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经由夜枭凝视的夜啼之森或是涨潮后会被淹没的利布尔海滨,接着到达阿特拉斯达姆平原。穿过气温寒凉但不刺骨的森林,护城河后是因繁华而不在夜间关闭的城门。这段路泰里昂走过很多次。最初是对治安过于好的王城感到不适,现在却已经轻车熟路,加之总有一个相同的目的地,这使得他莫名有一种归来的错觉。

他穿着垂至脚踝的黑色长袍,嘴唇附近贴着稀疏的胡渣,围巾挡住兜帽宽大的领口,俨然就是风尘仆仆归来的学者模样。在教育文化盛行的阿特拉斯达姆,这样的伪装就像溪水中黑色的鱼一样难以让人留下印象,而他要来这里寻找一个真正的学者,或者说,仅凭长相就足以闻名遐迩,却依然终日泡在图书馆里的讲师。

一个对他知根知底的人,也是他的雇主。

若非对象是赛拉斯的话,他就不必进行这般伪装了。赛拉斯的住处分明没有其他人,但泰里昂似乎隐约总见到在窗外的街道上,总会有一些学生年纪的人,其中多数是女孩——似乎每次都包含一个白色的身影——在附近徘徊,时不时透过窗户打量着屋内的情况。他虽然不希望被人窥见,也厌恶这身束手束脚的长袍,但更不希望导致赛拉斯与不法分子有来往的传言流出,这会影响到他的信誉。

“这不是很合适吗,泰里昂君。不仅是外表,就连神态也如出一辙。如果将来想要尝试换一份工作,考虑一下学者如何?”最初见到他这身模样的赛拉斯似乎对此赞不绝口,坚称这样的装束显得他的气质风雅,即便他连着几次踩到袍子的边缘差点摔倒。

泰里昂其实不认为偷盗算是什么工作,只要环境足够严酷,穷凶极恶或是老弱妇孺都能学会以此谋生,没有什么门槛,也不需要什么决心,只是失败后所要付出的代价不同而已。

他对于终日浸泡在图书馆的陈腐气味中没什么兴趣,不善言辞的他更不可能教导学生。也许赛拉斯跟很多人都说过相同的话,也许只是谈及另一种生存方式的可能性,但仅仅是切实地考虑过这件事,自己大概从接触到自己本不应该有交集的人开始,想法就逐渐脱离了轨迹。

他以身体挡住可能来自背后的视线,镇定自若地用铁丝快速撑开锁芯,门锁在一声清脆的声音后松开了咬合,如同落花季节的花序一般自然地脱离枝干,感受不到任何的阻力。有几秒钟的时间,泰里昂思考过增强这把锁防盗性能的必要性,但考虑到正面遭遇屋主魔法轰击的代价,自己可能有些杞人忧天了。

几乎是在将门重新锁上的一瞬间,泰里昂就立刻卸下闷热而厚重的伪装。在长袍的下摆刚掠过腰际时,他顺手抽出腰间的匕首,斜向扎入煤油灯的玻璃瓶口。刀口精准而利落地划断石蜡中的灯芯,火焰在一阵猛烈摇晃后被扼杀在中空的断层中,也杜绝了自己被屋外行人目击的可能。感受了一下屋内的气温,他将围巾挂在门口。紫色的斗篷在多年的使用中已经磨损褪色,但不用扮演他人的感觉使泰里昂感到自在。

客厅在黑暗中安静得如一只断了呼吸的兽,偌大的一层楼没有半点生命的气息,如果不是楼梯口隐约透出的暖光,泰里昂总是有自己是进入了某座鬼宅的错觉。以赛拉斯的优渥家境,本不至于过的如此冷清,但赛拉斯极度地厌倦不必要的人际,又对知识以外的事一概提不起劲,以至于他的生活过得有些过于随意和敷衍。除了偶尔会见到临时雇用的打扫的人,赛拉斯就是这片空间唯一的活物——仿佛是被书封印在这里了。

没有外出的情况下,这个时间屋子的主人只会在书房。赛拉斯对观察人有着异乎寻常的癖好,但泰里昂猜想他是不想在写作时分心,因此书房在二楼背朝街道的方向。房间的窗户朝北,树荫遮蔽,肆意舒展的杉木几乎要在玻璃上匍匐生长,因此总要在白天也点起煤油灯来照明,一如本人的古怪。他一旦落座就是几个小时的绝对专注与雷打不动,如果哪天赛拉斯突然变成了一柱藤蔓,直接跟椅子长在了一起,泰里昂大概也不会感到意外。

敞开的房门揭露了本人过于没有危机感的性格。赛拉斯侧对着门,桌上厚厚的羊皮卷已经堆起了一个锥形。其间他打过一次哈欠,而后像是为了振奋自己,赛拉斯将笔换到左手继续写。泰里昂印象中似乎听说过他有这样的习惯,不过这是第一次亲眼所见。他在观察中渐渐有些走神,手下意识地在门框边摸索,探知门锁的结构,在拨到把手时,引起了细微的金属声。

听到门口传来的响动,赛拉斯立刻停下手中的笔,在看清来人后,脸上的倦意一扫而空。

“泰里昂君。”

“嗯。”他刚才稍稍犹豫了几秒——好吧,也许是几分钟要不要敲门,既然赛拉斯察觉了,就当作已经敲过了。

“我猜想以你的行事效率也许会在近期归来,如果再晚半个月就该进入雨季,到时的平原会变得泥泞难走……见到你是这段时间最令我感到高兴的事。旅途是否一切顺利?一直没有收到你的信,我很担心。”

“很好。如果你能学会不要每次都对我进行侦查的话会更好。写信,我还是太不习惯。”泰里昂将手搭在赛拉斯的肩上,示意他没必要站起来表示欢迎,又低头看了一眼,赛拉斯似乎对于未尽的寒暄依然有很强烈的执著,他叹了口气,“不用这么急着叙旧吧,我又不会立刻离开。”

“没有写信报平安的习惯,那么总得允许我的关心吧。”

“不是我拒绝你的关心,而是这家伙,它实在是太沉了,我一刻也不想多忍受背着这玩意行动不便的感觉。所以讲讲正题,关于你要的东西。”

泰里昂面无表情将一个用绷带缠得严严实实的重物在赛拉斯面前展开。绷带展开的过程中,不断有沙土落在书桌上,几粒光滑的石子弹了两下,叮地一声撞在墨水瓶上,然后滚到赛拉斯写了一半的手稿上。但赛拉斯只是用手托着下颏,聚精会神地盯着那露出了一角的物品,对于弄脏了他书桌的事毫不在意。

最终展现出来的,是连植物的枯茎与残根都没有清除干净的有着黑白斑纹的岩块。泰里昂在一根倒塌的立柱旁找到了它,即使时间的消磨已经使这周围的建筑面目全非,但泰里昂还是敏锐地注意到,这就是赛拉斯所提及的遗迹,而后将它收纳起来——一块刻了不知道什么文字的断壁残垣。

赛拉斯用手指轻轻抹去覆盖在残片上的砂砾,而后将被风雪与苔斑侵蚀得几乎不可辨识的一面朝上旋转了几次,直至神代文字呈现正确的方向:“没错,就是这个。你在哪里找到的?”

“伍多兰的北部,一个山谷,那里有很多——”注意到赛拉斯在瞬间燃起热情的眼神,泰里昂将后半句话吞了回去,回避似的想要向上扯自己的围巾,却摸了个空,这才反应过来他早就将围巾留在了玄关处,“别想了,你不会觉得我能从山上把比屋子还高的柱子搬回来吧。那是什么表情,说了没有就是没有。”

泰里昂像是为了让赛拉斯尽快收起那像是有着穿透力的目光,甩烫手山芋似的将一沓裁剪歪斜,排列也不怎么整齐的厚纸抛到他面前。风阻作用在所有展露在外的边缘,使纸张在落到桌面时稍微散开了一些。深浅不均的铅灰的痕迹布满了纸张的表面,如果不仔细看,或许会以为这些纸曾经包过炉灰,但赛拉斯几乎一眼就辨识出了由道道深色线条勾勒出的断续的文字。

赛拉斯见过泰里昂是如何保存这类纸制品的。为了塞进他那随身的口袋里,纸张这类通常没有实际价值的东西往往会被他叠成巴掌大的厚块,并且和口袋里的其他东西互相磨损,最终变成破破烂烂的形状。但是此刻,泰里昂展开的图纸却异常平整,不仅少有折痕,甚至不见一点卷角。或许是因为他不知道如何准确地抄写或补全这些古文字,索性直接拓印了下来,而后重新用重物将其压平。

他仔细地一页一页浏览过去,如咏唱咒文般平静地低语着,将它们以几种不同的方式重新排列了顺序至再也无法找到最优解,才缓缓抬头道:“这真是超乎预想。对于历史学与魔法学的学者们来说,这些文字是无价的。泰里昂君,为了你的慷慨与体贴,我必须支付额外的报酬。”

啊,又开始了,一边说着过分热情的话,一边提出令人难以拒绝的事。泰里昂总是对赛拉斯这样的态度感到无奈。赛拉斯支付的报酬一向高昂,又总是变着理由地给他加价。如果是他偷盗得来的财物,泰里昂从不介意卖得一个更好的价格,甚至欺诈也习以为常。但赛拉斯的目的显然倾注了好意,而盗贼的赃物里从不包括人情。

“遇到高价倒卖古董的人,你会被讹很多钱。很遗憾,我对黑商的活没什么兴趣。况且,我刚在附近的城市完成了一些其他的委托,再这样下去,我恐怕会成为最富裕的盗贼。”

“嗯?你接了其他的委托吗?”

“是啊,虽然不喜欢这种一板一眼的模式,恰巧遇到感兴趣的任务,倒也没什么所谓。”

泰里昂背对着赛拉斯嗤笑。卸下了那个令他肩酸的石头,他顿时感到身体轻松了不少,猫一般悄无声息地走到占据了这个房间的一整面墙的书架前。赛拉斯对自己的藏书很珍视,远行归来也必定要对冷落了许久的书架进行一番打理,因此始终是整洁的状态。唯独在书架底层的角落,某个堆放了赛拉斯自己著作与论文的“废物堆”,因为本人没必要再过多地翻看了,上面常年积了厚厚的一层灰。而现在,书架上出现了一块没有沾染灰尘的矩形,醒目地彰显着此处的缺失。

泰里昂将食指搭在在矩形的边缘,而后移开,又瞥了一眼稍远处三个并排的指印。虽然大小相似,但是显然后者的前端要稍尖一些。更早的痕迹多数已经被再度掩埋。

这是他们两人之间的默契,所有的秘密都藏在细微的痕迹中,不消弭,却永远隔着一层朦胧。他们能看到对方的踪影,却不能明晰彼此的行动原因——直到泰里昂把那层屏障也顺便偷走了。

他轻轻捻去指尖的灰尘,又为了让声音不戳穿自己的情绪,刻意维持了冷静的声调:“额外的报酬就不必了。比起这个,我有别的事想要问你,赛拉斯。”

2  

在旅途的终点,泰里昂解开了他的心结,也失去了他的方向。八位旅人之中虽然有不少决定继续旅行,但有家乡在等待和注定了漂泊终究是不同的感受。独行的道路依然充满了未知与不确定,泰里昂知道自己是唯一该回归阴影中的那个人。

多数拥有他这般战斗技巧的人,不会满足于盗贼的身份。他们会渴求更丰厚的报酬与名望,或许也能借此摆脱不光彩的身份。但泰里昂厌恶过多的人际关系,而偷盗始终是他最娴熟的技巧,也是他的生活方式。

就当他以为,自己大概和这些曾经的同伴再不会有交集时,赛拉斯在他途经阿特拉斯达姆时找上了他,将他邀请到家中,并告知了委托的内容。

他需要泰里昂到更为偏远的地方寻找尚未被发现的与神代有关的遗迹,并带回少量的样本。而他本人则因为突然得到大量封存的书籍,整理工作尚未完成,暂时无法抽身。

在看到那文字密密麻麻,仿佛是从律法书上撕下来的一页委托书后,泰里昂对赛拉斯缺乏常识这点的印象再一次加深了。因为大概只有真正无法理解常识的人,才会对一个盗贼循规蹈矩,并期望自己的模仿的可以奏效。如果不是常年在不断地伪装中练就了卓越的表情管理,他现在的神色估计会非常扭曲。

委托书——对于盗贼来说,这简直就像故意将线索丢在警卫的眼皮底下,或是在失窃地点旁留下“大盗泰里昂”的署名,滑稽荒唐得可笑。但也许赛拉斯是想用此来表示重视,于是他忍住将这证据就地用荒火销毁的冲动。

“这样的委托令你感到为难吗?”注意到了泰里昂的表情,赛拉斯略微侧过头,身体倾向一侧,将二人的眼睛置于相同的水平线上,关切地注视着他。

“不,只是没必要写这种东西。直接告诉我,你需要什么就行了。”

泰里昂对于委托的内容并不抗拒,他只感到其中有些难以理解的原因。以赛拉斯的性格,绝不会为独享知识而感到优越或满足,所有由他带来的知识,终有一日是要重见光明的。对于多数清高的学者来说,盗贼这样的人肮脏得似乎只是听说都感到污秽不堪。赛拉斯要如何解释研究的信息与样本从何而来?与盗贼合作的事一旦被察觉,必然会使他遭受质疑。赛拉斯本人不可能没有考虑过这一点。

“我说,你这委托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吧,有必要找我吗?”

而泰里昂也清楚,问及这样的话题,赛拉斯总能滔滔不绝地为他讲出无数理由。也许是热忱,也许是对于使命感的凛然,总之……很长。

“当然有必要,泰里昂君。古代文字的研究绝不是什么安全的任务。神代的历史一直是学者研究中空缺的领域,任何这方面的发现都足以撼动世界。也有很多人为了妄图借助魔神获得他们本不能企及的力量,这你也已经见过了。有许多学者会独享研究的情报,将珍贵的古迹占为己有,又或者为了金钱,将研究的结果卖给觊觎这力量的不法之徒……”

“你就是想说,既然我已经知道了,至少不会再做出和那个校长一样的事。不怕我在把东西给你之前,先把情报卖出去吗?”

“不,我相信泰里昂君有自己的信念,不是会为了金钱不择手段的人。如果觉得报酬令你难堪,需要转卖情报才能补足收益,我可以再加。”

泰里昂想,他不是故意要怀疑赛拉斯,所以用他的技巧去辨别话语的真假,这只是他对于感情流露的防御本能。实际上他很清楚,即使是说着让人羞赧的话时,赛拉斯也是诚恳的,正因为如此,他才引得那么多人为他付出真心。那双眼睛像是克利夫兰德眺望尽头的海,任由日光穿透其蔚蓝而清澈的本质。天与水的界限本不该交融,而太阳甘愿在日落之时为此沉没。泰里昂难以接受那样深沉的目光,于是别过了头,举起委托书将视线一刀两断。

“你们学者的工作……收入是这个程度的吗?”泰里昂低头看了一眼末尾的报酬金额,立刻就被那可以称作“冗长”的数字震惊了。

泰里昂在转手偷盗所得时,买主的出价上下限浮动极大,但无一不是试图将价格压到最低,并且竭力避免为偷盗过程的艰难买单。而赛拉斯——即使这远非泰里昂见过最高的开价,他也可以毫不犹豫的判断,赛拉斯不仅不是精细地算出了成交的最低价,反而提供了他能负担的最高价格。

赛拉斯是他见过衣着最为张扬华丽的学者,至少他没见过其他的学者敢将镶满宝石的坠链直接装饰在斗篷上。同时,赛拉斯的学生则比他本人更为出名,即使是最孤陋寡闻的阿特拉斯达姆人,也不可能没有听说过“平原的太阳与月亮”。泰里昂无法分辨赛拉斯是对于金钱缺乏或不需要规划,还是身为一个学者,愿意在学术的研究上承担庞大的开销。无论如何,他也只能用全力以赴来回应赛拉斯的信任。

他将委托书卷起,收到随身的行囊里,又小心地将它压到底部避免遗失。

“可以,但先说好,我不是什么雇佣兵。就算是拿钱办事,盗贼也不会为了任务目标赌上自己的性命。”

赛拉斯点头:“这是当然,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请你优先确保自身的安全。文物损坏了还能修复,身体的伤就没那么容易了——我希望泰里昂君不要为此受伤。”

“暂且不要抱过高的期待,我不擅长分辨神代的遗迹,再说了,能不能找到还是未知数呢。”他刻意地无视了后半句,把行囊挎在腰上,然后用斗篷将其与瘦小的身形一起遮住,“在这座城的事情完成之后,我会立即出发。不确定需要多久,总之不会太快,这段时间就别想这件事了。”

“有任何进展的话要给我写信啊!”赛拉斯在微笑的时候眯起眼,敛去了神色之间的锐利,于是他所见的一切都令人赏心悦目。泰里昂不由地感慨虚浮的礼仪是何等恶劣,以至于让赛拉斯这样罪恶的人也能看起来和他见过的最华美的珍宝一样迷人。

“谁要写那种东西。”泰里昂将那些不合时宜的想法从脑海中驱逐出去,轻声嘀咕,而后头也不回地转身。在经过书柜边时,他的余光凛冽扫过颜色与质地各异的书脊,一眼就在其中找到了那个布满灰尘的区域。它们在那无数吸睛的拥有华丽外观的藏书对比下,就像隐没于沙粒的金粉,也许会被所有途经此地的游人视而不见,但绝对逃不过淘金者的眼睛。

——赛拉斯·欧尔布莱特。

他本能地理解了书籍上烫金的名字的含义,而后仅用一秒钟便听见了自己心底某个沉睡已久的意识苏醒的声音。一瞬间,他竟然产生了强烈的想要阅读这本书的想法。直觉告诉他,这可能是一个极为重要的契机,一旦错过,有些东西就再也不会与他的人生轨迹有任何交集。犹豫不是盗贼的作风,擦身而过的时机往往只有一刹。面对一个完全卸下了防备的人,要将书藏进自己的斗篷之下并非难事。

在一条街道之隔的酒馆中,他再度将这本不算厚重的书取出,掸去表面沉淀的灰尘,沉默地面对他顺手牵羊得来的战利品。没有褪色的边角,没有长时间闷在阴暗环境下的霉味,尽管长久地遭遇冷落,这本书经历的岁月并不长。

到底还是惯性作祟,每当他进入一所宅邸或是这样算得上富裕的住处,就不允许空手而归,于是本能地搜寻有价值的存在。通常,缺乏实用性、价格也难以评断的书籍是不在他的考虑范畴内的,除非这个物品对他本人来说有难以取代的价值。

回顾旅途,泰里昂发现自己几乎了解每一个同伴的来历与人生经验——除了赛拉斯。这位热衷于讲解的教授,却从未明确提及自己在学校的教学经历,主要的研究方向又处于哪个领域。他的故乡是否在阿特拉斯达姆,怎样的家庭环境能塑造他那敏锐却唯独对自身情感迟钝的性格……

赛拉斯窥探他人的行为偶尔会令泰里昂感到无所适从,而一旦表现出感兴趣,则又会以过分热情而绅士的态度说出浮夸的溢美之词。所谓亲切却维持着一定的距离感,说的就是赛拉斯这样的人了。也许这不是他的本意,只是内心习惯了独来独往,也不知道如何让别人触及自己的生活。

泰里昂过去曾经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处于这样的状态,故而他对这样的态度并不陌生。所以他曾经宁愿压抑自己的好奇心,回避与赛拉斯的交流。但在他从故步自封中解脱后,他无法再对赛拉斯视而不见,就像是见不得过去自己的愚蠢与悲哀。

想要知道这个人在抹去一切修饰后的本质,他在繁冗礼节之外所表现出的好恶与感情。这比盯着猎物的时刻更令他兴奋。

有的人存在的意义,大抵就是为世界不断地带来惊喜或惊吓。泰里昂显然低估了这本书阅读的难度,或者说,在篇幅不受限制时,赛拉斯能往一本书中灌入的信息量。

赛拉斯写的东西并不如他讲解时那般浅显易懂,篇幅达到一半以上的翻译与考据,掺杂着符文的手绘,还有大量计算的公式。也许他在旅途中的介绍还是很体贴的考虑到了谈话的对象。

更何况这是一本中阶魔法的经验性总结,既非面向初学者,也不是为了教学而存在。以常理判断,恐怕没有比这更不适合当入门的书目了——前提是得到它的人不是泰里昂。泰里昂的所有技能,均是在自行的尝试中得出的经验。没有任何人的传授,也没有任何的系统性,只是纯粹地以时间来堆积,终究会有成效。从碎片化的语句中倒推,得知事物的原貌,这正是在酒馆中探听消息的本质。

泰里昂总能得到同伴“学什么都很快,也什么都能学会”的评价,赛拉斯也称赞过他的好学,但泰里昂自认为只是不想放过那些能用得上的技巧罢了……至于有多少知识可以被称作“完全无用”的,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在频繁的战斗过程中,他逐渐感受到自己专注于狙杀单一目标的战斗方式拥有局限。他独自面对数量众多的敌人时总会感到乏力,在配合队友的大范围攻击时,自己的近身战也总是收效甚微,甚至不如他的支援能力。而他已经没有了需要支援的伙伴,无论遭遇多少敌人,都只能由他独自面对。他没有理由错过这个机会。

最先遭殃的就是东阿特拉斯达姆平原上的平原巨蛙,它们富含水分的身体在骤然遭遇低温后,就会变得像初冬湖面的薄冰一样脆。作为最常成群结队出现的魔物,它们是练习大范围法术的最佳对象。

泰里昂虽然可以使用魔法,但这只是偷学来的技巧,而且仅能进行单一目标的定点打击。初次调动大量的魔力,试图使用赛拉斯那样大规模的魔法攻击后,乏力和眩晕感几乎立刻让他跪倒在地。在魔力被瞬间抽空带来的茫然过后,他理解了赛拉斯在战斗中频繁地需要支援,以及总能从学者袍的口袋里掏出用不完的李子的现象。

他觉得赛拉斯是知道的,并且默许了这一切。像他那般敏锐的观察者,即使偶然一次略过了关键的信息,也不可能在这么长的时间内都没有留意到书架一隅的变化。

更何况,与他的委托关系不仅没有因此终结,反而在他一手交过委托物品的同时,另一只手便被塞了又一封委托书。理所当然,就有了第三回和第四回。赛拉斯总能在他回到阿特拉斯达姆前得到下一座遗迹的线索,而泰里昂也因此得以不断更换新的学习教材——不管作为指导老师的赛拉斯是否同样这么认为。

自第二本书开始,泰里昂就不断发现书页上的批注,往往于他的情况有针对性,简直就像是目睹了他的练习过程。他可以断定赛拉斯没有闲暇在夜晚去城门之外散步,否则以他的感知能力,一定会比赛拉斯更先发现对方——当然,考虑到操纵魔力尚且生疏,也不能保证不命中奇怪的对象。

“对于擅长火属性魔法的使用者来说,冰属性的魔法则需要在不改变魔力供给量的情况下,赋予相反的属性,并减缓魔力的流动速度,而非调用更少的魔力……这对于初学者来说往往容易产生误解。”

那段时间李子几乎占据了他日常饮食的一部分,泰里昂闻到李子的气味就有些反胃,到后来甚至一切酸甜的浆果都无法接受。

而赛拉斯则一边苦笑,无奈地告诉他自己最近因为李子食用过度而总感觉胃疼,他很羡慕泰里昂可以从敌人那里汲取魔力的能力,如果可以的话,他绝不会使用李子。

这也许是他曾经的经历,但绝不是现在的,一个终日埋在书堆里的人没有使用魔法的必要。他能感受到赛拉斯的提点之意,正如赛拉斯明白他不愿意正面接受指导的原因——他有觉悟向友人托付信任,却没有决心失去孤独。泰里昂还需要时间来放弃独善其身的生存方式。他不会逃避责任,只是需要时间。

不知不觉,他们的委托关系已经维持了相当长的时间,而他变得能够看懂赛拉斯写的内容。就当他已经习惯了将这作为一种学习方式,而非从中猜测对方的所思所想时,他所期待的内容悄然而至。


“神代遗迹的建筑结构似乎比许多现有的建造方式更为牢固,而多数遗址的体积庞大,远超过现在建筑的平均高度,从山巅至地底皆有分布。以当时的人力水平,很难想象是如何完成这样的壮举。我认为魔法在其中可能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这些魔法在近代逐渐衰微:旧时的魔法为信仰而存在,至少我们不曾见过将魔法应用于农耕或是渔牧。而战争与文明的更迭使得人们不再依赖神明。基础的物资供给被人们重视,而信仰得不到传承。以神话为载体的魔法也随着人们的信仰淡薄而流失了。
“因此,想要使用更为强大的元素魔法,也许向未来寻求更为精密的魔法技术并非一条捷径,真正的答案在潜藏于遗迹的历史中。”

跳跃的篝火令泰里昂的眼睛有些酸痛,被火炙烤过的兽骨零散地堆在角落,也许之后会再被什么饥饿的小兽叼走,啃去残存的零碎养分。泰里昂合上书,眺望远处的山崖在月光下的边缘。在那稀疏的针叶林中,就是赛拉斯希望他寻找的遗迹,泰里昂已经在前一个白昼到访过。褪色壁画上的古代文字他无法解读,建筑结构的精妙之处他也很难完全体会。有时赛拉斯面对这些在书上见过的事物所展现的激情会让本人进入忘我的境界,但他并非不能理解。耳闻远不如亲眼所见震撼,泰里昂在见到自己追寻的宝物时也会有相同的感受。在各自所热爱的事物中,他们一定都能看见外人所不可见的耀眼之处。

所以泰里昂能想象在写这段话时,赛拉斯心中的渴望。也许他对旅途的向往之心从未熄灭,但不得不因现实而搁置了,而下一次启程不知道要多久以后。

泰里昂隐约觉得有些遗憾。如果还有机会一同旅行,他不介意赛拉斯的话稍微多一点。

3

泰里昂设想过,他们之中终会有一个人主动递过橄榄枝,邀请对方越过那道礼貌而疏远的线。但他没想到橄榄枝会从天而降,在随机的时刻敲中他的头顶。平衡打破于书页一角的一行小字。

“如果泰里昂君愿意写信回来的话,也许我就不会对着遗迹里的石头感到思念了。”

隽秀的字迹倾斜在批注的一侧,维持着不变的清晰,以至于在看清内容之前,绝不会意识到它的内容具有怎样的感染力。也许写下它的人只是随性而至,顺手抒发了自己内心的想法,但对于读到它的人来说,无疑是遭遇大雷击魔法般的冲击程度。

这个人真的知道“思念”的用法吗?他究竟有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写什么?

泰里昂曾经以为自己不会再付出任何的信任与真心,但它们在旅途中渐渐被点燃、苏醒。正如他在过去深信自己可以完美地控制面部表情,直到脸上传来热意。

他觉得自己该找赛拉斯谈谈了。

“比起这个,我有别的事想要问你,赛拉斯。”

泰里昂凝视着灰尘的痕迹,让自己的心情逐渐平复。接下来他们的对话也许会让二人的关系发生不可逆的转变,但沉默并不意味着稳妥,一切回音都石沉大海会逐渐毁灭等待的希望。

他将一本书偷走,造就了书架上的空缺,却填补了他欠缺的最后一点决心。他很清楚,那句话只是赋予了一个契机。早在赛拉斯将信任与酬金一并支付,写下那细细密密的批注的时候,他的感情就已经奠定了基调——剩下的不过是让美酒在时间中发酵而已。

赛拉斯感知到了泰里昂语气间的变化,他有些许讶异,却并没有理清这与学生的提问究竟有什么不同:“是什么呢,泰里昂君?”

“我很好奇,你会和你的学生说,你思念他们吗?”

“思念?嗯……我想不会。虽然我有时会想到她们,不过不至于‘思念’。即使是旅途中,由于我的不辞而别,至多担心她们在作业上是否会遇到困难。不过,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疑问呢?”泰里昂所处的位置为赛拉斯提供了一些线索。他起身离开了书桌,走到泰里昂身边,对着空缺沉思片刻,露出了恍然的神色,“啊,你是选到那本书了啊。”

泰里昂抱臂斜睨着他,默认了他的猜测:“哼……竟然在书上写那样的话。”

“嗯……既然你准备和我谈起这件事的话。”赛拉斯食指扣起,轻轻托着自己的下巴,认真地思考着,“我只是记录了当时的想法。这有什么问题吗?”

“只有你这样的家伙,才会觉得没问题。我甚至觉得把你和遗迹里的石头摆在一起非常合适。”泰里昂叹了口气,他已经隐约猜到赛拉斯这样的答案了,但他想听到的回答可不仅于此,“很在意信件吗,我可不记得你有给别人写信的习惯。不算收作业的话。”

“唔,虽然没有给泰里昂君留过作业,不过我很想听到来自你的消息或想法。关于知识的也好,学习的也好——关于我的也可以。”

“哦?关于你吗……你看起来可不像在乎其他人想法的样子。”除非打断你的讲解,或者是,有的人对你来说不一样。泰里昂在心里补充道。

“嗯,虽然我能感觉到其他人的好恶,但他们的想法不会对我产生影响。通常来说是这样。”

泰里昂深吸了一口气。到了这一步,有些话已呼之欲出了,他需要做的只是给予最后的一点刺激,来逼对方思考自己的感情。他不能给赛拉斯过多的时间,否则那愚钝的思考方式,大概又会将他的思维引到荒谬的方向上去了。

他微微侧过身体,凑近了一些,以唯一露在刘海之外的眼睛直视着赛拉斯。他们的距离很近,泰里昂需要轻微地仰视才能迎上赛拉斯的目光。盗贼极少能接纳有人进入这样无法做出防御的距离,对赛拉斯来说亦然。

“那如果是我说,我不怎么喜欢你呢?”

赛拉斯一愣,惊愕的神情诚实地揭示他从未料及这样的反应。他几次试图开口,又收回了即将说出的音节,似乎是经历了一番艰难的措辞,最终的语气有些低沉:“泰里昂君这么说的话,那就是相当之沉重的打击了。我希望这不是事实。”

得到想要的答案令泰里昂如释重负。方才,不安的情绪就像霜雪中的冷风,令他的呼吸阻滞且刺痛,但在见到赛拉斯更为紧张的反应后,形势瞬间发生了逆转,轻快的情绪迅速占据了上风。

赛拉斯对他的洞察力足够自信,却总是发现不了自己的内心恰恰是视觉的死角,因而为观测不到的东西乱了阵脚。现在,欣赏对方措手不及的狼狈姿态正是盗贼的乐趣,于是他也乐于用手去触碰并抚摸对方的脸颊,感受进一步的错愕和动摇。

“只是个假设,我没有真的那么想。很抱歉让你觉得难过。事实上,如果能再安静一点的话,你是我很喜欢的旅伴——嗯,也不仅是这样。”泰里昂觉得自己的心情似乎在略显愉快的语气中露了馅,不过,以对方的慌乱程度,大概是无法察觉的。

“那么,泰里昂君……嗯……”赛拉斯觉得的思绪已经缠成了一个被猫玩过的线团,情绪由谷底跃至云端的落差令他无所适从。他努力维持着逻辑的顺畅运作,却久违地产生了因遭遇偷袭而落于下风的无力感。似乎他们的话题在某些地方产生了偏移,这不是他擅长的领域,“我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不过需要澄清一点,我可不是什么话多的人。只是一旦遇到令我感到欣喜的人,脑海中就会涌出无穷无尽的想法。有了思绪却不能和对方讨论就太遗憾了。”

“赛拉斯,你应该学会谨慎自己的措辞,否则就要承担相应的后果。不是每个人,都会苦苦等待榆木脑袋主动对他们表白。”

泰里昂忽然握住赛拉斯的手臂,将他拽到身前,抵在面前的书架上。

赛拉斯比他要高一些,宽松的学者斗篷也虚张声势地扩大了身形,这使得泰里昂看起来像是在近身中落了下风,但他知道这并不重要。他的力量用于控制赛拉斯已经足够,敏捷方面更是占据了全方位的优势。所以泰里昂踮起脚尖,按着赛拉斯的颈后,在对方尚未从失衡中恢复时吻上了他的嘴唇。

赛拉斯本就算不上柔韧的身体已经直挺挺地僵成了硬质的长棍面包。他睁大了眼睛,轻微地喘息着,任由泰里昂由嘴唇侵略到齿舌,而后掠夺他的呼吸。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听觉、视觉、触觉……甚至是味觉,五感纷纷在此刻罢工,拒绝为他呈递任何外界的信息——除了面前正亲吻着自己的这个人,他什么都感觉不到。

盗贼也会用这样的方式来偷窃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应该会相当地奏效啊。他回过神后冒出的第一个念头令自己都感到有些不真实。

泰里昂伸出手臂环过他的腰,感受那时常藏匿于斗篷底下、被皮革制的马甲勾勒出的纤细腰线。另一只手则灵巧地窜上他的胸口,在黑曜石的领针处拨动了一下,不费任何力便解开了斗篷的搭扣。像是不满足于这点成果,他又顺手抽去了领巾,衬衫的领口随着他的动作敞开,露出脖颈处浅淡得可以看见青蓝色血管的皮肤。

“泰里昂……你等一下。”赛拉斯的手距泰里昂的腰近在咫尺,却无处安放,局促地悬停在空中。

泰里昂的重心几乎完全倾到了他的身上,胸膛相贴,腰胯相抵,柔软的白色发丝摩擦着他的颈侧,所过之处像被点燃了一样沸腾发烫。他想要扶着对方的身体,但无论是他能触及的腰或者是背,似乎都更为不妥。

“嗯?”泰里昂顺从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眨了眨眼,挑眉看着他,绿色的眼里露出戏谑的神情,“怎么了,赛拉斯?”

到了这一步,即便是赛拉斯也理解了对方的意图。他的大脑飞速运转着。泰里昂显然不打算给他足够的思考时间,他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判断自己的真实想法。

如果说寻找一个优秀而值得信赖的盗贼作为委托的对象,是他身为学者作出的最优判断,那么,自己在写下那些注释时,内心的想法是——

已经当了多年教师的赛拉斯,时隔多年,竟然像他的学生在课堂上那样,缓慢而艰难地举起手:“泰里昂君,我有话要说。”

泰里昂疑惑地盯着那无力地竖在空中的手,尴尬在他们之间盘旋了一秒,他随即被赛拉斯的行为逗笑了。

如果可以的话,泰里昂很想毫不掩饰地直接大笑出声,但这也许会击溃赛拉斯好不容易构筑起的自尊防线,于是他收起自己的锐利,露出了一个温和而无害的笑容,引得赛拉斯又是片刻的呆滞:“嗯,我在听。”

“关于表达是否妥当的方面,我会再思考一下。但泰里昂君是我最想与之交谈的对象,这点是确定无疑的。我希望更了解你,也自作主张地希望你能了解我的世界。有些知识,我从来没有对其他人提起过,但会忍不住对泰里昂君倾吐。据此判断的话——如果你可以接受这样的说法,我想……我是喜欢泰里昂君的。”

“所以你认为,我在不知道你回答的情况下,做出了这样的行为。我很庆幸你终于反应过来了,虽然这对我来说是已知信息。赛拉斯,大概不会有比你更加迟钝的人了。”

解开的腰带似乎比身为主人的赛拉斯更解风情,知道自己该在此刻保持沉默,无声无息地在泰里昂的动作下滑落,在墙角盘成了一个闭合的环。

赛拉斯感到了腰上束缚的消失。他低头看到泰里昂收回手指的动作,才意识到对方不知何时又继续了先前的动作。趁他的注意力被完全吸引时再下手,泰里昂用实践为他说明了何谓盗贼真正的伎俩。

“察觉了啊。”泰里昂低笑一声,毫不掩饰地将摊开的手掌按在赛拉斯的胸口,似乎是在炫耀刚才他解下金属扣的动作有多轻松,并且为以手所处的位置,为下一步的行动发出了预告函,“既然不是反对的意见,那我们就继续吧,欧尔布莱特教授。”

4

教授——也许赛拉斯一直希望泰里昂用这样的方式来称呼他,但绝对,也唯独不是在这种场合。

既然双方都已对感情坦诚,赛拉斯对性也并不排斥。亲昵的举措对他来说是对二人关系的认可,泰里昂对他来说也有足够的吸引力,想要了解对方,无论是什么方式他都十分渴求。但无论是背后的图书,还是泰里昂疑似刻意而为的称呼,都令他不免有些对学生下手的罪恶感。

除了泡在图书馆与学校授课的时间,赛拉斯的日常起居基本就是在书房里兜圈子,因而卧室反而成了不必要的设置,于是索性直接在书房里安置了和床一样大的沙发,方便他随时休息。这毫无疑问地成了他们现在的选择。

“你的衣服真麻烦啊,穿起来不费劲吗?”泰里昂扣住他的膝窝,为束膝上的皮扣感到愤懑。从斗篷、马甲到裤装,这已经是他不知道从赛拉斯的衣服上拆开的第几个搭扣,很难想象这个人每天需要多久才能整理好这一身装束。

“这是没办法的事,我对学者的衣服进行了改良,尽量收束了宽敞的下摆,否则外出时行动太不方便了。”

“也包括这个?”泰里昂敲了敲他的高跟皮靴,然后毫不怜悯地直接将它们抛在了地毯上。皮鞋很容易被荆棘或是瓦砾划伤,因此保养起来非常麻烦,倾斜的鞋底使前脚掌需要负荷更多的身体重量,这在漫长的旅途中是非常辛苦的。每当他看见赛拉斯穿着这样的鞋翻山越岭,他总会觉得这人大概同样地乐于给自己和他人制造麻烦。

“唔,为了便利也是有底线的,如果会过度地损害仪容的话……”

“你就愿意——好吧,至少看起来确实不错。”

泰里昂陡然收回了刻薄的评价。在被束膝扎起的时候,他只觉得相比与上身宽大的法师袍,长袜紧贴着皮肤的腿部线条在视觉比例上过于细了,但在去除了束膝与裤子的遮挡后,他才真正意识到这是多么令人惊叹的结构。

泰里昂不清楚这样的花纹在魔法学上是否有什么含义,但当他将黑色长袜从大腿的中部一直褪到脚底,握住赛拉斯裸露出的纤细脚踝时,他忽然觉得迂腐的学者们似乎偶尔也能想出不错的设计。

当然,是设计本身优秀,还是赛拉斯的身体可以将设计的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泰里昂也无法判断。

而赛拉斯恰好也在进行同样的思考:泰里昂俯身亲吻他的锁骨时,斗篷的边缘从腰际滑落,垂在身体两侧的同时却展现了臀与腿的曲线,不规则的裁剪于浅处可以露出精瘦的小臂,较长处则让完整的身体轮廓隐没在破碎的边缘中。斗篷的流苏轻轻落在他的胸口,如同舞台前的布幔隔断了观众的视线,却更引人遐想。随性却有神秘感,十分符合本人的作风。

“泰里昂君的衣服也很注重外观啊。行动上来说,斗篷其实并不方便吧?太过宽松的结构会妨碍肢体的运动。快速起跃或下落的时候也会干扰到视线。”

“哼,你想的太简单了。宽松的衣服可以遮住手的动作,并且藏起体积较大的物品。对于偷窃来说是必要的。”

“嗯?是、是这样吗?”赛拉斯为自己色情的想法感到有些惭愧,但好奇更凌驾于羞耻心之上,迫使他进一步地询问了。

“那么好奇的话……让你看看也没关系。”

泰里昂又意味深长地看了赛拉斯一眼,似乎对于未尽的动作还有些恋恋不舍。他直起身,向上将斗篷掀到胸口。数个缝在衣服内侧的的暗袋或是系带悬在空中,赛拉斯终于看清了斗篷内暗藏的玄机——备用的数把匕首及短剑,用纸包起的粉末状物,各种偷窃的工具,绳索以及勾爪……很难想象泰里昂是如何在收纳它们的同时不伤害到自己。

“这不是更麻烦吗。”赛拉斯最终这样评价。

与此同时,他注意到的是泰里昂的衬衫并没有结构上的缺损,但是本人不羁地无视了上方的几颗扣子,衬衫从领口一直敞开到腰腹。虽然身形显得小巧,肌肉的纹理却很明显,相较于柔和的五官,似乎身体更有具有力量感。

泰里昂挑眉,昂起了头,任由赛拉斯解开斗篷与腰封,将他的衬衫脱下,搭在沙发的边缘。修长的五指从颈后沿着脊柱向下抚摸着,经过多处的逡巡停留,最终又环过肩膀,似乎是想要拥抱他。

因为仰头的动作,泰里昂的刘海在重力的作用下滑落到一侧,他常年藏匿于阴影中的右半边脸颊便自然地被灯光照亮。

嗯,我倒是不知道这里也有伤,赛拉斯心想。他知道泰里昂手臂与肩胛上分布着零散的刀伤和刺伤,以及贯穿整个右胸的触目惊心的疤痕,但是左眼一直被刘海遮覆,这处最为明显的伤他只在发梢的末端隐约看见过一点。

他的骨架瘦小,那几乎完全是被肌肉填充支撑起的背脊,足以说明他在身体尚未长开之时,便不得不在弱肉强食的环境中掠夺厮杀。而那些伤痕,更是他挣扎着生活的证明。真是艰难的成长环境。赛拉斯心里想,但如果没有过去的经历,他也就不会遇到泰里昂了。

他凝视着泰里昂的眼睛,拇指轻柔地摩挲着眼底的伤痕。固然他为此感到痛心,却意外地发觉自己并不是非常介意这道伤。这其实很反常,毕竟即使是不懂珠宝的人,也会为美丽的宝石被划伤而感到惋惜。

泰里昂认为脸上的伤会让他看起来狰狞可怖,引起其他人的警觉,进一步妨碍他探听消息。可是让赛拉斯见到这道伤,他反而没那么在意,也没有半点要解释它来历的意思:“吓到了?所以我才把它遮起来的。”

“不,我不觉得可怕。泰里昂的样子很可爱,即使是有伤痕,却显得眼睛更加漂亮,而且……平时只是被一只眼睛盯着,心情上的波动或许还没有这么强烈。”赛拉斯的语气平静得如同喃喃自语,似乎是在思考一个发人深省的课题,“我以为我一直缺乏对同性的审美能力,但是你似乎让我意识到并非如此。”

泰里昂的身体不自觉地抖了一下,看来就连他的身体都觉得这句话在正面或负面的意义上有所触动。

“肉麻。”

“会吗?”赛拉斯笑道。亲吻美丽之物是让人感到愉快的事,于是他也放任自己这么做了。泰里昂虽然对他的话表示了反驳,回应却比先前更为激烈。

泰里昂扶着他的腰猛烈向后按时,赛拉斯没有任何反抗的意图,反而卸去了所有支撑身体的力量,任由身体快速倾倒,随后在即将碰到沙发扶手的沉闷撞击来临前被泰里昂的手臂护住肩颈。

他们在接吻时紧盯着彼此,轻咬唇舌以截堵对方的呼吸,仿佛互为猎手与猎物。衬衫被有些急切地扯开,泰里昂的手一路掠过锁骨至胸膛,揉搓着常年掩盖在繁复衣着下苍白皮肤,手指轻轻捻起颜色浅淡的乳粒。赛拉斯在刺激下倒抽一口气,手臂下意识地收紧,在拥抱对方的同时,得已感受泰里昂炽烈的体温。

等他们终于喘息着分开彼此,泰里昂不知何时已经从挂着的斗篷里翻出了一个小巧的扁形玻璃瓶,里面有着淡黄至透明的凝固内容物。赛拉斯眯了眯眼,他隐约明白它的用处,但问题在于为什么泰里昂会随身携带这样的东西。

“这是?”

“史迪尔斯诺的女性会用这种油脂来保养皮肤,不过我一般拿它开锁,所以不需要带太多。”泰里昂轻松地回答。他用手指挑出一小块,以掌温将油脂化开了一些。

“开锁吗……”赛拉斯有些不太妙的联想,不过良好的修养使他没有对此作出评价。虽然在这两项用途中前者才是重点,但他们的情况确实与锁与钥匙有相似之处。

泰里昂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目光久久地在他的身上停留,又与他对视了片刻。赛拉斯迟疑的表情坦白了本人并没有将探究精神应用到自己身上,性经验就是一张白纸,而泰里昂的情况实际上也差不多。但考虑到赛拉斯在情爱方面几乎堆满了回避属性,或许连同性之间的基础知识储备都没有。

泰里昂的考量过程并不艰难,相较于让一个肢体不协调的人自由发挥,他更信任赛拉斯心理上的接受能力。他将油脂均匀地抹在食指与中指上,而后用手掌的侧面敲了敲赛拉斯的腿:“看起来教授在这方面经验并不丰富,那么还是我来吧。”

即便是赛拉斯这样情绪常年被理智所支配的存在,完全将身体的私密部位展露给另一人时,也不免感到羞耻。他其实完全不在意作为哪一方,但泰里昂的年龄要比他小得多,身为年长者的自矜作祟,他觉得自己本应身为引导者角色似乎有些失格。

泰里昂选的润滑显然很合适,手指在推进的过程中几乎没有受阻,但从未触及的部位被异物入侵仍是一种较为不适的体验。陌生的感觉令赛拉斯的身体僵直着,他以手肘支撑着上身,却有些不敢低头看泰里昂手上的动作。固然欣赏泰里昂认真的神色可以令他感到愉快,但同时也惧怕看到自己狼狈失态的模样。

“泰里昂很熟悉这样的事吗?”他试图以交谈来缓解自己如提琴的弦般绷紧的情绪。

“你可以当做是耳濡目染吧。黑市的交易什么都有,加上我经常去酒馆打听消息。除了情报,那也是个谈性的地方,你甚至不需要问,他们就会主动吹嘘。”

泰里昂此刻正回忆着之前目睹或是耳闻的那些香艳场面,以帮助他处理眼前的状况。他本就不指望赛拉斯能够像以此谋生的男孩那般热烈回应,只要不是毫无感觉就已经足够。幸好赛拉斯的身体反应比他预计得更为明显,纤长而白皙的双腿之间明显勃起,至少绝非他试图表现的那般从容。

“那时你几岁?”

“……重点是年龄?”

“如果问我的真实想法,我不希望你在太小的时候就接触这一面。无论是酒馆、黑市……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发生过的事情不会改变。你能维持现在的心境,这很好。”

很显然,赛拉斯又下意识地将他当成了学生一般的后辈,无视他的身份,对年幼者产生了保护的倾向。泰里昂刚准备说些什么,却突然察觉了指尖的触感有所不同。常年作为盗贼的习惯,他触觉异常敏感。探知到肠壁之中存在褶皱或是凹陷,这让他联想到似乎听说过后穴中某个结构的存在。他稍稍于关节处施力,直接对着那片较硬的区域按了下去。

回应他的是赛拉斯竭力克制着,却依然无法抑制而拔高的喉音。剧烈的酸胀感几乎让他的腰部以下失去知觉,但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夹杂着酥麻的快感。

赛拉斯在多年的人生经历中不至于没有自我抚慰的时刻,但来自后穴的刺激体验完全不同,急剧,深刻,令他毫无防备,甚至忍不住出声。这种局面完全超乎掌控的感觉,对他来说既兴奋又恐惧,伴随着神经传导的应激生理性讯号,竟然不自觉地流下眼泪。

对此感到错愕不仅是赛拉斯,也包含导致了这一局面的泰里昂,赛拉斯流泪的模样给他造成了不小的冲击,而他没有料想刺激会强烈到这个程度。尽管他很清楚这大概率是出于身体的反应,而非源自情绪。但也无法判断这究竟是感受到了剧烈的疼痛还是快感。

泰里昂一时不敢贸然动作,他想收回手,却怕再次牵引到敏感的地带。只能将空闲的手搭在赛拉斯肩上,作为安抚,也给予搀扶,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对方的表情。

“赛拉斯?”

赛拉斯产生了自己由于被破防而进入眩晕状态的错觉。他听见泰里昂在喊他,试图触碰对方的手臂来应答,却久久不能回过神,身体仿佛失去了控制般颤抖而无法动弹。视线也有些模糊,直到泰里昂用手指抹掉他的眼泪,才逐渐看清对方显而易见的担忧。

“赛拉斯,你还好吗?”

“我没事。”赛拉斯一开口,就发现自己的声音隐隐有些变了调。他吞咽下少许唾液以润泽自己的喉咙,平复呼吸,压低声调来使得发音不至于偏颇过多,“只是太突然了,出乎我的意料……有些……不,还是允许我不描述那种感觉吧。”

泰里昂皱了皱眉,不明确的答案对现况没有任何帮助。赛拉斯在身体的感受前难以维系一贯的冷静自持,因此他必须保持镇定,如果双方都感到混乱,那就无法继续下去了——但镇定可不代表他的心中十分有底气。

“这不是在战斗中忍耐受伤。你必须告诉我你的感受,我才知道怎么做。”

理性臣服于肉体,冷静溃败于欲望,这对赛拉斯来说绝非什么光荣的事。陈述自己的快感令他有些难以启齿,但他明白泰里昂必定很在意刚才他的失控,此时需要进行肯定的表态,于是以最低限度的准确性进行了描述。

“……会痛,但是并不坏。”

“我会注意一些。”

赛拉斯的回答令泰里昂长舒一口气。这对他来说既是默许,也是鼓励。既然如此,那么大致就没有错,他只需要更注意控制力量,避免造成刚才那样超出对方承受能力的结果就好。

他将依然处于赛拉斯体内的二指分开,朝相异的方向撑开后庭,并以拇指为辅助,对抗穴口括约肌的力量。这些对于身体原本有益的特性将会在接下来的行为中成为疼痛的来源,他必须以足够的耐心来降低阻碍。

与先前的胀痛不同,此时鲜明却不甚强烈的痛感是皮肤与肌肉拉伸超过延展性的钝痛,偶尔有牵涉到极限、仿佛即将被撕裂的错觉,但往往只是一瞬。每在他刚蹙起眉,犹豫是否要呼痛时,便由泰里昂察觉而及时止住了动作。油脂混合着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液体溢出,沾湿了附近一带薄而脆弱的皮肤,赛拉斯甚至能够感到因为湿润的皮肤暴露在空气中所引起的凉意。

扩张过程中依然频频触及前列腺所在的地带,尽管只是一掠而过,细密的感受却缓慢而持续地积累。双腿像是痉挛的前兆般酸痛、止不住地颤抖。他能感到下腹部有轻微的热流,痛觉逐渐消隐,而舒爽的感觉几乎占据了全部的神经传输通路。他知道这样下去的结果,于是握住泰里昂的上臂,以低沉的声音制止道:“泰里昂……你得停下,这样我可能坚持不了多久。”

泰里昂微微侧过头,似乎并不认为赛拉斯所描述的可能性有什么不妥:“那就不用忍耐,就这样射出来也不错。”

“等等,为什么?”在赛拉斯的意识里,这应当是二人之间的性爱,泰里昂的拨撩迅捷而具有侵略性,却似乎最终不打算参与其中,因此他感到不解,也不希望泰里昂中途放弃,“但你不是还没有……”

“不用那么着急。你很抗拒先……啊,是这样。”

泰里昂忽然意识到赛拉斯的想法在何处与他出现了分歧。在他看来,赛拉斯是理智且不会为肉体关系拘束的人,但事实却恰好相反。这或许是二人所处环境的差异导致的,泰里昂所见的肉欲赤裸而直白,而赛拉斯的境遇则宛如温室,任何情感的表达都比映日果的花卉更含蓄。由此,赛拉斯对于性爱的认知,或许比他想得更为纯情。

泰里昂始终对天真的想法感到厌倦,认为那只是为潜藏的敌人提供了破绽和弱点,但这一回,他罕见地并不唾弃这种想法,或许因为是赛拉斯的缘故。反差——也许本人对此毫无自觉,正是因为与冷静得不近人情的性格出现在同一个体身上,才更显得意外且有趣。

赛拉斯的面色一如往常,前胸至脖颈的皮肤却已因而泰里昂的揉搓与舔舐泛出浅薄的红色。凌乱的呼吸声在只有二人的空间愈加清晰,从那抓握着沙发表面至浮现筋络的手,足以想象赛拉斯体内翻涌的血液以及加速的心跳。即使不去触碰他的下体,泰里昂也能猜到赛拉斯欲望的已经濒临决堤,只不过为了双方的体验,仍然勉强克制着自己。

“之后也许会很疼,再要进入这样的状态就困难了,我希望你至少有一些不那么糟糕的体验——你不会觉得可以到此为止吧?来,放松。”

泰里昂如实地道出自己的想法,将他认为理所当然的事,像教学那般清晰地叙述。在他的观念中,既然已经有了决定,不如加速这个进程。于是他握住了赛拉斯似乎被冷落至此刻的前端,手指快速摩擦着上下滑动,以平稳的力度地按压着柱体,指腹挤过渗着液体的孔洞。置于对方体内的手指也配合着律动的节奏一同进出,模拟着抽插的动作。

赛拉斯似乎在惊诧中明白了泰里昂的言下之意,但已经没有了思考的时间,同时来自前后的刺激令他完全无暇顾及其他。如果事态完全超乎了他的掌控,那么交由他能信任的人,或许就是唯一的选择。

他们默契地缄口不言,一时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粗重或轻盈,急促或舒缓,赛拉斯不记得这些节律是何时变化,又归复伊始。在一声闷哼过后,他的意识如巨浪般快速地起落,紧接着仿佛失去了所有的支撑,在视野的苍白中脱力后仰,而泰里昂俯身为他擦去小腹上白浊的痕迹。

“大概就是这样吧……身体也没有刚才那么僵硬了。”

赛拉斯在回神后,后知后觉地发现他身体里的异物不知何时已经退出了。泰里昂将额头抵在他的肩上,侧过头对他低语着,湿热的吐息轻缓地落在他的胸口。这让他感到心中的暖意,不由地伸手,揉了一下泰里昂的头。

“嗯。我该怎么做?”

“就这样,如果感到难受了,及时跟我说。”

泰里昂翻身撑在赛拉斯的上方。他的身形瘦小,即便是灯光所投射的影子完全落在了他的身上,赛拉斯也未感到强烈的压迫,反而有被帷幕遮蔽的感受。又或者是这个人总在别扭之余,将全部的温柔与体贴给予身边的人,所以他只会对泰里昂感到安心。

泰里昂将膝盖顶进赛拉斯的双腿之间,轻轻蹭了一下他的胯部,让那刚刚吐出液体进入休眠状态的器官再度复苏,接着解开自己的袴裤,将压抑已久的欲望坦诚裸露。

沙发的表面过于柔软,泰里昂跪在上面感到难以着力。索性放弃了安逸的柔软表面,左腿踮着地板,右腿弯曲踩在沙发上,手臂直接从膝关节处将赛拉斯的腰部以下拎起;半跪于沙发上的右腿支撑起一个斜面,大腿抵在对方的脊柱后,以腿部的力量顶起半侧的身体。

猛烈的翻转引发了赛拉斯一声低沉而短促的惊喘。他的身体因此大半处于凌空状态,全身的受力点只有背部以及左侧腰后的区域,这让他下意识地不安。而一只手没有支撑点,在沙发边缘垂落,另一侧的肩膀则被挤到沙发的凹陷处,无法自由活动。这种处处受限的感觉促使他费劲地抬手,抓住了沙发扶手的上缘,试图稳住自己的身体。

“你……”泰里昂咬了咬牙,将过于色情的形容咽回腹中。赛拉斯将上半身毫无防备地展露在他面前,完全抬起的手臂露出了光洁的腋下。这姿势如同绑缚,高悬的手臂令他没有任何对身体的防护能力,只能被动地承受接下来即将被施与的一切。

更何况,在泰里昂的认知里,身体只要维持整洁就已经足够,他甚至有些难以想象,怎么会有男性如此精细地打理自己的身体。这让他觉得自己仿佛是打乱整齐的书籍,而后将它们扔在地上的粗鲁的人。

理智上的反省是一回事,如果问及他的真实想法,是否真的想要打乱面前这个人,那么答案是肯定的。

二人身体的角度让泰里昂可以正好抵到赛拉斯的穴口,他凝视着经过刚才长时间的扩张而泛着充血颜色与液体痕迹的私处。以相对能自由活动的右手磨蹭赛拉斯的腰腹,而后一路向上,至肋骨与腋下。抚摸可以转移身体的注意力,令他放松僵硬的身体,同时满足自身对于触碰这具精心对待的身体的饥渴。赛拉斯的身体随着他手指的滑动轻微战栗着,每当这一点颤动被泰里昂感知到,就会被他的手掌覆住,以平和的力度使不受控的躯体镇定下来。

平静的氛围或许维持不了太久,泰里昂以手指撑开一点入口,将顶端刚挤入,便感受到了以下体进入并非那么容易的事。即使已经做了很长时间的扩张,所受的阻抗实在过于明显,紧张而产生的收缩感似乎在推拒着他的行动。

并且,赛拉斯本人似乎完全不知道如何控制自己的身体,重心在不断地调整,令他不得不频繁地配合改变姿势,把控肢体的力度,完全无暇进行下一步动作。

“你可以完全放松身体,这会比你刻意控制更能保持平衡。”

“抱歉,我的下半身似乎不太听使唤。”赛拉斯他的眼尾似乎还有刚才高潮与流泪而留下的红晕,这让他即便是在道歉,看起来也与说着色情的话别无二致。

泰里昂在心中叹气,心想这不愧是赛拉斯能说出来的话,但他毕竟得让赛拉斯身体稍稍放松一些,否则是无法继续的。他试着缓慢地往内进了一些,不出意料,见到了赛拉斯紧闭双眼,抿起嘴唇,似乎是面对受刑而不愿屈从的态度。

都做到了这一步,退路对他们来说是不应被考虑的选项。现在终止对情感上造成的伤害恐怕更甚于躯体的折磨。越是意识到可能到来的痛楚,身体的反应就愈加剧烈,身体的情欲与体力都经不起消耗。温柔在此时就像拖泥带水的优柔寡断。

泰里昂沉默地停下了动作。

赛拉斯随着他这一停顿睁开了双眼,大约是明白泰里昂停滞的原因,带着歉疚的语调开口:

“其实感觉没那么糟,长痛不如……呃——”

他的话截然而止,泰里昂抓住了这个他身体最为松懈的时机,毫不犹豫地直接挺送进他的身体。最为粗大的中端在通过时令他痛到抽搐,眼前一片发白,哆嗦得连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只能死死抓握住头顶那片柔软的扶手,但这样虚浮的触感不能完全化解他的疼痛。无声的呻吟耗尽了他肺中的空气,他觉得自己像一个深陷流沙的人,越是挣扎便越快陷落,直至窒息淹没头顶……

“已经都进去了,赛拉斯。你可以……深呼吸一下。”

赛拉斯勉强将呼吸压在胸腔的上部。如果让他进行判断,泰里昂的行动大概一点也没错。但遭受突然的粗暴,他那错愕到接近空茫的神情溢于言表:“……好痛。”

“你刚说的长痛不如短痛。但我道歉,为了利用你的情绪这件事。”

没有任何相似的体验,泰里昂无法想象在赛拉斯的感受中,究竟痛苦到一种什么境地,以致那样注重形象的人都示弱了。实际上,他也感到鲜明的疼痛。穴口的约束力量过于强了,尽管只有入口处的一端,也已经足够绞得他在两种矛盾又互相促进的感官下微微颤抖。适度的紧缩可以增加快感,但进一步增强,就是疼痛。如果和赛拉斯一起感到痛,那么这算是同甘共苦,还是单纯地扯平了呢?

他的汗水从额角滑落,渗入发丝,将遮着脸的刘海发尾打湿成几缕。这样的姿势对他左手的力量消耗很大,主动挑起性事的责任感与并不理想的身体感受共同倾轧他的意识。泰里昂有些许压抑透不过气的感觉。

艰苦的作战尚且不需要背起心理负担,而他却会为带给对方的痛苦而感到一丝愧疚。

“泰里昂,你感觉怎么样?”赛拉斯弓起身体,想要看清泰里昂的面庞,但动作牵扯到小腹,他倒吸一口凉气,躺回了之前的姿势,“我是想说……你的表情看起来不太好。”

“你还有这个力气来问我。”躯体与内心的双重负担使泰里昂的神经有些迟钝,他花了几秒的时间才理解了赛拉斯话语的含义。来自赛拉斯的关心令他有种角色倒换的错觉。

“啊,我是有些怕疼,但毕竟是自己的感受,究竟怎样是很清楚的。如果是你的话,看到痛苦的表情,我就会有点担心了。”

“不用担心我吧?难受的话我自己就能调整,倒是你,刚才那样……”

泰里昂忽然察觉言辞似乎无法表达自己的感受。除了惊讶,还有不知是否该为之感动的温暖。

“这方面的话,泰里昂并不让人放心。我希望你不要委屈自己。”

“即使会让你难受?”

“泰里昂应该不会做得太过分。”赛拉斯顿了顿,像是回忆起什么似的,“想到你的事情,我好像都忘了感受自己的身体了……这么说来,应该是放松下来了吧。”

“这就是你的专注力吗?出现在这种情况下,该怎么说……”赛拉斯的反应有些超出了泰里昂所能理解的范畴,他一时竟不知道是否该为这样的发展而松一口气。与此同时,他确实感到下身的痛感减轻了不少。如果不考虑身体的适应性,这应当不是心理作用,“好吧,不管怎样……我试试看。”

正面进入的体位避免了直接冲撞到前列腺的可能。泰里昂在动作时仅仅是轻轻地擦过前列腺的边缘,避免给予过于强烈的刺激。他知道赛拉斯承受的能力不强,追求刺激感对于他们来说都没有必要,和缓而漫长的过程更易被双方接受。

摩擦的热量似乎让交合处对于疼痛的感觉有所麻木,又或许是他们都掌握了放松的窍门,被禁锢的感觉在高热下消失无踪,挺送的过程在润滑的辅助下逐渐流畅。

他时不时听到几声赛拉斯忍耐的喉音,但很快,他感到有些别的音色混入了其中。就像蒸馏的佳酿原液缓缓兑入甘洌的清泉,最终配成合适的度数。对于品味者来说,等待这个调制的过程,同样是极致的享受。

赛拉斯对于呻吟的克制力在快感的侵蚀下消弭,最终演变为难以自持、上扬,却不稳定的音节。这让泰里昂回忆起赛拉斯在战斗中咏唱的声音,激情而高昂,令他感到血液沸腾。只有遇到兴奋的事物才能让对方脱离优雅低沉的声线,谜题,危机,或是眼下这般的性爱。

他也未曾料想赛拉斯的声音赋予他感官上的冲击可以影响身体的状态,但事实是,他确实因此而感到热流从耳部扩散至身体,像是某种以曼陀罗制成的依赖性药物,蛊惑着他以持续的动作换取更多如梦似幻的触觉。

熟悉的预兆悄然升腾,身下有更为胀痛的感觉,泰里昂知道自己大致离快感的极点不远。他并不执著于在性事上逞强,也不打算压制自己的快意,更何况赛拉斯先前已经达到过一次高潮,理应对快感的体验要弱于他,忠于自己的欲望也非可耻的事。

他托着赛拉斯的腰,重新让他的身体陷于沙发的表面,而后双腿皆立于实木的地面,便于施展腰部的力量,但这意味着赛拉斯必须主动抬起双腿满足交合的体位。泰里昂犹豫了片刻该如何与赛拉斯说明,却眼见着赛拉斯主动将腿勾在他的腰际,而后脚腕交叠,轻轻地圈住了他的身体。

“是这样吗?”赛拉斯别过头,以一侧的手臂遮住了自己的脸,或许是终于不堪自己的举动。但在有些凌乱的深褐色头发之中,露出了泛红的耳尖。

“嗯,没错。”泰里昂莞尔,他伸手拨撩了一下赛拉斯的刘海,随手替他解开了系着头发的缎带。考虑到之后激烈的行为,大概只会将头发弄得更乱,那么还不如直接让它们散开。

齐整的发尾在布面垂落,泰里昂不由地再次感慨这个人对待自身的精致。如他一般,几乎发型全是自己随意处理的,从后方看起来是否杂乱,根本就不在他的考量之中;但赛拉斯的发尾齐整,在束起时尚且不明显,散开时却能看出这是经常修剪的结果。

“原来如此,我之前还很纳闷,为什么会看中你的书……其实,我的目的一直是这里最有价值的东西。”泰里昂喃喃道。细枝末节的相似感,反而令他幡然醒悟,自己的直觉甚至比意识更清楚他想要的是什么。

越是名贵的珍宝,往往被保存得越仔细——这正如赛拉斯在他眼中所展现的样貌。他以为自己是盯上了赛拉斯的书,但归根究底,书籍只是他接近最终目标的手段罢了。

“你在说什么吗,泰里昂?”

“我在说……你确实很好看。”

“嗯?你怎么也学会说这种话了?”赛拉斯眨了眨眼,他分明听见泰里昂说了与书有关的字眼。而再次问起,泰里昂的答案像是敷衍,放在这种场合又似乎是合理的,这让他怀疑自己大概是被对方迷得产生了幻听。

将肢体解脱出来的姿势令他们的动作不再是黏连的整体,而是像浪一般随动。赛拉斯的身体跟着他的抽送而摇晃,双手下意识地攥得更紧。精致的衬衫在来回的摩擦中不免卷起,叠在他腰线最细的凹陷处,衣襟却在胸口敞开,裸露出已经遭遇了许久冷落的乳尖。

他的头向后仰起时可以看到不甚明显的喉结,只是微微地凸起,勾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并随着破碎的叫声略微滑动。却又强撑着低下头,执拗地注视着他动作。偶尔因为被碰到了敏感点而眯起双眼,但自始至终没有移开目光。仿佛让他感到快慰的并非肉体,而是来自视觉上的感官。

不必多说,他也明白这是赛拉斯观察人的习惯,探查对方的反应之于他来说本身就是一种精神满足,性事在他看来或许是更为新奇的体验——这是以赛拉斯的常态来推断的,此外还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赛拉斯也许仅仅是注视着他便能感到满足,但泰里昂光是想到这种可能性,就已经感到羞赧。

被注视着进行,这让泰里昂感到身体如同经过烈火烧燎,也许他掩藏在刘海之下的面红耳赤早已被赛拉斯察觉,但他已经顾不了这么多。下腹的热度攀升,暖流朝着二人交媾之处汇集。泰里昂扣着赛拉斯纤长的腿,正准备以最后一波加速来使自己释放,却看见赛拉斯双眼微微睁大,表情由些许的迷惑转为惊慌。

“泰里昂,不太对……”

箭在弦上,敏锐迅捷如泰里昂也难以在冲刺的过程中刹住步伐。这一下顶撞激活了身下人猛烈的反应。含着他的后穴收缩如同狂潮一般卷蚀着下体,令他猝不及防,本就濒临溃败的防线在这一波刺激下直接崩塌。他匆忙地后撤,最后一点理智告诉他至少别让这些东西进入赛拉斯的身体。这份警觉不算太迟,却也仅仅是足够。他的性器刚一退出,精液便溅满了穴口,顺着对方的腿根与股沟流下,最终滑落到沙发的表面。

赛拉斯如同脱水的鱼般喘息。这次的身体反应远比前一回强烈且绵长,前端依然不住地往外溢着液体,却非精液的颜色。后穴的收缩还未停止,对着空中吮吸着,即使他自己看不见,也完全可以猜测是何等淫靡的景象。

他为自己身体的反应而震惊,嘴唇张开又紧抿了几回,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出口,沉默地以手背遮住自己的双眼,选择不去面对这一切。

泰里昂曾听说过这种身体反应,因此对于此景只是感到意外。他隐约理解了赛拉斯身上所发生的事,但他不会在此刻解释。
他伸手与赛拉斯挡在面前的手掌相扣,并未阻止他遮掩自己的动作,而是维持着这个姿势倾身亲吻他。任何原理与理论在此时都远不如一个吻有说服力,即便对象是赛拉斯也一样。

他感到赛拉斯湿热的呼吸节奏有所变化,似乎是想要回应他,却难以为继。有些清澈的液体从他的脸颊滑落,泰里昂只顾着加深呼吸交缠的力度,对此视而不见。它们应该藏匿于双方纤细手腕的遮掩下,如一闪而逝的流星般不留下踪迹。

泰里昂清楚这是赛拉斯尊严的底线。在这个时候,他知道该假装对一些事毫无察觉。即使双方都明白这些粗劣的遮掩一定逃不过对方的细腻的心思,看破而不说破就是最低限度的需求。

他听见赛拉斯叫了一声他的名字,还没有等到回应,便自顾自地环过他的背向下压,迫使他们滚烫的上身紧贴。泰里昂因而得以在赛拉斯的心跳中感受到自己胸膛中的节律——二者是相似的强烈而快速。

他们对时间的感知在呼吸声中弯曲、错位,恍神过后已不知经过了多久。泰里昂不记得身体的欲火是何时已经悄然平息。玻璃牢笼中的烛火偶尔在呼吸间明暗闪动。他听到窗外的雨声渐响——月光隐匿,松柏摇曳,茂盛的枝干在风雨中舞动,雨季比他们预计得更早到来。

雨季的平原迟滞难行,潮湿闷热的气候也不令人感到舒适。若是往常,他会感到焦躁厌烦。但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却是幸运,这意味着他不需要为在赛拉斯家中暂留而寻找一个借口。

“感觉好些了吗?我带你去清理一下。”

绵长的呼吸依旧,没有回应。看起来似乎是累得睡着了。

泰里昂叹了口气,嘴角却带上了一丝弧度。在赛拉斯的家里寻找浴室,连盗贼的经验都不需要,书本是易受潮的物件,离脆弱书籍最远的房间就必然是卧室。他从架子上扯下一条宽大的浴巾,回到书房将挂在赛拉斯身上沾了汗渍的衬衫扒掉,顺带欣赏了一下腰部的线条,然后把人囫囵个的包裹住,用也许更适合扛重物而非人的姿势,把赛拉斯转移到了浴室。

5

回忆就像沉于湖面之下纠缠的水草,远看不过是虚幻的阴影,一旦摸到了一缕,便能顺着牵扯出更多与之相关的记忆。

醒悟了他对赛拉斯的书产生兴趣的缘由,倒是令泰里昂回忆起一些过去的事。也许种种契机在当时就已埋下伏笔,只不过行动的缘由很难留下印象,甚至本人也未察觉。但如果有心仔细思索,那么事件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八位旅人尚未分别之时,达斯克瓦罗的古代遗迹。

与从禁术中诞生的异形的战斗几乎耗尽了他们的力量,恐惧与压迫感则还未淡去,给予他们最后复杂的回味。对于敌人所做的选择,旅人们的看法各自都有不同的侧重。欧尔贝克面临残忍无情的事也习惯了以坚毅冷酷的态度应对,普莉姆罗洁则更多地是厌恶这种完全放弃了优雅与美丽的姿态。亚芬的反应最为激烈,除却对于灭绝人性的愤恨,似乎连生理上都感到了不适。而至于赛拉斯,令人作呕的外形则似乎没有对他产生显著的影响……

泰里昂谨慎地观察着队友的状态,没有任何人表现出心理或生理上的伤痛,这令他暗自松了一口气。与此同时,他注意到在一旁独自沉思的欧菲莉亚。洁白的神官紧握着法杖,闭上双眼迎着斜射入书库的光,神色接近祷告,却一言不发,低沉与隐蔽的失落流转于她周围的气氛。

“你在……伤感吗,欧菲莉亚?”他走到欧菲莉亚身后,想伸手拍她的肩,又有些迟疑是否不该打扰一个可能在默念祷告的人。原因他也有大致的猜测,刚刚经历了与莉安娜的分歧,再度目睹赛拉斯与同僚的理念冲突,她应该是不会好受的。

“啊……”欧菲莉亚被泰里昂的突然出声轻微地惊吓到了,她忽然睁眼,似乎是外界的惊扰才终于将她的意识从神的身边唤回,而后双手交叠在法杖的中端,为自己定了定神,“是泰里昂先生啊。你说的对,伤感确实是有的,但已经不必担心了,这些都会逐渐好起来。我放心不下的,是那些书……”

“赛拉斯主动要求的,让他自己去烦恼不就好了。论知识的传授方面,他的人际可是我们之中最丰富的,如果连他都束手无策,那么我们也很难帮上他什么。”

“不,我想,这可能没那么容易。”欧菲莉亚摇摇头,“掌握了那些力量的人,他们会做出的选择是难以预测的,随着处境的变化,可能也会萌生新的念头。”

“赛拉斯不可能那么做。你不是也很清楚吗,欧菲莉亚。”话语几乎无需思考便脱口而出。像是为了坚定自己与欧菲莉亚的信念,泰里昂闷着声继续补充道,“我不怎么相信人性,但我觉得可以相信他。”

“是的,我也不相信他会做出偏离正道的事。所以,我担忧的并非他的选择。而是他或许不能找到与之共享情报的人——你想一想,他在旅程中,最初的目标是什么?”

“怎么突然提这件事……找到丢了的一本书。名字是“边狱之书”?”

泰里昂瞥了一眼那堆积成山的书,赛拉斯已经开始对书进行了分类和统计,仿佛刚才在战斗中累得跪倒在地的人之中没有他的存在。

他们在荒漠中见过不少强韧的植物,即使因为缺乏水萎蔫到枯黄,但只要接触到一点雨或是溪流,便能焕发出活力——如果以此来比喻,那么说的就是赛拉斯现在这样沾到书本便活过来的模样。

“我在想,那本书一开始,是他自己想要看的,还是被其他人委托了要寻找?”神官循循善诱着,泰里昂觉得自己似乎在片刻间捕捉到了一些信息,却没能真正握住。无论是他出于自己研究上的需要,还是为了好奇心,接下了无关的委托并将自身卷入危险,这两种情况都是赛拉斯有可能做出来的事。

“这有什么区别吗,反正他根本控制不了一探究竟的想法吧。竟然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记下古代语言的语法和词汇,这根本就是狂热……”

“狂热,我认为这是非常贴切的形容。假如泰里昂先生需要假扮成一个神官,您会选择学习所有的经文吗?”

“经文吗!抱歉,那还真的有点困难,为了实用的话,一两句就已经是极限了。”泰里昂回应着,这是一个不怎么典型的例子,毕竟即便是盗贼或是强盗这样普遍意义上的恶人,在困苦的绝境中依然可能得到教会的庇护,因此一般不会将偷窃的目光盯上教会,伪装成神职人员通常是无意义的行为。

不过,以他的意愿为线索,引导到这一步,他也该明白其中的关联了。将经文之于伪装的神官,反推到赛拉斯身上,那就是枯燥乏味的知识之于一个学者。如果缺乏兴趣或者不是这方面的研究者,那么根本是读不下去的。他的余光注意到欧菲莉亚那隐含着悲悯的眼神,泰里昂突然意识到了她想告诉自己的是什么。

“你的意思是,他为了自己的研究来找《边狱之书》?所以原本的研究,最终指向的就是这样的东西吗?”

“是的,有这样的可能。我不太清楚他的研究,但即使原本与之无关,很快也会投身其中吧,能够做翻译工作的学者,又可以信任的人,应该很难寻找才是。所以,他倾注了精力与热爱的研究,也许到最后就是这样无法对他人诉说的东西……这个世界的真相,还有恐怖的力量。对于世人来说,要接受它们,还为时过早了。赛拉斯先生一定也很清楚,他是不能立即将这些知识公布于众的。”欧菲莉亚咬了咬自己的嘴唇,洁白的长袍被她攥出痛苦的褶皱,“而我,代表圣火教会,将书放弃的同时,也逃避了责任。”

泰里昂回想起他们见到这座书库时的对话。片刻之前,赛拉斯还在与欧尔贝克感慨这些被埋没的书有多可悲,他们之中本应对此反应最为强烈的是赛拉斯,但他的情绪甚至不及欧尔贝克高昂。迟疑,冷静,在思考过后才姗姗来迟的决心,那些细微的情绪并没有逃过泰里昂的眼睛。也许他在那时就已经开始思考这样一条沉重的道路。那些由衷的为知识而发出的叹惋,仿佛是对他自己将来孤独宿命的预言。

书库中央的天使像沐浴在光芒中,展开的双翼如同呼吁着对自由的追求,走向她的人却步入黑暗,主动带上沉重的枷锁;企图摆脱锁链,利用知识肆意妄为的人,最终沦为了恶魔的掌中玩物,直至消陨,也得不到任何祝福。

他为自己没能及时注意到赛拉斯的想法而内疚,也为欧菲莉亚描述的可能性感到仓皇:“既然你意识到了,为什么不提出由教会一齐参与这件事?”

“因为那些圣火的追随者们,想要的并不是真相,而是慰藉。我作为圣火教会的神官,也不该讲述这些在信徒看来是异教的思想,这会让信仰动摇。并且我没有信心,能够阻止人们心生歹念,毕竟,就连莉安娜那样善良的……虽然我很想将一切都告诉世人,但如果这些书交给我的话,恐怕最终它们会在教会的禁书库里长眠。这也正是赛拉斯先生不希望发生的事。”

欧菲莉亚的回答令他如鲠在喉。泰里昂模仿过各形各色的人,其中不乏颇具影响力的大亨或是领主。但独来独往的性格所致,他依然不习惯站在人群的高处思考。就如同他虽然察觉了欧菲莉亚的情绪低落,却不知道在讨论书的归宿时,她与赛拉斯竟然想得这么深远。

“知识没有立场,善恶只取决于使用它的人。首先要能够认同这点,同时不会为此而产生邪恶的念头。能够和赛拉斯先生共同承担的,必须得是这样的人吧。”

“听起来像是理想主义者一样的家伙。在书本温室中长大的人可能会存在吧,偏偏学院发生了这么严重的事,恐怕他们会缺乏接手这些资料的胆识。”

虽然不想承认,但他心中确实有这样的人选——拥有如此理念的、且不会为立场约束的人。并且作为原本的知情者,就没有了接触危险知识的隐患。但他们的生活形态相距太远了,即便共同领略了相同的世界的景色,大概眼中所见仍然是截然不同的事物。

赛拉斯面对来着深渊力量的邀请,义正言辞拒绝的话语刺痛着他的鼓膜。比起以人类的命运作为考量的赛拉斯,那个人独善其身的做法绝对称不上是有觉悟。

欧菲莉亚对他说这些话,也许有所暗示,也许没有。无论如何,在泰里昂看来,那应当是一个作为赛拉斯的交谈对象,显得更加合理而自然的人。

“欧菲莉亚……虽然我对你说的那种类型的人没什么兴趣,但如果赛拉斯能遇到那样一个家伙,就太好了。”

泰里昂很难说清这件事对自己的影响有多少,但这种在意的情绪大概是与他在完成蔻莉迪亚的委托后,前往阿特拉斯达姆的频率成正比的。

过于琐碎的委托,民众富裕且缺少防备心的城邦……起初他试图给自己找一些借口,来让自己看起来不像是为了与利益无关的事而行动,后来,他不再掩饰自己的举动,而是在酒馆里直接打听与赛拉斯或古代神秘学有关的消息。

情报杂乱而多与本人不切合,例如这位有名的学者曾传出过与某位公主过于亲密的流言,但似乎因为公主们都十分热爱学习的传闻而不攻自破了。当然,偶尔也有意外之喜,他从一位曾在赛拉斯的宅邸做过临时工作的人口中,得知了赛拉斯的住处。

最初,他警觉地注意到赛拉斯的住处有人盯梢。考虑到赛拉斯那过重的责任感与使命感,以及为人处世的随性不拘,因此得罪了什么人或团体的事再发生一次也不奇怪。但是随后,他却发现这些视线的来源多是无害的少女,更像是爱慕者之类的存在。如果贸然出现在赛拉斯的住处,甚至是进出他的屋子的话,应该难以逃过这些少女的视线。迫于无奈,他只能以学者的变装来让自己不至于过于醒目。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这是来自远东的一句话,但在盗贼或是类似的身处阴影中的人之中,深信着相似理念的人也不在少数。虽说泰里昂对自己的技巧有着足够的自信,但也不会否认幸运的因素同样驱使着结果。无论变装再怎么频繁,碰上恰好精于此道的人,也有被认出来的可能。

万一那个人不仅与伪装者相识,且擅长探查他人,那就更加地不妙了。不过,话说回来,在这样的人的住处多次徘徊,然后如预料中的那般被察觉了,该说是有意还是无意呢?

他在令人昏昏欲睡的惬意午后,与正出门购置书写用品的赛拉斯不期而遇。困意几乎是一扫而空,等他意识到赛拉斯也正看着这个位于树底的阴凉角落时,他们的眼神已经交汇了不短的时间。他快速地转过身,在对方的眼神进一步搜索分析之前以背影应对。

纵使他想和昔日的伙伴问候,却也觉得忐忑,以赛拉斯现在并不狼狈的处境,已经不必再和他这样的人有所来往了,贸然地交谈或许会给对方增添不必要的麻烦。抱有一种自暴自弃的侥幸,即便是被认出来,也不会产生多大的影响,泰里昂低下头,打算发挥他脚程的优势,低调却快速地先回到酒馆再做打算。

他走出了两步,却听见有人疾步向他跑来。并不规范地披在身上的斗篷摩擦的簌簌声;镶嵌着宝石的坠链摇晃的清脆声音;皮鞋鞋跟与地面撞击产生的闷响。

实在是太过于张扬,仿佛是要将他的低调伪装完全作废程度地引人注目,但却难得地令他安心下来。

“请等一下!”

他回过头,看到那张令他感到心跳加速的脸,带着些笑意及欣喜地注视着他,敏锐而清澈的目光却像是一眼望到了本质,大约是在见到他的第一时间,就已经看破了伪装。

“等一下……嗯……这位,学者,我见到你,忽然感到难以描述的亲切,可以允许我冒昧邀请您到家中喝杯下午茶吗?”

平原的阳光炙热而夺目,学者的斗篷则漆黑阴郁,这本是无关的两个空间。泰里昂却忽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如日光一般,照亮了终年覆盖着阴影的角落。

6

冷热交替的感觉使赛拉斯从昏沉中醒来。暖黄的光在瓷砖的水迹中映出一片破碎耀眼的金色。白色的发梢如同濡湿了的轻羽,乱糟糟地翘起,却又暧昧地将末梢贴上他的脸颊。

四肢与腰部如灌了铅般沉重,身体正不住地往下滴落着水珠,部分落于潮湿的地面,部分沿着深棕色的发丝流到支撑着自己的肩膀,再顺着对方漂亮的背部线条滑入随意系在腰部的浴巾边缘。虽然身体处处都残留着轻微的痛觉,但大概是后庭也已经被对方清理过了。

泰里昂正试图用浴巾擦拭他的身体。他小心地避免赛拉斯的肢体碰撞到坚硬的壁砖或是水池。面对一个身高与体量都高于自己的人,要控制对方的身体依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最终,本就已经筋疲力尽的泰里昂放弃了在浴室就完成这项高难度工作的尝试,故技重施,胡乱地将浴巾缠在赛拉斯的身上,并往上狠狠地系了一个结。

力量换来了一声闷哼。泰里昂抬头,直面了四目相对的尴尬,而后挑起纤细的眉:“你醒了。”

“你这手法……像是在绑人啊。”赛拉斯审视了一下自己的处境,觉得泰里昂的动作有些异样地眼熟。不陌生,但不该出现在家里的浴巾上。

“比起绑人,你觉得我更像是会伺候人的样子?”泰里昂轻声反驳他。赛拉斯醒的时间过于不凑巧,他不应当让对方以茧的形状挪着脚尖自己走回去,只得微妙地调换姿势,以不那么像对待物件的姿势抱起对方,“我也已经没什么力气了,别乱动。”

手臂的颤抖毫无疑问也直接传递给了赛拉斯,即便有步伐的震动作为抵消,也不可能毫无感知。与此同时,泰里昂有意忽略了阻碍只是一个结扣的话,那么只需要解开就可以的事实。而赛拉斯也没有指出这件事。

没有必要示弱,也没有必要逞强,只是不想破坏这得来不易的温馨。他们微妙的平衡维持了太久,一旦越过了这条界线,却像是补偿行为一般要补回所有遗落的肢体接触。

短暂的意识中断似乎让他的心情平复了一些。他的情绪因为局面失控一度崩落,仔细回想,其实并不是糟糕的体验,甚至于他是沉溺其中的。若不是这话说出来的效果太过诡异,他很想称赞泰里昂在这方面或许也是天赋异禀。

他的皮肤已经干燥了,但泰里昂的头发还湿漉漉地往下滴水,右侧的刘海紧贴着面部。这让没有了宽松衣物的遮掩的泰里昂看起来又更瘦小了一些。很可惜,他现在无法伸手去触摸对方的脸,尝试能否引出泰里昂害羞的反应。

再度回到最初的通道,一侧是被灯光映满的书房,另一侧则是昏暗而不辨结构的房间。泰里昂在两个方向之间短暂地犹豫了一下,正准备回到对他们两人来说都更熟悉一些的来处,却听见赛拉斯相悖的前往卧室的指示。

书房与卧室,两个最为私密的个人空间,如果允许对方自由进出,等于对于个人隐私的毫无保留,以及拥有极度安全感的信任。但他猜测赛拉斯大概是不能想到这一层,只是觉得两个男性挤在一个沙发里的画面过于凄惨——又或者是不想面对欢爱的痕迹,即使他实际上已经将那些液体清除干净了。

“我希望你的卧室没有像书柜一样落灰。”泰里昂坦言道。即便以学者门庭冷落的程度来衡量,他自认为算得上赛拉斯家的常客,但他从未见过赛拉斯去过他自己的卧室,仿佛这个人可以彻底地不休不眠。

而卧室也不出所料,如客厅一般漆黑而缺乏生气。幸而足够整洁,泰里昂赤足踏入房内,也没有感觉到任何灰尘的触感。家具的轮廓在走廊方向一点微弱的光源下,仅仅算是勉强可以辨析。他尝试着点起光源的行为被赛拉斯制止了,问及原因,所得到的回答仅仅是在书桌面前坐了一天,眼睛也会感觉疲倦,况且也到了该睡眠的时间。

这也算不上谎言,但两次回避了光源,泰里昂猜测赛拉斯可能依旧处于羞耻心的支配下。隔壁书房的灯芯还没有挑灭,正在安静地浪费着,或许还有打开的墨水瓶与浸润其中的羽管笔。泰里昂准备折返,为赛拉斯处理这些善后的工作,赛拉斯却在漆黑不可视物的环境中抓住了他的手臂,将他拽回柔软的床。泰里昂暗道自己的轻率,毕竟是对方的家里,即使是暗中,也算是他的主场。而疲惫的身躯只要一接触到这样温柔的环境,没有过人的意志,大概就别想再起来做些什么了。

“可别因为是自己,就随便对待啊。”

赛拉斯将干燥温暖的毛巾盖在他头上,拢起半长的头发,而后一缕一缕地将它们揉搓开。一点点凉意随着水分被挤走,取而代之地是来自赛拉斯身体的暖意。他似乎见过这样轻柔的动作,那是海茵特在梳理林德毛发时的模样。

林德在那时会发出舒服的呼噜声,然后去磨蹭海茵特的脸……赛拉斯该不会在期待这样的事情吧。

“我似乎听见了雨声。”

泰里昂没边际的联想被赛拉斯的声音打断了。他感到赛拉斯的动作慢了下来,大约是直起了身体看向某处。

“是的,下雨了。比你预计的早一些。”

雨声——赛拉斯希望他在雨季之前赶来,而他则擦着雨季姗姗来迟。他们不约而同地关注着雨季的到来,如非巧合,可见彼此早就盘算着这样的事情。这种不够直率的默契令他们哑然失笑。

“泰里昂君考虑暂时多留一阵吗?”

“你不介意让我在这借住几天吧?”

二人于同一时刻地开口,然后在喜悦中沉静。如果此时环境是明亮的话,他们应该能看见彼此睁大了双眼,惊喜地注视着对方的模样。但也正因为是黑暗,他们可以无需掩饰自己的笑意。

背后的体温为他指明了方向。泰里昂放松着身体,向后仰去,惬意地倚着赛拉斯的肩。而当赛拉斯将支撑着自己的手臂移开床面,准备揽他的肩时,泰里昂却灵巧地翻身,一手抓着他的手腕,另一侧的手臂搂着赛拉斯的腰躺下。

全身都得到支撑的舒适感令他发出一声惬意满足的喟叹,怀中另一个身体的触感带来了他独自一人时所无法体验的安心感。按说是无论身心都处于放松的状态,但注意力就是这样可以进行分配的事物,无需用于控制身体,便能将其用于思考。轻微的奇袭却忽然使他的思维闪过一点星火。

泰里昂听见赛拉斯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如同他在推理时集齐了所有线索那般——

“关于你的,在阿特拉斯达姆的委托,不要紧吗?”

泰里昂的惊讶程度大约可以比拟见到民居前的老婆婆在决斗中使出大火焰魔法。以通常情况考虑,如果要挽留对方,便会考虑是否打乱了原本的计划,因此想到委托也符合逻辑,但巧合的是,“委托”与“雨季”,这两件事对于泰里昂来说并不是毫无关联。甚至,不如说它们本就是一回事。即便是这样的情境下,赛拉斯也不会忘了那些遗留的谜题。属于他的破局开始了。

他也可以在此处强行误导赛拉斯,诱导对方做出错误的推理,可在双方已经表明心迹的情况下,再做这样的事情就没有意义了。

除了自己的一些心思即将被对方羞耻地道破。他的谎言本就是为了掩盖自己不愿意坦然道出的那些心情而存在的。

“……是假的,你不会真的相信我要在阿特拉斯达姆偷窃吧?我可不想在王城大动干戈,然后让赛拉斯侦探抓到。”

“呵呵,如果盗贼是你的话……虽然舍不得揭穿,但也很想试试能不能识破你的诡计。真让人期待啊。”语调中处处透露着赛拉斯此刻的心情顺畅,一句话的时间,已经足够他得出结论。当然,泰里昂原本是没有计划附赠一个谜题的,“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在阿特拉斯达姆临近的城镇刻意逗留了一阵,直到得知了雨季将在入夜后到来,才主动过来找我。利布尔泰德是过去传统的商港,但是港口风浪更大一些,虽然现在商船的流量已经无法比拟王都,不过依然是那里的人更擅长天气的预测——这就是你所说的,要完成的事情。”

“所以我才不想和你为敌,太麻烦了。你我都太了解彼此,通常的手段就太明显了。”

完全正确的推测,如果被识破的人不是自己的话,泰里昂也许不会吝啬自己的赞扬。但缜密的心思被对方有条理地解构,除了默认,就只能庆幸擅长分析且熟悉他个人习惯的棘手对象是同伴。

泰里昂感到赛拉斯的手臂环过他的肩颈,手指插入自己的发间,同时身体贴得更紧了一些,似乎是将最致命的部位暴露在他面前,以回应他确实是同伴,绝没刀刃相向的可能。他低头抵着赛拉斯的胸口,他呼吸着他身上温暖的气息,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被薄薄肌肉覆盖的骨骼,以及其中心脏的震颤。

——生命力,也许是对于喜好的事物表现出的无限精力,也许是见惯了世界残忍无情的一面,却依然以善意对待他人的热诚,但泰里昂确实为他身上生命的活力所吸引。

他已经很久未在入睡时感到另一个人的心跳,大抵过去曾经有过一个孩子,在饥寒交迫之中悄悄地向他依偎,那是他唯一一次装作梦寐而未推开对方。而天亮时,那个倚着他的孩子已经成为了冰冷的尸体。另一个活物的靠近成为了他的梦魇,他宁愿在各种危险的地方入睡,也不愿有人靠近他身边。

然而他们之中谁也不是那个需要温暖的孩子。他们并非依赖着对方生存,而是强大到不再在意孤独时,却巧合地相遇,最终意识到自己不必踽踽独行。无论如何,他选择使自己的人生轨迹与赛拉斯的相交并行,对他而言,那已经是无法反悔的决定。

“赛拉斯,你其实有别的,想让我知道的东西吧。”话题回到了原本的目的。如果不是赛拉斯忽然作出了意味过于明显的发言,这也是他最初想要问赛拉斯的事情之一。没想到竟然拖延到现在才能说出口,足以见得循序渐进的计划在这个感情迟钝的人面前是有多不靠谱,“那些你翻译完的书籍,我从没见过它们的手稿。我不认为你会将这些东西直接交给学院,但它们也没在那个位置出现过。”

“哦?你那么感兴趣吗。当然,我很乐意解答。”

“不是我感兴趣,是你,希望告诉我的——如果你不需要倾诉的对象,那就当我没有说过。”

“可能说来话长……”赛拉斯的语调缺失了方才的活跃,仿佛是瞬间停滞的风,令一整片街道都忽然地安静了。这是他小心翼翼包藏的,最为迟疑的部分。他不知道泰里昂是如何注意到这件事,但它确实是超越了当下时空的话题,因而存在于现下的情绪也随之暂隐,“你说得对,如果有人可以让我放心地说出那些知识的话,那么只能是你,泰里昂……我希望能与你分享这些。”

“是认为我不介意这些知识曾经几乎引发怎样的灾厄吗?”

“也有这样的考虑,但那只是一部分前提条件,而不是我想这么做的原因。”赛拉斯顿了顿,他很少花时间整理自己的感情,表达自己则需要一定的时间来措辞,“和泰里昂君交流时,偶尔会意外地得到关于我本人、而非知识与经验的想法和评价。虽然有些尖锐,但比起单纯讲授自己的毕生所学,更能感受到是自己,而非其他人,坐在这里和你对谈。”

说不意外,那确实是谎言。赛拉斯的我行我素完全彰显了本人不在意他人评价的性格:面对性质恶劣的负面传言,能够欣然将闲言碎语丢在身后,独自游历世界的人,怎么想都已经到了不受他人干扰的境界。之前,似乎也听到了类似的话,赛拉斯希望在信件中听到的信息,包括对他的评价。正因为异常,才显得尤为重要。

“不是知识和经验……你感兴趣那样的话?”

“一般来说,关于我的评价并不重要。但是越是熟悉的人,似乎越不介意我的性格,这也很令人苦恼。”

“你那自信的性格远没有到需要被‘介意’的程度,我想他们只是清楚地知道了不需要过度担心你……不,说到底,还是你自己表现得太奇怪了。如果你知道怎么表达自己对他人的关心,而不是硬要表现得很冷静,看起来完全体会不了旁人的感觉,也许侦查就不会那么遭人记恨了。”

以常理来推断,为了“不介意”而苦恼似乎是令人费解的想法,他却立刻明白了赛拉斯说的是什么,也许是他也曾体会过那样的感觉。越是熟悉赛拉斯的人,越能明白他是不易受感情影响的人。等到赛拉斯与他人相熟到会在意对方是如何看待自己时,对方却因为他过于冷静,同时对自己迟钝,不会轻易地遭到伤害,而不再问他的感受了。

但是情感上的关注,对于这个人来说是绝对不需要的吗?就像他自己,虽然觉得言不达意便会立刻放弃解释了,说到底还是希望能够传递自己的感情。所以赛拉斯在那时忍着自己的疼痛,问他是否感到不适,才会让他感觉到意外地温暖吧。

包括旅途中的伙伴在内,他们到后来已经熟悉了有知识上的难题就求援赛拉斯,以及与之相反,感情上的话题就绝不会找他的思考模式。在这方面,也许是因为自己过于在意而执着于吐槽他,反倒被欣然接受了。能在这样的反常中感到满足,说是奇怪,应该也不为过。

泰里昂闷声做出了自己的决定:“姑且,等明早醒来后听一回你的课吧,可不要讲得我睡着。”

反正,结合让他前往遗迹的委托,还有那些神代文字的搜索工作,赛拉斯究竟希望教给他的部分是什么,他也早就知道了,古典魔法不过是顺便的。赛拉斯真正的目的是给予他触及古代神秘的契机——并非是作为学者,而是拥有于赛拉斯同等地看待世界的视角。

他曾经纠结于二人所处世界的距离,看待事物的出发点差异过大,能够相谈的话题恐怕不多。赛拉斯的选择不是回避,而是将选择权交给他,维持原状,或是去接触他的世界。就像那些书一样,放任他随意地取走或翻阅,改变的只是阅读它的人。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而他们都不缺乏等待的温柔与耐心。

“要听我的课?这可不像泰里昂君会说的话。”

“我已经做好了接受长篇大论的准备。至少你说话比论文好懂得多。”

“唔,我该觉得放心吗?那么,虽然这应该是明天再谈的事情,但我现在的思维过于活跃,躁动地难以入眠。并且我着实有些在意,希望你能将它当做普通的课前提问,不用在意正确与否……泰里昂,你怎么看那些神代的魔法和仪式。其中有些记载,连我看都觉得太过于残忍了,那样的东西——真的应该被传承吗。”

“我对人类的未来没有兴趣,只要世界不会因此而毁灭,那么这些知识公布与否,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

他听见赛拉斯沉闷的呼吸,和那被尽可能压低到极轻的叹息声。这样的答案,对他来说眼界格局终究是有些小了,尽管他不会要求其他人同样以人类的全局角度思考,但这正是赛拉斯内心隐约孤寂的源头。尽管说了不论对错,赛拉斯不会满足于这样的答案,毫无疑问,他渴求一个能让他脱离思维困局的答案。比起课前提问,更像是一种求援。

“是吗,这是很符合泰里昂君——”

“但是如果你对人类抱有期待的话……”

泰里昂打断了赛拉斯的话。欧菲莉亚早在过去就提醒他这将会是困扰赛拉斯的难题,可以说是必定有此一问。在独自旅行的途中,他已经无数次思考过该如何作答。若是到现在还不能给出一个自己的答案,那么就太过驽钝了。他稍微正视着赛拉斯的脸,也不管对方能不能看清,重要的话题应该注视着对方的眼睛说出口,无论是为了使对方信服,亦或是表达自己的真诚与严肃。

“那就相信人类有一天能成长到足够负担起这些知识,即便没有我们在,也能够自发地修正错误,延续文明。在此之前,如果书流落到不该得到它的人手中,那么就偷回来——抢也可以,那就是我的做法。”

“你是说等待吗?自发的修正,那恐怕……”那恐怕即使是千万年后的未来,邪念的火星也不会熄灭,除非人类演化出了统一的意志。而人类的文明正是因众多思想纷呈于历史的舞台上,才如星河般灿烂,令后人得以仰瞻。

“不会成长的人类,也就不值得你为此而努力了吧?我说的可不是自觉性,而是发展出能够与古代的魔法对抗的技术。赛拉斯,你知道这原本就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你有些急躁了。是因为这样的东西对于你来说也责任过重了吗?”

半晌没有听见回应,泰里昂猜测对方大概又进入了思考而注意不到周围环境的境界。他伸手去触碰对方的发尾,用手指将它们梳理开,以身体的触感来唤醒赛拉斯对于现状的感知。

“这么说会让你觉得难以理解的话,那么就说说你也知道的事情。当我拿到龙石,看见手中那难以描述的璀璨光泽时,我也想过,龙石拥有这样的力量,却只是躺在贵族千金的小匣子里,这可真是暴殄天物。在你看来,那一整个书库的秘密,大概也是这种感觉吧。不过后来,我明白了,只是还没有到世间容纳它们的时候。龙石封印着过于难以承载的力量,对于现今而言也成为了古代的神秘。在此之前,守住未来的可能,以及等待——寇蒂莉亚,以及那个家族,让我做的就是这样的事情。”

醍醐灌顶,由于惊醒而倒抽一口气的声音。泰里昂知道自己的答案不是确切的解法,仅仅是他所能想到的建议与出路,说不定偏偏是以求索为己任的赛拉斯很难想到的方向。那是唯一从他的立场所能给出的答案。

最强的魔法是神代的魔法,失落的技术是比现今人类发展更为先进的技术……不知何时起,在学者之中便有许多产生了这种认知。如果是一个致力于革新的学者,或许从根本上就不可能进入这样的误区;赛拉斯的研究,从时间性上说是逆行的,故而越是接近于他的追求,越是与时代的进程相反,因此虽能寄希望于人类的将来,却不会考虑以未来对抗过去。

赛拉斯的话语因跳跃的思维而显得不太连贯,但这正是他对此感触颇深的证明:“对你来说,这完全不是值得苦恼的事啊……也对,如果将期限延期到未来的百年内,那么我都该退休在家了啊……不,或许也不坏,这样的事还是不要在我活着的时候再发生一次了。我该为误解了你的意思感到惭愧——泰里昂君,你看得比我透彻。”

“是因为我早就知道有些事情,不仰仗他人的话,我是做不到的。在这件事上,我能帮你的地方有限,也许仅仅是替你找回一些遗迹里的线索,陪你共同承担隐秘,但尽管依赖我吧。”

“谢谢。很少听到你一次说这么多话。”

“是谁害得我必须说这么多?你已经睡过了,我可是从利布尔泰德连夜赶路到阿特拉斯达姆,还……已经困得可以住进祠堂长眠了。”

连绵的雨可以挽留旅人的脚步,而等到湿润的季节过去,那些奔行于大陆各处的人又该再度启程。对于聚少离多的他们来说,一个雨季的时间其实已经不算短暂,但是这就已经足够了吗?

7

“泰里昂,我有暂且休息一阵的打算。”

泰里昂抬起头,挑了挑眉毛,而后意识到对方大概是看不见自己的表情,语调上扬地轻哼一声,示意赛拉斯继续他的话。

“雨季结束后,阿特拉斯达姆会有庆典,届时我的学生有许多自己的事要忙,学校也不会在此期间开课。不趁此机会出趟远门的话未免有些可惜。”

“你想去哪里?”

“如果按照我翻译的文献来看,诺斯利奇的西北方位,应该存在另一个部族,可能有神代时期的遗址,但那边接近极境,可能是连生命都少有的石漠带,我从未到过那样荒无人烟的地方,也想尽可能地规避危险……”

赛拉斯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在复读他新拟的委托书中的内容。但是,既然他已经不打算将之作为委托交给泰里昂,那么更多的理由大概也没必要进行说明了。他们已经不需要为了解释自己的感情而寻求毫无意义的借口。即便是安逸的城镇,或是缺失了具体的委托,他就不能对泰里昂发起邀请吗?

“所以我想问你,能否作为我的向导,与我一同前往?虽然有些突兀,这也不过是刚才冒出来的念头,希望不会让你太过困扰。”

泰里昂思考沉默了比他预想更久的时间。正当赛拉斯怀疑自己的要求是否令对方感到为难时,他听见了泰里昂低沉却轻缓的声音。

“你在阿特拉斯达姆这么久没有出过远门,只有一个想去的地方?”

“不,想去的地方有很多,全都排进行程就太紧凑了。我不想因为设置了过多了的目的地,而忽视了旅途的过程……那样我会没有余力关注与你的相处。我认为这比去往哪里更加重要。”

这个世界宽广到足以容纳他们无止境的探索,换而言之,只要心境没有改变,无论目的地是哪里,都能得到令他们满足的答案。

“我很乐意——不如说,我一直期待着这样的旅行。即便没有合适的目的地,我也会邀请你亲身涉足以往我所到过的那些遗迹。很高兴听到你也愿意……和我一起旅行这件事。”泰里昂闭上双眼,任凭自己沉溺在黑暗的温暖中,“费用就以你的私人教学来支付吧。不要以为没有光照,我就不知道你在用什么眼神看我,教授。”

他听见赛拉斯因被看穿而带了一丝窘迫,却更多是期许与亢奋的声音。

“我也确实很好奇你的学习进度,以及书面教学的成效。”

黑暗中看不清对方的面容,泰里昂感觉到赛拉斯的手稍稍用力,将之前为了交谈而拉开的距离再度消除。温热的气息填补了二人咫尺之间的空隙,呼吸声溶解于滴落屋檐的雨。一场疲倦中的暂时歇足与养精蓄锐,休憩的行为就像隔壁那盏未熄的灯,即便慵懒而凭空地燃烧,在静谧的雨夜也是可以被容许的。

听说那种寒冷的地方有白色的狐狸或是狼,只有那类生物为伴的话,他们的特长可是一点也发挥不出来。当然,也免去了可能与居民关系恶化的麻烦。也许赛拉斯会喜欢那些在绝境中顽强生长的个体。敏锐,矫健,并且拥有漂亮的白色皮毛……这样的描述是不是听起来有点熟悉?

不过,只要一想到身边会有那个一遇到热衷事物便滔滔不绝的学者,他忽然觉得连明天清晨睁开双眼的时刻都值得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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