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花

1

经过了两个月的胶着作战,这片偏远战区终于迎来了短暂的战事休整。

硝烟的气味从集结的场地散去,解散的讯号已经静息了一刻钟有余,一个稍显瘦弱的身影才姗姗而归,登上盘旋的阶梯。

相较于不久前还有军士鱼贯而入的其他楼层,军靴踏足地板的清晰声响在这独树一帜安静的楼道内格外明显。他身上的军服齐整,穿戴也无差错,可那虚浮的脚步与一头漂亮却显得略长的亚麻金发则足以说明,他并不是一位真正的军人。

宿舍区的楼层并不高,但仅仅是走完楼梯的这段路程,阿贝多就花费了原先几倍长的时间,甚至不时需要借助墙壁或是楼梯的扶手,才能稳住自己的身形。

这次的作战形势严峻,卷入的污染体数量规模庞大,对他造成的精神负担也是空前的严重。尽管战况顺利,他一如既往地控制住了污染体的攻击性,自身的精神状况却已经在不间断的损耗下濒临极限。

望见走廊的视野并不稳定,通向房间的路途摇摇欲坠,阿贝多的手指搭上汗湿的领口,想要解开那颗几乎令他闷得窒息的纽扣。然而,余光中瞥见监视的眼神如刀锋一般刺来,入骨的寒意令他下意识地停下了动作。

部署,左一人右三人,监控,上方前方与右后方各一。看似是随意在宿舍区交谈的军士,实则是安排的对他的监视,关乎这一点,他也早就习惯了。

他在心中冷笑,触及领扣的指尖又再度放下,只在光洁的黑色表面上留下了一小片污渍的指纹,而没有懈怠衣着的端正与凛冽的神色。在阴骘或是隐秘的目光中,他面色如常地走进了属于自己的房间——亦是软禁的监狱。

阿贝多认为自己该先去洗个澡,但身体上的负担实在太严重,情况已经不再支持他这么做了。阿贝多脱下制服的外套,将那件不符合他身份的衣服随意地留在木纹的地板上,随即闭起双眼,脱了力地倒在床上。不算过分柔软,却已经足够舒适的触感温柔地接纳了一切的不堪,令无论身体还是精神都已经沾染了污浊的他,暂时有了休憩与沦陷的余地。

精神上的疲乏和头疼欲裂的痛楚,即便说出去也无人能够理解,或是不愿意理解。既然如此,他宁愿一个人独自承担这份浑浑噩噩的折磨,也好过将脆弱暴露在他人面前,在警惕与敌视的目光后,又增添一笔冷嘲热讽的话柄。

此起彼伏的污染体的嘶鸣与低语,悠远地跨越物理上听觉的限制,直接在脑海中奏起,却不是在旁人认知中那般无意义的声响。

我的同胞,为何杀戮我们?

毁灭敌人——

我并非你们的同胞,早在接受那些人类的善意时,我就决定好了自己的归属。

虽然,那好像已经是很久前的事情了……

赋予我们战斗的力量!

阿贝多蜷缩起身体,咬牙忍受着脑海中混沌的回音,冷汗划过他的额角,渗入枕面,晕开一滴暗色的痕迹。

如果我选择……不,不能这么做……

察觉到自己的想法正在受到逆向的影响而失控,阿贝多伸出手掌,覆上着自己颈间的星形,又缓缓地按下去。以压迫呼吸以及身体痛苦的感官放大为代价,污染体的声音变得模糊不清,如同溺水者听到岸上的叫喊声那般不真切。

他知道一旦失控,等待他的结局会是什么。反复地告诫自己还未准备好付出生命的代价,承认那些不敢于接近他的人不过是畏惧无法掌控的力量,而他不该如野兽般任由情绪操纵他。在已经不知上演了多少次的抗衡中,嘈杂的絮语又一次被他的意志盖过。

以理智约束自己的想法,既能唤回他身为人类的认知,又能减轻内心的痛苦,用于管理自身的感受,总是行之有效。

“看到消息了吗?空将军的队伍又收复了一个外围城市。”

人类的谈话声忽然将他短暂地唤回了现实,某个关键的词汇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粗重的呼吸声在这一刻缓缓平息,阿贝多睁开眼睛,青色的眼瞳中凝聚起一点清醒的意志。他朝着声源的方向蹭动了少许位置,悄悄倾听着一墙之隔的谈话。

“我记得那个战区的情况不是非常危险吗?在这种情况下进攻——还能打下来一座城市?太夸张了吧。”

“他的作战哪次不是把脑袋提在裤腰带上的?总部看了都要冒冷汗,偏偏每次还真的伤亡都不多。”

“这就是作战部署的重要性了吧。要我说,如果那不是个单纯把战斗当乐趣的疯子,倒是实打实的英雄人物,还挺让人佩服的——不过我也不想跟着体验那么危险的作战风格就是了。”

尽管他所在的辖区偏远,战事也在他到来后逐渐稳定地占据上风,可也难说是否属于巧合,他在这里时不时就能听到与空相关的信息。似乎那是军队中热衷于谈及的话题之一。

至少在他能得知的情报范围内,空在军中的声望很高,无论远近的军队,都有大量敬佩他的人。无论是出于作战的能力和过硬素质,还是足以凝聚士气的领袖气质与人格魅力,空都做到了无可挑剔的地步。但阿贝多隐约记得,对方在作战上的评价仅仅是英勇,而非那样偏激愿意赌命的风格——是他的记忆出现了偏差,还是对方变得不再是以前那样了?

阿贝多在心中想着,胸口却后知后觉地传来一阵酸疼。

空吗……

名为怀念的情感裹挟着苦涩,缓缓地泛上心间。他所经受的这一切,某种程度上说,与那个备受赞誉的人是有些关系的。尽管他心知,空绝非有意造成现在的局面,甚至就连那样无视他意愿的举动,也是为了帮助他所为。可毫无疑问,对方在他的记忆里,所留下的最后印迹,是一道深刻的伤痕。

在绝望之际看到一线曙光而构筑的信赖,害怕连累对方而不敢诉诸于口的情愫,都随着那一场恶劣的密谋而被割裂得鲜血淋漓,赤裸又狼狈。

那个人的离去,也带走了他心中余留的最后一丝温情。

2

他最先听闻空的名字,并不是在某次军火授予的交接上,而是来自医疗部传来的一份特殊体检报告。

按照砂糖所述,被检测者是西风骑士军内的新人,却在直接遭到高阶污染体咬伤后而未感染,这份报告则直接指出证明了他在对污染方面拥有远高于常人的抗性。

身为研究者,阿贝多当然能想象这样的一例个体可以为科学带来什么。那是未被人类涉足的揭示真相的道路,而对方正是指向的路标,如果能在血清学或是免疫学研究上了解抗性的机制,或许无论是对需要上前线作战的军人,还是遭受袭击的感染者来说,都会带来巨大的益处。

“这个检验结果……确实令人在意。”阿贝多翻看着冗长的生化数据,为那些不可思议的数字惊叹。自污染体潮以来,医学界就始终在急迫地寻找天然免疫者的存在,可类似的特性从未被观测。完美符合期待的个体来得太过惊喜,即便是研究方向与之不那么契合的他,都能听到自己心中对解析这一现象的渴慕,“这份体检数据会共享给联合军部吗?”

“嗯,医疗部也断定不了这种情况,说是要与其他的军方医疗机构,尤其是医学技术最为顶尖的枫丹那边商议一下,所以是共享的——当然,也让我问问您。”

阿贝多点点头,他只需阅读一遍就已经记下了大致的信息,但在翻阅完毕后,他并未将资料交还砂糖,而是将其放在了自己的桌上。这个举动的含义在熟悉他的砂糖看来不言而喻——阿贝多对这份资料有兴趣,打算自己保留以备后用。

“说起来,他只写了名字?”

“您是说姓氏吗?啊,在检查的时候医生也问了他这个问题,好像是以孤儿的身份进入军校受训的。虽然不清楚早年的经历,但这种情况,确实允许不提供姓氏。”

阿贝多的眼神随之一凛。他并非在意出身的人,但对于这份报告的对象而言,情况却有所不同。孤儿,至少说明他已经失去了双亲,考虑到这类特性经常会随着亲缘而延续保留,很可能无从寻找具有相同体质的人,他作为样本的价值将是独一无二的;同时,这也意味着他没有庇护,在诸多研究者之中,不乏至冬的“博士”那样疯狂到臭名昭著的类型,如果认定了空的体质具有极大的研究价值,不知会不会控制分寸。

在他们生存的世界里,庸碌者是多数,唯有独特性可以令他们从中脱颖而出。然而没有足够的力量以承接这份独特天赋的价值,那么幸运亦能化为诅咒。

近日,他不时能够听到那些来自遥远处的危险声音,虽然只是含糊不清的只言片语,可他知道有什么已经悄然失控。一场对人类的浩劫正在酝酿,偏偏创造生命的研究又已经淡出人类的视野,像是海啸来袭之前的退潮,使人错误地感到安心。他却只能反复迂回地申请研究项目,旁侧敲击以争取关注,不敢主动袒露自己并非人类,而是创造生命的真实身份。

当他看到有人暴露了自己的特殊性而引起关注时,他是什么心情呢?也许是对那个人产生了一种“同为异类”的亲近感,也许是预见到他与这份报告的对象,都注定要为自己的异常付出代价,然而他也未曾放弃心中那一丝卑劣的侥幸。

“对污染体武器方面的研究日程还很紧迫,我暂时抽不开身,医学也不是我的专长,还是让医疗部去解析这个情况吧。不过,日后要是有时间,我会跟进相关研究的。”

他最终这样对砂糖说道。在一墙之隔的地方,蓝白色的狼正半卧着,侧头倾听着他内心的隐秘情绪。谎言的心虚令它不理解地甩了甩尾巴。

阿贝多对空罕见体质的好奇是真实的,后来也并非彻底忘了这件事,只是一种潜在的恐惧感让始终他不敢靠近已经暴露在日光下的人,生怕耀眼的光芒也会映出自己的原形。

所以,直至他在教令院遭遇污染指数检测的变故,那份报告都静静地沉眠在文件的中央,再也没有经他翻阅。

偶尔,在不需要作战的时期,他也会思考,即便代价是失去自由,他是否理应舍弃个人的价值追求,以成就对于人类来说更好的未来;相信凭自己掌握的经验与技术,可以同等地为这场与污染体的战争贡献力量,又是不是一种自欺欺人。

空已经证明了他作为一个人,所能创造的价值要远超过作为样本的研究价值,无论是直接的能力还是人格魅力,都为他带来了尊重。固然这其中不乏机缘巧合的因素在内,但如果机会是握在他的手中,他真的能做到吗?

当时已然预见了对方可能会因为体质的特殊性而卷入麻烦,即便在亲眼见过空后,他也没有再拿起那份报告,关注对方后续的遭遇。如果陷入同等困境的人是空,而拥有相应抗衡力量的人是他,他有勇气冒着风险为对方挺身而出吗?

深知自己在这一点的道貌岸然,每当空展露出远超过他所预想的好意,愧疚对他的折磨就更深一分。或许那样荒唐的败露方式,也是对他独善其身行为的指摘和报复——假若他曾有对空坦诚自己身份或是伸出援手的勇气,事情就绝不会走上那一步。

空那一次的行为,确实超过了他精神上可以承受的屈辱,可当身体上的疼痛淡去后,他蜷缩在狭小的监控房间,听着广播里总部宣判的决定,忽而觉得就连那份痛楚都是给予他的温柔。

空是他在深渊之中感受过的唯一的善意,如果连这都要憎恨,他还有什么可以相信的事物呢?

他有很多想要问空,或是对空说的话,但是对方自那之后再也没有出现。如今他也被调离了总部所在的区域,空是碍于总部的态度无法接触到他,还是介怀他的身份,不愿再与他有接触,也已经不再重要了。

关于空的话题没有持续太长时间,无论有多么敬佩,对于偏远战区的他们而言,那终究是一个远到仿佛是故事里的人物。交谈的内容逐渐转向了将来的作战方向。

阿贝多不想为自己早晚会获知的情报浪费精力,身体却又乏力到难以维持站立。在心中暗嘲了将抑制体用于作战,大概也同等于将生命交到他们视作敌人的创造生命手中后,阿贝多就这样放任自己的意识沉入睡眠之中。

镜子能映出相同的景象,可光芒却不会穿透金属的涂层,到达另一端的世界。他希望空离镜中的铁锈,与潭底的深渊永远不要有交集。

既然已经抽身离开,那便不要回头看被抛却的他的惨状,去拥抱那份他曾经向往,却不可能再得到的美好。

3

大概身体是真的累到了极致,往日阿贝多需要的睡眠时间并不长,也总是浅眠。但这一回,即便是持续的敲门声也没能将他从深度睡眠中唤醒。直到门被从外侧稍显大力地打开,近在咫尺的声响才成功将阿贝多惊醒。

他从侧卧的姿势起身,又因眩晕而揉了揉额角。他的眼角泛红,领口敞开,许多碎发凌乱地蹿出了发辫之外,地上还丢着军服的外套。尽管他的隐私一向不能算得到了很好地尊重,可也许是尚未完全磨灭的自尊心作祟,他素来坚持在人前维持外表上的整洁。故而将狼藉的一面暴露给无法信赖的监视者,令他感到格外地不愉快。

敲门的两位军士突兀地见到阿贝多这样毫无防备,又衣着凌乱的模样,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在他们的印象中,阿贝多是冰冷到宛如机器,又不会使人产生亲近感的危险个体,然而,这样会疲惫,会脆弱的模样,也许发生在不需集合的每一次晨间,或是在熟悉的家人身上见过……换而言之,实在太像一个普通人类了。

“什么事?”最终,还是阿贝多挑了挑眉,率先开了口。

“上面想与您聊一聊下次的作战计划。”一位军士开口答道。他看了看阿贝多的状态,语气有些不安,终究还是为所见的场面心软了,“您在作战中的贡献是有目共睹的,身体不适的话,休息也是人之常情。需要帮您回复延期吗?”

“不用了,我现在去。”阿贝多不由地在心中慨叹,胜利能给人带来的亢奋是何其荒谬。

就在他们于前线作战时,负责战事部署与指挥的人应当也是多日未能安眠,可竟然还能在眼下继续商议作战。如果是抱持有尊敬与好感的人,对此可以夸赞一句勤勉尽责,不客气地说,那就是真正的被胜利的快感冲昏了头脑,之前从谈话中听到的“战争疯子”正是恰当的评价。

他小幅度地活动了一下身体,缓和肌肉的僵硬。落在地上的衣服沾了少许的灰尘,阿贝多思索了片刻,从衣柜中取出另一件干净的替换,又稍稍花了点时间重新将头发束成齐整的高马尾。或许身体表征上的疲惫依然无法掩盖,但与先前那副虚弱的模样相比,气质上已然冷峻疏远了不少。

“麻烦你们‘护送’同行了。”他对着一旁不知该旁观还是该移开视线,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的军士说道。

从阿贝多被调离总部的那一刻起,他就非常清楚,自己的研究价值已经不再是无可替代的,寻找或是人为制造抑制体的方法也已被掌握,因而总部开始试图将他的价值运用在其他领域。

需要抑制体以辅佐战局的地方,应当是战况危险,军队的作战力量却薄弱,在战略价值上不应全力增援,却又弃之可惜的战区。事实也证明,他的猜想并没有错。

这一带是灾难最早开始爆发的区域,人们对于忽然失控的污染体毫无防备,以不计其数的惨剧与伤亡堆积成了人类对污染体了解的第一手资料。

对于普通的民众而言,他们对污染体恨之入骨,必然会依赖对污染体有的压制能力的他,而不敢做出任何的不利行动;对于军方,不是军人的他不会在军功上分得一杯羹,又能极大程度地扩大战果,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因而在这片区域,只要他的价值仍然存在,将他视作工具的人反而最愿意保护他。

眼下的情况还算不上糟糕。只要不给军方上层添麻烦,军队也自然不愿意为难他。比起那些每天刺入他身体里的针管,他猜得出成分却不得不接受的药剂,或是引起灼烧般疼痛的电极,甚至是一些更为恶劣的情绪测试来说,在这里的生活已经好上太多。

而令他担心的是……

为他的配合而十分感动的军士在面前替他引路,但阿贝多在走出房间时,留意到另一人似是警惕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关上了身后的门。

那样将恨意小心翼翼藏入晦暗的眼神,他也已经在这里见过许多回——毫无疑问,这是在灾难中失去了重要之人的眼神。

是的,真正让他感到棘手的,便是灾难为这些当地人心中所留下的伤痕。他的能力在战时是可见的助力,可一旦战事结束,就成了未知的隐患。

积攒在民众心中的仇恨迟早会爆发,无差别地指向未受污染的创造生命,甚至可能是协助了军队作战的他。尤其是,他曾经是多个创造生命项目的负责人,还来自几乎不受灾的蒙德。

无知引起的猜疑与嫉妒引起的愤懑,以及伤势恢复后无处发泄的斗志,任意其一都足以毁灭他。而他也不可能寄希望于本地的军队,或是联盟总部会再保护已经失去了剩余价值的他。

毕竟,在他的身份被完全披露之后,所有能够给予他的善意都像是对着笼中野兽的施舍,或是隔着栅栏小心翼翼,或是因他失去爪牙而松懈,一切都建立在无损于自身利益的情况之下。

愿意以身犯险,相信他的本心,试图以一己之力来庇护他的人,也已经不存在了。

-幕间:镜花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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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破碎

晨曦跃升珠光白的天空,照亮如鳞片般排列的行云。金发的青年军官驾驶着一辆军用的越野车,在无人的道路上奔驰。

他注视着乡野的恬静景色,金色的日光与树木的疏影依次掠过他的眼眸,却在越野车行驶了两个小时后依然没有见到一个活动的人。一切的景物都普通得看不出丝毫违和之处,诡异的死寂却频频扰动直觉的弦。

就在所处战区的战事结束后,空向联盟总部申请了调动,得到的却是调往辖区的驻军在日前失联的消息。几乎是顷刻间便压过理智的强烈担忧与不安,正是空现在独自一人深入险境的原因。

又顺着荒野中的车道往前开了半小时,他的余光内终于在漫漫长路中见到了此行的第一个人。

那是一位拖着疲惫身躯行走的男性,属于当地驻军的军服被撕裂了多处,溅射在袖口上的黑色污渍不知是泥泞还是血迹,亚麻金的长发披散着,许多地方凌乱地缠结在一起。

空的视力足够好,在遥远的距离下,他依然看清了对方的脸。虽然难以置信,但那个行走的身影,熟悉得令他怀念。

“阿贝多,怎么会……”

尽管正是为了阿贝多,他才申请了调任并来到此地,但空从未设想过以这种方式见面。关于阿贝多的情报,总部在他升任将军衔后就不再有所遮掩,而是有问必答地全部告知。阿贝多在军中规格上的待遇是军官的级别,却没有离开军队独自行动的权限。换而言之,他是不该一个人出现在这里的。

而他单独遇到了阿贝多,那也就意味着,这里的驻军大概已经……

“请……停一下!”大概对于阿贝多而言,这也是他所能接触到的唯一求援对象,他对着空的方向想要奋力挥手,可也许是长途跋涉耗尽了他的体力,举起的手只是抬到一半,便又随着本人上气不接下气的动作而撑在膝盖上。

空平稳地将车停在路边。太多的情绪和话语混合在一起,凝结成块哽在咽喉,堰塞了他的表达能力。于是他只能一言不发地注视着阿贝多缓步移向副驾驶座的方向,蜷在相较于他的体型过于宽敞的座椅上。

“空……?”

看到那抹熟悉的金色,阿贝多僵住的姿势与空如出一辙。被刘海遮住部分的眼睛难以置信地盯着他,在念出那个眷恋的名字后,他的肩膀颤抖,嘴唇翕动,全然地失语了。

空见过数不清的从战火中逃离幸存的人,崩溃或是木讷都是常见的结果。但阿贝多原本状态十分清醒,在认出他之后反而陷入了强烈的情绪之中——就好像见到自己所产生的心里波动,远比死里逃生的经历更为剧烈。

是欣喜,尴尬,困惑抑或仇恨,空没有把握。他们相遇得猝不及防,无论时间地点都是彻底的错误,而空也没有作好足够的心理准备。他只记得这是深埋于心底而未曾忘怀的人,是他此行的真正目的,于是空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要接近他追寻了漫长数年的身影,又在即将触及的距离胆怯,生怕遭到回绝。

“阿贝多,我能……”碰你吗?

没有任何语言的回答,阿贝多顺从地将身体前倾,让空的掌心触碰到自己的肩膀。一如他们过去的相处,更深的情愫总是掩盖于平静的日常相处之下,在无言之中流动。

尽管还有很多不得不问的话题,必须解释的缘由。至少这一刻,见到对方的激动与庆幸是情真意切的。至于剩下的,哪怕只有眼下目光短浅的片刻,也请允许他暂且忘却吧。

隔着驾驶座之间的缝隙,空将阿贝多搂在怀里,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背。阿贝多的头发比他们分别时已经长了不少,发尾垂落他的手掌,留下柔软的触感,但他粗糙的指尖却无法顺畅地将沙尘侵袭过的发丝分开。

烟尘与血的气味占据了他的鼻腔,即便是闻惯了战场上硝烟的空,也不可能喜欢这股味道,但他可以不在意这些,手臂间传来阿贝多身体的触感就是最好的慰藉。

“没事就好。”

身体的僵硬在空温暖的怀抱着逐渐消融,阿贝多伸手环上了他的腰。他们都处在生与死的间隙之中,以叙旧而言,绝不是正确的时机,但无数个日夜的思慕与见到对方的触动难以自持,仅仅索取一个拥抱已是他们的极限。

“你受伤了?”从相拥的动作中,空自然是留意到了阿贝多身上的伤,他伸手想要解开阿贝多的军服检查伤势,但不知是弄痛了对方,还是这样的动作触发了某些苦涩的回忆,阿贝多本能地往回缩了一下,然后有些歉疚地看着空。

“被污染体抓伤了,但我已经用过血清制剂,不会引起感染。”

血清制剂——每次听到这个词,空总会表现出一点不自然的状态,因为血清制剂正是以空为样本所研制出的治愈污染的对策成果,并在作战与医疗中都得到了广泛的应用,挽救的生命多到无法以数字简单衡量。

空先天就具有对污染的抗性,身为抑制体的阿贝多却必须要依赖血清制剂才能抵御感染。在这方面,所谓的抑制体就像普通的人类一样脆弱。

我看得出来你没有被污染,所以你可以相信我。空凝视着阿贝多有些闪躲的眼神,想要这样安抚对方,可他却没有办法说出口。他不想再用诺言伤害阿贝多一次。

“污染体攻击你?但你不是……”空不喜欢以那个身份称呼阿贝多,所以对此略过了。直到现在,阿贝多还未解释自己独自一人出现的原因,他从对方的有意回避中察觉了形势的严峻,“阿贝多,请告诉我这里的情况。”

听到空的问题,阿贝多有些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半晌后再度睁开,眼里已经没有了方才温存的柔情。

那毕竟是空,责任心使他不会对战事不闻不问,这终究是不可能逃避的问题。

他端正地坐回自己的位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沉默只维持了片刻,阿贝多在心中梳理完信息的主次,以不了解这次作战的空最容易理解的方式简洁叙述。

“战局的判断出现了失误,污染体的数量太多,其中还有同样具有控制能力的高阶污染体。如果你见过黄金王兽的话,应该能够明白它的影响力。我身为抑制体的能力,被那只高阶污染体削弱了太多,只能保护我自己不被识别成敌对个体。军队的武装不足,也没有办法抵御那样的数量,作战完全失败了。”

仅仅是听着对方强作镇定的语气,都能感受到心理上的压抑。

陈述战败的经历永远不是一项轻松的工作,目睹凄惨血腥的场面一定会给不熟悉战场的人带来冲击,随之而来的责任也会将幸存者压得透不过气。

虽然阿贝多并不真正属于军队编制,也没有明确抑制体在作战溃败后的统一处置方法,但毕竟是独自逃亡了,受到质疑和猜忌是难免的,他的处境也必定会非常艰难。

“我来这里没有经过申请,也不属于侦查人员,但既然得到了线索,还是不能对发生的事坐视不理——军队现在的情况呢?”

“我和前方的主力被分割开了,不知道那边的去向,但后方的军队已经完全溃败,先锋幸存的概率恐怕……我不认为会有很多生还者。”阿贝多重重地呼吸了一下,就像是在后怕,然后他抬起头,将这份恐惧转化成了对空的担忧,“你怎么会来这里,甚至还是一个人?也许你还没有遇到污染体,可这里真的很危险,否则,我也不会宁愿走更远的路程向这里移动了。”

“我明白。”空以尽量柔和的语气缓解对方透过语言都能不断渗出的后怕和惊慌,那份胜过目睹战友亡于面前惨状的情绪流露,应是出自真心在意他的安危吧,“我原本申请了往这里的调任,可得到的消息却是无法联络到驻军。要想获知情况,就必须等待侦查队的结果,但你还在这里,我不想等。”

空的解释很短,来意却已经足够明显。无论空怎么思考他的事,对方都是为他而来,也为他的处境而焦急担忧。

连在想象中都不敢奢求的情节化为现实降临到他的面前,阿贝多微微屈起身体,阻止自己为荒唐而嘲笑或是落泪的冲动。

深知现在还不是让感动支配他们的时候,阿贝多克制住即将超过临界点的情绪,勉强自己继续说:“你要继续往前吗,在没有回应的联络之前,我不建议你贸然接近那些地方。”

“抱歉,我想送你先去治疗一下伤口,但是再次返回这里的话,需要太久了。你还能坚持吗?我怕我们……付不起时间的代价。”

阿贝多的眼神中有些复杂的情绪,像是无奈,又或者哀伤。最终,他向空回应道:“只是轻伤,而且暂时没有感染迹象。如果你一定要去,我不放心你一个人。”

空点点头,从车座下拽出一个急救箱交给阿贝多。在对方接过急救箱前,空犹豫地看了一眼阿贝多几乎已经因疼痛和失血僵住,而无法自由活动的左手:“你自己可以包扎吗?”

“可以,基本的伤势处理没有问题。你继续开吧,我还能感知到它们的动向……如果我说停或是指示你往其他地方转移,请你信任我。”阿贝多向后依靠在车座上,极为疲累地眯起眼,稍稍恢复体力,然后强撑精神地打开急救箱,撩起衣袖处理手臂的划伤。

淡淡的血腥味混合着酒精,伴随着克制压抑的抽痛声,痛苦就像纱布上逐渐晕染开的血迹,在空的胸口浸润弥漫。

他负伤的次数不少,也在战场上见过数不清的由见过污染体造成的死伤,因而伤口的熟悉程度虽不及军医,却也到了一眼便能判断来源的水平——阿贝多手臂上的伤,以污染体所能造成的情况而言,太过齐整了。

在途经一片小山丘的高地时,阿贝多抬起未受伤的右手,示意空停车。

“停在这里吧,我可以感觉到,不能再靠近了。如果你执意要侦查,这里是最极限接近的位置。”待越野车停稳,阿贝多率先拉开车门,站立在车身附近瞭望。

空的目光透过挡风玻璃谨慎地留意阿贝多的动作,也跟着下车。就在他的脚尖触及地面的瞬间,空快速地旋身绕过车门,从腰间拔出手枪,对准了阿贝多的后背。

“为什么要对我说谎?”空的声音冷至冰点,瞬间便逆转了方才的温柔与关切,“漏洞太多了,你真的打算用这番话来骗我吗?”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止步,而后命运的齿轮继续转动。贯彻真相的言语撕裂了和平的表象,以金属反射的冷光宣告了剧幕的转折,但故事的结局,却早在演出开始之前便已写就。

他们的人生,终究不是可以凭着自己的意愿,随心所欲即兴表演的舞台。但如若悲剧中的美好是为了反衬结局的凄婉,为何最深刻动人,而被传颂为经典的场景总是澄澈纯粹的初识?

一声柔和到不知是叹息抑或轻笑的气音打破了诡异的寂静。人形的皮囊在阴影中摇曳扭结,绽放炼狱中的恶之花在镜中初露踪迹。

“你可以当做,我只是想要体验与你平静、普通相处的感受……就算那只是想象。”阿贝多微微偏了偏头,即使枪身正抵在他的脊柱上,他也显得丝毫不惧,从容地转过身,“你不是也在见到我的那一刻就知道了吗?为什么现在才想要拆穿呢?”

阿贝多的声音轻快,甚至尾音带着调笑,仿佛空的威胁只不过是为他们的相处增添情致。与持枪者的怒意相反,他真切的愉快至达眼底,没有半分矫揉造作的意味。

空咬了咬牙,将枪口又往前按了稍许,径直抵着阿贝多的身体:“我不知道,告诉我真实情况!”

阿贝多的目光稍作偏移,在空差点为他的怠慢而鸣枪警示时,随意地挥了挥手。与此同时,草叶间窸窣的声响令空警惕地回头,视野所及的灌木边缘,植物性污染体的卷须正在退去。

他竟然险些没有察觉这些污染体的接近。

“空,我早就和你说过,人类总喜欢以最简单便捷的方法达到目的,尽管这意味着最低限度的掌控,也意味着更高的失控的概率。”伴随着不露声色的毛骨悚然之感,阿贝多悠悠地开了口,“就像抑制体的使用一样,反噬的例子明明已经数不胜数,却依然沉迷于这些造物为他们带来的虚假安宁和荣耀。”

阿贝多指挥污染体撤退的动作,既像是为了避免空受到伤害,又像是有意证明给他看,自己有役使污染体的能力。加上本人的陈述,这几乎等于承认了一切都是他所为。

尽管早就对阿贝多的异常有所察觉,也知道对方的出现本就可疑到了极点,但在阿贝多坦白的瞬间,痛苦依然令他的呼吸急促起来:“这一带的驻军失联了,临近的城市和村庄也传回了被污染体攻击的消息。那里发生了什么?”

“城镇和村庄我没有理会,放任它们凭自己的本能行动了,至于驻军的地方……当然是已经完全沦陷,成为污染体的巢穴了。如果放任你一路开到那里,在庞大的污染体数量压制面前,大概也不可能全身而退吧?”

最坏的猜想成了真,就如联盟总部将这个任务交给他时不抱期待的冷漠态度。既然联络已经中断,则应作好驻军已经全灭的准备。周围的城镇或许还能幸免,至于村落,却是和军队驻点唇亡齿寒的关系。

就算阿贝多可能是在无人怀疑的情况下引导污染体袭击了驻军,抑制体竟然真的能够凭一己之力便倾斜战局,毁灭成千上万人的军队。直到亲眼所见抑制体站在了敌对的立场,空才真正为这份力量感到恐惧与震慑。

“你是想说,你在有意救我……”如果阿贝多的话中没有谎言的成分,那么对方现在的行动,无疑是不符合眼下情况的。

撤除自己留下的后备手段,放弃情报差的唯一优势,拯救敌对立场的人,这样的行为和自取灭亡无异。

“如果遇到的是其他人,或许我会尝试将他们引诱到包围圈之中,然后让污染体猎杀他们。但既然来得是你,我可没有信心在你近身的情况下逃离。”阿贝多顿了顿,平静而坦然地直视着他,那份凝聚在眼底的沉静,就像是刀锋一般,将空的来意与自己的计划剖析肢解得淋漓尽致。

可就当空以为,他们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已经到达临界点,将要迎来正面的冲突时,阿贝多的语气却缓和起来,温柔的神色染上眼瞳中那片宁静的碧色。

“最主要的原因是,我绝不想伤害你,空。”

阿贝多如同游走于逻辑与感性之间的态度让空举棋不定。换做以往,他不应再听信对方的信口胡诌,直接限制这个危险个体的行动,带着目标返回复命。可一想到面对的是阿贝多,心中的声音便背离了他的理智,乞求着他再听一听对方的话,晚一些再做判断。

“你既然反抗了那些人,为什么又对我表现得这么配合?”

“因为你和他们不一样。我——”阿贝多对空的此一问反应稍显激烈,他急切地上前一步,伸手覆在空的胸口。这个姿势已然太近,绝非能对正在举枪威胁的人做出的动作。这就好像他笃定了空不会开枪,又或者即便空开枪也无所谓了。

阿贝多的脸凑得很近,似乎感受到彼此的呼吸还不够,野兽般贪婪的本能让他不自觉地索取更多。然而,就在他即将触及梦寐以求的距离的瞬间,阿贝多却如梦方醒,慌忙地推开空,想要向后退开。

他逃离的动作遭到阻拦,身形被空稳稳地圈在了怀里,而后禁锢。

空一边将他的身体向下压制,又托着他的后腰,不让他的身体感受到一丝痛楚。这让他们的动作看起来如同交错的探戈舞步,而非掠夺性命的绞杀。

“我不该是你憎恨的人吗?”

阿贝多认出那是空擅长的擒拿的变体,说起来,对方使用这种暧昧的姿势向他进攻也已经不止一次了。但他对此只是一笑,在这片荒芜之中漫无目的地行走,他也终于有些累了。

“你是我憧憬的对象。”答案不经思索便脱口而出,无论空是如何思考他的,那就是真实的感受。他不需要为自己的感情辩解。

阿贝多的语气平稳,就像在陈述最简单的事实那般自然,可蕴藏于话语中的情意却令空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就连枪也险些握不住。在失控的抑制体这样极为危险的个体面前,暴露出毫无防备的姿态,实在是太过失格,可将生命拱手交付给自己的那个抑制体,难道行为就符合逻辑吗?

他们俱是荒谬地为天敌付出了真心的愚蠢之徒。这样的身份是什么人定下的呢?他们真的应该是敌人吗?

眼泪将他的视野浸润得模糊一片,像是透着暴雨冲蚀下的玻璃。在彻底失去了清晰边线的世界中,空感到阿贝多抬手抚上了他的脸。

空不知道自己正在被什么东西安慰,触及脸庞的触感温暖而柔软,一遍一遍,又不厌其烦地拭去他眼中的泪水。纵然那双手已经沾满鲜血,可也不曾有任何人能比阿贝多更温柔。

他愤怒命运的恶劣,他感慨自己的荒唐。都已经到了这一步,空依然看不出阿贝多和污染体有什么相似之处,和身为人类的他又有什么不同。

也许他的判断力真的出了问题,也许从一开始,他们就不能被归为人类。

空俯下身,任由自己的哽咽溢出喉咙,在事态终究沦为无可挽回时允许情绪的决堤:“是我,逃避了你的问题……来得太……”

“不,不是你的错,空。”阿贝多轻声安抚道。他的语气温柔得无法想象,那就是使整个战区沦陷,带来无数杀戮之下亡魂的人,“就算我一点也不为夺走了那些人的生命而愧疚——我认为他们罪有应得,但唯有你,是没有任何责任的。”

空用力地摇了摇头,他不知道阿贝多在胡说些什么。无视阿贝多的意愿在监控下施暴,亲手毁灭了对方的未来,就连阿贝多被调到这里来,也是因为他对联盟总部的频繁上书抗议。他怎么会没有任何责任呢?明明这一切都——

阿贝多又一次替他拂去眼泪,伸手覆上了空持枪的手,帮助他握稳,然后朝着自己的方向牵引。

“我知道,你是不可能原谅我的,这个世界也不会。所以动手吧,由同为异类的你来做这件事,对我来说是最好的结局。”

空无力阻拦对方的动作,因为阿贝多说的没有错。身为军人,他需要守护身后的人们,既然已经知晓阿贝多现在的立场与处境,他就不可能再放对方离开了。

他单手将阿贝多揽在怀里,举起枪的动作就像一具提线木偶,身体在不自觉地颤抖,握枪的手却很稳。黑色的枪口穿过柔软垂落的亚麻金色长发,由颈侧抵上对方的后脑。子弹击碎脑干,可以为对方带来最为轻松利落的死亡。这是他在战斗中磨砺的最为精准的杀戮技巧,可现在,他只是想用这样的方法减轻对方的痛苦。

“胸口,可以吗?”

空闻言有些愣神,贯穿胸膛的伤害相较于头颅来说并不直接,胸腔的痛觉感受也丰富,血液挤压肺腔的窒息或是失血的寒冷感无法避免。阿贝多理应比他更清楚,选择这样的死法只会徒增痛苦。但他还是将枪口下移,对准了阿贝多心脏的位置。

阿贝多轻松地微笑起来,侧过头朝他的怀里靠拢了一些:“大脑,延髓,气管,肺叶,这些结构和当初咬了你的兽境猎犬也没什么不同吧?可心,却是被誉为人类区别于其他生灵的独有物之一。我身为污染体,却拥有这样的东西,你不觉得这很荒诞吗?”

空在移动手指时,不止一回地希望手枪或是自己无法顺利地执行这一步动作,可已经重复过千万次的操作,在他的手里又怎么会出现差错。他解除了手枪的保险栓,似乎有些在平日他绝不会说出口的话,也在此刻摆脱了身份与责任的拘束。

“没有心的人,从来都不是你。”

空握紧了手中冰冷的金属,掌心的温度正徐徐传递给枪身,使之温暖起来,但这将是他的心与枪膛最后一次燃起热烈的火光。

他深知人在善意背后的脆弱,所以才要阻止催生仇恨的痛苦。也是因为感受到了对所有生命不分贵贱的顾惜,他才与阿贝多相识。可维持住了这片安逸,伴生的恶意却也会指向真正帮助过他们的对象,空无法不对自己的守护之物感到茫然。

战场上的犹豫会夺走他的性命,敌我不分的将领无法理智地决断,一旦产生了迷茫,他就不再坚强到拥有庇护身后之人的力量。

“正因为有心,所以那样强烈的痛苦,是血肉构成的心脏所没有办法忍受的。”

阿贝多睁大了眼睛,就好像空说了什么他从未想到过的东西。这份惊愕持续了许久,直到有些晶莹自空的眼眶中落下,又从他的脸颊滑落后,阿贝多露出了释然的笑,随即闭上双眼。

“是这样啊。”

-伪结局:天堂破碎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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