳穿了赛诺的装蒜,“比直说你打算战斗至死要好一些,但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你怎么……”

“因为你很好懂啊。如果将来有系统可以对人们的行为习惯建立模型,那你的模型一定是准确率最高的。”提纳里拍了拍赛诺挺直的腰板,“你说打击学术犯罪是你的职责,但帮助在道成林需要援助的对象,这同样是我的职责。你并不是例外,赛诺。”

提纳里蹲下身,指尖抚过棕榈幼苗翠色的尖端,又轻轻闭上眼,享受了一会此刻的微风与宁静。

“没有任何人向往的未来,自然也没有守护的必要,你不需要旁人的支撑与陪伴,也可以维持内心的坚定,应该就是确信自己的道路是正确的吧。那么,因你的守护而受益的人,或许没有机会道谢,但他们之中,一定有和你具有相同理想的人。那样的朋友——或者说‘战友’,不仅不会破坏你的立场,还能成为你的力量。”

提纳里睁开眼,向着赛诺伸出手,比了个对拳的动作。

赛诺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缓慢地将它握成拳,在胸口虚握住自己的心脏,而后交付于提纳里的方向。

如果是追求同伴的力量的话,依附于他身体的事物,会因此而接受他的欺瞒吗?一旦“凭依之物”有失控的迹象,那就立刻收手,无论如何,他不想冒险失去重要之人,尤其是提纳里。

手掌间的距离缓慢地缩短,像是在合拢扇贝的蚌,将本是一体的形状拼接在一起,成为了稳固、严丝合缝的防御。

直至与提纳里的拳头碰在一起,赛诺才松了口气,他身体里的存在并未阻止这一切。而那是因为它听信了赛诺的借口,还是它称量到赛诺心中的意志并未倾斜呢?

赛诺低下头,在那两棵共同生长的棕榈幼苗前做出保证:“我会活下来,等到它们的花开。”

几宿没睡的提纳里今夜终于得以睡个安稳觉,尽管今天还逞能带赛诺去看了自己照料的棕榈树,实则累得全身每一个关节都在打颤。耳廓贴到枕头的瞬间,提纳里便进入了梦乡。等到他醒来,赛诺果然已经消失了,只有一封简单的感谢信被压在了床头柜的药剂瓶底下。

提纳里对着空旷的床铺,轻轻挠了挠耳朵。虽然赛诺不辞而别,但提纳里倒是不觉得生气了。因为就在昨夜,他深陷甜美的梦乡时,似乎在朦胧之中听见了赛诺轻声走到他的床边,俯身低语。

“我,以及此身,是为了肃正与清算而存在的,不知道如何停下,也不知道怎么收敛自己。没有刀鞘的刃不该装饰在温暖的屋子里,那只会增添安全的隐患。但是提纳里,如果你有一天需要用到这把刀,我会为你竭尽全力。”

3.桉树——知伤痛,而行恭谦

因论派的讲师曾经说过,事物的价值取决于其中凝聚的人类劳动力,也会随着技术的推进而改变。由此推断,学术正是世间最大的奢侈。

它着眼于人类创造力的极致,贩卖着此刻无法到达的未来,并垄断了时代迈进的可能性——而那是穷尽一切算力与货币,也无法计算的价值,因为它趋近于无穷,且能铸成衡量价值的天秤本身。

学者一词,强韧如苇草,却又纤弱如丝。它可以使理智压过世俗的渴望,将一生奉献给求知的坚决,又使得他们的弱点暴露在外,如此相似,易于掌控。

学者们捍卫知识的坚决如同禽鸟护巢,即使没有风纪官的存在,知识也会为人所珍爱;而在求知路上燃尽自己的学者,恰恰是赛诺眼中不懂得爱惜自己的存在。

他要守卫的不仅仅是知识,更是学者们在痛苦探索中脆弱的人心。即使这意味着他必须与曾经向往的知识保持距离,他也必须站在高处,远观教令院的全貌。

顺着前一次所得的线索,赛诺开始在暗中调查教令院的行动。随着彻查一桩桩可疑的旧案,掩盖在伪装之下的影迹浮出水面,赛诺从惊异于自己曾经错过了这么多的线索,旋即明白过来,在他戒备教令院的同时,教令院早已开始戒备着他。

赛诺猜测过,或许以其他的任何身份调查起来,都能得到远多于他的线索。只是他也不曾料想,最先捕获决定性证据的,竟然是提纳里。

在禅那园外,提纳里找到他展示了老师的来信,告诉他生论派的贤者可能遭遇了困境,处于行动受制的局面。请他帮忙协助调查教令院。

“这件事的背后势力很可能有至冬愚人众,阴谋恐怕是前所未有的庞大,风险也远高于以往。我绝不希望你陷入危险,但教令院熟悉你的为人,知道事情瞒不过你。以你的清廉程度,即使不主动揪出他们,幕后黑手也会主动找上你。”

提纳里说出这些话时,目视着远方教令院的方向。那里是此次阴谋的起源,也是他们目标的终点。但当人们眺望着教令院时,最先看到的不是精美恢宏如宫殿的学府,不是万卷藏书与堆积如山的论文,而是教令院建造所依附的圣树。

教令院在修建时秉持着不得损伤巨树的理念,以显学术与环境的和谐。哲理诞生于自然,智慧起源于生命,将崇敬自然与生命的原则作为学术探索的边线——既是极致,也是约束。

而如果大贤者,或是其他的学者们决定颠覆这一点,那么纵使是已经离开了教令院的提纳里,也无法原谅。

“这样做的话,我或许得离开教令院一段时间。教令院就交给你了,你……”

“嗯,我会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现,尽可能不引起他们的注意,伺机里应外合。”

无需多言,经年累月的默契与相处,提纳里知道赛诺也能明白他的想法。

他固然担心赛诺,深知自己正将对方推入前所未有的阴谋漩涡中,可是如果在真正的危难之际,阻止一位战士前去冒险,亦是对他们心中勇气的侮辱。

在沙漠某一分支的神话传说中,太阳神于每一次的日落后都会与蛇神死战,而后为天空女神重塑复苏,才得以在每日的黎明时再度升起。

赛诺虽不刻意强调或提及自己在沙漠的出身,但为黎明到来而战斗的血脉,一定早已刻入了他的身体,伴随着契约成为他必定踏上的路途。

“为了你深信的理念,去战斗吧,赛诺。我会尽我所能地帮助你。”

摧毁了大贤者狂妄的造神计划后,赛诺按照惯例,需要为此次参与行动的主要人物进行评断和总结,并提交报告。

没想到在巡林官营地的玩笑话一语成谶,虚空系统推算出了他的行动预测模型。若非遇到了实力强劲的同伴,那么此次的他或许真的只有坐以待毙一途。

想到提纳里曾经说过的“共同理想”,赛诺心血来潮,在旅行者筹措的庆祝宴会之后,依次询问了在反攻教令院过程中作出了关键贡献的人。

“当然是为了小姐,还有我们沙漠子民的未来啊。你见识过他们是怎么对待出身于沙漠的人。怎么说,我也是最好的雇佣兵——赤鬃之狮啊,要我去给教令院搬砖,我可受不了!”

——为了“不用给教令院搬砖”的未来,自由的佣兵,“赤鬃之狮”迪希雅不会丧失顽强的斗志。此人对于草神庇佑下的子民并无敌意,可以放心。

“为了大巴扎,还有祖拜尔剧场的大家!嗯……当然,也是因为我相信,我们的剧目能被大家所欣赏,是有价值的!”

——热爱艺术,生活态度积极乐观。不会与教令院掌管的知识交涉过深。是须弥的热心居民,对于艺术的态度值得纳入考量。

“你问我?呃,可以说实话吗?除了对大贤者做的事情实在看不下去,我希望救出小吉祥草王,请她帮忙寻找亲人。”

——……?异邦人,职责范围之外,无碍。

“为了平静的生活。”艾尔海森继续读着他的书,头也不抬,“还有,我觉得我的住所很不错,不想搬家。”

贪图享乐,胸无大志,沉迷房产,有受贿之嫌……赛诺的笔锋一转,批判之言流畅地跃然纸上。可大风纪官想了想,觉得似乎不妥,又把这段话删去了。

——目无法纪,我行我素,幸好能力出众,还算稳定。是十分出众的人才,但切不可放松警惕。以及,需要提防艾尔海森借职务之便,过度接触违禁知识……前提是监督者能力出众,不会被艾尔海森反过来利用或忽悠。

最终,赛诺在报告的宗卷上如此写道。

赛诺放下笔,看着报告上千奇百怪的评语和理由,缄默良久,忽然格外想念起提纳里的答案,以及那位巡林官本人了。

在善后工作告一段落后,赛诺去了一趟禅那园看望不幸被雷电击中的提纳里。彼时,提纳里正在禅那园里散步,顺带照料修养的海芭夏。

见到赛诺一脸担忧,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的模样,提纳里无奈地伸展了一下双臂,像是做出欢迎的动作,又像是证明自己并无大碍:“唉,旅行者告诉我说,稻妻有只很厉害的粉毛狐狸妖怪,能操纵天雷,见到闪电就跟回家一样亲切……看来毛色不同,习性也是千差万别啊。”

“被人造神明降下的雷电击中,就不要指望能和雷史莱姆一样安然无恙了。你自己也是伤患,还要照顾别人?”赛诺学着提纳里的语气说。

“我怎么说也算懂一点医学,不会硬撑着,雷击的伤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你呢?和大贤者较量很辛苦吧。有没有受伤?”提纳里笑着问他。

赛诺对于提纳里不问教令院的现状,而率先问他的事而感到一丝意外,旋即却又觉得提纳里本就是这样的性格——自由自在地关心他在意的人和事,纯粹又热情地倾尽全力。

他为守住了提纳里能维持这份自由的须弥而感到满足。

“擦伤而已,不碍事。”

“不说一句,‘我健康地,没有缺胳膊少腿地回来了’?”

“我……‘肩扛’地,把大贤者没有缺胳膊少腿地送走了。”见到提纳里精彩的表情,赛诺停下脚步,转身结结实实地给了提纳里一个拥抱,“嗯,我回来了。”

“这才对嘛。”提纳里赞赏地拍了拍赛诺的背,“其实我刚才有一点点想笑,就一丁点,不许骄傲!”

提纳里的体力尚未恢复,行走了一段距离之后,一如往常那般坐在了卡卡塔的顶上,通融了提纳里保管卡卡塔的风纪官——赛诺本人,也随即倚靠在机械助手的斜侧面,与提纳里一起眺望着映出满天繁星的华美穹顶。

在银白色柔和的月光之下,植物枝叶的影子在微风中轻轻晃动,其中两棵乔木独特的树冠形态吸引了赛诺的目光。

赛诺好奇地转动视角,反复观察这两棵树的剪影,确认了自己没有看花眼。

“好奇那是什么?问问我呗?”提纳里轻轻朝着赛诺的方向靠过来,伸手搭在他的肩上,循循善诱道。

赛诺微微眯起眼睛,对知识的戒备令他下意识地想要否认。可在飞快地扼杀掉心中的好奇心,赛诺忽然想道,如果是提纳里讲述的知识,或许……不,是一定不会使他贪婪地堕落,反而能让他相信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具有其意义吧。

于是,赛诺一反常态地允许自己被提纳里的答案所引诱,诚实地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嗯,这两棵树的树冠之间留有一条缝隙。若说是自然形成,二者边缘的外形有些过于吻合;若说是人工修剪,似乎又太高了,也没有必要刻意剪成这个形状……”

“哦?真的问了?那我就给你上一课吧。这两棵树的树冠外形不是人工修剪的,而是一种自然现象,被称作‘树冠羞避’。你见到的这两株是桉树,不过在冰片香属的植物里,‘树冠羞避’的现象最典型。通常,‘树冠羞避’发生在相同的物种之间,当然,这么说的意思就是,当然也存在反例……”

提纳里在讲这番话时的语调格外活跃,毛茸茸的尾巴轻轻晃动着,就像是初入知识殿堂,对学习怀着憧憬的年轻学生那样。赛诺不禁猜测,提纳里的兴奋来源是因为热爱植物学,还是出于弥补了当巡林官而错失的教学机会……

或许,也有可能因为是讲给我听的?赛诺顺着自己的期待而揣测道,随即忽然惊觉,这通常而言不是他会有的想法。

“关于树冠羞避现象形成的原因,有诸多猜测。主要的研究表明,这些高大的树木常受到强风影响,枝杈间发生的摩擦会对植株产生严重的损伤,如果移除了风的影响,那么这种现象就会消失;另一种接受度较高的说法是,留有足够的空隙可以让下层的叶片也得到良好的光照,避免资源浪费;此外,还有杜绝接触能够防止虫害传播的理论。嗯,简单来说——”

“不是争夺生存环境,而是为了保护双方免受伤害,所以才为彼此留出了空间?”赛诺不确定地总结。

成为风纪官后,学术不再是他主要的关注面向,但毕竟曾经也在教令院学习过,关于雨林最基本的生态,赛诺绝非一无所知。

从争夺光照到攫取养分,从回避天敌至伺机猎杀,雨林中的每一种生命都在抢夺有限且拥挤的生态位。可以说,在永不休止的生存竞争中维持的稳态,这正是雨林生态系统最好的概括。

然而,“树冠羞避”的现象似乎打破了他既定的认知,在普遍选择了将竞争对手置于死地的生存策略中,这些植物的生存之道显得格外惊艳而优雅。

“是啊,很独特的生存方式吧?”提纳里微笑着点了点头,朝着树冠空隙处所露出的蜿蜒星空伸出手,又将食指挡在天空的线条处,原先分离的树冠瞬间就像融为了一体。

“看似毫无交集,彼此疏远,却知道对方正在自己的身边。于树冠的阴影面积之下,看不见的土壤中,植物的根系彼此盘根错节地交联,共同在这片大地上生存——不觉得这种关系就像熟悉吗?”

是说,就像他们一样吗?

在提纳里如同萤石般生辉的眼瞳中,赛诺终于明白,他就像提纳里曾经说过的那样“简单好懂”。正是因为知道他的意志,提纳里才接受了他刻意维持的疏远,以并不过分亲昵的默契,为他留出了最为安逸舒适的空间。

他本打算封锁自己的一切私情,直至理想的黎明到来。可那只信任自己的判断,而与外界思想完全隔绝的做法,又与那些自诩天才,因而犯下无法原谅过错的学者有何不同?人在孤独的盲信中同样会诞生自以为无所不能的狂妄,那群试图创造新神的“贤人”正是最典型的案例。

而他,赛诺,也不该将自己关入孤立的牢笼,将退缩与胆小视作不被蒙蔽的高洁——既是因为他需要看见映出己身的镜子,也是因为他同样是人,也会恐惧孤独和黑暗。

赛诺微微地抿紧唇,刻意摆出严肃的表情,以压制自己不住上扬的嘴角:“提纳里,我得纠正你一下,‘盘根错节’的意思通常是指……”

“赛诺,你还真是一板一眼啊!好好好,算我说错话,那就携手共进,行不行?”提纳里露出了无奈的笑容,伸手握住赛诺抬起的手,从卡卡塔身上跳下来,又被赛诺扶稳了落地。可当他想要抽回手掌时,却发现自己的手被赛诺紧紧地握住,难以挣脱。

“呃,赛诺……?”

纯白的天光从穹顶上洒落,在他们的肩膀披上无垢的轻纱,也照亮了他们交握着的双手。即使在太阳沉没于地平线的时刻,本无法散发辉光的皎月也能映照鬼影幢幢的黑夜。

人类探索知识的过程无异于夜行长路,而能照亮遥远未来的,唯有学者们心中向往求知的长明灯。

行端身正,光明磊落。如果是提纳里的话,赛诺有信心,他们绝不会有需要与对方理念背道而驰的一天。那么,即使在不被人察觉的角落,稍稍越过那条敬而远之的边线,他也绝不会因此迷失自己,陷入情义两难的困境吧。

“嗯,我接受你的改正。”

提纳里看着赛诺——那个行踪不定,刻板又不会讲笑话,总是在草丛或树后遥遥地观望一眼,随即悄无声息离开的赛诺缓缓地凑近,以精妙且精准的一步踏入了他的亲密距离。

留有余地,并不产生压迫感,却足以让他感受到对方存在的气息与热度……以及,一丝可疑且旖旎的犹豫。

不知道自己正被对方“狐疑”着的赛诺按捺着鼓动的心脏,平复了一下自己做贼心虚的紧张,深吸了一口气,一本正经地开了口。

“说起来,提纳里,有件事我想征询一下你的意见——”

-END-

发表回复

您的邮箱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 * 标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