耐受酒精的基因来源于自然的筛选,因为熟透的,微微发酵的果实往往具有最高的能量;与此同时,食用这类果实,伴随着食用毒素致病的风险。

一个苹果腐烂落地,泰里昂认为这可以食用,他的同伴则不这么认为。

1 引子

初到诺斯利奇,他在酒馆的炉火边饮下一杯温酒,感慨所谓的北境的风雪并不如想象中的刺骨,直到置身于远离废弃的破败建筑,战斗中沸腾的血液冷却,泰里昂才感到诺斯利奇确实是个极寒的地方。

偌大的礼拜堂,他站在高台上,与破败的天使雕塑对视着,仿佛歌剧的尾声,主角独自吟唱孤寂的终曲。据欧菲莉亚所说,爱弗林克的恩泽与宽恕不选择善恶,不知圣火的信仰是否仍停留于此,试图燃尽恶者的罪孽。

泰里昂将达留斯的剑丢到残破雕像之下的雪堆中,松软的新雪在震动中陷落,崩塌后覆盖住银色的利刃,如同安葬时的一抔沙土,将逝者的过往掩埋。剑与圣洁的雕塑,就像盗贼们将据点建立在教会底下,又或者是付出了信任的自己遇到了等待他的同伴——违和,不相配,但谁也无法阻止救赎的可能。

他走下阶梯,凝视着他追寻至今的龙石。绿与金的宝石在绒布与华美的底座之上,于日光中熠熠生辉,流离辗转的曲折经历并未令它们的耀眼蒙上尘埃。即便是不知道瑞布斯家格外重视龙石的理由,泰里昂也能感觉到其中的力量。这不是单纯的宝石,其中流光溢彩的颜色,璀璨的折射与反射,绝非纯粹是变彩效应与星光效应的结果。

泰里昂将两枚龙石小心地收纳。作为自由的交换,这就是瑞布斯家想要的龙石,以及——之前已经送还的一枚,无论是大小还是颜色,都与他手中的另一个物体相似。

就像是为了引发他的追思,刻意地出现在他面前,并且在战斗中,由于他转念之间的偷窃本能,落到了他的手中。

诺斯利奇的气候可没有这样的苹果,达留斯是从哪里,出于何种目的将它带过来的?

泰里昂将苹果轻轻地抛起,而后又接住。这个动作在往日,是他得手之后志得意满的表现,但现在,他以此来掂量它在自己手中与心中的分量。

触及掌心非常冰冷,不过比想象中轻一些。

印象里似乎学者提及过极度寒冷的气候会使人冷漠。他不知道这句话的真实性,但是此刻,过分的平静正像雪一般降临在他身上。没有过多的愤恨,也无报仇的快意,只剩下突然回归自由的不知所措。

走神带来了片刻的失神,苹果顺着染灰的红毯滚落,最终停在了赛拉斯的脚边。呼吸间轻吐的白雾微微一滞,赛拉斯有些惊慌失措地看着他。

赛拉斯被一个苹果吓到了,平时分明是冷静到让人害怕的家伙。泰里昂努力让这一点小小的愉快在心中扩大,映满他心中的虚空。

无论这个苹果所唤起的关于往昔的回忆有多美好,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与现在的同伴的相遇,让他不再满足于旧日支配关系下的情谊,因而不由自主地追逐那些与自己原本不敢奢望的身影。

也许暂时还不需要为自己仓促地定下一个遥远的目的地。陪伴眼前的同伴走下去,这就是他以自由做出的决定。

泰里昂捡起了那个苹果。因为从高处跌落,苹果有一侧被挤压得破碎,溢出汁水。但正是因此,清甜的气味随之弥漫,他一直很喜欢这个味道。经过了极为短暂的犹豫,他将那个苹果握在手中,没有为那道创伤将其舍弃。

“该走了。”他拍了拍学者的肩膀。赛拉斯看了一眼他手中的苹果,点头跟在他身后。学者袍的下摆与教堂顶的乌鸦羽翼一齐,在冷风中展开一个满盈的弧度。

欧尔贝克早已在礼拜堂的门外等候,见到他们折返,他按着剑柄走来,一如往昔地屹立于队伍的最前方,却在站定之后左顾右盼,像是侦查的斥候。他们带着龙石,有被其余盗贼袭击的风险,欧尔贝克有着胜过其他人的应对复杂战局的经验,选择戍卫对一行人来说是恰当之举。

然而,似乎他们之中有人并不认为现在是危及的时刻。在三人的惊愕中,他们看到普莉姆罗洁的脚尖踏出了急促而快速的舞步,旋转的角度像是她于战斗中舞动的刀刃,但是上肢的动作却一直紧贴环绕着她的身侧,手臂与头低垂着——收缩,严肃,伴随着她身上神官的装束,某种像是祷告的氛围。

泰里昂皱了皱眉,他一直自认对艺术的涵养不足以完全读懂她的舞蹈,或许凭借自己的身体去表达反而更简单。这是第一次,他清晰地感受到了某种矛盾的情绪,只是不知道她为何会有如此举动。战斗已经结束,无需她舞步的支援,而这也并非治愈的魔法。

一种怪异的感受在泰里昂心中流动起来。他们共同完成了一次战斗,为了他的战斗,但是现在,映入每个人眼中的景象截然不同。

2辩论

恶流不应放任,阴暗的种子经历成长,最终会导致严重的后果,关于这一点,欧尔贝克已经切身地体会过了。目睹达留斯的逃亡,与跟随达留斯溃散的盗贼们,剑士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利刃,但他最终只是紧紧按住了刀鞘,克制自己追击的念头。

他想到了泰里昂,那个在感情表达上总是晦暗不明,却过分温柔的盗贼。即便击败了对手,得到了目标的龙石,走向他们的不是凯旋的身影,而是在战场上迷失了旗帜的士卒,就像曾经的自己一样。

欧尔贝克不敢自诩全然地了解泰里昂的感受,但也许是自己的经历与此有相似,也相异,他可以想象泰里昂的大致心理。

寻找艾尔哈特,清算过去的背叛,这是他凭自己的意志选择的道路。不驱散遮蔽在心中、日夜折磨他的疑云阴翳,他就永远无法在挥剑时秉持骑士的尊严。然而,泰里昂的情况却截然相反,伤痛与背叛的理由太过鲜明,虽然刻骨铭心,却不再需要一个合理的解答。

对于并不渴望了断的泰里昂来说,这场意外的绝不是与内心和解的历练,而是存粹的折磨。既然发生的一切已经是事与愿违,他不希望再为泰里昂疲惫的心增添负担。骑士的剑是守护的剑,对诺斯利奇的忧虑始终萦绕在心中,那是无关其他同伴的誓言和准则,所以他可以独自去排除隐患。

欧尔贝克整理了措辞,准备向同伴解释自己暂离的行为。他清楚盗贼团的凝聚不过是一盘散沙,只要清除勉强维系着脆弱关系网的核心人物,就已足够,但如果将描述的范围扩大到所有的盗贼团,那么也许可以降低泰里昂对此的警觉与排斥。

“这些盗贼,他们撤退的行动并不慌乱。即便是军队,恐怕也很难保证有序撤离。我不认为这群盗贼有胜过军队的素养……”

“欧尔贝克,就让他们逃吧。”清冽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跟在队尾的赛拉斯忽而抬起头,浅色的眼瞳在日光的折射下,由灰色变为澄澈的蓝色,在雪中显得更为寒冷,“只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

欧尔贝克为突如其来的寒意停顿,而后颔首:“当然,我无意表彰——”

“我们在这里的任务已经结束了。不管他们之后要逃亡到哪,也和我们没关系了,对吗?”

欧尔贝克诧异地注视着打断他的学者,话中强调与警示的意味太过明显,锋利的气场与赛拉斯素来温和的形象造成了错位。在印象里,赛拉斯虽然会为自己感兴趣的事物滔滔不绝,但绝不会干涉他人的决定,也不会无礼地打断发言。然而,自己两次都没能完整地说出心中的想法,这不能将之判断成赛拉斯的一时兴起。

如果只是不在意他的想法,学者大概也不介意允许他的表达,况且赛拉斯总有兴趣听其他人的观点。那么,剩下的可能性,就是赛拉斯意识到了他想表达的内容,却不惜做出冒犯的举动,也要阻止他说下去……出于什么理由呢?

“怎么了?”泰里昂上前一步,翠绿色的眼瞳从一侧转移到另一侧,试图捕捉他们之间微妙的话题走向。

至此,已经无法再回避这个话题。欧尔贝克试图像同伴那样说出委婉而不至于伤害到泰里昂的话,但他脑海中能想到的修辞空空如也。他素来是直率而不擅长隐藏的人,要想瞒过泰里昂,大概确实不具备那样的才能。

“泰里昂,你希望达留斯离开这里吗?”

“这是什么意思?”泰里昂的表情严肃起来,瞳孔收缩,“欧尔贝克,你想——”

“如果你只是不愿意动手,我可以帮你。”

“达留斯已经做不了什么了,就让他离开这里也没关系吧。”泰里昂的眼神之中有些厌倦,但抱臂的姿势却明晰地表达了他的倾向——拒绝。并非不忍,而是从根本上,就没有这样的意愿。

至此,欧尔贝克才完全理解,泰里昂是在明知达留斯的恶的情况之下,选择了放走对方。和他曾经的兄弟做出了相反的选择,泰里昂愿意再给予一次机会。

“达留斯这样的人值得你的宽恕吗?你已经见到盗贼团在诺斯利奇的危害了,放任不管的话,恐怕他们有再度壮大的可能。”

“不再有了。”泰里昂咬牙回应道。然而,本该进行举证的语段忽然断了线,难以启齿的痛苦神色出现在他的脸上。是因为这是他的真心吗?泰里昂擅长欺诈与瞒骗,虚构的谎言从善如流,真实的思绪反而极少倾吐,终于渴望着说出心中所想时,却凝固阻滞在他的喉咙。

“我不想参与你们的争吵,先生们,请你们尽快解决自己的矛盾。”读出了空气中逐渐凝聚成型的对峙,普莉姆罗洁挥挥手,第一个退出。

赛拉斯无疑也是属于“先生们”的范畴,但大概是自觉这个话题与自己没什么关系,他也说了一句“失陪”,而后跟着普莉姆罗洁一起远离了战火。但在走出听觉所能涉及的距离之前,他深深地望了欧尔贝克一眼,其中包含的情绪介于提示与担忧之间。

欧尔贝克并不意外他们不愿掺和进争端的想法。普莉姆罗洁是为了自己而战,其余盗贼的生死她大概并不关心;赛拉斯方才已经制止了追击的意图,那么他就有可能是站在泰里昂那一边的,他的退出战局无疑是卸去了一个最难说服的对手。

泰里昂并不在乎两人的暂离。从最开始,他就没有指望过其他人能替代他说出心中的答案:“欧尔贝克,不是所有人都能自始至终维持相同的信念。达留斯和我一样是盗贼,盗贼是靠经验生存的,不懂得变通的家伙根本存活不下来。既然他的信念被击败了,那么他就会选择新的生存方式。”

“我看不出他有改变的希望。你也见到加雷斯的下场了,明知他很可能不是你的对手,达留斯依然让他断后。”

“加雷斯可以逃,他只是没这么做。更何况,达留斯和加雷斯不了解你们的实力。”

“就算你相信达留斯,其他的盗贼呢?你能保证他们不会因为达留斯再度凝聚起来,或者仅仅是以个人的形式危害诺斯利奇?”

在与泰里昂的争论中,欧尔贝克持续地思考着两边的问题。他所要应对的不仅是泰里昂的争执,也包括赛拉斯的暗示。对他来说这并不容易,不仅是因为他不擅长同时思考多件事,也包括这两个人的心思往往较为复杂。那么,赛拉斯的意愿,确实是让达留斯逃亡吗?

欧尔贝克不是一个擅长逻辑或精于猜测想法的人,他所能做的,就是循着原有的观点进一步考量。曾经在酒馆的某一场夜谈突然闪现在他的记忆中,恰到好处地接续在赛拉斯截断的思路之后。

那一晚,学者向他仔细询问了荷鲁布尔古灭亡的经过。柔软的羽毛笔杆在学者的面前舞动,清晰的字体占据羊皮纸的每一个角落,而后用他特有的记号将它们连缀。一直蜡烛的燃烧接近尾声,厚厚的蜡层堆叠在烛台的底部,慵懒而颓废地失去了它精确的塑形。

欧尔贝克窥视了一眼赛拉斯的笔记,过往在数年间持续萦绕他愧疚内心的记忆,深刻地引发了他的叹息:“就像你所听到的,我也只是知道表象而已。这是全部我能提供的情报。真实的原因,艾尔哈特的动机,都还不清楚。”

“历史是得已窥见未来的桥梁,纵观所有过去王朝的兴衰迭代,所经的道路无非是特定的几种。实际上,尽管几乎所有的主君都在被接纳受降之前就会遭到谋害,叛乱背后往往是势力的纠葛,而不是个人的意志。这一点,和普通意义上被部下背叛的首领是不同的。”赛拉斯整理好他的记录,将墨迹未干的羊皮纸靠近蜡烛,以热源加快墨水的凝固,“荷鲁布尔古……也许有其他更深的原因。如果你有兴趣的话,我可以讲给你听。”

不,赛拉斯不是要阻止他去截杀达留斯,而是为了避免他说出进一步的猜想:撤离的时刻,部下,与落单的首领,何其相似的场面——如果是曾有过类似经历的他,一定能联想到故事的结局。

并且,赛拉斯早已准备好了说服自己的理由。那正是他担心的,其他盗贼在这之后会造成多大威胁的疑问。

“……乌合之众啊。”

穷寇莫追,因为零落的散兵游卒不仅无法造成显著的危害,并且会在逃亡之中将溃败的消息散播开来。诺斯利奇有势力正在清剿盗贼将会成为一个谣言,阻止更多觊觎着诺斯利奇的盗贼。此种思考的方式,与用兵的原则是相同的。

“什么?”泰里昂挑了挑眉,为欧尔贝克前言不接后语的行为而困惑。

过于显而易见的警示和阻止,赛拉斯希望他不要说出这件事,这意味着他需要对泰里昂隐瞒。显然,泰里昂不清楚放任的后果的可能性更高,否则隐瞒就失去了意义——欧尔贝克不喜欢隐瞒,但赛拉斯的意愿,以及出于对诺斯利奇安危的考虑,让他接受了这一无声的提案。

“泰里昂,你比我更了解盗贼。如果那是你的判断,那么我不得不相信了。当然,我在这之后会在周围地带巡视,确保情况不至于意料之外地,变得太糟。”将手掌从剑鞘上移开,欧尔贝克以行动佐证了自己已无再度进攻盗贼团余党的打算。

泰里昂微微睁大了他露在外的右眼,太过生硬和拙劣的转折显然引起了盗贼的怀疑。只是按照常理思考,此时如果询问欧尔贝克妥协的理由,未免显得太过不识时务。

“谢了,欧尔贝克。”最终,泰里昂没有追问,这令欧尔贝克放松下来。

盗贼对他报以浅淡的微笑,二人一起转身,准备向等待已久的另两位同伴示意。他们看见普莉姆罗洁已经起身,正搓着手朝自己走来,身后跟着低着头维持平衡的学者,冰冷湿滑的大理石阶梯为他的行走增加了难度。

“先生们,我觉得自己快被冻成雕像了。为了不麻烦可怜的亚芬,也许我们可以赶快启程到暖和点的地方了?”普莉姆罗洁说道,眨了眨她美丽的双眼。

3相悖

怒火始于听完泰里昂故事的那一刻。学者从酒馆的座位离席,绷紧了指节以压抑罕见的情绪。两分钟后,赛拉斯回到了桌旁,紧随其后的是连绵不断的关于废教会地形与敌人分布的推测,以及两套完备的攻入方案。

赛拉斯预言了盗贼团疏漏的管理与脆弱的防备,鼓励泰里昂放手进攻,摧毁这个沆瀣的组织,却在攻入教会下层的经过悉数如计划发展之后平静下来,一如平时的冷漠。她不知道为什么赛拉斯没有行动,但她从学者眼中读出了杀意。赛拉斯是善于将想法变现的人,不可能允许决定仅仅停留在思想,他所憎恶的人,必将以其他的形式迎来末路。

如此相信着,激烈而富有感染力的情绪流遍了她的全身,不由自主地,她的身体感到了灵感的号召,随之踏出了舞步,用身体的语言来回应她的信任与理解。双腿,是前进的方向与本心,急促代表杀戮的意愿;上肢,是外在的表达和行动,她借神官的身份祈祷罪恶的终结;低首,是对结局的暗示和真正的主题——死亡。

矛盾的表达,晦涩的演出,她看见泰里昂的茫然,欧尔贝克的思索,还有赛拉斯的惊惶。不同于她往日直白而热烈的舞蹈,只有真正具备相似情感的人才能与之共鸣。学者不擅歌舞,却具备欣赏艺术的素养,在见到他目睹舞蹈之后的紧张模样,她知道自己猜对了。

于是在静默的收尾动作后,她朝赛拉斯轻提衣摆,行了一个流于贵族间的礼仪,俏皮地微笑着,以此做出她会保密的承诺。

直到欧尔贝克与泰里昂发生争执,她才终于等到与赛拉斯单独交谈的机会。在跟随她的选择上,赛拉斯显得有些犹豫,但大概比起想法清晰的欧尔贝克来说,还是态度扑朔迷离的她更值得担忧。

“这样真的好吗?不让泰里昂自己决定,他可能会生气哟。”赛拉斯在她身边坐下,她率先开了口,单刀直入地切中了话题的核心。

赛拉斯垂下眼睑,缓缓呼出一口气,仿佛是将这一路的紧绷情绪尽数纾解:“你也察觉到了吗?达留斯的那些部下……”

“不,我不确定。”普莉姆罗洁眨眨眼,“我只是相信你不会放任事情的走向脱离你的掌控。”

“……是的,就算我们什么都不做,也会达成我所期望的结局——只要什么都不做。我确实渴望掌握事件的进程,也想确认预期的走向没有出错,但是,我无法去确认,只能承受风险。”

“你想让泰里昂恨你,这样他就不会埋怨自己。”

赛拉斯张了张嘴,为普莉姆罗洁出其不意的锐利而感到猝不及防地惊愕,最终,他将那些尴尬转化为一个自嘲的苦笑:“你总是很敏锐。”

“难道你就对这些事迟钝吗?这本该是他自己需要面对的。”

“是的,即使是我的学生,我也通常不代替他们做决定。每一个选择都是心灵的成长,哪怕是痛苦,我也无权剥夺他们的体验。但是,唯独泰里昂……”赛拉斯抿了抿唇,他失去了往日的雄辩,仿佛一个为自己过失寻找借口的孩童,“他已经找到了自己的道路,不该再有来自过去的束缚动摇他的决心。我知道这很傲慢,很自以为是……”

“感情用事。”普莉姆罗洁伸出一根手指,比了比他的胸膛。

“也许就是这样吧。”

经过了往日的错误推断,普莉姆罗洁已经得知了学者有着对自己感情无法剖析的特性,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思维盲区或死角吧。那么,承认了感情用事的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越界的感情根源呢?

她思考着同伴的事,暂时搁置自己询问这件事的初心,而她谈吐的对象想法和她如出一辙,彼此都主动提及对方所在意的事来岔开话题。

“但你看起来更希望泰里昂自己去解决这件事,为什么?”赛拉斯注视着她,而后似乎是话一出口便得到了答案,“不,我知道了。你害怕同样的情况发生在自己身上,你害怕自己动摇。”

“你也很敏锐,教授。”普莉姆罗洁甜美而迷人的微笑着,但此时她并没有那么坚定,只是用人生的经验粉饰了脆弱的裂痕,“你看,除了你,其余这里的三个人,经历是相似的,但我们的选择不一样。也许你作为旁观者,不得不在其中选择一个,否则就会很没有说服力。”

各种意义上,赛拉斯总是非常清晰,这同时也意味着他的观念里没有太多为私情而妥协的余地。为了避免泰里昂的内心进一步受损,赛拉斯放弃了一贯不干涉决定的旁观立场,而她极端的另一种选择,会带来进一步思想上的矛盾。

她早已决定,即使没有人支持她复仇的道理,也要贯彻自己的信念,但是同伴的反对势必对她的内心造成打击。赛拉斯默许了泰里昂放走达留斯,等待恶流自取灭亡,这是否意味着她执着于亲手贯穿那人胸膛的想法也是没有必要的呢?

她想手刃的,是过去自己所爱的人,即使是少女时期的青涩的懵懂,那也是她一直埋藏于内心的珍贵之物,将之抹杀不是一件轻松的事。艾尔哈特的内心依旧保留了骑士的高洁,那么至少,她希望泰里昂的选择不是原谅差点夺走了他的性命,甚至一并窃走了信任他人的能力的达留斯——要是那样的话,她就可以更加坚定地握紧手中的短剑,将她的生命力燃烧在复仇的路上。

如果想要否定我的话,就趁现在吧,不要等到最后才令我动摇。普莉姆罗洁下定决心地闭上眼,轻咬嘴唇,想象自己在舞蹈时忘我的状态,忽视那些缠绕她的思绪。

没关系,这是属于我的复仇。如果同伴们斥责的话,那就听取,然后在心里大声否定它。

“我会选择对你们来说最好的路线,取决于这是谁的故事。说服,只在有必要时才那么做。如果复仇是你真正的愿望,我们所有人都会确保达成你的目的。”

她听见赛拉斯悦耳的回答,音色比弹奏琴键奏出的旋律更加动听,其中的含义更是美好得只出现于她的想象。

“真狡猾。你怎么知道其他人也这么想?他俩不正在为此起争执吗?”普莉姆罗洁按捺住心中疯狂嘶喊着希望这就是现实的想法,朝远处正抱臂呈防卫姿势的泰里昂和僵持的欧尔贝克抬了头。

“你是我的同伴之一,所以我会忽略自己的立意,坚定地和你站在一起。(Thou arest my ally. I would ignore my tendency to stayst with thou stably)”赛拉斯试图模仿了海茵特有些古老如同诗歌的语句,也许是因为他在说这话时的语气太过认真,普莉姆罗洁有一瞬从他身上看见了那个总是行走在队伍前方的影子,在模仿的人选上,也有巧妙之处,“不过就我个人来说,我只是相信自己看到的,由此判断那个人的品性确实极其恶劣。”

普莉姆罗洁将手抚在胸口,缓缓呼出一口气。感受着吐息由颤抖恢复至平稳,她才意识到方才的自己有多么紧张。阿丽安娜,雷布洛男爵,那两只乌鸦……所有人都否定她的复仇,认为她的战斗只会给自己带来悲惨痛苦的结局,她选择不去听那些声音。但是,当她向自已真正在乎的同伴提问时,她悄悄地打开了心扉,渴望着认同和支持。现在,她小心翼翼隐藏的内心空洞被轻柔的语句所填补。

正想编织一些有别于职业应酬的,质朴而真诚的道谢语句,普莉姆罗洁却忽而留意到泰里昂与欧尔贝克不知何时,转为了放松的姿态,并在此刻朝她和赛拉斯投来目光——短剑与长剑,安分地收纳于各自的刀鞘中。

普莉姆罗洁微微惊讶于这次竟然是欧尔贝克做出了妥协,以往只要一产生争执的迹象,泰里昂总是以惊人的速度就放弃了。这是否意味着他们作为同伴,也互相为彼此做出了改变呢?

“看来真理站在你这边,他们吵完了。”

赛拉斯点点头,压低了说话声:“并不令人意外。他们都不善于辩论。”

“天啊,我可不希望他们都和你说得一样久。”她惊叹道,捂着嘴笑起来,“为了回报你巧妙的回答,这次于情于理,也该先让我来帮忙。嗯,想想看,现在走出的距离是不是还不够远?”

普莉姆罗洁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身子,而后半真半假地哆嗦起来,搓着手朝泰里昂和欧尔贝克走去。她白皙的双手与玫瑰色的嘴唇在冰天雪地中看起来楚楚可怜,很难有人在这种情况下可以残酷地拒绝一位美人合理的请求。

“先生们,我觉得自己快被冻成雕像了。为了不麻烦可怜的亚芬,也许我们可以赶快启程到暖和点的地方了?”

4杀意

名声、权力、财富,以及内在的情感,在某一时期被认为是四类力量的源泉,除了基本的元素之外,也有据此进行属性的划分。虽然这些属性至今没有找寻到确切存在的证据,但是过去,有将之封印在宝石之中,用于强大封印的术式的先例。

在达斯科瓦罗的书库中翻阅时,他找到了相关的线索。彼时,他只觉得这个描述似乎有些熟悉,却无法回忆起所谓的即视感来源于何处,但在亲眼目睹剩余的两枚龙石,感受到其中强大而不同于元素的力量之后,关联的推测逐渐在他的意识中成型。

盗贼团的组织松散,以利而合,所为忠诚者应是极少数。巨树倾倒之时,依附其上的攀枝与飞禽走兽又会如何呢?泰里昂曾经提过,虽然达留斯确有作为决策者的气魄,但是能领导如此多的盗贼依然是不可思议的事。如果将这归结于龙石的影响,或许就能解释的通。

而如果失去了龙石力量的加持……

——达留斯会死于部下的背叛。理所当然地,赛拉斯得出了这个结论。

过度地应用自己的想象力与思考能力,会导致鲜明的画面干涉实际的感官,他早就知道自己沉浸于思考时会有这样的特性。因而,在苹果落地发出脆响,并滚到他眼前时,关于达留斯的一些血腥的想象瞬间侵占了他的脑海,以强烈的惊悚与恐惧令他从推演的空间清醒。

“该走了。”

在安抚性的微笑过后,泰里昂轻拍了他的肩膀。注视着泰里昂的背影,赛拉斯准备开口叫住他,告诉他关于达留斯即将死亡的事实,但思考着事件发展的本能先于唇舌一步,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泰里昂的手中握着那个苹果,即使它已经摔落、挤压,却依然没有丢弃。从放走达留斯的那一刻起,赛拉斯就已经知道泰里昂依然念了旧情,相信达留斯改变的可能性。他并不否认这一可能性,只是无论如何,都已经太迟了,善意的种子注定看不到它所开出的花。

将情况告诉泰里昂,在叛乱到来之前赶上是最好的结果,只是需要面对达留斯的警惕和质疑;更可能的情况,是达留斯已经遭遇不测,只能在重伤的情况下最低限度地保证他的生命,或是早已错失了时机。

无论是哪一种,泰里昂必定会陷入愧疚的挣扎之中,被生存或死亡的过去的阴影伴随今后的人生。

矛盾的情绪令他感到呼吸都被痛苦浸润,隐瞒的愧疚酿成酸味的酒。赛拉斯闭上眼,不去看那个鲜红却破损了的苹果,将充斥着死亡的预言闭锁在自己的脑海中。

在潜入破败的教会后,面对错综复杂的地形,以及可能潜藏于各处的敌人,泰里昂记忆周围环境的行动看起来处于一定程度的紧张之中,为了缓解蔓延的焦虑,赛拉斯轻声打破诡谲的寂静。

“泰里昂,请你保持现在的气势,我们就快接近目标了。”

盗贼周身的气氛柔软下来,难得地对他的劝说表示出顺遂:“嗯,不会辜负你的期待。”

然而在回应之后,泰里昂的目光飘向远处,嘴唇微动似是喃喃自语,看着连接着礼拜堂方向的阶梯,再度进入恍神的状态。

片刻的脆弱印象落在赛拉斯眼中,如同针一般刺入胸膛。赛拉斯知道这不是泰里昂一贯的风格——看似轻浮,实则细心而认真,以不经意的态度迷惑旁人,却永远在谨慎地留意一切可以搜集的信息。假使有什么可以令泰里昂不知所措,那便是连方向都感到迷茫了。

周密的计划就像崩塌的建筑一般摧毁了原本的构型,而后高速重建。在最初的预想中,赛拉斯会将他在过程中搜集到的情报整理后,由泰里昂选择是放任这些盗贼团,仅在一定程度降低其危害性,还是从根源斩断继续作恶的可能——只是在做出这项抉择之前,还未面对达留斯之时,泰里昂就已经处在艰难的动摇中。

他相信泰里昂已经准备好了挥别过去,只是尚未完全坚固,达留斯死亡的命运可能再度在他的心中掀起波澜。如果所得的答案是“可能死亡”,或许泰里昂会选择放任自流,将命运交给达留斯自己去掌控;然而,情况是“必死无疑”或者亲眼目睹达留斯遭遇生命危险的话,泰里昂大概无法眼睁睁地看着曾经的兄弟死亡。

既然泰里昂的心理状态不足以面对更多的残酷,他可以代替对方做出选择,也做好了随后承接泰里昂怒火的觉悟。

无知是幸福的道路,沉默是最优的决断。永远忘却今天所发生的一切,没有比这更好的结局了。赛拉斯完成了对自己内心的说服,将歉疚熔毁在他的理智之中。

再度睁眼,他的心中已经笃定了放任达留斯死亡的决心。即使会引起泰里昂的愤怒,遭到怨恨,也好过将过去的镣铐重新戴在他的身上。泰里昂终于与过去做了了断,以伤痛换取自由,但在伤口愈合之前,还不能算真正的结束。作为同伴,他能做的就是给予痊愈时间。

普莉姆罗洁向他做出了会帮忙隐瞒的暗示,可这也提醒了赛拉斯,仅凭他一人的沉默是不够的,他的同伴也都具有清醒的头脑。即使没有关于龙石的信息,欧尔贝克凭着他丰富的经验,也很有可能会意识到达留斯的危险。

“这些盗贼,他们撤退的行动并不慌乱。即使是军队,恐怕也很难保证有序撤离。我不认为这群盗贼有胜过军队的素养……”

听到剑士洪亮的嗓音打破了深雪之中的寂静,赛拉斯抬起头,注视那个伟岸而磊落的身影。说出这样的判断,他是想要追击吗?虽然能击杀达留斯是好事,可泰里昂势必不会同意,更不会让他独自一人前去。只要折返,那么大概率就会直接见证反叛的场面。

在欧尔贝克口无遮拦地告诉泰里昂一切之前,他需要警示对方。既要传达到阻止的含义,又不能太过明显,让泰里昂意识到达留斯正深陷危险之中。此外,最重要的是说服欧尔贝克,即使意识到了事情真实的流向,也愿意保守秘密。

——如果他的此番发言,是出于心中的正义,那么更有利于他想保护对象的结论,就能说服他吧。

“欧尔贝克,就让他们逃吧。只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

欧尔贝克经历的战争将他磨练得敏锐。在计策与谋划上,他全然地信任着赛拉斯,却能在第一时间凭直感察觉同伴的异常。做出与平时风格完全不相符的举动,一定也不会被疏漏忽略。

“当然,我无意表彰——”

“我们在这里的任务已经结束了,不管他们之后要逃亡到哪,也和我们没关系了,对吗?”

更为明显地向剑士示意自己的态度,他刻意地压抑了往日温和的气质,使自己的表情看起来严肃或是冷酷。这可以阻止欧尔贝克继续谈论这件事,只不过,能不能想到更进一步,并保持缄默,这依然取决于欧尔贝克的选择。赛拉斯对此没有十成的把握。

参与泰里昂与欧尔贝克的争吵,容易引起注意,为了不被泰里昂看出端倪,虽然担心,也不能被卷入其中。

欧尔贝克最终选择了相信他会做出最为妥善的决定,因而在不泄露的情况下接受了放任达留斯的提议。最后剩下的顾虑,就是泰里昂自己会不会察觉这件事了。

赛拉斯可以隐瞒一切他所知的,却无法欺骗自己,替泰里昂做出选择,其行为无疑是一种逾越。傲慢地认为这是“最好的结局”,却对泰里昂本人的意愿置若罔闻,自负地剥夺知情与选择的权利,自私地希望泰里昂追逐未来而非沉湎过去。泰里昂即便认为这是不配得到原谅的行为,他也无法反驳。

达留斯的死亡是赛拉斯的刻意为之导致的,如果这么想,能够缓解泰里昂自身的矛盾和痛苦,那么他愿意承接所有的恨意。所以至少,不要现在就意识到真相……

“赛拉斯。”所害怕的声音,却偏偏在此时响起。

“嗯?”隐藏了自己的慌乱和心惊,为了不暴露自己难以稳定的声线,他尽可能简短地回应。

“关于你的计划,我记得有提到过封锁逃亡路线的事,为什么这一部分最终没有用上?”泰里昂思索着,微微抬头,冷白色的天光使他的内心逐渐明澈,“既然阻止了欧尔贝克,那么你打算怎么做?”

“那是——”

舌尖轻抵上颚,伶俐的言辞却没有像以往一样随着他的意愿而唤起。他该如何回答这个疑问?是生,那他本该追踪剩余盗贼的踪迹,避免局势失控;是未知,又为何在毫无根据的情况下阻止欧尔贝克;剩下的唯一答案,其决则为死。

难以续写的乐曲,自相矛盾的剧本,无法圆过的谎言。纵使千虑,百密一疏——根本就没有可以使用的借口。

泰里昂抓住了他的手腕,迫使他停下脚步。冷色的眼眸相对的瞬间,赛拉斯试图保持平静。也许是他依然在五官的某处流露出了心虚的迹象,又或者是那点伪装在他们的熟稔程度之下已经不再起作用,泰里昂的眼神令他的内心颤抖起来。

“你难道……那些盗贼,还有达留斯,他们会怎么样?”

极寒凝固了他的血液,心跳在这一瞬几乎跃出胸膛。

5新生

“浆果汁,还有……唔,角落那桌的一杯麦酒。我放在哪了?”

泰里昂的手掌掩在杯口,趁酒保转身检查量酒容器的瞬间,手的姿势调换,手掌之下露出了除却的浆果汁之外的另一酒杯。战前本该是禁酒的时间,但此时一杯温酒最能让他冷静下来。只要不宿醉,酒精反而能让他摆脱不安的内心并睡个好觉。

怀抱着得手的满足感,泰里昂握着杯子上楼,回到被租下的、用于作战会议的四人间。他的归来为本就挤着七个人的桌子引发了一阵调整座位的混乱,最终林德打了个哈欠,将她刚刚捂热的脚下领地让了出来,趴到了海茵特的脚边。

他把那杯浆果汁递给已经持续讲了一个小时以上,喝光了热牛奶的赛拉斯。赛拉斯低头看了一眼两个杯中相似的色泽,朝他眨眼示意,而后起身,继续方才未完的讲解。

“海茵特,我希望你带着林德和特蕾莎一起留意教会正门的动静。我们不知道达留斯手底下究竟有多少人,在击溃他们之后,造成的局面可能是爆发性……甚至灾难性的,我需要你们帮忙控制局面。假若出现伤员,届时就拜托欧菲利亚和亚芬了。”

“哎?我和林德是并列的吗?!”

在同伴们纷纷点头之后,传来了商人少女的感叹。赛拉斯轻轻笑了一声,而后将指尖点在他方才凭着记忆画下的诺斯利奇的地图之上,他们发现的另一处入口。

“不出意外,我们也会原路返回。但我无法确认教会下层的地形,也可能有其他的通道或是出入口。不超过两处的情况下,我们四人也可以完成封锁。虽然不可能独自面对数量远超于我们的敌人,至少能阻止周边的居民带受到劫掠。具体的安排,得潜入之后才能判断了。”

泰里昂捧着杯子,默默在脑海内回忆着作战的计划,直到他厘清每一个时刻他该身在何处,达成怎样的目标。

赛拉斯负责思考,而他则会执行。在威尔斯宾克,他与赛拉斯做出了这样的约定。虽然在面对冗长的解说时,他总不可避免地表现出不耐烦,甚至于是嫌弃,实际上却没有漏听过任何一句。

封锁路线,作为计划里唯一未明确的部分,他也没有因此就轻视,可是直到现在,赛拉斯依旧对此只字未提。遗忘?疏漏?不,他不相信赛拉斯会忽略如此重要的部分。剩下的可能,仅有他认为“没有封锁必要”,或是赛拉斯改变了他的计划。

“剩下的盗贼,无法造成多大的威胁,理由我已经说过,管理太松散了。而达留斯,死亡的可能性极高。”

“是因为什么?我们对他造成的伤害不致命。”

赛拉斯的眼中的晦暗渗透到了嗓音,缓慢而低沉地说出惊悚的语句:“死于……他最恐惧的事。”

刺骨的寒意钻进骨与肉的缝隙,毕竟刚与达留斯争论过这一话题,泰里昂当然知道赛拉斯所指的是什么。也许是缺失了关键的推导因素,他无从作出相同的推论,却清晰地知道,赛拉斯所说的,是被余下的两位同伴也认可的事实。欧尔贝克的忽然妥协,普莉姆罗洁与赛拉斯单独的谈话。如此一来,那些反常就都能说得通了。

“不要去试图追上他们。”留意到盗贼转动脚尖,似乎是踌躇着如何行动的迹象,赛拉斯伸手拦在泰里昂面前,“已经太迟了。”

“你怎么能确定?”

“我们的路线与其余盗贼,还有达留斯……是相反的。既然我们已经快要到达出口,现在折返,不可能追得上他们。现在盗贼团也许进入了混乱,这里的地形狭窄,光线昏暗;离开废教会,众目睽睽之下,抢夺财物面临的风险就不只是达留斯一人——我不认为他们可能等到离开教会才动手。”

一字一句,落在泰里昂的耳中,都足以使他信服;即便他尚未在愕然之中来得及接纳学者思维迅速而信息密集的话语,相信赛拉斯的判断,那是已经进入情感与本能的下意识行为。而他越是相信,就越感到遭受欺瞒的痛楚。

欧尔贝克和普莉姆罗洁同样知晓答案,尽管不知道他们是何时联络确认了情报并统一阵线,但是显然,始作俑者无疑就是眼前的学者。孤立精准地切中信任被割裂的旧伤,再也难以遏制心中翻涌的情绪,泰里昂揪住了赛拉斯的领子。

“你明知道——却不告诉我?!”菱形的宝石胸针硌得他掌心尖锐地疼,但是比起他心中的伤痛,这根本算不上什么。

被揪住领子的学者呼出一口急促的气息,对于应得的惩罚,他不能回避或是挣扎,因而只能垂下眼睑,等待泰里昂的拳头落在他的身上。而即便是这样,他也没有流露出一丝退让之意:“如果你要折返,我无论如何也会阻止你。改变不了结果,前去确认只会增加无谓的风险。”

“你这家伙……”不自觉地,他的指节绷紧握拳,而后举起。

明明只要将计划告诉他,无论有多困难,他也一定会照做……

“泰里昂!”普莉姆罗洁的喊声斩断了他痛斥赛拉斯的语句。欧尔贝克的眉皱起来,知晓身为同犯的自己没有劝说的立场,他没有出手阻止。并且,他信任着泰里昂。

泰里昂咬了咬牙,却终究难以对同伴动手。他松开学者的领子,仓皇地后退几步,为二人彼此整理思绪留下了充足的空间。

赛拉斯的目的,应该正是为了让他发泄怒气,如此一来,达留斯的死亡就绝无他的缘由,也不会因此而自责。虽然是自以为是到不揍一顿就不痛快的决定,但是如果真的朝赛拉斯挥拳,那就等于在无形中承认,达留斯对他的重要性,足以令他怨恨自己的同伴。

要狠狠地否定赛拉斯的猜想,就不能如他所愿,必须以其他方式解决。泰里昂收回手,让寒风吹熄他的怒火,与此同时,一个疑问却在他的心中升起——赛拉斯为什么要隐瞒。

早在旅途的伊始,他就隐约感觉到,学者的思维速度和跳跃性都超过常人,要想追随他的思路,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不过,随着关系的加深,他也早已找出了应对的方法——赛拉斯不会因过程的曲折便迷失自己的目的,因此,只要从事件的结果逆推即可。

稍一冷静思考,赛拉斯为了计划的执行而隐瞒他,这一点本就值得怀疑。甚至,确保达留斯死亡的优先级都不是那么高,似乎避免他接触到真相这一点被放在了更高的地位。不是为了计划而隐瞒,而是他自己,本身就是影响计划的最核心因素。

看来战前的自己表现得太过犹豫,让他,还有欧尔贝克和普莉姆罗洁担心了啊。

原来如此,为了照顾他的情绪,不惜主动背负一切——这是与赛拉斯理性的冷漠所不相符的举动,说没有丝毫感动而想要原谅的想法,那也是谎言。只是,过度保护的行为也同样足以令他感到愤怒。

“赛拉斯,我知道揣测别人的想法,这是你的习惯了。但既然我们是同伴,不确定的时候,不妨还是直接问出来吧。”

“什么……”赛拉斯怔住,注视着泰里昂的视线焦距飘忽。这是再正常不过的,通俗易懂的话,但就连他却没法用引以为傲的思考能力得出这句话的含义。

“你在担心我吧。你认为,我在乎达留斯,不愿意杀他,所以想代替我做出决断吗?”

赛拉斯犹豫着是否承认这句话,而当时间从他身边徘徊踱步超过了三秒,沉默就已经代替语言成为了肯定。

泰里昂的嘴角柔和下来,低沉而轻松的情绪融化并覆盖了苦涩的滋味:“果然是这样啊。确实,在此之前,昨天……甚至与达留斯交战之前,我大概确实还在犹豫吧。我不希望他死,因为那太容易,而我对他的恨早就快要忘却了。不过,在达留斯以你们为借口,挑衅我时,我才意识到,必须变得更坚定才行。”

欧尔贝克问他,他是否要宽恕达留斯。他回避了这个问题,因为真实的想法远比欧尔贝克所描述得卑劣,他难以启齿。

宽恕——对他来说,这是一个太过宏伟的词,身为盗贼的他并不具备这样的眼界。又或者说,虽然他不执着于对达留斯的仇恨,但这不代表他能做到以德报怨。

诉说着他的同伴不值得信任,描述会遭到背叛的他的愚蠢,以及在狂怒之后,将剑挥向他身后的三人。达留斯的每一步都使得泰里昂的内心更加坚定。

想要相信,想要保护。将过往的回忆与此刻心中清晰的重要之物相较,心中的天平明确地斜向了一侧。达留斯的分量——那个苹果的分量,远比他想象的轻。

达留斯是妄图将自己想法凌驾于他人之上的,自卑也自负的人。比起泰里昂还活着这件事,他更难以接受的是泰里昂愿意接纳并相信他人,正是那副信任的模样令他气急败坏地尽显丑态。

达留斯难以承受自己的失败,观念上的击溃远比刀剑之伤有力。夺取他的性命绝非最好的惩罚,让他在后续的人生面对自己的错误,忍耐败北的屈辱,这是泰里昂决定给予达留斯的复仇。

——而如果这会令他的同伴为他担忧至此,在过去与未来之间,泰里昂还没有愚昧到无法做出选择。

“所以,我要告诉你,赛拉斯,你是错的。我既不会怨恨你,也不会折返。别太看轻你的同伴了。”

泰里昂向前走去,将话音抛在身后,给予赛拉斯思考并修正认知的时间。那个学者太过迟钝,想必不会立刻醒悟吧。泰里昂不指望他立即得到答案,那是对赛拉斯而言最困难的课题。

“都已经到出口附近了,也没办法再折回。尽快去确认外部的情况吧。然后,回到酒馆我要痛宰你们一顿。”

“那当然可以……不,不对。只是这样?”赛拉斯下意识地回答,而后才意识到他究竟答应的是怎样一个容易的条件。相较于他的行为,这甚至不配称为补偿。想要道歉,只是他清楚,自己盲目地开口给不了泰里昂满意的答案。

“啊,那样就好。最后,让我再提醒你一句吧。”走在最前端的盗贼转过身,沐浴在日光之中,泰里昂的身影令赛拉斯感到眩惑。

不知不觉,那个畏畏缩缩,拒绝着相信的盗贼,在心灵上的成长已经远超过他的预想。甚至,或许已经领先了他们之中的很多人。

谁是率先踏足未有踪迹先导者?谁是迷茫而追寻着足印的后继者?

“赛拉斯,当你在观察我们的时候,是不是忘了考虑自己对同伴的影响?”

越精密的观测,会使观测得结果产生越大的偏移。当他殚精竭虑地拼尽一切感情去揣度对象的想法时,所见的心灵也会不可避免地与他的情感产生回响。

在他谱写事件的发展,将每一个角色放在预定的剧情轨迹时,他便是剧外人;在他的感情与舞台上的每一个角色相连时,他已是剧中人。

理性与情感的顾此失彼,既死又生的未被观测,唯有当他同时接纳一体的两面,他的存在才不是无解的悖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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