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稀薄而寒冷的空气压缩着行经此地的人最后的体能,茫茫不见边际的大雪则做好了将意志与希望摧毁埋葬的准备。风声撕扯着鼓膜,呼号越过山谷间偌大空洞的声音似进军的号角回荡。粉末状的雪被狂风卷起,落在漆黑的如同刃斧削出的锋利山脊上,像是墓碑上慰灵的白色花束。

但战争的铁骑与兵刃是否到达过这片荒凉的土地呢?

没有名产,土壤冻干,不处于交通要道,却也算不上边境关口。这就是许多位于普拉托兰多的边陲小镇的普遍境遇。如果没有前一阵在柏达弗尔传开的关于卡沃瑞吉发现了紧接着神代时代的断代王朝陪葬品的传言,这座也并无独特之处的小镇应该会继续和它的同类一起沉寂下去。

消息在柏达弗尔有门路之间的人中口耳相传着。也不知是不是民风淳朴的关系,柏达弗尔盗贼的密度高得异常,连带着情报的交易也一同盛行。表面的山崖城镇还未听说过卡沃瑞吉这个村镇时,暗流中这个名字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相信此地就是过去的王都的人确实存在,如果这真是来源于陵墓的陪葬品,那么地下应有数不清的历史与财宝等待发掘。但多数人只是对此一笑置之,将这无法证实的情报当作酒后闲谈的话题。且不论是何等落魄的王才会选择葬在如此偏远荒凉的地带,单件的陪葬品更可能只是流落此地,侥幸被某个人得来,甚至不过是与那个历史空白的年代毫无关系的近代文物罢了。

此外,还有一件不得不承认的事——卡沃瑞吉和柏达弗尔离得实在是太远了。即使是行动敏捷的人,也需要一个月的脚程,信息传到此地时早已失去了新鲜度与保真度,更遑论再耗费月余时间赶去高原,从中大赚一笔的可能。

而当质疑与相信的态度在暗中吵得不可开交,唱衰的曲调逐渐演变为主流时,泰里昂已经身处诺斯利奇,并打算继续向卡沃瑞吉进发。他并非相信了这个传言,从经验判断,刻意夸大其词的概率远高于信息属实。只是比起干等着情报被其他人嚼烂并捷足先登,他更习惯先行动起来而已。

经历了精心动魄的旅程后,回到孤身一人的泰里昂有时比起盗贼,更像是一个磨砺自己的冒险家。技艺精湛到罕逢对手时,就只能在更极端的环境下给予自身挑战。例如这样对他来说完全陌生的环境。目标未必需要是墓葬,前来投机的古玩商人,或是可能与他一样伪装成普通过路人的盗墓者,这些比起本就不怎么富裕的村民更能引起他的兴趣。

但跋涉过荒凉得没有足迹的霜雪小径,看到覆着冰盖的歪斜路牌上“coverage”的方向标,他惊讶地发现事情的发展与预料走上了截然不同的轨迹。自己似乎来得太早了。

别提古董商,就连一个远道而来的人也不曾见到。此地的居民无一不是浅金的发色,苍白的皮肤,漠然而空洞的神色仿佛被霜雪封冻了内心的情绪,看得见前路,却不见贫乏日子迎来终点的希望。他在其中是显而易见的外来者。

可即便自己的脚程再怎么快,毕竟是由大陆的南方赶到极北之境,不应是最先到达的——毕竟,没有从这里离开的人,又是怎么将信息带到柏达弗尔的呢?翻山越岭,穿越大半的陆地,只为将消息传递到异国他乡,他断然无法接受这样的解释。

无论传言是否属实,荒凉的寒带城镇看不出任何曾经可能作为王都的光鲜亮丽,连带着酒也是粗糙之中透着辛辣,以及劣质酒的酸涩的口味。幸而泰里翁虽然对酒有喜好,却并不挑剔。在寒冷的气候中,一点点酒精便可以让血液活跃起来,这比起酒本身的滋味来得更加重要。

他思考着没有其他人对卡沃瑞吉产生兴趣并出现与于此地的原因,在身体因为逐渐由胸口扩至身躯的热量而感到惬意和满足时,他的余光滑落至柜台边,盯上了正与酒保交谈着的男人。在帽子底下露出的发色是稍深一些的金色,因而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尤其显眼。

柜台处三人,角落的圆桌四人。虽然看起来彼此毫不相干,但正因为在本该畅谈的酒肆,却过分安静,且彼此之间缺乏关注,才更显得异常。

隐秘的目光如盯梢的蛇般蜿蜒至他的周身,泰里昂学着失意者的模样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而后没精打采地趴在桌面上,看起来就像是因生活不得志而以酒精麻痹自己的懦夫,却屏息凝神,侧耳倾听着。

柜台旁的攀谈一五一十地落入他耳中,有关金钱的交易,数额大得不像几杯酒可以了事的程度——要真是酒的价值如此,他应该趁现在就赶紧溜出去为妙。

示弱的姿态似乎是降低了周围人对他的戒心,附骨之蛆般的目光收了回去。那在柜台旁攀谈的男人却在此时回头,他的眼神里飘摇过一丝不确定的犹疑,紧接着突然来了兴致。他端起酒杯,毫不避讳地径直走向泰里昂,坐到了他的对面。

招摇的行径本应引来更多的关注,却无人明目张胆地看向此地。男人的举动若有若无地牵动着周围的人,由此构建的警戒防线自然严密,泰里昂被迫放弃出手偷窃的机会,在心中默默将金发男人划为了“头领”的地位。

酗酒大约是毁掉了金发男人的嗓子,与他看起来寻常的五官未能完美地协调,甫一开口,便是沙哑到如锯子在树干上推拉般令人不快的声音。

“看这长相,小哥不是本地人吧。不来和我们聊聊天?”

“抱歉,我现在没什么心情。”

“可别说笑了,这穷乡僻野的,外地人就算心情不好,哪有上我们这儿消遣的?”男人干笑一声,粗犷的调子在故作姿态中演变成了裂帛般刺耳难听的声音,幸而他很快就压低了音调,“要我说,在此时此刻,来到咱这里的……都是为了那座墓葬吧。”

彼此都心知肚明,但会挑破这层用意的寥寥无几。来者不善。泰里昂转了转酒杯,看着清浅色泽的液体在昏黄灯下琥珀般的色泽,低垂着头的动作像是萌生了醉意,眼神却逐渐清澈起来:“你有话直说。”

“小哥若真是为了盗墓而来,我们兄弟几个也对那墓里的东西很感兴趣,不如合作。不瞒你说,那墓正是我们家挖出来的,咱们几个告诉你地点,你就帮我们在不被他人察觉的情况下动手。”

男人的话勾出了泰里昂一丝带着戏谑的笑意:“真有意思,你们居然愿意把财物拱手让给外乡人。看来这里面的门道,连你们当地人自己也搞不定?”

“整个村子盯着的墓葬,总有人想着先动手的,都是我们村里自己人,彼此看的可紧了,我们也不好下手啊。”

泰里昂抿了一口酒,不置可否。暖黄色的光映在他露出的右眼中,流转着呈现出如酒一般漂亮的金绿色。有诚意的邀约者,在这里就该开出如何分成的价码了,双方都能满意的收益才是合作的前提。他虽不打算答应,但有足够的兴趣听听对方如何开价,而后据此判断墓葬的真实情况。

金发的男人看见泰里昂这样的表现,也理解了他的用意,挤出一个谄笑的斜眼:“呼,看来小哥也很懂行啊。这么说,毕竟动手离不开你的本事,而你也不可能一个人把所有东西都带出去。本事够,那我们对半开,要是你带不走,装不下的就都归我们了。”

泰里昂眯起眼睛,懒洋洋地抬了一下头:“看来陪葬品的数量令你期待很高。一个来这里的古董商人也没有,你打算怎么把东西卖出去?”

泰里昂抛出的问题只是寻常一问,答案却迟迟未到。久到他喝完了杯中的最后一口酒,也没有等来男人的回答。正当他想以卖不出去就免谈作为借口回拒时,对方的表情沉了下来。

“让你知道也不是不行。既然你听到风声来了这里,很快也会有其他人来的,要把东西卖到弗洛斯特兰多也容易。而且,有人告诉我,似乎是哪里的研究者盯上了这里的墓。”

金发男人的身体前倾,仿佛下一秒就要和他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了。而低沉的话语落在他耳畔,像是蛇在吞吐着信子,品尝空中猎物的味道,并释放诡谲的杀意。

“不过,要是有他们来分一杯羹,肯定会直接和村长交易,那就偷不到什么东西了。死在荒郊野外,应该也会很快被饥饿的野兽当作食物吧……”

清脆的叩响在嘈杂的酒馆中并不显眼,落在留意的人耳中却如同警示。空荡荡的酒杯铿锵立于二人中央,虽是渺小的圆柱形身躯,却将二人地界限划得无比清晰。

“我不跟人合作,而且——”泰里昂冷冷道,他凌厉的眼神扫过眼前的男人,宛如利刃割过喉口,语气却很平淡,“你在暗示杀人,你知道这是什么价位吗?”

“嘁,也没让你动手!给个忠告,当耳旁风吃亏的是咱们所有人!”

“虽然我的本行,和‘盗墓贼’听起来差不多,但可不会窝囊到只敢对死人下手,更不会在本领不到家失手的情况下就杀人。”

“你这家伙!”金发男人撩起袖子似乎要在酒馆进行一番武力闹事,又堪堪压抑住自己的怒火,恼羞的神情令他本就不出色的五官变得与声音一般无法欣赏。

密谋要是能公开作为争吵斗殴的理由,大概也就不能称之为密谋了。至少表面上理应如此。

“那么,我先失陪了。”

泰里昂裹上围巾,头也不回地离开酒桌。关门时破旧的风铃作响,以清脆的声音提醒醉生梦死之人重回世俗风尘。他在此刻才回头,由即将闭合的门缝向内睨了一眼。

穿过狭关窄门缝的刺骨冷风吹起了他的刘海,他几乎感受到了一整个酒馆的人的目光,却不是落在他身上,而是带着警惕,谨慎地凝视着刚才那个金发男人——唯一愤怒地看向泰里昂,而不曾留意身后的人。

房屋是因人类遮寒取暖需求而生的存在,待在室内,人们便有了获得自己领地的莫名安全感,但屋内关的要是同时有着豺狼虎豹,那么还是主动离开,将这些猛兽关在屋里令人安心一些。

酒馆外的温度落差使泰里昂不由自主的颤抖了一下,但却觉得比呆在那个酒馆内要好得多。

他从对方的语气中没有听出真诚的合作之意,而且话里话外,这个人透出的深入骨髓的恶意令他感到不寒而栗。如果仅仅是针对外乡人,这种程度未免也太过了。

这座村镇,至少不如轻覆其上的雪堆那样平和,揭开底部深埋的细网,这种宁静应该会直接崩塌吧。

泰里昂这样想着。初来乍到便招惹了难缠的家伙,作为旅途的开头真是不走运。一旦引起了不必要的关注,偷盗的成功率便会直降至最低点,更何况他的身高与肤色在当地人中格外显眼,时不时就要面对来自各处的视线,即使是十二神中的埃伯尔,或许也不见得有在其中探囊取物的能力。在茫茫的白皑中,泰里昂逐渐萌生了折返的念头。

总体来说,这个村镇的人口匮乏,生活艰苦到需要以酒精来麻痹自身,也不像弗雷姆格雷斯有虔诚的信徒会主动扫雪,因而村中破败的景象环生。关着冰凌的笼舍,被完全冻结的石磨,半埋在雪中的农具,各行业支持着村镇生命的可能性被逐条推翻。

正当泰里昂开始怀疑这个村镇其实不是什么生活的区域,而是用于流放的可能性时,他的视野边缘出现了一架倾覆,却未沾染上锈痕的矿车。

与其他农具不同,这种行驶于轨道上的矿车可不是能够单独拿出来使用的东西。就像见到了一枚鱼钩,不会想着有人试图单独用它做些什么,而是自然地认为在附近有可以垂钓的地方或是渔人。同理,虽然不在于村子的内部,卡沃瑞吉的周边一定有矿场的存在,并且运输的过程不需经过村镇的内部。

既然如此,那么挖掘得来的物品来源于矿区应该是最合理的推测。

他停下脚步,站在道路中央。行人彷徨如行尸走肉,没有人再注意这个与他们有着相近发色的年轻人。在从阴翳中落下满天大雪里,泰里昂看准了一个怯懦的目标。没有威慑作为敌意的支撑,那么这就是他发挥交谈才能的时机了。

2

日升的角度恰与矿道口齐平,在朝阳越过高耸的雪山,将缺乏温度的日光抛洒在这片土地上时,泰里昂所藏匿的地点也渐渐被照亮。
望着脚下虚弱的光线,像时钟的指针一般落到身前,泰里昂面无表情地吃掉了硬面包最后的一角。他在这里已经蹲伏了一夜,却没有见到任何人在这附近出没。

粗略地观察村中货物,就可以知道铁矿是当地的经济支柱,向村镇中看起来胆小的村民主动提出这一问时,对方颤巍巍地反问也肯定了他的猜测。

但可疑的是,在村中人本应有所防备的情况下,得来情报未免太过轻巧了。就好似那些资产与他们都无关,没有被告诫过信息不可外传,必须为了村子的未来守密——却不得不为此担惊受怕。

放弃虽然很不甘心,明知可能有诈却依然往里钻就太不明智了。无人看守的地方,怎么看也不像是真的有什么宝物存在。从现况推测,墓穴大概早已被清扫干净,但这又与无人前来问津的事实相悖,其中的违和感,他尚且没有厘清缘由。

泰里昂整理好他的工具,将衣服边缘的少许土砾掸去,伸展了一下身体。一夜的寒冷依然使他的身体被冻得有些麻木,脚步也稍显无力,这正是他状态欠佳的情况,却在即将步出岔道时听见了脚步声。相异的节奏可以判断来人有两个,一个稳定轻快,一个则拖沓沉闷,像是腿脚不便的声音。

他堪堪停住脚步,就近贴伏于墙壁的凹陷处躲藏。

“感谢您愿意告诉我这些。关于您的期望,我会竭尽所能。”

熟悉的声音从矿道口传来,优雅的语调像是平原地区的风一般和煦而令人舒适,却几乎没有地域性口音的掺杂。紧接着是曾经日夜都能听到的、在坚硬的冰冻土地上显得尤为不和谐的高跟皮鞋的声音。

泰里昂起初只是认为自己的耳朵传递了不真切的信号,紧接着是怀疑自己因为过度疲倦而产生幻觉,直到最终才不得不承认这魔幻的走向才是现实。他对这个语调的印象太过深刻,注重礼节的用词在这穷乡僻野也格外地容易辨识。那些共同旅行与战斗的记忆几乎是在瞬间复苏,就连肢体也仍然记得那些冰与火焰在身边爆裂的观感。即使在目不可视的情况下,也能回想拼凑起对方的身影,以及想象对方的肢体动作与步态。

清冷的鞋跟撞击声在矿道的空洞里回荡,逐步清晰,而后远去,看来是选择了另一侧的通道。

刺骨的寒意渐渐占据了泰里昂的意识。如果说之前的感觉可以称之为诡异,那么现在,则是彻头彻尾的落入陷阱的感受。久别重逢的一丝欣喜被危机意识完全吞没,身为盗贼的直觉使他恨不得现在就拽着这个毫无察觉的学者离开这里。

他们同时出现在如此偏远的地方,这已经不能相信巧合的可能。他来这里完全是出于自己的想法,也是受益于柏达弗尔的情报交易,但是赛拉斯的理由……

——只要跟他说这里可能是某个重要的遗迹,需要学者来帮忙鉴别一下年代,大概他就会想要亲自前来了吧。

对于结论感到无奈,泰里昂忽然察觉,想要将赛拉斯骗到这里来的难度,可能没有想象中的高,仅剩的疑问,是为什么要将对方引诱到这里。他将脊背紧紧抵着墙,避免走动时发出声响,缓慢摸索到主道的边缘,打量着赛拉斯的背影。

虽然罕见得脱下了单薄的学者袍,穿着浅棕色的大衣,这使得他的气质看起来与先前的印象稍有不同。但是从那醒目的黑发与精致梳理的发型来看,无疑就是本人,并且在他身边,没有任何其他人的存在。

竟然真的一个人就进来探索,不知道该说是富有冒险精神还是纯粹的鲁莽。

泰里昂一边腹诽,一边对自己的处境认栽。既然如此,他大概是做不到坦然离开了。即使不想承认,也无法否定对伙伴的关切足以使他冒险留下。在酒馆听到的金发男人的狂言如果不是胡言乱语,那么他们密谋处理的学者正是赛拉斯,且在进入卡沃瑞吉之前就已经成了被盯梢的对象。他必须提醒赛拉斯这里的危险性,并且劝服对方离开。

泰里昂正准备冷下脸迈出步子,以严肃的神情向他阐明事情的严重性,身后却忽然传来巨大的轰鸣。像是火焰魔法,或是更为直接的炸药的爆开的声音,以及迅速蹿至周身,可以被清晰感知的热浪。

虽然相似,泰里昂下意识便排除了赛拉斯使用法术的可能性。以赛拉斯的常识,应该不至于做出在狭小的空间里使用大规模的魔法的事情。

在连大地都为之震撼的巨大能量迸发中,泰里昂迅速回头看向赛拉斯的方向。正如他所猜测的,学者也是仓皇转身,一脸震惊的模样。甚至因为他那不合适的鞋子,在凝结的表面无法快速作出反应,只能勉强维持着站姿,就近寻找支撑点。

第二次爆炸位于枕木上的矿车,黑色的火药藏匿于深色的原矿中,根本难以辨识。火焰迅速点燃了枕木,支撑着矿道口的木质与金属架构逐一崩解。失去了稳固的结构,坚硬的钢铁在重压下如枯枝般脆弱断裂。木制框架上支撑着顶端的方木随着两块滚石一同落下,冻土带的土粒倾泻而下,敲击地面所呈现的质地皆如真正的岩石般坚硬。

泰里昂这才发现上方的岩体结构相当破碎,只怕在爆炸之前,就已经是岌岌可危的状态,如果失去了底下的支持,便会立即崩塌。
以他的位置和速度,应该可以在上方的岩壁完全落下前冲出去,但是赛拉斯就会落得一个人困在其中的局面,而且也不知道在外还有多少人等着伪装成吃人的野兽替他们善后。

他思考的时间并不长,行动更早于得出结论。在想到身后还有同伴的一瞬间,心中的天平立刻在其中一方加上了最沉重的砝码,他转身冲向那个站立不稳的学者。

从岔道跃出至搂上学者的腰与肩,不过是一瞬间的事,赛拉斯对于连续的变故猝不及防,下意识地将他当做了威胁抵抗。泰里昂来不及多做解释,只能以力量强行制住赛拉斯的动作,斜过身率先卧倒,顺势将赛拉斯扯到地上,翻滚着避开落下的岩块。

在这过程中,赛拉斯大约是从雪白的发色与瘦小的身形辨认出了他,迅速配合了他的动作,以手臂环着泰里昂的身体,又将手掌抵在他的颈后,护住最不禁冲击的部位。

幸运大概是没有时常伴随泰里昂左右。在赛拉斯的身后,也是他视觉的死角,紧接着就是一个向下的斜坡。二人伏倒后,就是狼狈地滚下坡的惨剧。

落石迅速封闭了作为光源的入口,昏暗的矿道深处可见度不过短暂的几米,他们的身体正承受着各种坚硬物体的撞击,尽管特地增厚了衣服,脊背依然不时能感到擦过凸起表面的钝痛。

寄希望于向下的坡道尽快结束显然不现实。泰里昂在二人下滑的途中猛然伸出左腿,斜蹬地面止住了二人下滑的趋势。脚腕猛烈的扭转引发了一阵钻心的痛,手肘也在翻滚的撞击中麻木得失去了知觉,但他还是奋力拽住了赛拉斯的衣领,忍着身体的疼痛缓慢起身,再将那个正躺在地上思考着现况的学者拉起来。

微弱的光芒自赛拉斯手中亮起。他以轻微的敲击使得精灵石中的能量稍稍逸出,接着蹲下身就近找了一盏废弃的煤油灯,将光之精灵石放在了里面。这种做法虽然稍显奢侈,安全性也不足,但在检查过周围的环境之前,不敢再次贸然使用火源,在这一点上二人无声地达成了共识。

借着不算明亮的光,泰里昂检查了一下手部的情况,幸好只有撞击引发的红热,除了之后可能会见到淤血,总之是没有伤到筋骨——在翻滚的过程中,他只顾着不能让学者撞坏了脑子,而几乎忘记了手对于盗贼来说同样是生命线。

“泰里昂?你怎么在这……”

他从口型读出了赛拉斯的话,却听不见任何的声音。像是所有的声响都在方才的爆炸中消耗殆尽,而没有任何留给他们谈话的余地。
泰里昂下意识地抚摸自己的耳朵,触及耳廓时,软骨所牵扯到鼓膜的痛觉令他瑟缩了一下,但在抽痛过后,声音的感知能力缓慢地回到了他的身体里。

“你听不见我说话?是受伤了吗?”

赛拉斯纤长的手指轻轻托起他的脸颊,凑过去检查他耳部的情况,温暖的气息吹着他的耳廓,一阵酥麻的暖意。

泰里昂对于这样亲昵的姿态始终习惯不了,他轻轻挥开赛拉斯的手,别过头,以没有痛感的那一侧对着赛拉斯:“我能听见了。”

“啊,太好了。”赛拉斯呼出一口气,在与冷空气相遇所生成短暂的雾气过后,展露出了些许笑意,“本来以为凶多吉少,见到你……忽然就感觉有了希望。”

“遇到我有什么好的,还不明白自己的处境吗?”

“处境?泰里昂你知道些什么吗?”

“这里的人想要清除外来者,包括你,也包括我。独自进入坑道,你太冒险了。”泰里昂略显冷淡地回应道。

他们两个在这里相遇,本就是足够可疑的事了,但这个学者却看起来没有一点紧张感,甚至还露出了有些高兴的神色,这算是怎么回事?

想到这里,泰里昂就感到一阵焦躁。不顾身后的光源所在,径直往坑洞深处走去。他不会白费力气去检查坑道口是否完全封死,先前所在的岔道是死路,回头没有任何意义。

既然连火药都布置好了,就一定有将他们堵死在这里的信心,还不如向前寻找生机。

“泰里昂!”身后传来赛拉斯的脚步声,跑动仅仅只有几步,紧接着便在光之精灵石在逐步增加的光亮中,意识到了猛烈的撞击会使其爆炸这件事,转为了疾步,“让你身陷险境这件事,我感到很抱歉。”

泰里昂皱了皱眉。赛拉斯并不知道他之前躲藏的位置,却还是推测出了他原本可以逃离的事实。这个人的洞察力并未减弱,很难想象,会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落入陷阱。

“是我自愿跟进来的,没有在介意这种事。”

“也许是有人刻意的安排,但我们来这里的理由,一定是不同的。你知道我所不清楚的情报,在行动之前,应该先整理一下双方所知的信息。”

若是如那金发男人所说的,他们互为竞争的立场,盗贼自然吝于共享情报。但既然是赛拉斯,他们现在又被迫上了同一条船,他没有理由拒绝这个提议。

泰里昂叹了口气:“说的没错。我也很好奇是什么能把你骗来这种地方。”

赛拉斯将以精灵石作为核心的煤油灯放在地面,席地而坐。尽管厚重的衣物让他看起来没有以往那样给人衣着独特的印象,甚至浅棕的颜色收敛了他的锐气,给人一种温暖的观感,但在伸展开修长的双腿时,高跟的鞋子依然十分显眼。他轻托着下颏,回忆了片刻引路人的行径,并在心中整理好为泰里昂叙述的顺序。

“唔,为我引路的人并没有说谎,应该不是发动袭击的人的同伙。不过我还是逐一进行说明吧。”

3

“今天也是很早就来图书馆了呢。”每天都因工作原因见面,二人的关系是宛如同僚的融洽,梅赛德斯亲切地和赛拉斯打了招呼。

“因为是我有兴趣的工作,休息够了就想早点来这里啊。”

赛拉斯向她点头致意。早春的平原盛开的花是阿特拉斯达姆的盛景,但每次归家都会沾上的满身花粉也是与此相伴的烦恼。赛拉斯在门口脱下学者的斗篷,掸去其上散发着甜蜜香气的花粉颗粒,而后将衣服挂在小臂上。

他自己没有类似的症状,但有几个学生抱怨过花粉会令他们喷嚏不止,所以尽量在图书馆之外就将其清理干净,别让这些东西沾到书本才好。

“啊,等一下,欧尔布莱特先生。”梅赛德斯叫住了他,低头在登记台的抽屉里略一翻找,取出了一个黑色的信封,“这里有给你的信件。”

“是谁寄来的?”赛拉斯讶异地抬眼,虽说他曾转交过信件给梅赛德斯,但没想过也有一天会从她这里得到信件。

写给他的信通常会直接寄到王立学院,虽然这些书信最终大概率不会直接落到本人手中,而是会由泰雷兹带到图书馆里,才最终被本人阅读,但知道他在图书馆时间多于学院的人,只有学院里的同僚与学生——那就不必使用书信了。

梅赛德斯托着脸颊,轻轻挥着羽毛笔的笔杆,回忆着当时所见的人:“嗯……他穿着黑色的斗篷,也没有说明,我就没有追问。因为信件的话,一般在里面也有署名吧?”

“说的也是,让我看看吧。”

赛拉斯取过信封,粗略地观察了一番:黑色的硬纸面上盖着平面的火漆,鲜红的色彩之上是空无一物的图案,无法判断信的来源。空荡荡的中央像是有意让人忽略这是火漆的图案,而只将其想成普通的蜡封一般。不知是否因为寄信人不常使用书信,蜡浇得过多,溢出边缘的蜡在硬纸的表面流淌开来,像是未干涸的血液,颜色的搭配上给人一种阴郁之感。

使用平面的火漆,往往意味着并不是什么显赫的家族,但若是以个人身份寄来,一般会使用自己名字的首字母了。空白的火漆印,因为效果与直接以蜡滴进行封口没什么区别,反而少有人会选择。

赛拉斯将信封夹进自己带来的书中,回到了图书馆几乎成为他专属的那张桌子旁。他在图书馆的时间过长,以至于有个角落被单独地划出。看到那高高的、几乎可以将人淹没的书堆,就能明白这一定是欧尔布莱特教授的座位。

划开火漆的封口,他展开其中的信纸。素白中带着浅黄色的量产纸张,似乎是在大陆各处都有贩卖——甚至会被药师拿去包裹粉末的廉价程度。

“位于普拉托兰多的卡沃瑞吉发掘了一座古墓,疑似是神话时代之后,历史上未书写的年代。以阁下的距离来看脚程会有些远,但依然希望您赏光前来。”

倾斜潦草的字体只占据信纸上半页中央小小的区域,却在末尾没有落款,将信纸翻到背面,也没有任何的提示。

他不记得自己有到过普拉托兰多,措辞的口吻也无法使他想起任何熟人,也许是过去在学习或旅行途中结识的人吧。

不知原因为何,认识他的人,相较于本人可以清楚记得的人的数量,似乎是压倒性的多。久而久之,赛拉斯也习惯了这种每隔一定时间,就会忽然出现的“旧识”,当然,如果提供了足以吸引他的谜题,那么即使他不记得对方,也会欣然接受邀请。

历史上未记载的年代,光是这一点,就足够他为此出一趟远门了。赛拉斯这样想着。

自校长由伊冯变为了其他在学术上成就更为卓越的教授后,赛拉斯在学院的工作变得轻松不少。似乎是认可他实践与理论不可分的理念,户外研究的课题都会得到批准。玛丽公主也给了他相当程度的自由,嘱托他可以在必要时告假而不会受到阻拦。

虽说她和泰雷兹的学习不应耽搁,但只是短期的行程,布置一个大课题应该也就够了。

按心中所想的计划行事的赛拉斯,在一周站在了普拉托兰多的雪原上。

极地的气候就和大海一样,同样善变且暴戾。意料之外的风雪不可避免地耽搁了行程,大雪让本就难以行走的山间小路变得更寸步难行。他不得不将用于施展魔法的手杖当做拐杖般使用。返回同样不是稳妥的选择,足迹不过短短几分钟便可被深埋,连来时的方向也变得模糊不清,失去了高山的路标,迷路的概率只增不减。

在风雪中的挣扎一直持续到他的意志都渐渐开始恍惚,等到他凭着脑海中地图的印象赶到卡沃瑞吉,已是可见稀薄晚星的深沉夜幕。他暗自祈祷不要错过了投宿的时间,向双手呼了口热气,反复地揉搓,试图让血液流畅地循环起来。

在诺斯利奇受足寒冷的苦后,赛拉斯在此次远行备足了衣服。但棕黑的发色在寒带地区可谓是异常出挑,一路上他都感到不善而戒备的目光。

与赤道附近的人们热情的个性相反,寒带地区的文化往往保守而排外,在卡沃瑞吉遭到警惕,不属于会令他惊讶的范畴。

几个醉汉摇摇摆摆地从他身边经过,雪花落在他们肩上,脸颊上红色的醉意被衬托得更为明显。醉酒归来,交谈的兴致却还未消耗殆尽。

“那个白发的男人是什么来头,引得那位老大这么生气?”

“老大才是可疑吧,他不是和我们——”

另一个相对清醒的男人连忙拍了拍他们的肩,以眼神暗指着赛拉斯的方向:“嘘,还是别提这事,你看那里……”

“啧,又是外乡人。”

一阵赛拉斯听不明白的俗语,不知是议论还是谩骂,醉汉们隐隐有着回避赛拉斯的共识,绕开了他所在的方向,向着一栋小屋后方的岔路而去。

通常情况下,赛拉斯会避免和醉汉交谈。醉酒的人往往有胡言乱语的倾向,即便吐露了信息也不能完全信任,对于他人的目光敏感且易生敌意,偶尔会突然的进行暴力……这都是不利于调查的情况。但眼见着夜色逐渐深沉,酒馆已经打烊,在这个规模尚小的村庄几乎见不到行人。等几个人离开后,留给他的大概率只有空旷的覆雪街道。
权衡了一番风险与成功的可能,赛拉斯朝那栋小屋走去,并在拐角处与试图绕回来的醉汉们不期而遇。

为首的醉汉被赛拉斯的突然出现吓了一跳,庞大的身躯扶着栏杆摇摆了一下,栏杆发出一声脆弱的呻吟,松动的钉子崩开弹到地上,随即整片木篱都颓废地倾斜向一旁。

无意间便破坏了手边物体的醉汉又是尴尬,又是惶恐,只能虚张声势地瞪着赛拉斯:“你要干什么?”

“我没有恶意,只是受邀前来这里。请问这个村镇的学者住在哪里?”

“学、学者?!你是……”

“是的,我是从阿特拉斯达姆来的学者。”赛拉斯说着,出示了他所收到的黑色信封,但没有展开,“请不要担心,调查完我想知道的事情后,我会立刻离开。”

“我……不知道什么学者,不要纠缠我们!”

相对清醒的男人搀扶了一下他吓得连连后退的同伴,走到赛拉斯面前,阻挡了他探询的目光:“我们不欢迎外来者,也不会回答你的问题,请别挡着我们的路。想知道可以去问其他人,但我劝你尽快离开。”

强硬的拒绝令赛拉斯感到错愕。若是普通的遭拒,倒也算是情理之中,可对方的态度已经远远超越了抗拒的范畴。比起对外乡人的厌恶,更像是恐惧。

“我看起来有这么可怕吗?”赛拉斯喃喃道,四处旅行过大陆,得益于俊美的外表,他极少在初见便遭到嫌弃。更别提这几个人的身量并不弱于他,又是多对一,怎么也不该感到威胁才是。

这几个人,听到学者的名号,反应像是听见强盗一样惶恐。莫非邀请自己的那个人,在当地的名声十分恶劣?他认识这样臭名昭著的学者吗?

望着熄了灯火、紧闭大门的酒馆,赛拉斯不得不开始思考今晚的着落。

以村中人的排外的程度,大抵不会接纳他的留宿。今晚怕不是要露宿街头,在这样寒冷的天气,经过一晚的严寒,也不知是否会着凉,次日又有几分力气进一步在村中探索。

想到这里,他突然就怀念起曾经的旅伴来。即便是在野外过夜的情况,富有行军与野宿经验的欧尔贝克和海茵特会快速搭建起临时的帐篷,亚芬能辨别可食用与不可食用的野蔬,林德甚至可以参与狩猎的工作……还有泰里昂,虽然嘴上说着不想帮忙,却总是出现在最缺人手的位置上,并在众人归来前点燃篝火。

现在赛拉斯与他们中的一半都断了联系,就在梅赛德斯提起他有信件时,他曾期待过那个黑色信封中装的会是过去伙伴的音讯。

循着星星点点的灯火,赛拉斯不知不觉便步向来村镇的边缘。大雪之中是绝对的寂静,连一声狗吠或鸡鸣都听不见。正当他打算折返,寻找一处可作遮蔽的掩体时,却看见那盏昏暗的灯下立着一个佝偻的人,呼吸间吐出稀薄的白雾,却静滞如一尊蜡像。

确认了这是活生生的人,而非什么不死系的魔物后,赛拉斯站在醒目的前方,对老人微微一躬身。

“老人家,为什么这么晚还站在外边?”

“你是……”老人眯了眯眼,在看清赛拉斯的模样后微微叹了口气,“哦,我们村很久不见外来者了。”

轻而无力的语调中带有明显不同于弗雷姆格雷斯或是史迪斯诺的口音。但显而易见地,没有排外之意。

“您不排斥外来者?”

“不知道。你也是为墓中的财宝而来?”

“并非如此。我只是对历史有兴趣,热衷于走遍各地的遗迹,并且受到了不知是谁的邀请前来这里。”鉴于先前的经验,赛拉斯没有说出自己学者的身份。老人的立场显然与村中的情况格格不入,从门庭冷落,似乎只有他一人独居的情况来看,他们或许都是此地的异类,但并不能据此判断老人对学者的身份没有戒心。

“有人写信告诉你,看来还是有反对者啊。哈咳,我以为,其他人都是一样,想要靠陪葬品赚一笔……靠死人的钱财,得来的安宁又哪会长久呢……”老者的眼皮耷拉着,很难看出他是清醒还是半寐的昏沉。他的面部消瘦,眼球深凹,看起来确实阴森恐怖,发出的笑声也残破到不像人类,“我不知道这个村里谁会认识、联络你,但我相信,是有同样想法的、的人……进来吧,外来者。”

不想今晚直接冻到生病,在次日丧失行动能力,面对唯一的选择,赛拉斯无权考虑拒绝。他朝老人再次致谢,跟随着进入了他身后那看起来同样脆弱的门。老人的脊骨嶙峋,与剥落了木片的门看起来像是同样的材质,仿佛一场暴风雪便可轻易地摧折。

除了不漏风以外,屋内可以说是极致的破败。完好的家具和破碎的几乎是同等的多,也许是因为家中需要这些东西的人逐渐离去,也不再有修缮的必要。破损的家具即便修好,除了无尽的回忆和落寞,再也不会承载任何其他人重量。

老人颤抖着给他递了一杯热饮。赛拉斯低头,只觉得颜色不像是水,却分辨不出是什么原料。寒冷地区的人们大多有自己特殊调配的饮食,以烈酒温暖身体,或是掺入高油脂的食物确保身体抵御寒冷的能力,或许杯中的液体正是此类。对于口味,他不抱任何期待。

如果泰里昂在这里,应该会批评他盲目接受了不安全的食物这件事,但是直觉劝服了他信任眼前这位老者。

“也许你听说过,普拉托兰多的村子,大多是以采矿维生的,但就在月前,这里挖到了古墓……”

老人的嗓音像是漏气的风箱,每隔几个音便维持不了声带的发声,不得不停顿下来。但赛拉斯还是清楚地听明白了他的话。

“村里的年轻人,已经不想再开采了,有人说要离开,卖掉这个墓中的财宝,到别处建立新的村子。卡沃瑞吉确实是贫乏的地方,可我们、可是我们在这里生长了、几十年,几百年啊,这是能断了联系的吗?”

喝了一口杯中的液体,赛拉斯口中满是清苦的味道。连带着粗糙的不知是什么植物的残渣,与酒同等刺激却又截然相反的陌生味道瞬间使他清醒过来。这恐怕不是什么当地的特色,而是老人以家中所有能够利用的原料,做出的用以维持生命的产物。

明天出发之前,还是给予足够的费用作为答谢吧。在回来之后再寻找寄信人,应该也没关系。

他凝视着老人半睁的眼,缓慢而清晰地开口:“我能理解您的话。这样的想法,您和年轻人说了吗?”

“说了啊,他们骂我老顽固,老不死的……多数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

缅怀过去,沉浸在昔日的美景中,这是长久孤寂的结局。赛拉斯一时不知如何安慰,过去的巧舌如簧在深痛的情感面前,似乎不及沉默来得有效。

老者没有责怪他的无言。将唯一的椅子让给了赛拉斯,桌子附近没有地方可以落座,他颓废地坐到角落处的一张床上,阴影笼罩在他的身上,看不出一点生存的活力。弯曲的膝关节处,不出所料,是纤细到难以想象可以支撑起身体重量的轮廓:“年轻人,我不在乎你是不是为钱而来,但即使落到你手里,也好。”

“我不是为了……”赛拉斯试图澄清自己的来意,但在看见老人抬头时眼里浑浊的光,他打消了叙述的念头。至此,如果他还不能理解,老人是将看得比自己生命还重的希望倾注在他的身上,未免也太过迟钝。

但他无法贸然向老者保证,自己可以劝说村里的年轻人。目前他只得知了一方之言,背后可能还有其他更深的原因。虽然对老者的感激令他不想使老者失望,却不能给他未必可以满足的缥缈期待。

“明天一早,我会送你去,希望你能告诉他们……不要把希望,放到这种不可靠的,死人的陪葬品上。”

这一夜,他睡的并不好。老人借他的床铺冷硬,也不知多久没有清洗,但相比风餐露宿已经算得上幸运。

毕竟是曾经有过漫长旅途的经历,赛拉斯还没有娇贵到不能接受恶劣的住宿环境,真正牵动着他心头思绪的,是那一夜未止的叹息。
轻微,压抑,比窗外尖利如哭号的风声,更像是眼泪浸润的声音。

4

在黑暗的狭窄通道中持续地前行,等间距排布的枕木像是无尽的时间度量尺,周而复始地出现,模糊了二人对于时间与距离的观感,而等他们回过神来,脚下的矿车轨道也不知何时已然消失了。

漆黑的环境不见来路与终点,就当他们逐步产生了即将被深渊吞噬的错觉时,一个狭小的裂口出现在他们眼前。

破碎而焦黑的边缘看起来不像是由矿镐造就的,但从中窥见的与矿壁不同的颜色,足以说明这就是他们所要寻找的墓穴的入口。
泰里昂朝赛拉斯使了个眼色,这是在过去旅行中,示意由他自己打头的信号。接过赛拉斯递来的提灯,泰里昂敏捷地钻进了入口,并在另一端确认了安全后出言告知。

赛拉斯在弯腰通过比他身量要稍矮的入口时,他习惯性地伸手想要提起自己的斗篷,在摸了个空后,他低下头,在通过后依然维持了几秒俯身的姿势,像是进入某种礼堂时那样顺遂。

泰里昂猜测他的敬意是对与未知知识领域的敬畏,而非那个不知是贤明抑或昏庸的墓主。

墓穴内部的空间远比矿道宽敞,石壁与岩柱撑起了相当的高度。主墓室的位置尚不可见,走道却比奢华的宅邸大门还要宽敞。地底本是无光的空间,光之精灵石的光芒延伸不到顶端,仅余一片昏沉的暗影,像是颠倒的天空与大地。在广阔的光影中,可以体会到建筑的恢弘之感。

因为泰里昂的夜视能力较赛拉斯好上不少,灯便很快又交还到赛拉斯的手中。明明是被困在密闭空间的十分不利的处境,赛拉斯却仿佛完全不受影响,举起提灯凑近墙面,逐一观察着走道两侧刻于石壁的铭文,不时地发出一些感慨。

泰里昂秉着耐心,一边观察周围的环境,一边分心听着赛拉斯的喃喃自语。他暂时也没有头绪如何离开这里,探查是免不了的。在自己琢磨周围环境的同时,就让赛拉斯处理那些自己无法用到的信息也未尝不可。

身后隐隐有探询的目光指向这边,带着刻意藏匿的倾向。毕竟本人不精于此,泰里昂又对目光敏感,从视线落在自己身上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察觉了。学者那么做不值得奇怪,甚至是没有由来的,他见人便会下意识地对对方进行一番推测。经历过长时间的旅行,泰里昂早就习惯了,选择性地无视赛拉斯的举动。

以唾液稍稍沾湿指尖,四面均是同等的寒凉。泰里昂感觉不到风,除了堵住道路,同时也将唯一的空气流通路径也封死的概率相当高。幸而这里看起来足够大,不贸然燃烧物体的话,短时间内还不用面对窒息的麻烦。

和神话时代遗迹所不同的是,神话时代的技术可以说是未解析的,以人力来看根本无法实现的结构强度;此处的墓穴虽然壮观,却完全处于易于理解的范畴,经年累月的消耗已经为墙体添上了几丝裂纹,岩体也能看出拼接的结构,这便是人力运输的限制了。

但是,入口处的裂痕分布是完全不同的形状。泰里昂以手指轻轻划过墙体裂口上的黑色的痕迹。关于墓穴入口是如何打通的,他已有了猜测,不出意料是暴力破解的途径。

在看过几面石壁后,赛拉斯转身向泰里昂说明道:“墙上的文字都是关于一位国王的生平,看起来是每过一年便记录下这一年国王或国家的情况。”

“所以,关于这个地方,是什么王朝的墓,并非谎言吗?”

“没错。虽然被用作了诱捕我们两人的陷阱,但是看起来,这个墓是货真价实的。”赛拉斯点点头,随即露出了有些惋惜的神情,“正是因此,才更加地令人无法原谅。竟然用这种真正的具有价值的文物古迹来杀人。”

就是这样,你很容易地上钩了。泰里昂在心里吐槽道。他对于墓穴本身的历史价值感触没有多深,但据赛拉斯的判断,陪葬品的事至少算得上真相,这令他身为盗贼的自尊心稍有缓解。

尽管他在心中已经自然地相信了赛拉斯的判断,泰里昂还是指出了自己认为可疑的部分:“这不是非常早的年代吗?你已经能看懂那时的文字了?”

“不,虽然说是紧接于神代之后的朝代,但神话时代本身有相当的时间,或许比之后所有的历史加起来都长,这个……姑且称之为历史上的断代吧,到了这时,使用的文字与和荷鲁布尔古的古文字差别已经不大了,我能大致看懂。”

阔别一年之余,泰里昂依旧清晰地记得每一个伙伴的习惯。在说这段话的同时,赛拉斯转过了身,全程背对着泰里昂,这让他感到了一阵违和。尽管他从来没在意过,但学者总是自顾自地坚持“说话时一定要平等地直视对方”,现在却一反常态地打破了自己定下的守则,他是什么目的呢?

“果然还是……”长久没有得到回应,赛拉斯转过身,置解读到一半的石壁于不顾,径直向他走来。

由手臂扫视过身躯,紧接着是双腿,最后又回到与他对视的状态。赛拉斯不再遮掩自己在悄悄窥视的举动,而是毫无顾忌地以泰里昂可以一眼看穿的表情进行着观察。

赛拉斯的平静的眼神之下似乎是翻涌的暗潮。比起愤怒来说要更为柔和,比焦虑则相对理智,综合二者,只能是担忧的结论。是因为他暂时听觉丧失的事,并担心他在读唇语吗?没那么容易就被说服啊,这家伙。

在赛拉斯在他面前站定,并开始肆意检查他的情况之前,泰里昂站直了身体,完全地舒展开四肢,以加强自己的信服力。

“我可以听得见,也没有受伤,最多是一些擦伤和撞击,你不必对我用奇怪的测试方法。”末了,他又补上一句,“需要我复述刚才你的话吗?不一定准确,毕竟很长。”

蓝色的眼瞳闪动了一次。赛拉斯眨眨眼,朝他摇了摇头:“抱歉……我多虑了。”

这样的说辞泰里昂听过太多次,无非是在探查他人被察觉后,趁对方不注意时故伎重演罢了。如果有必要,他会在全程都这么做,并没完没了地道歉。

要是那样的话,就太令人头疼了。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隐瞒会使你误判。作为你仅有可以使用的外部力量,你也需要知道我能发挥出多少实力,是这样吧?”

赛拉斯的目光中出现了一丝动摇,似乎是在犹豫是否承认这一点,又像是就连他也不确定,泰里昂所说的是否即是他的真正想法。最终,他点头承认。

“正是如此。”

“那么,就不用担心了。我不会隐瞒的。”

赛拉斯因扭转的局面变得不知所措起来,凝视着盗贼的姿势也不知是自省还是单纯在发呆。等意识到盗贼早已重新投入到搜寻出路的工作,正在敲打岩壁寻找可能的空洞时,他才快步追上对方,走向下一面墙。

陵墓终究是不可能像开采的矿道那样无止境地深入,在阅读过墓主二十年的生平后,二人来到了一个之字形的转折,走道由此倾斜向上。

“后世的观念中,死者的路径分为两种,怨念的灵魂会沉入地底,崇高的灵魂将升往天空。受此观念的影响,供奉的祠堂,祭台一般都是由阶梯步向高处的,这座陵墓也许正是此种观念的体现……”

赛拉斯的手掌拂过墙面,而后停在两面岩壁深浅不一的缝合中线上。紧接着,像是在心中已然形成了一个猜测,他继续向前走了一段,确认了自己的想法。

“此前的墙面,所用的石材质地色泽都相当均一,但是从那面墙开始,颜色、颗粒质地都有不同。所以这是从国王在世时便开始建造的陵墓,我猜这条走道的终点,也就是国王寿命的终点。我所在的墙之前的,是建造开始的年份,而这之后,则是逐年新建的。”

泰里昂冷哼一声。寄希望于死后世界的人,活着的时候怕是不见得有多勤奋吧。虽然他可以感到这个建筑的精妙与华美之处,如果将这种心力耗费在死去的人身上,则是一直劳民伤财的浪费。在这一点上,盗贼和盗墓贼的立场一致,那就是绝对看不惯这种做法。

“活着的时候就开始给自己建造墓,呵……”

“很可笑是吗?说的没错,虽然这是必然的,我看到歌颂的部分相当多,但是……正是歌颂的篇幅太多了,利于民生的实际举措几乎没有提及,甚至不及孩提时代的描写,我认为这不像是一位明君。”

赛拉斯的讲解没有使人昏睡的能力,泰里昂却忽然感到脚下一阵发软,困乏在此时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经过了一夜,他的精神状态显然不是相当完备的状态,遇袭可以说是雪上加霜,更何况情绪紧绷过后,感到困倦也是常有的反应。

可是为什么会感到松懈了?他们还没有脱困不是吗。泰里昂为自己的想法而惊醒,直觉为他揭示了本质的原因。像是攀登者在慌乱中会检查支撑着他的绳索那般,泰里昂本能地扭头去看迈向了下一面墙壁的学者。

对上泰里昂骤然凌厉的目光,赛拉斯惊愕地停下了动作,带着些茫然地回望着他。

罢了,也不是这个家伙的错。泰里昂闭上眼,深呼吸调整了自己的状态。在身体状况接近极限时,也要发挥出完全的状态,才能在困境中争取最大的希望,他很擅长这样的事。

“没什么,继续走吧。我只是希望这家伙别活得太长,以至于你还没把墙壁看完,我们就先饿死在这里了。”

他不想率先暴露自己状态不佳的事实,拖慢二人行动的速度。他本以为赛拉斯会继续先前未完的讲解,事实却非如此。泰里昂在此注意到,赛拉斯似乎处于另一种困境中。

在被打断后,赛拉斯就没有继续观察墙壁,而是将外衣的袖口朝掌心扯了一些,覆盖住双手的一半。身体略微瑟缩着,缓慢地询问道:“泰里昂,你有没有觉得这里冷得过分了?在外面还算可以承受,但是……”

“从地形来看,我们现在应该在地底,可以说是冰窖,冷是正常的。你还能坚持吗,如果快到极限了,我们就暂且休息。”

泰里昂在心中提醒自己形势严峻。疲乏,寒冷,还有之后会面临的饥饿,这些会彼此加重的情况。他们拥有的时间可能比想象的更短。在得不到补给之后,也许第二天,他们就连探索的力量都没有了,休憩的时间需要严格地控制。

赛拉斯摇头,回绝了这个提议。在不愿拖累进度的方面,他也有同样的默契:“应该暂时没问题。地底……这里的矿坑挖得很深,我们应该距离地表很远吧?”

“矿坑是从山坡开始的,周围的高度不见得有想象中深。但别忘了,我们还朝下滚了不短的距离,又走了很远。”泰里昂友善地提醒。

“对,你提醒我了。仔细想来,有一件事值得注意。那就是我们还活着……这件事。”

“这算什么?”

“我们没有窒息而死,这在地底的墓里,就已经很奇特了。这说明——”

“这个墓早就被人动过了,你想这么说吗?”泰里昂直接接续了赛拉斯不疾不徐的叙述。虽然没有参与过盗墓的事,却也有所耳闻,长期深埋于地底的空气对于常人来说是无法呼吸的。这倒也不难想象,要是把他们封死在这里的人,会好心地留下满满当当的财宝,作为他们死前的享乐,那才真的会让他笑出声来,“我从一开始就没抱什么期待。也难怪,我们在这个墓的入口,看到的不规则破损,就是爆破进入的手段。所以周围才有那么多黑色的痕迹,还有放射状的裂痕。”

赛拉斯听闻泰里昂的话,将手指抵在唇边。新的信息引发了他又一轮的思考,似乎是握住了另一块拼图,试图将其整合进先有的图景之中:“爆破进入啊……这是重要的情报,你可以早点提醒我这件事。”

泰里昂讶异地回望着他:“我以为你也能看出来。”

谁能想得到赛拉斯虽然擅长火焰魔法,却对拥有相似功能的炸药的效果完全不熟悉呢?这就是掌握了更高的技术,因而对简单基础的应用反而缺乏了解的典型案例吧。

赛拉斯按在唇上的力度逐渐加深,直至嘴唇上的浅淡血色变为苍白,他的眼睛忽然睁大,在灯光中映出了一点如星星般的明亮。

“原来如此,就连那位老者也被蒙在鼓里,村镇里的年轻人已经进行了交易,把这个陵墓卖出去了啊。”

根据赛拉斯的叙述,泰里昂轻易地理解了这个村镇中老人与年轻人对于陵墓态度是有分歧的。而此外的势力,并未进入二人的视野,但赛拉斯突然推得了第三方的存在,缺乏逻辑的联系让泰里昂狐疑地环抱起双臂。

“你的意思是,有作为买者的其他人?”

“明明是矿区,为何要大费周章地用炸药来打开墙体呢?矿工想要凿穿墙面,最先想到的一定是直接挖开,而不是用危险的爆破——因此我推测,炸开墙壁并将我们困在这里的,与在这里挖掘的人,一定不是相同的。”

循着赛拉斯的描述,泰里昂回忆着自己进入村镇的经历,忽而幡然醒悟。

……是那个人!

他与村中人微妙不同的发色,以及被怪异地关注着的态度就是最好的证明。

正因为他已经与村中的人做了交易,所以在他向泰里昂提出假意的合作时,会引起周围人的警觉吧——同时也是畏惧着他,才不敢直视他们的谈话。

“我知道是谁了。一个金色头发,戴着帽子的男人。在来这里之前,我有在酒馆里遇到过他。可是赛拉斯你是被邀请来这里的,他对你要下手的原因说不通。”

“邀请只能说明早有预谋。”赛拉斯沉吟片刻,他的手指在提灯的边缘摩挲着,因为钢铁的寒凉,又交换了双手上下的位置,“学院已经没有其他知情者,考虑到我们的交集,同时将我俩视为敌人的,该不会……”

短暂的沉默在二人之间蔓延,就像是某条禁忌的咒语,令二人不敢念出它的音节。最终,泰里昂挑破了沉默的纱幕。

“你是说黑曜会。”泰里昂为赛拉斯大胆的假设而感到震惊,对于他们的现状来说,这可谓是彻头彻尾的噩耗。但除了这样庞大的组织,有谁能做到在搜刮陵墓的同时,将信件放在给学者的物品中,又于他最常活动的柏达弗尔散播消息呢?

并且,他没有忘记这个陵墓所处的年代。那是最接近神话时代的,足以让赛拉斯以及黑曜会双方都产生浓厚兴趣的时间点。

“失去了首领的他们或许是一盘散沙,我也很难想象他们有什么共同的信念作为凝聚力,应该正是忙于权力斗争的时间才对,但这不妨碍黑曜会视我们为眼中钉。”赛拉斯冷静地陈述了他们正是板上鱼肉的事实。

熟稔盗贼团作风的泰里昂对此感触更为深切,短短的一瞬间,数种可能已经掠过了他的心头。不管是率先排除外患,还是新晋者的立威,除去曾经参与了击杀首领一事的他们都是合理的选择。

“总之,先向前吧,无论后续遭遇什么危险,那都是脱离这里之后的事了。”

一如曾经被人跟踪时,大胆地等待对方先动手的从容态度,赛拉斯在意识到黑曜会的存在后,同样展现了无畏的态度。

过去的黑曜会肆无忌惮,因而要注意到他们并不难,但从试图将他们暗杀在地底的行动来看,现在的黑曜会似乎懂得了韬光养晦,行事收敛了许多。且不论行踪不固定的自己,赛拉斯真的能抵御来自暗处的威胁吗?

泰里昂注视着赛拉斯的背影,保留了心中的疑问。他不是多虑的性格,也不会质疑赛拉斯的做法,唯独常年塑造的警戒心让他无法对赛拉斯的处境坦然。

将视线从赛拉斯的身上转移到环境,泰里昂凝视着高处的昏暗,让双眼逐步适应于黑暗中视物的状态。通常来说,承重压力最大的基部更容易发生碎裂,但是他们所处的走廊,明明是上部,却比底层的走道有更多的破碎迹象。

顶部的情况受限于光之精灵石的照明距离而看不清楚,只能隐约见到阴影处的裂纹纵横交错,少许裂纹一度向下延续至崩裂的墙面,最深处一道伤痕径直贯穿了石壁,仿佛是铭文的修饰。

“这里写道,‘国家蒙受厄运,王于52年离世,举国悲恸,缅怀王生前的壮举,他的仁慈使得所有知晓墓存在的人都追随王而去’……”

随着赛拉斯清澈的念诵,泰里昂望向之字型走廊的最后一个转角。以他们所处的角度无法看到更上一层的情况,不过,在墓主的历史结束后,应该就没有可以记叙的内容了:“看来墓也该到头了,最后那句话是——”

“类似的写法在相近的年代不算少见……殉葬。他下令在死后灭口了所有知道跟墓有关的人。”

“把这种举动写成‘仁慈’啊。”泰里昂皱了皱眉,他对年代久远且素不相识的人不会感到同情,但身为盗贼,他不会声称自己的偷窃是正义之举。即使曾经考虑过作为义贼的可行性,最后还是意识到这仅仅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做法。

不过,对于赛拉斯来说,比起国王的举措有多么昏庸无道,应该是了解到历史知识的兴奋感占据了上风。既定的历史是客观的,既不值得喜悦,也无需唾弃,重要的是不重蹈悲剧的覆辙——他应该会这样想。

“为什么这样昏庸的王能统御其他人?”

“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神话时代的结束,意味着统治的由神转为人类的王,人类至此才开始学习如何管理自己的同族。许多治理的模式,以及维护统治还是推翻君主的选择,都是从那之后才诞生的。彼时,王的地位应该高到接近神明吧……不过,从选址在卡沃瑞吉,当地人都不见得了解这段历史来看,王朝的持续时间应该很短暂。”

“连反抗的意识都没有萌生,真是一个让人一点也不羡慕的时代。”泰里昂由衷地感慨。

视野下方的边缘处,一点晶莹的灰白色反光吸引了他的注意,凑近了才发现这正是在卡沃瑞吉随处可见的冰。墙体的破损极为严重,似乎是此处的防水性能较差,引发了渗漏,冰凝结在裂缝中,将原本就不稳定的结构进一步松动了。一块楔形的石头已经被冰顶得略微凸出了墙面,上端朝外倾斜着,岌岌可危的模样。

泰里昂以短剑轻轻一撬,碎裂的岩块就滚落下来,砸在地面上,发出沉闷而带有回音的巨响。但这并未令他们心中悬着的那块石头一同落下,在石壁的背后,仅仅是露出了与高原的山脉相似的灰黑色的岩体。

“发现什么了吗?”赛拉斯缓缓朝他走来,端详着空洞的墙体。

泰里昂以刀柄敲击岩体,清脆但无回声的反馈只说明了岩性的脆弱,而并无暗道的线索:“不,看起来只是自然脱落的,这里没什么暗道。”

“嗯……”赛拉斯凝视着薄薄的冰层,若有所思。他蓝色的眼底似乎闪过了许多思绪,似乎是在和线索互相打着哑谜,以只有他才能懂的方式朝墙体诘问着来自古老地层的情报。但最终,他没有对此归纳出一个结论,而是转为了毫不吝啬的称赞,“这样的灰色,在墙面上几乎辨别不出来,换做我应该会当成是土块吧。你很细心,泰里昂。这些都是我未必能注意到的线索,有你在真是太好了。”

泰里昂耸了耸肩,将短剑插回腰间的鞘中:“多数是用不上的信息。”

“要说作用的话,我在解读的内容才是多半没有任何帮助。将我们困在这里,一定是认定了我们没有办法逃脱,既然如此,只有从他们无法获取的线索中寻找脱困的机会了。”

赛拉斯判断自己的观察力在通常的方面,不会有更进一步的收获,才选择去解读石壁,并将细节排查的工作交给泰里昂。这一点,虽然泰里昂并不是十分地笃定,却也隐隐有所预感。默默地将所有人分配到最擅长的位置,承担起自己力所能及的部分,这正是赛拉斯觉察、引导他人才能的证明。

若说这么做的原因,恐怕不仅仅是为了效率。在一眼看穿了他孤身一人,并且声称可以作为他的同伴时,泰里昂就知道这人虽然怪异,却不乖僻。赛拉斯的协作意愿要远高于他,以他那灿烂的性格,一定能在学术环境中吸引到志同道合的人。

在王立学院跟他合作的人,性格是相似还是相异?应该无论是哪一种,比起行事风格完全不同的盗贼来说,都能更默契地配合吧。

容许他回忆过去的时间不久,越过走廊的转角仅需一瞬。连一点缓冲的地带都没有,显然与走道不同的房间突兀地现于二人身前。也许是时间的消磨,也许是已经遭过洗劫的缘故,没有任何可以被称之为“门”的结构,空荡荡的方形框架之内,仅余漆黑的空洞。

——这就是,真正的墓室。

偌大的房间,除了位于正中石台上的醒目石棺,空无一物。从地上凌乱的灰迹来看,这里也许曾经有过不少琳琅的宝物,但留给他们的只是一个空壳,又像是对他们的死亡进行了宣告。

“果然,什么都没有。”

因为对结果早有预期,反而没有什么失落感了。

不知是离死者更近了一步,还是房间太过空旷的关系,寒冷似乎更甚,已经开始越过皮肤与肌肉的保护,开始侵蚀他们的骨骼。

赛拉斯试图绕过墓室正中央的石棺,确认他们视觉死角的石棺后方,可刚迈出两步,脚底突然传来踩到什么滑动物体的触感,伴随细微的碎裂声。赛拉斯立刻向后避开了原本的位置。

在他的脚边,一具侧躺的人形翻了过来,露出了凄惨的,皮肤皱缩到紧贴颅骨的面部。

这……这是踩到尸体的骨头了吗?

泰里昂和赛拉斯相对无言。毛骨悚然的感觉爬上了他们的脊背。死者穿着全黑的袍子,也难怪在暗中没有留意到,但正如攀登峭壁本身不值得害怕,真正的恐惧是在越过急弯后,看到山脚下堆积着层层叠叠的尸体。

“这就是墙上所说的,‘知晓墓存在的人都随王而去”的含义吗……可是,这种感觉,并不像是已经死了很久的干尸。”

“检查一下不就知道了。”泰里昂在尸体的身边蹲下,打量着这具勉强算得上新鲜的尸体。按理说,推理是赛拉斯擅长的事,但身处王都学院的赛拉斯,应该很少面对尸体一类的存在,分析死者身上的伤口,或许还是他更擅长一些。

“死的时间不久,地下足够冷,没有腐败的迹象,但也没有完全脱水……这里的气候太冷了,我判断不出时间,不过从人选和衣着来看,是黑曜会的人。”

对死亡有所预感的人,会选择一个有支撑的位置等待死亡,或是在尚能活动之时向折返的方向移动,但眼前的死者面朝着石棺,突兀地倒在房间的中央,只能是遭遇了突如其来的情况,于毫无防备的状况中死去了。

可是翻遍了他的周身,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外伤,加之他压在自己喉部与胸口的双手——是窒息的状态,而这里的空气是能呼吸的。

“他是被毒杀的。”

以排除的方法,泰里昂飞快地得出了结论。毒的来源不确定,成分也很难从一具已经干枯的尸体判断:被同伙背叛,在存在想要独吞财物的人时,这是经常发生的事,以及死于墓中的机关的可能。

正打算向赛拉斯确认是否有留意到周围可疑的痕迹,泰里昂抬头的一瞬间,却见到令他的呼吸冻结阻滞的画面。

赛拉斯正站在石棺边沉思进入了忘我的境界,于恍惚中缓缓伸出手的动作。

相传海妖塞壬会以动人的歌声引诱途经礁石的渔人溺亡于海中,而现在,塞拉斯正像是听见了仅有他才可辨识的歌声,循着自己的心绪浪潮驶向漩涡。

“等一下,赛拉斯!”

那一霎,泰里昂几乎爆发出了全身的力量。身体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强行启动,肌肉与关节尚未达成配合的协作,便被带动至下一个动作。这使他跑起来的动作十分踉跄,幸而这种混乱的运作为他提供了更极限的速度。

在赛拉斯的指尖触到石棺的表面前一刹,他攥住了赛拉斯的手腕,将之拽回身侧,紧接着将他推向了远离石棺的方向。

泰里昂见识过赛拉斯在沉思时对周遭环境的感应能力,说微弱都算得上是谬赞。他片刻也不敢松手,双臂环抱着赛拉斯的身体,紧紧锁死了他的手腕,以擒拿动作扣在身后。

“泰里昂?怎——”

赛拉斯的身体因陡然的清醒而猛烈的颤动了一下,他看向泰里昂的眼神如梦方醒,手中的提灯几乎滑落。从个人世界被强行击碎屏障带出来的感觉并不好,但他知道,眼前这个人是断然不会无端做出这样激烈的举动。

“你仔细看,那些阴影面。”

“这、这是!”赛拉斯在看清阴影中的小孔后,也难得地体会到了生死一线间的恐怖。

为了报复那些进到墓室的盗墓者,刻意将有毒的物质涂在表面,或是伴随一些诅咒,这类做法并不罕见。从外表无法看出机关是如何运作的,但既然目的是阻止僭越的不敬者,那么只要他试图窥探其中并打开了石棺,结局就会是同样遭到毒杀。

“我不知道这个人做了什么,但我猜这类机关的触发条件是重压。石棺的顶盖发生了位移,或是石棺本身相对台面移动了,就会有针刺弹出。在密封环境下,炼金毒剂的毒性可以维持很久。”

泰里昂以低沉的嗓音解释道。尽管已经轻微到如同气声,并且本人努力避免自己情绪外泄,但是依然能轻易地听出止不住地颤抖,恐怕就连身负异常状态时,也很少见到他这样的脆弱面。

赛拉斯想要伸手去安抚他,双手却还在对方的牵掣下动弹不得。呼唤对方名字的话还未吐出第一个音节,便被那双锐利的眼睛将话堵在了喉口。

泰里昂放弃了掩饰自己的情绪,语气陡然一转,逼视对方的同时提高了嗓音,以一种赛拉斯从未听过的高昂声调厉声质问:“连连生命遭到威胁的情况都不能让你小心警惕吗?如果不是我,而是其他盗贼,或许早就接受杀了你的提议了,要是遇到那些人该怎么办?你那聪明的头脑就是用在把自己往险境里推吗?”

赛拉斯因为泰里昂罕见的态度而手足无措,在他的印象里,泰里昂的语气总是浅淡而克制,仿佛对周遭的人事物都不上心的态度。虽然在过去,也不乏刻意朝他露出厌倦或是嫌恶的态度以撇清关系,这般咬牙切齿的怒意还是第一次。

和他道歉的话,也许不仅不能缓解他的怒意,反而会加重对方的情绪。赛拉斯咽了咽口中的唾液,以干涩的声音陈述他的想法。

“在学院的时间有些久了,旅行的经验确实生疏了不少,而且有泰里昂在,我下意识就放松了警惕……”

赛拉斯自认为只是回答了泰里昂普通的事实,但他却看见泰里昂眼中突然如风暴席卷的动摇和怔忪,仿佛触电般地松开了他的手,向后退开了一步,然后在他惊愕的注视中别过了头,显而易见地回避视线交汇的举动。

“是吗……我去看看顶上吧。”泰里昂没有等他的回应,以赛拉斯无法看清的身形,巧妙地在支撑着主墓室的棱柱上攀登。

泰里昂的身影迅速隐没于黑暗中,墙边本是离石棺机关最远的位置,也无需担心对方的身手,不知为何,赛拉斯的心却陡然忐忑起来。黑暗中仅剩自己一人的孤独感,还有仿佛重要之物在逐渐远去的落寞。手中提灯的光不仅未能驱散这种人类对于黑暗本能的恐惧,反而在他身后投影出更大的阴影面。

这种焦虑并没有持续太久,不过短短一分钟的时间,泰里昂便再度跃回地面,抱臂向他否决了圆顶之上有出口的可能性。

“没有用,是封死的。而且结构看起来很稳固,想破坏也不容易。”

古墓模仿着人生时间轨迹的理念,主墓室是国王生命的终点,意识到这件事的人,无意之中会将相同的预感加诸自己的身上。在此处未能找到突破口,穷途末路之感是前所未有的强烈。

二人休戚与共的命运化作巨大的压力,令他的心理承受着重负,彻骨的寒冷与身体的疲乏则是直接威胁着生命。正是因为处于绝境之中,即便越清醒的意识,越能深刻地感受到恐惧,他也不可以在这里停止思考。

“既然如此,我想主墓室并不是可以安全停留的地方。先离开再做打算吧。再给我一些时间,我需要整理一下所有的信息。”

提灯忽而开始闪烁着黯淡下去的光芒,提示着光源核心的精灵石本身蕴含的能量即将消耗殆尽,这种终末的预兆令他想起流逝到即将落完所有沙粒的沙漏。他从随身的物品中重新取出一块稍小的精灵石,在光芒完全熄灭之前接续上了照明。

在新的光芒亮起前,赛拉斯留意到泰里昂似乎是动了动嘴唇,想要向他说些什么,但直至呼吸所带出的雾气在空气中消失殆尽,赛拉斯也没有听见来自对方的只言片语。

5

如果说推定既定的真相,是将线索作为框架进行收束,最终得到唯一解的话,那么寻找事情的可能性,则是利用一切已有的信息支点,张开思维的网,无限扩大思绪的范围,穷尽一切演算的能力。

前者可以在专注的情况下完成,后者则需要更高的思维活跃度。可即便是在这两项能力上都极为卓越的天才,面对身体上的强烈痛苦时,思绪也会被完全阻断。

煤油灯的摇晃幅度已经快超过一个直角,铰链时不时发出刺耳的悲鸣;赛拉斯感到自己的视线逐渐因失焦而模糊,墙面与道路的分界线淡去,混合成暗淡的一片。大概只需要一刻的松懈,就会像脱了线的木偶一样瘫软下去,而将意志完全倾注于支持身体,已经竭尽全力,没有任何留给思考的余裕。

“你的状态很不好。”泰里昂挡在赛拉斯的面前,伸出手臂阻止了他勉强前进的举动。

赛拉斯为自己可以被一眼看穿的状态露出了苦笑,他本就不觉得自己的异常能瞒过他的眼睛。

头疼欲裂,双臂颤抖。双腿已经感觉不到是否在战栗,极寒从关节处侵入,宛如被尖锐物体穿刺般的疼痛,这大概能符合泰里昂所说的“状态不好”的标准。

据说冻伤的症状,是从肢体的末端,先发红疼痛,然后失去知觉并呈现黑色——到了这一步就不得不切除坏死的部分了。要说有什么值得庆幸的,那就是他们之中还没有人出现第二阶段的先兆。

赛拉斯决定不再隐瞒自己的情况,他倚靠在一侧的墙壁上,微微躬起身体,转换成了相对节省体力的姿势:“泰里昂,这么说有点惭愧,但是我已经冷得没有办法思考了。”

尽管毗邻弗洛斯特兰多,阿特拉斯达姆的海拔与降雪之截然不同,高山阻挡了南下的寒流,气候可以说是四季宜人。因而他虽不像来自南方的亚芬那样极端畏寒,却也不习惯于长时间处在低温之中。

前一夜未能得到良好的休憩与能量补给,赛拉斯的状态本就是以精神在强行支撑,就在主墓室的静滞中,他的身体负荷逐步到达了极限。

“停下来调整状态吧,这不是建议。”泰里昂选了一面碎裂较少的石墙,倚着墙面坐下,并向侧面移动了少许,示意赛拉斯也在他身边休息。对付寒冷,泰里昂看起来经验就要丰富一些,他像是演示一般地率先屈起双腿,环抱着膝,将脸半埋在手臂之中,蜷缩在一起的姿态让他看起来愈加的瘦小。

“还以为能再坚持一下,抱歉了。”赛拉斯也学着泰里昂的动作抱膝坐下,身侧和泰里昂紧紧相贴。厚重衣物的阻隔下,他没能感到明显的人类体温,往好的方面想,至少没有寒意侵蚀的痛苦。

换做以往,他会和对方保持一个礼貌而得体的距离,但在生命遭受寒冷的威胁时,就没必要再顾忌这些了。

他现在迫切地需要一个热源,偌大的空间,应该足以支撑一段时间的燃烧,但是环顾四周,除了他们身上的衣物,没有任何可以作为燃烧物的材料。考虑到他们已经无法返回卡沃瑞吉,前往最近的城市也需要翻山越岭,毁坏衣物无异于饮鸩止渴。

没想到擅长使用火焰魔法的自己也会有这般困境,怀着无奈与期望,赛拉斯朝身侧询问:“你带了火精灵石吗?”

泰里昂从环抱着膝盖的手臂中微微抬头:“没有。”

“为什么没有带?我还以为泰里昂会在旅行时准备得很齐全 。”

泰里昂朝他露出了一个复杂的眼神,也不知是觉得答案太过显而易见,还是认为赛拉斯真的被寒冷影响了思维能力而产生了怜悯:“我会火属性魔法。”

“啊,说的也是,对我来说是同样的情况。”

没有了提灯的需求,赛拉斯努力将双手更多地缩进衣袖,正当他准备以一个相对能缓解不适的姿势就这样睡去,他的腰上忽然一紧。赛拉斯低下头,发现泰里昂握住了他的腰带,手指已经攀上结扣,似乎是准备将其解开的意味。他向泰里昂投去了疑惑的目光,对方却专注于手上的动作,没有作出回应。

绳结是最常见的系法,泰里昂却一连试了几次才成功。在他的指关节处,冷冻导致的红色与缺血产生的白交替出现,动作中透出了有违他平时技术的生硬,看来寒冷对他也不是没造成影响。

但紧接着见到泰里昂伸手解自己斗篷的动作,赛拉斯却忽然明白了对方的用意。在这种连生命存在都相当稀薄的地方,能够被称为热源的,就只有他们自己了。

“没办法了,互相利用一下对方的身体吧。”

泰里昂将围巾环在二人的颈间,原本看起来有不少垂坠的围巾,却在由两人共用时忽然显得不够长了。泰里昂轻轻啧了一声,露出了不耐烦的神色,手上的力度却没有失去控制,轻柔地拉紧了围巾,因而将二人的距离限定在狭小的范围内。

赛拉斯的身体瞬间变得僵硬。在王城礼节的潜移默化下,尽管他不排斥身体遭到触碰,依然习惯性地与伙伴保持适度的距离。印象中泰里昂也是如此,他似乎不喜欢什么肢体接触,往往都是热情的亚芬主动靠过来,才会勉为其难地接受勾肩搭背的动作。

——那么他们现在这是什么情况?虽说性命攸关,但也未必要做到这份上……

明明体温还未越过衣物的屏障,他却觉得身体仿佛已经开始燃烧。他不是在厌恶泰里昂的接触,恰恰相反,在对方靠过来的一瞬间,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心感,以及某种来自久远过去的怀念,但他们确实极少有可以被怀念的触碰经历。

自从那仅有的一次拥抱过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泰里昂。盗贼的行踪不定,除了偶尔听伙伴说起,他从未听闻来自对方的音讯,直至在卡沃瑞吉的意外相遇。

他们一侧的手腕贴的很近,在身体稍稍回暖后,赛拉斯轻轻伸手,想要将对方撑着地面的手也收入怀中,却感到对方的手腕像是岩体一般僵硬而缺乏温度。

“你的手怎么比我还冷?该不会,你的状况也很糟吧。”

“我习惯了在恶劣的环境中行动,也很清楚自己的极限,不用担心。”

泰里昂的声音是罕见的被困倦驱使的柔软。他知道泰里昂过去的经历相当辛酸,应该少不了挨饿受冻。恐怕他所说的“可以坚持”指的是在极限来临之前看不出任何异样,一旦倒下就已经接近休克的勉强自己的做法。

如此一来,就可以解释之前对方表现出的异样,以及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泰里昂在矿道口等待了一夜,始终没有休息,但是为了不增加他的负担,没有说出自己的情况。

“别想太多,趁现在赶快休息吧,我会叫醒你的。”

就像所思所想都被对方感知到了一般,泰里昂出言提醒道。在此时的心疼是不合时宜的,他不应把精力放在揣测对方的意图上,就如泰里昂所保证的,绝对不会隐瞒。为了能从陵墓中脱离,他们必须做到坦诚——况且泰里昂也不会期望他的同情。

战前的准备不仅是部署好作战计划并擦亮武器,对于战士个人而言,养精蓄锐的重要性甚至高过一把趁手的武器。开战前的黎明是十分难熬的,翌日的生机,就取决于能否在前一晚获得充分的休息。

赛拉斯曾在无意间听过泰里昂向欧尔贝克请教战斗的技巧,骑士所给出的正是这样的答案。所指的也许是泰里昂那偶尔过于警戒的睡眠地点与睡姿。

但无论在树上睡觉休息的效率如何,泰里昂快速入睡与浅眠的本事是货真价实的。绵长而稳定的呼吸声自怀里传来,赛拉斯一点也不怀疑酣睡中的盗贼会在预计的时间准时醒来。

在这方面,他似乎做的还不如可以随时在战斗中进入休息状态的特蕾莎君啊。赛拉斯在心中感慨,或许是多少受到了对方的感染,加上困意早就潜伏在他的意识中,随着朦胧的倦意袭卷思绪,他握住泰里昂的手,在不太舒适的岩壁的角落沉入了安稳的睡眠。

没有阿特拉斯达姆温暖的日光,也没有自然中雀鸟的啼鸣。这是第一次,没有任何外界环境可以帮助赛拉斯辨明时间,并提醒他工作时刻的到来,寂静令他比平时更加深沉地陷入梦境之中。

直至,头部所感到的晃动,以及钝痛的打击感。

香甜的睡眠中断得猝不及防,仿佛是一只金币猫在他脸上踹了一脚,然后毫不犹豫地逃跑了。赛拉斯挣扎着睁开双眼,泰里昂站在他面前的不远处,背对着微微活动身体。身上的衣服已经重新系好,除了环绕在脖颈周围一片淡退的紫色,似乎方才的依偎不过是他的幻觉。

裹在围巾之下,左脸隐隐有发麻的热感,难道这家伙,刚才是拍脸把自己拍醒的吗?

无论衣服有多厚重,至少还有把自己摇醒的这一个选项。即便在他的观念中,泰里昂只要稍稍打理自己的仪容,看起来就能比他要俊美得多,但是无论如何,那也是伙伴的脸,竟然能下得了手。赛拉斯大为震惊。

“该继续了,我们的时间不多。”

看到赛拉斯攥着围巾沉思的模样,泰里昂蹲下身将围巾抽回,重新戴在自己的身上。

“你醒了多久?”

“没多久,重新回到底部的走廊,确认了一件我有点在意的事。”

地底看不见日光倾斜的角度,也没有可用作计时的工具,想要衡量时间的流逝是十分困难的事情,在一二层之间往返的时间确实不算太长,身上来自对方体温的残留还没有散尽。如果不是遭遇了物理攻击,恐怕他现在还因为体力消耗深陷于梦境之中——也难怪醒来后觉得有些莫名的失落,毕竟感受过温暖的触感,就更容易缺乏面对寒冷的勇气了。

他的头脑像是回暖的机械,在体温与能量回升后迅速恢复了运作。将所得的信息重新梳理了一遍,先前的线索在后续都逐一得到了验证,但在探索的结尾,却有一环看似密合,实则是缺失。是因为突如其来的恐惧感让他们的思维中断了吧。

“我也有一些思路,但是还不能确认。”

泰里昂向他投来有兴趣的眼神。分明说了只是个思路,尚未得到验证,却已经令那双绿色的眼中燃起了希望。莫非这家伙嘴上什么都不说,实际上对他抱有这样高的期待吗?

“希望我们的想法一致。”

“——走廊的顶部,那里有必要检查一下。”

看到泰里昂似乎以沉默替代赞同的模样,赛拉斯知道他们的猜测指向了相同的地方。尽管他总是依赖自己的判断,泰里昂的细节推测也能令他获益良多,尤其是在二人的命运相连时,作出假说者往往承担了较重的责任。

“既然如此,就先回去看看吧。”

清脆的脚步如黎明前指针的走动声,每一步都在强化谜底在揭晓之前,那种让人心焦的心境。明明只要静候幕布掀开的刹那,却总是忍不住猜测其后会有怎样的景象,因而思绪逐渐纷乱。

迟迟未说出怀疑的对象,说明他们都不能笃定这点可以作为最终的突破口。有重要的反常之处,这是确凿无疑的,但不足以构成确定出口的证据,只能说是一种可能性。

正因为他们是被计划暗杀在此处,所以“出口不存在”的可能性依然是最高的,谁也不能确保黑曜会是否已经做到万无一失。任何微薄的希望都值得他们去追寻,二人猜测相同,使得这条线索更值得期待,但反过来思考,也正说明了只有那里是最后的可能。

如果连那一条唯一的可能性也遭到排除呢?只怕等待他们的是更绝望的情绪。以及没法否定,正是他导致了泰里昂落入这样的局面。如果不是他的冒进,对方本是有机会逃离的。

一种难以理解的情绪占据了上风。在过去的旅途中,他从不介意被牵扯进伙伴的事件中,也不会对让同伴共同面对自己的问题而感到过分愧疚。成为旅伴是他们的选择,不必为既定的事实而计较责任。这一回明明也是同样的情况,他却不知为何无法完全将情绪抛诸脑后,过分得害怕牵连对方——这种情绪的影响就像一根柔软的刺,不甚疼痛,却持续产生令人欲拔之而后快的麻痒感。

既然如此,就算无可避免地会折损斗志,也还是优先解决这个问题吧。赛拉斯在心里忖度,而后一字一句清晰地抛出了心中的疑惑。

“泰里昂。并不是说我认为没有出路,这只是一个假设,请不要讲这当作事实来思考……要是死在这里的话,你会觉得遗憾吗?”

泰里昂微微侧过头,对他的话置若罔闻,不知是不愿意回答,还是在推测他为什么会做出这样退缩的发言。赛拉斯听见他轻哼了一个上扬的音调作为质疑,似乎是在暗指除非他作出解释,否则就不给出答案。

“身为学者,倒在在求索的道路上,可谓死得其所。但是我还有很多想要学习的知识,或者是想亲眼看见的传说,在这里止步的话,一定会不甘心。”

赛拉斯随口便说出了现行编造的答案,在此之前,他没有考虑过自己关于这个问题的结论。他看见泰里昂扬起头,嘴唇微启,然后再度抿成了一条线。虽然不能直接确认,他却感觉泰里昂那半遮掩在刘海后的眼睛正注视着自己。

“对于一个盗贼来说,没什么值得特别期盼的未来。有能力偷窃时就偷,等到偷不动了,被抓到或是死在什么地方都不奇怪。但是在那一刻来临之前,我的做法就是挣扎到最后。问我这个问题,你还是在愧疚吧。”泰里昂叹了口气,也不知是在回味赛拉斯这个提问的背后原因,还是在习惯难得直率的自己。他放慢脚步,使自己与对方的身形落于相同的水平线,将手掌抬高,轻轻压在学者的肩头,但依然是目不斜视的正视前方,“听好,我不认为像你这样的人死在这里,是什么值得称道的事。和我们这些可有可无的盗贼不一样,你比任何人都值得活下来,即使是我要拼上性命,也得确保这件事。”

安慰的话还未完全消化并接纳,过分刺耳的片段甚至让他选择性忽视了这可能是泰里昂第一次和他说这么多话的事实:“等一下,为什么会这样想?没有泰里昂的话,我在一开始就可能死于落石了啊。”

“事实罢了,不用在意我的说法。总之,我们是共同进退的命运,没有道理放你独自一人安全离开。”

“这不是什么事实,即使不同的人对于这个世界的影响力有所不同,也不存在什么人可有可无的说法……你这样想的话,我真的会生气。”

泰里昂露出了一个有点复杂的神情,大概是没想到赛拉斯会在这句话上穷追不舍。他没有回避学者的目光,而是终于回过头,以更有力的态度迎上,仿佛要看穿他的眼底,将那些超乎他预想的念头全部通过视觉抽取出来:“是吗……那么,我道歉。”

某种程度上,他们也达成了巧妙的默契。正如赛拉斯的道歉似乎不是那么令人信服一样,泰里昂的道歉同样无法令赛拉斯打消争辩的念头。

在他看来,泰里昂完全没有反省之意,只是故意岔开了话题。泰里昂应该习惯了将自己放在一个更低的位置上。或许是因为过去的经历,让他不敢有太多的追求,降低了期望,也就避免了更大的失望,可是以赛拉斯的角度,来自泰里昂的期望并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满足他人的求知欲,或是泰里昂所需要的信任以及真诚,他早已准备好随时提供这些。二人的关系理应是平等的,即便他会被赋予更多的要求,他也一定会这样坚持。

虽然是他挑起的话题,听到了不合心意的答案也是咎由自取,但这样的态度还是无法坐视不理。

“喂,现在不是讨论这个的时候吧?你今天很反常。”未等赛拉斯作出慷慨激昂的陈词,泰里昂别过了视线,仅仅是一句话,就彻底封死了赛拉斯准备好的台词,阻止刚才的话题再度延续,仿佛是将他即将呼之欲出,将要明了的某些思绪钉死在了传递与交汇的通路上。

——那么,是什么呢?他刚才隐约感觉到了一些难以概括的想法,还有一些想要说的内容……

与丰富的内心呈反比,他在思考时对外界的感知能力很差,因而不易被打断思考。所以,像这样被迫掐断思绪的情况,对他来说是非常难以适应的,就像眼下这般,他忽而失去了重要的线索。

“好了,先告诉你,我去验证的那件事。”

片刻的失神过后,赛拉斯放弃了追逐未尽的思绪,于轻微的内心空白中,凝聚起自己的注意力:“……请说吧。”

接收到泰里昂不放心的、疑似在确认是否传达到了意思的眼神,赛拉斯产生了自己被对方怀疑了冻到智商降低的错觉。

“仔细看的话,这里的裂痕似乎不像是因为承重而导致的。走向上横向或是斜向的更多,并且我印象中,在底层没有看到这么多的裂痕。所以我去底层确认了一下,建筑几乎是完好的——关于这一点,你怎么想?”

“横向与斜向吗……原来如此,从看见墙上的冰时,我就在想究竟是哪一种情况,在当时没能得出结论。既然这样的话,我就明白了。”赛拉斯举起提灯,努力使光源照亮更高的空间,但即便是这么做了,依然未能照见走廊的顶端,“这里的走廊,每一层的高度都非常夸张,将三层的高度叠加,并算上走道的距离与斜角,恐怕总共的高度会超过二十米,甚至接近三十米也说不定。”

泰里昂回想着二人在拐角处的对话,赛拉斯似乎关注过这里离地的距离,他也曾想过怎样的距离能够发生渗漏,但在当时,他对此也没有明确的答案,毕竟不是盗墓贼,对于地下的情况很难了如指掌:“你之前问了我这里的深度,渗水就代表,这里离地表非常近?”

“不仅是这样,泰里昂,这里可是雪原,有些特有的现象是值得考虑的。想必之前你也感觉到了,这里的土非常坚硬,和石头一样,这正是极寒地带的现象。土壤会在寒冷的时候冻结,并在温暖的时候融化,这个过程会导致强大的错位力量。从记载的普拉托兰多建筑难点来看,卡沃瑞吉的活动层与永久冻土层的分界线在十米以内,一般在四到五米。在这种地质条件下,无论是在地下修筑建筑,还是简单地打地基,都是非常困难的。”

比起矿坑的深度来说,四到五米可以说是相当诱人的距离,虽然依然高过卡沃瑞吉的所有建筑,但是没有王立学院的大图书馆高——那是仅用梯子也能达到的高度。

泰里昂睁大了双眼,即便常出没于山地与荒原的他从未听闻赛拉斯所说的这些信息,也不免为这样使人振奋的情报而动容。但做足最坏的打算可能是他一贯的作风,在为生的希望欢庆鼓舞之前,首先他要确保这是接近的真相,而非赛拉斯天马行空推演的一种可能性。

“就算有这样的事,当地的人不是应该知道这些吗,怎么还会考虑在地下修建陵墓?”

“对于一位王来说,他是提出要求的一方,无论有多困难与不合理,都不是需要考虑的范畴。他不精通修筑工事,但依然可以为了自己死后的世界不受打扰而强行要求修筑隐蔽的陵墓。这就是另外一处我很在意的地方,看到黑曜会成员的尸体,让我差点忽视了这件事——那些陪葬的尸骨都去哪了?总不能和老国王一起挤在那个石棺里吧?”赛拉斯揶揄道。他已经不再克制自己的兴奋,顺着连亘的思绪滔滔不绝起来。在他蔚蓝色的眼中,是脱离了漩涡的困局,于遥远处纵览全局的明澈,“骨头,以及牙齿,是没那么容易完全消殒的,他们在面临死亡时,也应该有所挣扎才对,可所有的三层,都没有看到任何人类活动的痕迹。这说明他们,大概并没有如计划的那样死在这里。”

“逃走了吗?一楼走廊的入口在之前是封死的,直到最近才被炸开,也就是说走了其他的通路。可是要怎么……”泰里昂皱了皱眉,顺着这个思路,他依然无法得到关于出口的提示,但是将这两条线索以及初步的推论结合,就很容易想到,陪葬者中有人了解此处地质条件,从而瞒天过海的情况,“设计建造陵墓的人,无疑也是知情者,如果那个人本来就知道这样的地质条件,将为自己准备的脱困的通道藏在因为土层活动而碎裂的地方,那就不会被怀疑,只会当作是自然现象。”

“非常正确。只要预感到国王会有想要封口的可能,也许从那时就开始准备了。也是因此,我觉得没必要考虑最后落成的主墓室了。为了掩人耳目,曾经这里是秘密修建的,等到修筑完成,国王需要下葬时,接近地表的上层已经出现了一些裂痕,即使有人检查,也不会轻易发现裂纹中藏有通道的事,尤其是位置在不易被关注的地方时……”

“——这里的天花板,没错吧。但是这个高度,是所有人都可以轻易上去的吗?”

“陵墓是怎么建造的,就用相同的方法登上那个高度就好。考虑到那个时代连冶金的工艺正由神向人类传承,尚未完全被人类掌握,木头的工具应该已经腐朽了吧。”

冗长的叙述早就超过了泰里昂所能接受的饱和,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抗性,对于学者的耐心意想不到的好。虽然没有推演到赛拉斯那样夸张的地步,他们的猜测方向本就一致,或者即使这个推论并不正确,也只需要看看验证一下就能知道了。既然方向已经明确,那么无须多言,就像他们过去所约定的,赛拉斯负责思考,而泰里昂则会行动。

泰里昂取下腰间的勾索,熟练地将其朝角落的石柱旁甩去。三叉的铁钩如鼯鼠般灵巧地腾跃,直奔目标点,与墙面相击发出“叮”的一声清脆声响,而后竖直落下,勾在了石柱后狭小死角里。

精瘦却覆着有力肌肉的手臂攥紧了绳索,没有明显的蓄力动作,泰里昂脚尖在地面用力一踮,在双脚缺乏着力点的垂直平面上,仅凭手部力量便牵引了重心,以极为轻盈的视觉在数秒内贴紧了石柱的上缘,并在略宽于柱身的圆台面勉强落脚。

赛拉斯配合地将提灯系在绳索的末端。泰里昂取下勾索,将绳索缠在自己的手臂上,并取下升起的提灯系在腰间。光源位置的变动引起了一阵对于自身位置判断的错觉,泰里昂短暂地闭上眼睛,避免自身的平衡受到干扰,待金属摩擦晃动的声音减弱,才再度睁眼。

在近距离的光源辅助下,这一回他可以清楚地看清顶端的裂纹。像是对于他们猜测正确的褒奖,答案十分坦率磊落地显现在他面前,就连敲击的检测的必要性也免除了:不远处的墙体中露出一个略宽约人的肩膀的空洞,向内延伸辨不清距离,一块看似原本与墙面吻合的岩石毫不掩饰地摆在通道口,应该是在逃离后便没有归位的必要了。

“赛拉斯,这边有通道。”泰里昂朝着下方,正仰头注视着自己的赛拉斯喊道。他小心地调整着位置,尽可能稳妥地接近通道入口。

“还连通着吗,那太好了。”赛拉斯的表现是一贯的平静,看似是对结果早有预期,所以少有意外之喜,但只有他自己清楚,泰里昂肯定的答复使他的心境发生了多大的转变。如果说先前的放松,更多是为了避免情绪影响到双方的行动能力,那么直到此时,他们才真正地卸下了精神上的重负。

泰里昂率先进入通道,在边缘打上几个锚点,并将钩索固定在锚点上。他没有带适合于敲击的工具,只能使用短剑的柄,卯榫破开石壁的深度有限,也极为歪斜,但是承受一两个人的重量已经足够了。

“你能用绳索爬上来吗?”泰里昂竖直向下用力拽了几次,确认过绳索的稳固,而后将它打上几个绳结,再度甩回地面。

赛拉斯仰头,衡量了一番通道的高度和自己的体能,连光都无法完全企及的高度令他的心中有些发怵。平地行走的体能尚且不算弱项,涉及攀爬这类较为极限的动作,对来他说就没那么轻松了。

或许在伊冯校长家曾有一些类似的体验,但那时的墙壁没有这样光滑,加上他的体力保存较好,与现在恶劣的身体状况完全不同。

“恐怕很困难……我试试看。”

赛拉斯回忆着泰里昂的动作,试图模仿同样轻巧的姿势,但从蓄力的步骤开始,他就察觉身体的沉重,即便双腿可以稳住身形,仅凭手臂的力量,无论如何也无法将自己的身体拽到更进一步的位置。

距离堪堪过半,他的双手迅速因为脱力而发软,绳索经历了损耗,处处都磨出了毛躁的分叉,握在掌中却像抓握着布满滑腻鳞片的鱼一样,无论如何都使不上力。正当他难以阻止双手从绳索上滑脱时,手腕却陡然被握住。

他抬头,看见泰里昂将一侧的手与腿缠在绳索上,危险地探出上半身的动作。

他的窘境完全落在了同伴的眼中。毕竟有过共同旅行的经验,对于赛拉斯稍显不足的力量,泰里昂也并非完全没有概念。因此,在看出赛拉斯即将力竭的瞬间,他立刻做出了应对。

“抓紧,我拉你上来。”泰里昂的声音因肢体施力而显得比平时更加低沉,刘海倒垂着,可以在昏暗中看见他藏起的那只眼睛。

下沉的重量与泰里昂的握力僵持在空中,面对远超过自身的负担,泰里昂皱了皱眉,仿佛在他的预想之中,要拉住赛拉斯并不是这么艰难的事。

“抱歉……”

“你的状况,很容易就能想到了。”

身体欲擒故纵地松懈了一刻以积蓄力量,下一秒,泰里昂将另一侧的手凌空撤回,不可思议地躬身,同时屈起腿,以惊人发爆发力将他们往上拽了大约等同于手臂的高度。赛拉斯几乎无法想象他是如何将重心再度移回通道之中的,垂直的墙面看起来对泰里昂而言,似乎是处在翻转了一个直角的重力影响之下,在其上行动就和平地一般灵活。

手腕不可避免地承受着强烈的痛楚,而泰里昂的感受只会更甚。赛拉斯看见泰里昂手臂上膨起的肌肉与绷紧的腱索,竭力到没有发声的余裕,只有屏住呼吸的沉默。凭借这种直接的方式,赛拉斯的身体不可思议地被拉向了更高的位置。

狭小的通道本就不容许两人并行,赛拉斯在狼狈地被拽进入口后,出于惯性,直接栽在了还未完全脱离绳索的泰里昂身上。

“啊,对不起,没控制好力气……你没受伤吧。”

“我没事,但你如果继续压着的话,我就要被你的斗篷闷死了。”

郁闷的声音从身下传来,赛拉斯连忙让开,扶起在地上自暴自弃躺平了的泰里昂。似乎是为刚才的动作耗尽了全身的力量,泰里昂的身体卸去了所有力量,眯起眼睛大口喘着气,半晌才平复了呼吸。

关于刚才未尽的话题,以及方才完全探出身的行为,赛拉斯积蓄了太多的担忧,对比泰里昂若无其事的模样,似乎只是认为自己做了必要的事,没有进行任何反省。

二人视线相对的瞬间,赛拉斯清了清嗓子,正准备进行一番说教,泰里昂却朝他挑了挑眉,说了一句“走了”,就转身开始向通道内侧前行。

“等、等一下,这条通道……”

“你刚才提到,这条通道‘还连通着’,也就是说,你怀疑这条通道很有可能早就被挤压毁坏到完全无法使用了。”

“……没错。”赛拉斯点点头,泰里昂完全看穿了他的顾虑,“是的,有这种可能。如果土层在这么多年都是活动的话,即使有石材的加固,依然可以被轻易地扭曲堵塞。即便现在看起来是通畅的,也不能保证一路都顺利。”

“就算是这样,除了尝试也没有别的选择了。时间和体力都经不起消耗,别忘了,现在还不能回卡沃瑞吉。”

煤油灯的金属底座轻触通道底面,一阵不太悦耳的刮擦声。逆着光源,赛拉斯看见泰里昂在狭窄的通道中转过身,手掌轻轻压在他的肩上,轻柔的语气和叹息别无二致。

“实际上也不必那么担心,我清楚自己的能力极限。没有想到你会这么介意那种说法……毕竟,你看起来也没有多惜命。在找我算帐之前,首先摆脱眼下的危机,在那之后,就随你说教了。”

寂静的通道无声地注视着二人,赛拉斯察觉到,泰里昂似乎总能猜测到他的想法。作为讲师,明明擅长说服,对泰里昂却总是没有办法,越了解你的人越是危险,看来这句话所言非虚。

凝视着泰里昂的眼睛,赛拉斯最终还是无奈地接受了同伴的说辞。

6

“红眼的行动让我很在意,这不是普通魔物会有的行动。之后我还想和师父一起调查一下。”海茵特卸下紧绷的弓弦,收起猎弓,将其斜挎在自己的肩上。

她绿宝石色的眼睛逐一与自己的同伴对视,而后有些笨拙地点头致谢。很少与外人接触的她通常在礼仪方面并不勤快,而是豪爽地认为同伴互相帮助不需要感谢的话,唯独这一次,一反常态地表达了对旅途的感谢。

泰里昂留意到包括赛拉斯在内的几人作出了类似的回应,某种心照不宣的念头似乎是在无声之中达成了默契,但他并不处于这种默契之中。相较于平时更为郑重的表达令他产生了强烈的违和感,这是变化的先兆,而有什么稳固的模式即将打破。

“那么,如果查到了线索的话……”赛拉斯合上书,回应了海茵特的道谢,转而又低下头,露出了有些歉疚的神色,“希望可以通知我。没有办法在搜索的过程中提供帮助,我很抱歉。”

“就别道歉了,你在学院的工作很麻烦吧。真的无法抽身的话,我们几个应该也能解决。”

学院,这个词对他来说有些陌生。与他没有什么机缘的场所,赛拉斯也很少提及,因而,他几乎忘了赛拉斯的启程之处是这样的地方。那也会是他想要回去的归处。

泰里昂忽而恍然,这没有提到任何分别与再会的表达,同样是一种道别。他过去的同伴寥寥无几,因而就连道别,对他来说都是陌生且难以想象的过程。

他没有可以称之为故乡或是家的地方,生存就是无止境的旅途,瑞布斯家任务的结束,只不过是下一段旅途的开始。因此,他对旅途结束的这件事缺乏实感,但并非所有人都拥有不断旅行的自由。

所有人之中,最为受限的应该就是学者了。他甚至是遭到了流放之后,才有旅行的机会,那么一旦解决了致使他陷入密谋的根源,自然就会重新回到原本的人生轨迹上。

——身为独行者的自己,为什么现在才意识到他们已经没有必要再一起行动了呢?看海茵特的行为,她应该在与红眼交战前就清楚这件事了。

“不,请让我跟到最后吧——确实很令人在意,我也无法坐视不理。学院的事,我会安排妥当的。”

海茵特抱臂思考着,露出了有些难以抉择的神色,大概是不想给赛拉斯增加额外的麻烦。而当亚芬、普莉姆罗洁都表达出希望再一起旅行一段时间的意愿后,海茵特又有些动摇地看了看赛拉斯,以及尚未表态的泰里昂。

“海茵特,我会跟你一起继续行动。如果遇到了麻烦的情况,需要他的帮忙……就由我去吧。”

在明确自己的想法之前,他首先感觉到自己确实害怕海茵特拒绝赛拉斯的提议,于是在海茵特决定之前进行了劝说。不得不承认,自己可能抱有不希望分离的想法,以及,这种想法在赛拉斯的身上最为严重。

因为知晓有超过同伴限度的情愫,所以对他更难坦率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但也许他的理解有些错误,和战斗或是偷窃截然相反,一味地等待,感情的时机是不会自己成熟的。

“那……那也好。真是这样的话就麻烦你啦。”

海茵特虽然说着还有那么多同伴,旅途不会有什么困难,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赛拉斯的离队只是一个开始。在所有人都完成了自己展开旅途目标的后再分别,已经是尽了最大的努力与责任。

在那之后,欧菲利亚完成了自己圣火巡礼的职责,返回圣火教会,而欧尔贝克遵守与一位少年的约定,回到鹅卵石村教他剑术。与赛拉斯一样,他们留下了“有新的进展就会来帮忙”的承诺。

接连的分别让他没有再隐瞒对于同伴的感情的必要,也让因赛拉斯离开产生的落寞有了参照的对象。无论是剑士刚毅地立于最前线的身姿,还是欧菲利亚宽容温柔地接纳一切的态度,他都相当怀念。至于赛拉斯,他的讲解总是太长,在回忆时反而没有特别印象深刻的句子,刻意回想也只能记起被那双蔚蓝色的眼睛注视时涌动的感情。

与泰里昂想象中迂腐的形象不同,赛拉斯不在意他的身份,却又对盗贼所拥有的技术相当感兴趣;而当他以为赛拉斯是准备将他的才能利用到极致时,学者又抛却了原本的见解,开始在意他的想法与本性,并向他提出了有些暧昧的邀请。尽管他不相信自己可以企及对方所处的高度,从身份以及人格双重的接纳,对他来说足以撼动紧闭的心扉。

因而在听说克里斯失踪的事之后,除了对于又一位朋友的担心,也包含了一丝不合时宜的、有些可耻的庆幸——没有这件事的话,也许就没有再去找赛拉斯以及其他同伴的理由了。

泰里昂踏上前往弗雷姆格蕾斯以及阿特拉斯达姆的路途时,心中久违地燃起了一丝可以被称之为期望的心情。他不希望二人的交集就此中断,在调查清克里斯的下落之后,他必须将这段时间内,数个日夜的考量,以及长久的思念说出口。

但在真正到达王立学院的图书馆时,他才终于醒悟,无论是劝说海茵特接受赛拉斯的提议,还是主动要求前去通知之前的伙伴,甚至是在那之后将自己的感情告诉赛拉斯的念头,都决定得太过草率了。

他见到赛拉斯与同龄的学者,以及许多年轻的学生在共同交谈的模样,内容是他不熟悉的魔法与历史的领域,而赛拉斯的眼中闪动着他之前极少见的并不沉稳的雀跃。并非一味地输出与教学,也不是在旅途中被同伴们信赖着的可靠,而是作为一个纯粹的学者,在交谈后有所收获的满足。

伴随着书本笔墨独特气味的知识的领域,那是远比战场或市井更加适合他的地方。将他从阿特拉斯达姆带出来,前往荷鲁布尔古覆灭所在的终结之门,让他涉险终结之门那样严重的危机,从结果上说是不可或缺的,于本人而言却未必是适合的决定。

击败魔女莉布拉克与魔神加拉戴尔后,面对伤痕累累的同伴,他愧疚的情绪达到了高峰,幸而在普遍的疲惫与伤痛中,他的沉默并不显眼。

亚芬在战后忙着包扎治疗,但在处理完所有人的伤口之后,又突然激动地扑向刚才照顾过的同伴,甚至直接按到了泰里昂的伤口附近,表现得不像一个医者。

受到了亚芬的情绪感染,以及旅途终点终于拥有了鲜明的实感,逐渐有其他的同伴忍着伤痛将自己的身体支撑起来,以各自的方式,彼此表达了激动感慨的情绪。

泰里昂跟在亚芬的身后,在目睹了热情的拥抱过后,他与赛拉斯的视线交汇。一瞬间,他几乎就要克制不住自己将真情实感倾吐出来的冲动,于是别过头,避免自己的表情落在学者眼中,被捕捉到异样的情感。

他们两个都是不擅长表达情绪,或是根本就少有情绪波动的人,加上同样不习惯肢体接触,一时谁也没有主动上前。尴尬的情绪连带着他的愧疚,低沉阴郁的气氛几乎快凝聚在空气中。

“那个,泰里昂……”

赛拉斯迟疑地开口。不知为何,泰里昂忽然感觉这家伙的嘴里一定说不出什么好话,绝不能让他说完。在赛拉斯再度发言之前,他模仿着亚芬的动作,揽着赛拉斯的肩膀,将头埋在他斗篷的领口之内,避开对方手臂上的伤,紧紧地拥抱了学者的身体。

他的身高不如药师,因此不得不踮起脚尖,动作有些不伦不类的刻意。但比他更为严重的,赛拉斯的身体顿时僵硬了起来。

“怎么了?”

“嗯……还以为你会有些看不惯我,没想到也会做和亚芬一样热情的事啊。”

赛拉斯明显地犹豫了片刻,而后低沉温和的嗓音回答道。

无可否认,这是他听到过的赛拉斯最温柔的语气,但所说的话却如惊雷炸耳,惊悚到令他不得不怀疑,自己的一贯表现在赛拉斯看来为什么会是厌恶。

如果说是为了掩盖自己的感情而矫枉过正了,那也最多称之为冷淡。看不惯的说法,究竟是谁的内心写照呢?

“确实是,没那么讨厌你啊。”

泰里昂苦笑着松开手,向后退了一步,而后连抬头再与赛拉斯对视一眼的勇气也没有,跟着亚芬走向了下一位同伴的所在。

虽然他有自信,不让同伴察觉他的异样,但不需要欺骗自己,真实的心情应当是接近落荒而逃。直觉告诉他,背后正有视线跟随着,泰里昂暗自咬牙,没有回头。

在那之后,他迅速断开了与学者的联系,即便是偶尔听同伴说起赛拉斯有在打听他的下落,他也总在答应了会主动联络之后,没有付诸履行。

——如果没有在卡沃瑞吉的意外,他应该不会再回忆起这些事了。

一年的时间,以及足够他像阅读他人的故事一样,将之看作一段并不特殊的经历,平静地接纳、并默默地收拾自己的感情。

这种旁观的视角能让他更清晰地看清双方的态度。至少,从赛拉斯的表现来看,认为他对自己怀有厌恶的想法,大概只是学者感情的表达太过于笨拙了,以至于处在负面情绪中的自己产生了错觉。所以赛拉斯在追问他是否会不甘心在这里结束时,他能察觉对方因愧疚而变得稍有些敏感的想法。

冷静应对感情,并不意味着他打算为此坦诚。即使是重逢,他们的立场也一如往昔,没有任何的变化。只要赛拉斯不热衷于以身涉险,脱困之后的人生也不会再有什么交集。

决定了隐瞒的感情,他依旧没有将之披露的决心,那就不要让敏锐的学者有任何察觉才好。对他的态度如果太温柔的话,应该相较于之前会显得反常,叫醒赛拉斯的方式是不那么温和的拍脸,也是同样的原因,但他还是忘了先把围巾取下来。

在言语上,泰里昂一向不擅长说什么格外中听的话,行动上却相反,过于敏捷的身手甚至会让他的动作先于细致的思考。想要处处都隐瞒自己的想法,还真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这个遗迹不是伪造的,即便没了陪葬品,研究价值也是不菲的吧。出去之后,你打算怎么办?”在通道中,泰里昂向赛拉斯询问了之后的计划。

“仅凭我一个人,是不可能调查完卡沃瑞吉的历史的。也许多带一些其他的学者一起来这里会是不错的方法。虽然很危险,还是必须再度回到这里。这不仅是为了研究,也是为了回报期望和约定。”

“约定?”

“是的,引路的老者拜托过,要为村子里的年轻人阐明利害。这个村子的未来,是他愿意付出自己仅有的物资和信任,帮助我的原因,既然接受了,就不能置之不理。”

“那么,你找到劝说的方法了?在我看来,这里根本就没什么特别有价值的东西。”甚至贫瘠到无法萌生偷窃的想法,泰里昂在心中默默补充道。

“你说的没错。如果特蕾莎君在这里的话,也许会发觉什么可以作为村子的生计的地方吧,不过,我确实没能找到那样的存在。因此,我想劝的并不是村中的年轻人,而是不愿离开的老者。过程必然是困难且不讨好的,但我会尽力。”赛拉斯的语气越来越轻,到最后演变成宛如自我鼓励的喃喃自语,“对于许多老人来说,出生的地方就该是他们的归宿。如果运气好,生在一个资源富足的地方,那这可以被誉为乡情;但如果不够幸运,生在了卡沃艾吉之类的地方,依然这样坚持的话,那么就只是为了换取一句更好的墓志铭而已——他为了这个村庄的未来勤勉一生。”

赛拉斯的话说得极为不中听,径直传入村中老人的耳朵,怕是会引来激烈的反驳与咒骂吧。但是泰里昂清楚那不过是说出了真相。也许之后,在再度回到卡沃艾吉时,赛拉斯会以优雅的文词与礼节说得更委婉一些,但没必要对他进行过多的言辞修饰,于是为他揭开剖析冷酷的事实。

而赛拉斯的描述,令他想到了岩壁上的那些歌功颂德——简直就像是在生前便开始建造自己死后陵墓的那个昏君一样。在没有希望的未来上挣扎,那算得上是真正在努力生活吗?

泰里昂咬咬牙,他通常并不关心其他人是如何走上了穷途末路。不妨碍到自己,那都是无关紧要的人的选择。他总是厌烦赛拉斯将那些宏大的未来揽到自己身上的做法,也许更是在和堕落至差点放弃了心中标尺的自己作对。

从根本上来说,他其实相当羡慕那样的人,又或者更甚。

“从目前已知的信息看,此处村镇形成的原因,是历史上曾短暂地作为王都,但那已经是相当久远的事,没必要再守着这里了。”赛拉斯回头,他们所经过的路程一片漆黑,通道入口已经随着距离和弯曲的弧度不可见了。但泰里昂知道,赛拉斯在看的,是远超过土地界限,也不仅止于陵墓的东西,“那位王没能带走建造陵墓的人陪葬,却把无数的人束缚在了此地……活着的人不应该再为此牺牲了。”

“你是说,这也算做一种精神上的殉葬吗?”

“我确实是这么想的,并且,意志上的束缚更加悲哀。泰里昂怎么认为呢?”

以泰里昂对赛拉斯的了解,赛拉斯的话只是就事论事,却巧合地影射了他的心境。由自己划定的二人身份界限,正像是陵墓或村镇的边界,让他固守着自己的观念,不敢越界一步。那么,他要被自己的过去与情感束缚多久呢?他一直认为自己追寻着自由,而精神上若是真的无拘无束,就应该有和赛拉斯单独对谈的勇气。

“坚守也是出于他们的温情,而由此诞生的关怀是人可贵的品质,所以我不认为那是完全没有价值的行为。”知晓学者在人情上的寡淡,泰里昂对赛拉斯的观点进行了少量的修正。他无需为自己辩驳,只是对其他感性而温柔的人的袒护,随后才支持了那总是热衷于革新的学者的立场,“不过,我也能认同你说的,前进就只能抛开这些吧。怀抱着过去的理想不愿前行,是会被时代吞没的。”

所以,即便打算继续隐瞒,也该正视自己的感情,以及与赛拉斯的关系了。已经经过了这么长的时间,他可没有懦弱到至今都走不出情感的边界线啊。

泰里昂在心中下定了决心。在脱困之后,他不会再回绝赛拉斯的联络,要定期去阿特拉斯达姆拜访。即便他在赛拉斯周围的人中,是格格不入的存在,努力去接受变化与差异,也是他前进的方向。

7

“你醒了,太好了……我正想着是不是该叫醒你。”

赛拉斯清朗的声线划开了浑身疼痛的迷蒙,泰里昂感到头发被轻柔的抚过的触感,缓缓睁开双眼,与坐在床沿的学者对上了视线。危机过后的平静流淌在温暖的气氛中,泰里昂坐起身,指尖轻扫过对方压在床边的手掌作为回应。

“现在什么时候了?”

赛拉斯没有回答,而是抬头注视着窗外。顺着学者的目光,看见日落时分金色的光线,泰里昂也流露出了稍有些惊讶的神情。既然时间倒流是不存在的魔法,那么其间究竟经过了多久,也可以轻易地推测了。

至于那位学者,印象中在互相扶持着赶到邻近的村落留宿后,明明也是把自己裹在温暖的被窝里倒头就睡,却醒得比他更早,只能归结为根本没有开发过身体的机能,所以透支得不够彻底。

在通道的中段,赛拉斯以火焰魔法轰开堵塞的部位后,伴随着尘土飞扬,他们听见了此起彼伏的陌生的鸣叫。泰里昂轻轻抬脚,不费吹灰之力地掀翻了一只晕头转向朝他冲来的生物。棕褐色的毛绒身躯在空中翻了个面,唧唧地叫了一声,转了个向爬走了。

“啊,是草原鼠啊,看来我们是进入了它们的巢穴。”赛拉斯疲乏而略微沙哑的嗓音中混杂了一丝发现的兴奋,“通常来说它们分布在更加温暖的地方,据说也有能耐严寒的品种。不过,说实话这里的气味,可真是有点……特别。”

在原本的逃生通道荒废之后,这条现成的通路便被一窝草原鼠看上,将之改建成自己的巢穴了。幸亏如此,通道在土壤的活动层中也得到了妥善的养护,除了出口的洞口大概从没想过要给人类通行之外,顺畅得惊人。

“没想到最后,竟然会因为这种原因得救。”想到最终脱困的画面,泰里昂叹了口气,因为幸运而脱困的结局他自然也不抗拒,但总有种没有把握住自己生死的无力感。

“毕竟是最活跃的因素,这一点即使是我也不能猜到啊。”赛拉斯坦率地微笑道,“你觉得饿吗,算算时间,下订的晚餐应该差不多到了。”

清脆的敲门声适时响起,赛拉斯站起身,从房间的门外接过满盘的食物。寒冷地带的食物热量通常很高,不出所料地,盘子里堆满了奶酪黄油或是甜食,主食被压在零碎的各式餐点之下,不可分辨。一旁几乎满溢的汤或饮品,对于两个不适应此地寒冷的人来说,更是救命稻草般的存在。

这些食物的量通常足以供给半个队伍,更何况是胃口在其中并不算大的他们两人。这也许是赛拉斯的休整或答谢方式,不过泰里昂确实在醒来之后,感觉全身饥饿程度到达了极限,想要将其全部解决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先吃点东西吧,如果感到很疲倦,我们可以在这里多休息几天。”

泰里昂摇摇头,赛拉斯的提议在他看来过于拖沓了:“不知道黑曜会的势力蔓延到了哪里,这边离卡沃瑞吉还是太近了,我不建议长时间滞留在这儿。”

“你能恢复过来的话,当然尽早离开会更安全。希望你能在这里多休整一阵,只是我的私心。”

赛拉斯似乎完全不觉得自己应该对某些敏感的词汇进行解释,他一边说着,从盘中顺走了一个面包和一杯热牛奶,紧接着又坐回了书桌旁,用着一看就是从旅店处借用的纸笔,在平稳地书写着什么。

“顺带一提,我正好想到,如果从命名的方式与含义来说,这个村子应该被称作卡沃艾吉才对。”

泰里昂自然是听者有心地留意到了话中的异常,但他也早就习惯了赛拉斯在人际上不加约束的发言风格。选择性地让自己忽视那些不融洽的用词,他思考了片刻,便提取出了学者话中的含义。

“卡沃艾吉……埋藏的年代,而不是被雪覆盖啊。起了这种名字,简直就像是期待有人来发掘什么墓葬一样。”

“反过来解读,从村子里完全没有人了解这件事的情况来看,也许是下了决心想要将这段历史隐藏下来吧——或者只是普通地失传了,这两种情况都有可能。不过说到这个,有一件事我还是很在意……那座石棺的机关,泰里昂是怎么察觉的?”

“这也要问?”与赛拉斯不同,泰里昂更倾向于独享技术。听到如此的提问,他下意识地产生了轻微的抗拒,却还是道出了了实情,“贵妇人有时会把贵重的首饰藏在这类精巧的盒子里,不通过特定方式就无法打开。某种角度上说,盒子的外形就与棺材是类似的。甚至是宝箱,有时也有这种机关——”

赛拉斯惊愕地停了笔:“以往你开宝箱是那么危险的事情吗?”

“怎么可能……物资存放了就是拿来用的啊,真的不想交给别人的话,保存在更隐秘的地方才对吧。”泰里昂忍住了吐槽赛拉斯联想过于夸张的冲动。他咀嚼着对于饥饿者来说显得过于奢侈的食物,直起身偷偷观察着的动作,对方正在书写的内容引起了他的注意。虽然以他的距离无法辨认其上的内容,但可以看出是相当漂亮精致的字体。

“你在记录这里发生的事?”

“不,虽然很有必要,但这件事先暂缓……我在写信。既然认为这件事和黑曜会相关,那么,能够同时针对我们两人的所在散布了情报,就是在旅行中其他的同伴也被盯上的概率很高。”赛拉斯提起羽毛笔,轻轻摇晃着白色的羽管,低头露出了沉思的模样,“我认为,其中最危险的,毫无疑问是普莉姆罗洁。”

赛拉斯的话让泰里昂稍稍放心,原本从他停留此地的建议来看,学者也许危机的意识并不重,或是想再度以不变应万变,诱导潜伏的敌人做出行动。不过既然想到了提醒同伴是当务之急,他应该对此有着自己的对策。

“普莉姆罗洁吗……我想可能不用太担心她。她到海茵特那边拜访了,加上林德与哈根,以及那位师父,应该不是那么容易陷入危机的。相比之下,亚芬和特蕾莎的处境可能更加危险,他们还在四处游历,处于落单的状态。”

“嗯,看来你知道他们的行踪?普莉姆罗洁去伍德兰多的事,我最近才从海茵特那听说……也就是说,你唯独没有和我联络?”

见到学者那突然锐利的双眼,泰里昂忽然意识到,赛拉斯是故意抛出错误的推断,以引诱他纠正的。对于同伴的危险,他没法坐视不理,即使是会因此暴露自己没有和其他同伴完全断绝联络的事实——虽然他确实没有想起这件事。

事已至此,恐怕怎么否认都没有用了。以赛拉斯冷静的性格,恐怕无论说得多么逼真,合理性不足的话,也是不会相信的。

“确实是这样,因为没有必要。”

“为什么?”

赛拉斯皱起了眉,眼中的困惑和受伤不加掩饰,几乎是完全赤裸地试图传达自己在这一年内所经受的情绪。罕见的强烈情感表达,连泰里昂的内心都感到了一丝疼痛。

“你在学院的工作刚恢复,和我接触不会引起麻烦吗?况且你也没什么需要我帮忙的事——反过来也一样。”

“是否会引起麻烦,那是我来判断的。你不需要担心这一点。”

“我可不想被那么多人注意到,你周围引人注目的家伙太多了,包括你也是。盗贼没有必要让自己被那么多人察觉,不是谁都习惯了被人盯着的。”

“我相信你的能力,只要你不想被注意到,就没人可以认出你……确实没有必须要你帮忙的事,旅伴一开始是为了旅途更加便利,但早就已经不止是那样了。比起那点风险,对我来说更重要的是还能见到你。”话语戛然而止,像是察觉了自己的失言与立场的不妥之处,赛拉斯睁大了双眼,而后颓然地垂下目光,手指扣紧了桌面的边沿,“对不起,我太自说自话了,那完全是我的想法和意愿。泰里昂应该有自己的坚持吧,我不该勉强你。”

“你有这么念旧吗……”泰里昂不得不违心地继续自己的谎言。其实是自己的内心无法接纳越界的感情而主动选择离开,最终却演变成了赛拉斯的自责。为了错误的原因而消沉,泰里昂断然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同时也于心不忍。

泰里昂轻轻拨开赛拉斯紧绷的手指,将其舒缓地握在自己手中,同时揽住学者另一侧的肩膀,想转过他的身体与他对视,却察觉自己并不敢直视赛拉斯。情绪最为深刻的时候,再优秀的演技也无法遮掩,他只要抬头,一定会被赛拉斯看出自己正拼命克制着情感的真实想法,因而只能故作张望地别过头。虽然想要安抚对方错在自己,而不是他的一厢情愿,没有视线交汇的话缺乏说服力——不仅是赛拉斯个人的坚持,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

“我不会再消失了,关于这一点,你可以别再担心……我保证。”

似曾相识的场景是最好的触发器,之前暧昧的拥抱已经让赛拉斯产生了一种触及关键线索的的直感,此刻泰里昂低头不愿直视他的神情更是构成了剩下半块拼图,与拥抱的动作渐渐重合,补成了脑海中完整的记忆片段——他回忆起了战胜加拉戴尔之后的场景。

彼时的泰里昂,也是借着拥抱的姿势,虽然肢体上亲昵,却完全回避了他的视线交汇,似乎是对什么事难以启齿,大概就是不愿直说的别扭吧。

如果直说泰里昂的拥抱让他觉得心情很好,以泰里昂的性格,大概只会觉得更加难受,因此他选择了即使是肯定,也不会引起尴尬的表达。但在那样说了之后,泰里昂的身影异常落寞,之后也离开得相当决绝,这让赛拉斯不免自我怀疑,是否说了什么不恰当的话。

同样是劫后余生的处境,喜悦和振奋的氛围寡淡到几乎无法品味,反而是压抑的触感十分强烈。旅店里只有他们两人,在地下又是连更加热情的事都尝试过了,尴尬不该再成为主要的阻碍因素。那就说明二者一定有什么共通之处被忽略了。

真如泰里昂所表现的那样,是他不希望有所来往,应该会对即将到来的分别感到如释重负,事实却是泰里昂表现得比平时更加低落。那么同样逆向思考,从未有过正式的道别,缺乏后续的联络,是否可以看作泰里昂对分别的抗拒呢?然而唯独自己被排除在外,其他同伴都能正常地维持联络,这其中的原因……

一种令他有些难以置信的猜想初步构建,赛拉斯回握住泰里昂的手,像是避免他再度逃逸一般,与他的手指稍稍相扣:“泰里昂,你在撒谎吧?”

泰里昂心中一惊,手指不由自主地收紧了少许,因为他正握着赛拉斯的手,这些力度的变化一定传递给了赛拉斯。也许在这一刻露出了破绽:“不,我说的是……真实想法。为什么这么问?”

“我相信你的话,可是你说的理由,这解释不通。我们过去旅途结束的时候,你还记得那时吗?虽然在模仿其他人的行动,想要隐藏异样,但是在我看来,你完全不处于胜利的气氛中……非常失落,而我想不出原因。”

赛拉斯忽然提及加尔戴拉的举动令他心中感到强烈的震撼。不知对方是怎么察觉的,那确实是他心中一根深痛的刺,但泰里昂原本以为赛拉斯是不会注意到的。在胜利后不想着庆祝与今后的打算,反而在意其他人的情绪,这不能仅仅用冷静来形容了。

“抱歉,这个理由我不能告诉你。”

“你可以不告诉我原因,我也不会探究。就算你答应了不会再失联,觉得为难的话,也不会勉强你。只是,如果这个决定会令我们两个都痛苦,那我建议不要这么做。”赛拉斯劝说的节奏就如琴上弓弦般收放自如,优雅地奏鸣着,像是他对待学生那样温和地循循善诱。他在感情上能够为人师表的时候不多,总是处在被教育的地位上,难得的一次作为教导方,却异常地具有说服力,深切的情意让泰里昂隐瞒的念头产生了动摇,“我想知道,你真实的意愿是怎样的?”

泰里昂曾经嗤笑过,为何会有人愿意在那样直白的目光下主动吐露情报,现在他才理解了,那不过是因为赛拉斯之前没有对他这么做而已。面对沉静却温柔的目光,他便像是靠近了光源的飞蛾,自以为是在笔直的前进,却不知不觉深陷其中,被那一点明亮深深的吸引,眩惑。

“赛拉斯,我对你的想法不仅限于同伴,如果你希望我将你与其他人一视同仁,那么可能会让你失望——我办不到。要维持与你的联系,留在你身边,我必然会索取更多,大概也不能接受你将我与其他人同等看待……这对你来说,应该是不能想象的吧?”

赛拉斯迟疑地询问:“难道是,针对我一个人的吗?”

“对,你能理解吗?”

“我……我有一些想法,但……不知道是不是想错了。”赛拉斯极为罕见地露出了难以确信的模样,在知识与推理上,他总有无数的实据可以佐证,因而对结论总是保佑信心,可是不能被测定与衡量的情感又该怎么对待,对他来说这就像是空中楼阁般,高不可攀又摇摇欲坠。

直到泰里昂销声匿迹,赛拉斯不得不在无数个夜晚审视内心的遗憾与空洞,他才意识到,泰里昂在他心中占据了怎样的分量。如果泰里昂是有意识的那么做,在离开时一定对他已经感到心灰意冷,换而言之,也早就理解了心中的感情。可能是在不知不觉中,自己的迟钝便反复伤害了不断试探的,或是等待的心意。

意外的重逢不仅让赛拉斯看清了自己心中的情感,也是给了他挽回的机会,因而,即便可能为时已晚,他也必须迈出这一步。

“只有被你拥抱时,我才会感到如此强烈的欣喜和紧张,以及,恐怕不会有比你的断联更让我感到失落的事了。之前我还担心过,有偏颇的私心可能并不妥当,不过,可能不是那么简单的偏心而已。”

他此前的人生是追寻着世界真理的坦途,无关人情,因而熟悉他的人也总是评价他为冷漠。如此被情感左右了想法与行动,这曾是绝对不可想象的事。而他是否准备好,赋予感情切实的重量,作为一颗砝码,使他心中的天平失衡呢?

泰里昂没有等赛拉斯从情感的迷宫里找到出口并脱身。他不是置身其中的迷途者,视线不被高墙所阻,并且他已经可以从中知道赛拉斯最终所会得出的结论。因而他站起身,不顾身上衣着的淡泊,以及双足的赤裸,再次拥抱了正在为自己的回答而局促不安的学者。只不过这次他不需要踮起脚尖,而是俯下身,接受从对方身上传来的温暖。

“赛拉斯,这也是我的私心。”

在泰里昂看不见的背后,赛拉斯感到了脸颊上如火焰近在咫尺的烧灼的热意。如出一辙的令他羞赧,无疑正是在与魔神的决战后,泰里昂模仿着做出的动作,也像极了在地底,泰里昂为了驱除彼此寒冷的行动。

两次,他都为泰里昂反常的热情而震惊,却未细致地思考过其中缘由,在他没有注意的地方,究竟又错过了多少线索?

“那时,难道是……”

并非是随性或为了合群,而是将真心藏匿其中的做法,一如他总是不动声色,沉默却无微不至的体贴。

“你终于意识到了啊,我本来可以不那么做的。”

轻触赛拉斯的身体,泰里昂才确认了赛拉斯只不过是在愣神,而不是中了石化的负面状态。赛拉斯自我混乱而无法思考的情况令他觉得有趣,能够难得地捉弄对方,他也不在意让这种情况更进一步。

“我还是全身都痛,再休整一下。”他理直气壮地拽着赛拉斯,缩回了尚且留了暖意的被窝。学者的马甲质感过于僵硬,令他感到不适,于是又不厌其烦地解开,轻巧地将其甩到一旁。在这过程中,他能轻易地看见赛拉斯脸上的绯红。

“我很想现在就邀请你一起回到阿特拉斯达姆,可是卡沃艾吉的事情还没有结束,这么重要的发现,必须得先知会学院。此外,告诉同伴我们遭遇的危险,提醒他们警惕,这也很重要——”剧烈的心跳让他说话的速度都失去了往日的从容,内心的数种想法像倾覆了水果篮子一般纷纷滚落。他看见泰里昂忍俊不禁的模样,一时间,周围似乎连空气都变得轻盈。

“亚芬和特蕾莎的行踪不固定,你也不能确定他们的具体位置,虽然写了信,却不知道怎么交给他们,没错吧?那就由我去找。”

“嗯,我确实在想这件事。还有,在那之后……”

“来阿特拉斯达姆找你,我明白。”

绿色的眼瞳在他眼前放大,而后又沉醉其中地被睫羽扫过鼻梁。赛拉斯睁大了双眼,直至他没有品尝过的餐点的味道从他舌尖褪去,白色的发丝擦过他的脸颊之时,透过窗帘的缝隙,他看见了于接近地平线处,与苍白的茫茫寒冷之中,升起的天边的晚星。

无论所处是多么荒凉的边境,也能于苍穹的幕布上恒久地散发着指引的光辉,总是吸引着他的目光。

天明之际,他们即将各自踏上旅程,奔向彼此选择的责任与未来,但无论前进的方向南辕北辙,二人的旅途终会合流成为并行的道路。

风雪过后,崭新的生命自被白皑覆盖的荒原再生,迁徙的步伐迈出卡沃艾吉破碎的围篱,封存的历史揭晓于深眠的地底。他们的感情亦不会在原地止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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