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诩了解同样傲慢。所谓理想的团队是,一觉醒来,他们都为难解问题找到了各自的答案。
1
希望他能找到新的欲望,今后能好好生活——想起已经许久未见的米斯伦的时候,卡布尔总是以这句话作为思考的结尾。
但如果说除了照顾自己外,卡布尔对米斯伦还有什么期望的话,使自己具有亲和力,看起来没那么恐怖绝对算得上其一。
从柔软的木地板上爬起来的时候,卡布尔如此想道,摇晃脑袋以复位天旋地转的视野。他揉了揉自己的手腕,咬紧牙关将倒抽一口凉气的冲动咽了回去。很痛,但他觉得值得。
“米斯伦队长,我不反对你用传送术的方式进门。但如果你能出声提醒,告诉我来的人是你,而不是暗杀者的话,我会更高兴。”
就在大约十秒钟前,他将站在玄关处的黑影当成了入室暗杀的刺客。以他在黄金国的身份,遇到这样的袭击并不奇怪,而事实也是如此。无论是他还是莱欧斯,都有过公开场合遭到行刺的经历。
与刺客彼此相视似乎是双方预料之外的结果,门口的黑影像是停止了思考一般站在原地,卡布尔则率先反应了过来。他沿着墙壁疾冲向来人,打算先下手为强,却在匕首已经刺向来人的咽喉时,才认出那并不是什么暗杀者,而是米斯伦。
幸好米斯伦的身手没有丝毫退步,非常轻松就踢开了卡布尔紧握的匕首,否则他恐怕会为自己鲁莽的举动懊悔很久。
米斯伦伸手将卡布尔从地板上拉起,沉默地注视着卡布尔,表情比起惊慌反而更像是惊讶。在抵挡了卡布尔的攻击后,米斯伦不可思议地又恢复了不知是活物还是摆件的安静姿态,只是微微抬头,等待卡布尔从差点吓到魂飞魄散的状态里恢复。
大抵是经过了长途跋涉,精灵的全身都在往下淌水,与卡布尔接触的手也被打湿。这种状态想必不会好受,但米斯伦耐心而静默地停留在地毯上,既不移动也不催促,就像允许对方随便把他挂在哪个架子上晾干。
那种仿佛经历过急剧变故之后依然沉着的稳定感,让卡布尔从紧张中恢复过来,被公务折磨得几近枯萎的心也逐渐软化。
听到了卡布尔的抱怨,米斯伦才宛如从冬眠中的状态苏醒,像是事到如今才终于想起,相比于卡布尔,自己才是需要解释的那个人:“我没办法确定自己找对了地点。在见到你之前,我已经选错了许多次门。”
“这……听起来真糟糕。你是一个人过来的吗,没人为你指路?”
卡布尔忍住过多的久别重逢的话语,让米斯伦脱掉湿透的外衣,然后用一条干净的毯子将米斯伦裹进了客厅。毯子里结实而小巧的身体微微颤抖着,卡布尔觉得自己像是在拯救一只前来避雨的动物。
仔细想想,也并非不合理。他的住所是在黄金国的中心,距离最近的迷宫至少足足有一个莱欧斯的辐射半径。米斯伦通常在国境边缘的迷宫地带活动,没有人会指望米斯伦能在夜晚不迷路就抵达这里。
所以,他能在自己尚未入睡的时候就见到米斯伦,而不是被对方半夜站在床头吓醒,应该算是幸运……了吧?
卡布尔没把这番话说出来,因为他更担心米斯伦的身体情况。考虑到迷宫的距离,这个家伙肯定是一路传送过来的,即便侥幸没有晕倒在途中,魔力一定也已经所剩无几了。
米斯伦解释的表情看起来有些苦恼,因寒冷而发白的嘴唇则让这番话显得更加信心不足:“我向每个被我误闯家门的人道了歉,告诉他们我只是迷路了,但是他们的表情看起来反而更惊恐——这会造成很大的麻烦吗?”
卡布尔不由自主地想象了一下画面,只觉得米斯伦努力辩解的模样让人不忍责怪。但他也知道在其他人看来,这副场景有多么恐怖。如果为误闯家门的人换上另一张脸,恐怕卡布尔也要在心里打个寒战。
“大概只是普通程度的惊吓吧,没必要太过苦恼。比起一声不响地离开,他们会对你道歉的举动而稍稍感到放心的。”虽然,无论如何事后都一定会考虑换锁。这笔钱恐怕只能让奇尔查克的半身人工会赚了,“不过,下次试试看学着帕塔德露那样敲门吧。”
米斯伦点了点头。从放慢的眨眼频率来看,他确实已经不再继续纠结这件事了。
卡布尔揽着米斯伦的肩膀,将精灵引导到沙发处坐下,又轻轻推了一下他的肩膀,让米斯伦倚靠在软垫上。
在彻底湿透的单薄内衬下,卡布尔可以摸到米斯伦肌肉的战栗。雨中夜行让米斯伦完全冻僵了,即将耗竭的魔力就和本人纠缠在一起的头发一样状况堪忧,仅凭柔软的触感根本不能让他放松下来。
身体的记忆就像飞溅的火星,只要落在枯枝的末梢上,就能让尚未燃烧殆尽的篝火复燃。卡布尔在短暂的瞬间回想起了许多在迷宫中与米斯伦相处的片段。他很想就这样沉浸在舒适的氛围里,然后继续与米斯伦聊一些轻松的话题,即便米斯伦总是能用各种奇怪的方式让寒暄的环节彻底报废。
不过,该问的问题不能逃避。从见到米斯伦起,他陡然加速的心跳就已经催促着他去获取答案,以缓解内在干渴般的焦灼了。
卡布尔深吸了一口气,直视着米斯伦的眼睛:“那么,米斯伦队长为什么会突然过来?”
“我感到自己出了问题。”米斯伦缓缓抬起头来看他,“奥塔说,来找你的话会有帮助。”
“奥塔,而不是希斯惠丝或者帕塔德露?”卡布尔眨了眨眼,轻轻发出疑惑的鼻音,“你遇到了什么问题?”
“我似乎忘记了原来的生活是什么样。”
“是说无法维持正常的生活作息吗。”
“不,是其他的方面。比如说,见到不认识的人时感觉不太好,语言也……”米斯伦歪着头想了想,才找到了合适的措辞,“无法组织。找不到正确的表达。”
“原来如此,是因为在迷宫中完全不需要与人对话吧。”卡布尔思索片刻,迅速理解了情况。
长期处在与世隔绝的环境中,行为模式总会与常人脱节。许多与社会脱节的人都会表露出这种怪异。对于本来就很难说的上是擅长沟通的米斯伦,卡布尔更倾向于称之为孤独导致的结果。
恶魔消失后,迷宫内就再没有财宝出现。大部分的时间内,米斯伦都是在独自一人进行探索,一连近十天都不开口说任何一句话。这会导致他愈发忘记如何与人沟通交流。
卡布尔捧着米斯伦的脸,用干燥的布角擦掉他脸上的水,然后是贴着额角的刘海。银灰色的头发在他手中一点点蓬松起来,就像被雨水打蔫了的植物在见到阳光后再次舒展。
“我认为队长的话不难理解,语速慢并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但既然你作出了这样的判断,也觉得困扰,那么在再次启程去迷宫之前,我提议在城镇中休息一段时间。”
卡布尔微笑着答道,继续手上的动作,毯子却恰好尴尬地擦过米斯伦的左眼。这样剥夺视野的举动会让米斯伦感到不适,通常应该交给对方自己来做。在迷宫里的时候,除非米斯伦陷入晕厥,诸如擦拭身体的部分卡布尔是不会贸然代劳的。
可在卡布尔来得及道歉之前,米斯伦却很坦率地闭上眼睛,不知是默许还是指示,缺乏情绪而因此轻柔的语调快速拂去了卡布尔的顾虑。
“我更怀疑是我身上迷宫的影响没有消失……嗯,无论是什么原因都没关系。我认为和你在一起,最有希望找到新的欲望。”
那是什么意思?利西昂与弗雷奇的建议不再奏效了?精灵们帮不了你吗?所谓的“一起”又指的是哪种程度的陪同?
卡布尔停住擦拭,惊讶地看着米斯伦,想要听听对方的理由,可惜米斯伦向来没有解释的意愿。
大概早就身体疲累了的精灵将眼睛睁开一条缝,轻轻覆住卡布尔伸来的手,用剩余的魔力治疗了卡布尔腕部被自己踢出的淤伤。
“为什么忍着不说,你的手都没力气了。难道不会疼吗?”
米斯伦语调平淡地说完这句话,然后身体缓慢地靠在他的臂弯里,陷入了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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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玛露西尔截堵在了王宫的长廊里,双眼鬼鬼祟祟地左顾右盼。卡布尔以为她在躲什么人,正准备上前礼貌地询问,却被她神色紧张地拽住了衣袖——看来,他正是玛露西尔的目标。
“那个精灵……就是金丝雀队前任队长,你最近有见到他吗?”
卡布尔猜测她是从帕塔德露那里听说的。因为她害怕西方精灵,只有最接近同龄人的帕塔德露能略微降低她的警惕。
故事的全貌不难推断:从米斯伦的角度,他并没有和任何金丝雀的“前队友”进行约定,寻求他们的照顾,可在帕塔德露看来,米斯伦就是不辞而别或者意外失踪。这让她急得焦头烂额,并在连夜搜寻无果后求助了在宫廷里关系最好的玛露希尔。
“是啊,他在我的住所。”
“天啊,那个人……他有这么依赖你?帕塔德露让我转达,如果你见到了他,请务必保证他的生活——我还以为这种情况不可能发生呢。”玛露希尔捂住了嘴,眼里闪着卡布尔无法理解的光芒。原本低垂着的耳朵不知为何兴奋地竖了起来,“以那个人的情况,不会太麻烦吗?他的欲望都被吃掉了吧,好像也不是很愿意交流的样子。”
卡布尔记得米斯伦在她心中是过于阴沉与凶狠的印象,而他所描述的前金丝雀队长既温顺又真诚,与玛露希尔心中的形象彻底脱节。
如果她仍然在害怕米斯伦,或是担心他会因此偏袒西方精灵的国家,那么卡布尔知道该如何打消她的恐惧。
“米斯伦没有那么难沟通,只是需要多一点耐心。实在没办法说服他的话,让他遵守约定,他也会照做的。”卡布尔一边邀请玛露西尔进入他的办公房间,一边微笑道,表情真诚到完美无缺,“精灵们总会知道何时离开。他们之中具有强烈责任感的个体确实很多,但如果因此就认为精灵不知道如何应对短寿的种族,就是低估他们的智慧了。”
谁知玛露希尔的脸色越来越阴沉,最终忍无可忍地拍桌而起,力度大得卡布尔以为她要原地拍出一个无咏唱高阶魔法:“太不专注了!”
“啊……?”卡布尔对突如其来的指责毫无共鸣,完全没有感觉被指着鼻子骂的感觉,反而一头雾水,“我只是想尊重他的感受!”
“你有没有想过,他不需要你的这种体谅?”玛露西尔大概也觉得自己的态度太激动了,微微鼓起脸颊,攥住了自己的垂发末梢,“如果对生命短于自己的人撒谎,对方很有可能反应过来的时候生命就已经过了大半啊!”
卡布尔隐隐觉得玛露西尔的立场似乎和他预想的不太一样,试探着转换了说辞:“我很感谢你如此重视我们的时间,对于只能陪伴长寿种族有限的时间,我也会感到惋惜……但既然双方都已经有珍视这段关系的意愿了,我想应该不会留下遗憾。西方精灵对待短寿种族的礼貌距离,主要还是精灵女王的态度影响了贵族们的观念。”
“那不就说明高傲的是文化,而不是精灵吗?”玛露希尔气鼓鼓地离开了。
唉,看来之后得想办法找她道歉了。卡布尔心想。他不知道玛露西尔为什么会替米斯伦感到生气,但却能理解她在乎这件事的理由。
毕竟,玛露西尔没有隐藏她对图丁兄妹的情感。她大概是希望以他与米斯伦的相处作为参考。只可惜,米斯伦与她有着相同感受的概率很低。
从时间长河中堆积出的经验,在北中央大陆成长的精灵深知长身人的寿命短于他们,就像宠物必然的死去。对于经常需要前往其他国度,与不同种族打交道的金丝雀来说,就更是如此。
不必担心精灵们的真诚,不必怀疑这种高雅的种族在惺惺作态。他们只是从走向这段感情时就作好了失去的准备,也一定会从伤痛中走出来——就像米尔西里尔一样。
卡布尔绝不会否认养母对他的感情,但如果说米尔西里尔没有做好他会有一天比她更先离开的准备,那就是可笑的猜想了。
他一如往昔地照顾着米斯伦的生活,直至米斯伦终于在某天拒绝了他的按摩哄睡。精灵抓着卡布尔的手腕,把他推到卧室的角落,另一只手搭在他的上臂,低头陷入了不知该强硬,还是该请求的两难境地。
卡布尔牵动手腕,将纤细而无处安放的手移到自己的颈侧,然后侧过头吻了吻米斯伦的掌心,坚定地引导对方越过了这个界限。
他陶醉在精灵罕见主动的亲吻里,却清醒得如同北中央大陆冬季的寒风。
他不会是米斯伦人生的终点。能成为米斯伦生命之中短暂的停泊港,为对方确定未来的航向,这就足够令他满意了。
而在隐秘的深夜里,他们越过礼貌的界限,亲吻彼此的嘴唇与身体,以情感与知觉作他们隐忍或乏味生活的慰藉。
米斯伦对自己的身体没有过多的想法,使用的方法也让卡布尔看不下去。多次以后,卡布尔就阻止了米斯伦一贯的想要占据主导的习惯。而当他轻轻啃咬过精灵左腿浅浅的膝弯时,他听见一声猝不及防的喘息声。
——咬下去,求你。
精灵的声音嗫嚅且颤抖,泪水溢出眼眶,黢黑的瞳孔之中银光闪烁。
卡布尔听到近乎要击碎他胸膛的猛烈心跳声,他从未在米斯伦眼里看到如此强烈的渴望。
脸颊贴着米斯伦大腿内侧的皮肤,卡布尔能清晰地感受到这具纤细躯体里的血液流动。尽管米斯伦给人的初印象是干涸的,卡布尔却很喜欢米斯伦强韧挣扎着的生命力,享受精灵将那可以被抽离的生存权利交由他保管的举重若轻。
恋人的诉求低语是最难抵御的幻术,卡布尔意识恍惚地将齿尖贴到那一处纤薄脆弱的皮肤上,却在欲望促使他下口之前猛地清醒过来。慌张地推开米斯伦,仿佛在被引诱靠近之后才察觉到危险的猎物。
“不,我不能答应你的要求,米斯伦。”他亲吻他的鬓角,以避免再次看到那双眼睛时,愧疚会将他压垮。
米斯伦像是被剧烈的失衡吓到了一般,错愕地仰卧在柔软的床上,没能理解自己为何遭到拒绝。
卡布尔主动将自己贴近米斯伦的手掌,让精灵抚摸着他颈椎后凸起的那块骨头,用宛如兽类亲昵的磨蹭试图让米斯伦安定下来。
“这是在伤害你的身体。我没办法做这样的事。”卡布尔柔声解释。可他知道,如此严重的错误已经很难弥补了。无论多少谎言和安慰,都不能治愈他的拒绝所造成的伤害。
精灵的眼神在茫然中逐渐归于冷澈。米斯伦缓慢地移动手掌,搂住卡布尔的脖颈,来回抚摸着。他依然愿意再次将卡布尔引向自己,但却维持着顺遂的沉默,眼睛如假寐般半睁半阖。
那样的眼神就像默认了任何可能的结果。宛如恶魔消失的时候,他坐在树下,听着人声嘈杂,独自享受虚无的宁静。
2
“卡布尔阁下!卡布尔阁下,您在听吗?”
“我……”卡布尔睁大双眼,发现他竟然又一次在和人对话的时候走神了。
墙壁上辉煌的镀金与死亡后能够苏生的绮丽幻想褪去之后,迷宫终于露出了吞噬生命的深渊的本质。
岛上的人员构成特殊,重新架构王国的工作体系,就像在一片被烧毁的雨林上重建生态系统那样困难,幸而戴娅的家族关系使他获益良多。卡布尔找到了前黑岛道主的旧部,提议为原本在迷宫谋生的人安排新的工作。
失业的人们被按照以往从事的职业重新分配,仅仅是以捡拾尸体谋生的魔法使用者,则被安排了国境边缘侦查和搜救的工作——无论在对魔物作战的正面战场上看起来有多弱,这些人是从危险的局面死里逃生的专家。
出于某些容易猜测的原因,卡布尔与复活站的人十分熟络。所以他很清楚,那里是生与死的边线最为模糊的地方,也是生命与金钱交易最为频繁的场所。人们的存在价值可以被观测,人类生命的去留可以被裁定。任何在复活站工作过的人,都不会再相信生命平等这件事:如卡布尔小队这种装备精良,一看就资金富足的队伍,从不缺乏被人复活后讹钱的经验;至于贫穷而无所依靠的冒险者,可能再也得不到由人支付复活费而醒来的机会。
而当尸体被人认领并复活后,死者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往往就是对上一次的死亡发表情绪激烈的感慨。于是,这些捡尸人或许也是除了拥有灵视天赋的人之外,最懂得死亡的对象。
而他们方才讨论的,正是在讨论在岛上的大迷宫被关闭后,仍陆续有人前往国境边缘的迷宫,并殒命其中的事。
“是的——”见到了对方质询的眼睛,卡布尔知道自己的晃神并没有欺瞒过对方的眼睛,“对不起。能请你再说一遍刚才的内容吗?”
捡尸人重重地叹了口气,苍老的面容上凝结着麻木的倦怠。卡布尔知道,这已经是对方“我还有工作,请不要继续浪费时间”的最礼貌说辞。
“梅里尼周边的迷宫属于无主地带,不算外交的范畴。主动来到迷宫附近寻求死亡是极个别的案例,如果您对这件事本身没有兴趣,我想就算放着不管也没有影响。”
卡布尔下意识地回头,望向堆积在高脚木屋之外,封装着尸体的黑色袋子。他来的时间很巧,刚到达这里就见到了捡尸人从外面回收一具尸体的惨烈模样。
死者生前是从崖壁的高处坠下,尸体的状况凄惨,即便是熟知人体结构的卡布尔,都差点无法辨认出挤作一团的各个部位。更糟糕的是,许久没有在迷宫中战斗,卡布尔看到尸体的第一反应竟然并非同情,而是……恶心作呕。
如果说是为了获取财宝致富,或是单纯满足冒险的心理,卡布尔倒是都能理解。但在迷宫变得不会再回应人的欲望后,探索的风险变得不可控,回报也寥寥无几。卡布尔想不到要拿自身去饲喂迷宫的理由。
“抱歉。我是对这件事过分在意了,有太多联想的事,才紧张得走神。请原谅我的无礼吧。”
白鼠尾草与薰衣草香膏的味道混合在一起,掩盖了尸体腐臭的气味,缓缓飘散到木屋里。这种带有魔力的净化仪式可以阻止疫病在尸体与活人之间蔓延,但在过高的烟雾浓度下,会让人产生头晕目眩的感觉。
或许是被卡布尔忍受着糟糕的气味与他相谈,以及承受了尸体就堆放在不远处的心理不适感所打动,捡尸人动了动嘴唇,还是再次耐下了性子。
“唉,您都这么讲了……我就跟您再说一件事吧。其实在我们时常捡到的尸体里呢,除了像您的队伍这样不擅长迷宫探索的,还有另外一小群人的死亡频率也相当高。”
卡布尔不自觉地绷紧了背,手在膝上握拳。那是他预感到自己即将听到重要情报时的兴奋,但他用侧倾的放松姿势掩盖了这一点:“是什么样的人?”
“厌世,冷漠,追求刺激,认为迷宫的生态并不属于外在社会的一部分,反而可以借此逃避秩序与责任——换句话说,就是与您完全相反的人。”尸体回收人咧嘴笑了起来,完全没有打算掩饰自己并不排斥这类人的态度,“他们喜欢的并不仅仅是普通的冒险,而是生死边缘模糊时放空一切的感觉,喜欢死亡再被复活的体验。”
“喜欢死亡再被复活的体验?”卡布尔轻轻复述了一遍,觉得这串词汇像是塞在口中的鹰身女妖蛋卷。即便经过了精心的烹饪,也令他反胃得难以下咽。
在迷宫里的死亡几乎丧失了真正意义上生命逝去的沉重,这一点不假。但落在身体上的痛苦却不会因此打折。卡布尔也死过许多次,过程可谓折磨到难以复加。他以为没有人喜欢这种感觉,也时常为自己错误的判断让队友们经受了折磨而十分愧疚。
然而,竟然有人会主动追逐这么痛苦的感受。即便是某些特定群体的癖好,未免也有些超过限度了。
“您的表情……大概是想到了错误的方向。”前捡尸人看他眼神就像在说,这么不了解迷宫,难怪复活站总能捡到你和你的队员。但面对位高权重的王国大臣,没人会把话说得太难听。
“卡布尔阁下,我大概算是比较怕死的类型,死过一次之后,就对探索迷宫的事没什么兴趣了。但就算只有一次经历,我也可以清楚地记得,死亡过程的痛苦消逝后,反倒会觉得很轻松。”
提醒到了这个地步,卡布尔才隐约回想起来,当意识没有完全消散,灵魂游荡在尸体附近的时候,确实有过这样一段极为宁静的时间。
不知是不是错觉,卡布尔记得在被翼狮吞噬的时候,就产生过这种感受。虽然具体的景象已无从回想,他记得那是一片祥和宁静的世界,没有争端,没有种族利益的差别。在幻觉之中他固然什么都做不了,但仿佛理想已经实现。
只不过,就像娜玛莉说的那样,他不觉得会有这么好的事情,于是从来没有怀念过那样的美梦。
燃烧的鼠尾草已经将白烟熏过房间的每一寸角落,捡尸人站起身,开窗让房间内的烟雾向外散去。置身于烟雾之中,他看起来就像幻术雾中的威胁,某种藏身于暗中,卡布尔无法理解,却必须提防的敌人。
“您肯定听说过,嗜好特殊药物的人,不会选择吸烟这个道理吧。”已经转职为救护队员的捡尸人说道,“迷宫的不死效果被解除后,这些人的症状是最为堪忧的。他们无法再被日常生活的刺激满足,已经没办法离开迷宫自由生活了。”
“我能理解迷宫的成瘾性,可我不清楚被严重侵蚀的人会变成什么样。对于深度陷入这种状态的人,恢复是不可能的吗?”卡布尔追问道。
“唔,我没有了解这种事情的兴趣,毕竟这是我们的工作。要是没了这种人,做尸体回收人的收入也会降低啊。”男人摸了摸自己的胡渣,无所谓地回答,“高效治疗一种瘾的方式,就是使用危害较弱的嗜好作为替代。我只是偶然听说过,有极少数人从这种状况里恢复了……具体的方法因人而异,但无论如何都不会轻松。”
“危害更弱的瘾?就像‘找寻新的欲望’一样吗?”卡布尔感到自己喉咙紧张得发痒,抬手简单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领口。他的喉结在低头时会被正式的着装轻微地勒住,这让他有点怀念冒险者时期的随性,“听起来是有可行性的思路,或许值得试试看,但是具体要到什么程度……”
熟悉的表述让他回忆起了那一日金丝雀们的建议。幸好金丝雀队只想出了陶艺和制面这种无害的兴趣。如果弗雷奇提的建议是让米斯伦也一起尝试嗑致幻蘑菇,他是一定会劝阻的。
卡布尔希望米斯伦能够找到新的愿望,但这并不意味着那就要成为他全部的生命意义,更不是希望米斯伦在满足了恶魔给他留下的堪称折磨的愿望之后,连感知普通欲望的机会也一并失去了。
“试试看?您有想要付诸实践的对象啊。”尸体回收人的眼神阴沉下来,嘴角却反而戏谑地上扬,仿佛一枚过熟后皱裂了下半,于是甘甜也发酵变质的果实,“也就是说,您对这件事这么关心,是因为有身边的人受到困扰?”
“请别这么说。”卡布尔微微蹙起眉。他不可能听不出对方语气的讥讽与古怪,但在对方将矛盾挑明之前,一切仍有洽谈的余地,“我确实关心这件事,以及所有受到类似影响的人。就算表现出来的情况不同,这些事件的背后也可能有相同的原因——他的情况只是理由之一。”
“那么我有点好奇。在迷宫关闭前,他的工作是什么,从属什么样的组织?”尸体回收人挠了挠属于长身人的圆形耳廓,然后弹了一下指甲。而那大抵是无意识的动作却让卡布尔的心悬了起来。
他的职务是西方金丝雀队的队长,工作是管理并控制迷宫,就是在地下一层暴揍了黑道主的那个人……是啊,米斯伦是西方精灵,这种事实绝对不适合告诉对方。
“……不,他没有从属,是自由身份。”
“自由身份啊……如果没有可靠的工会或者势力,短寿种族的人在岛上的生活可不好过。也就是说,对方是像您这样‘有志向’的冒险者,而不仅仅是来此谋生的——我可以这么理解吧。”尸体回收人的眼睑耷拉下来,最后一丝谈话的兴致也从他的眼里消逝了,“我们离开了岛就会失去身份,所有的技能都是为此而生的。您如果真的同情因为迷宫消失而失去工作的人们,就不会下令关闭迷宫,希望我们远离这些地方。”
长身人语气至多算是哀叹,卡布尔却不可能读不出对方明晰的指控。
就算周围人际是察觉到问题的契机,帮助亲近之人与正义的举措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一致的,可当人们自下而上审视高位者的举措时,仰望到的阴影会愈大,光亮也会相应地减少——只要有私情的成分掺杂,他就已经失去公正了。
“卡卡布鲁德的海岸线因为黄金国升起而消失的时候,谁又能拯救对岸的那些渔民?我听说他们从咱们这边要了一笔赔偿,可最后从事捕鱼的人,还不是要么搬走,要么转行……您不可能帮助所有人,在我们这些没什么希望的陌生人身上,就别再费心了。”捡尸人的语气透着无尽的疲惫,一句话近乎将满腔的空气都吐了出去。
他从口袋里抽出一支皱巴巴的卷烟,似乎是想递给卡布尔以维持最后的诚恳,但是这点真挚的善意最终没能战胜经年累月从事捡尸工作带来的麻木,以及被连续使用各种说辞套取情报带来的厌倦。
——又或者,他只是想起了西方精灵认为吸烟是非常粗俗的行为。而黄金国形象完美的外交使臣并未沾染任何精灵眼中的不良嗜好。
“迷宫的生态本就是由矮人和地精管理的,长身人能从中获取的利润很少。但我们不擅长地底的生活,能做的工作就是这些,所以也没什么可以辩驳的。如果您想介入以改变这种模式,您就比他们更加傲慢……对,就像来岛上的那群精灵。”
“什么?你怎么会认为我与他们相似!”
卡布尔下意识地脱口而出,然后在尸体回收人惊诧的目光里缓缓捂住了自己的嘴。
且不论这样不负责任的言语是否符合身份,就连卡布尔自己,也没想到他会在背后说出如此伤人的话。幸好他今天是独自前来,若是让金丝雀或者米斯伦听到这番话,恐怕也会觉得难过。
卡布尔可以用最恶毒的咒语起誓,他绝对没有瞧不起精灵的意图,只是很难不感到委屈。
岛上的冒险者们多数畏惧精灵,一致将他们视作危险的妨碍,可是当金丝雀的白船到来时,人们只是站在海港,谈论一些威压而毫无根据的传闻;帕塔德露带人在地下一层挥霍钱财的时候,其他种族的人以为自己遇到了可以狠敲一笔的肥羊,对精灵的态度只差夹道欢迎。
有米尔西里尔的关系在,卡布尔本没有必要与西方精灵产生冲突。但这份与精灵周旋的难处,由他来说不仅不能引发共鸣,反而像是炫耀。
身份的差距使他天然地失去了辩解的立场。一直以来,卡布尔都不是人群中的优势身份,他很擅长扮演无害的形象来谋取利益,也知道身份的转变会让他注定失去一些人的拥趸。可是人们分裂彼此,转移仇恨的手段,总是千篇一律地让卡布尔感到愤怒……且痛心。
他又能与对方共鸣些什么呢?毕竟,他可以为任何身份发声,自己却绝不是迷宫关闭的受害者。
在梅里尼与岛上的人们为各自的将来发愁,精灵们担忧着魔法减弱的未来,甚至连莱欧斯的同伴们也思考起何去何从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为这样的结果而感到纯粹的狂喜与满足。
“我……我是真的想让你们过上平稳的生活。迷宫现在的状态未知,也没有值钱的东西了,像以前那样依赖迷宫是不行的……”
卡布尔下意识地就向前伸出了手,想要为自己的心意做出辩解。
悬在半空的手刚越过木桌的中线,亚阿德愤怒的声音又在他的耳边响起:道歉?不,您决不能想着讨好!您已经不是迷宫探险者了,而是黄金国的外交官。政务并非人际,绝不是可以牺牲自己讨好其他人的场合。想清楚您一步轻易的退让,会给这个国家带来什么……
卡布尔本可以握住对方的手,犹豫却让他失去了摸到对方衣袖的机会。捡尸人在片刻的僵滞后露出了早有预料的苦涩笑容,像是害怕自己接触过尸体的污染会传递给卡布尔一样,礼貌且卑微地退了一步。
“时候不早,我还需要对封装的尸体进行无害化处理了。您不需要目睹这种肮脏的场面,卡布尔阁下。请您回到王宫,处理更重要的事情吧。”
3
卡布尔是在很久之后,才知道乌塔亚的惨剧并不止激励了他一人,而米斯伦决心回归金丝雀的理由,和他来到岛上的原因如出一辙。
久远前不约而同的默契构成了两人联系的纽带,卡布尔决定为米斯伦再尝试煮一次在迷宫中不幸变成螃蟹味的‘羊肉浓汤’。
一边往锅里撒着香辛料,卡布尔一边讲述着记忆之中在乌塔亚的生活。母亲繁忙的酒馆,来往说着不同语言、种族各异的客人……七岁之前的世界是仰视的,低处的视听总受遮挡,年幼的他看不见人们表情背后的真相,听不清成人口中倾吐话语的真正含义。但与此同时,也只有孩子能将顾客们站立或倾斜的双腿当做森林,在其间像野兽般地穿行仍能找到乐趣。
或许是因为被带到了身材小巧的精灵们的国度,那样模糊而快乐的视角消失得很早,卡布尔对此不无遗憾。但他更清楚的是,乌塔亚其他的孩子则连能够看清这个世界的那一天都等不到了。
米斯伦静静地听着,脸上放松的神情就像在听相当久远之前的故事,尽管他其实不曾经历过这样的生活。但当卡布尔描述起自己是如何从母亲的疲惫中察觉世界并不如他所见得那样好时,米斯伦忽然抬起头,梳理整齐的刘海中露出那只完好的眼睛。
“你指的是谁?”
“什么?”
“当你在说‘母亲’这个词的时候,你指的是你的生母,还是米尔西里尔?”
“啊,是说我的生母。”卡布尔回答,有些困惑地觉得米斯伦应该知道这种佐料浓厚的料理风格不会来自北中央大陆,米尔西里尔也从不下厨——就像他自己一样。即便是加入了金丝雀,犯人们也有义务照料看守的起居,贵族仍然不必亲自烹饪。
“你依然用着精灵的名字,但更为长身人的文化与身份感到骄傲;你在米尔西里尔那里度过的日子比在乌塔亚的时间更长,但北中央大陆不会成为你的故乡。”
米斯伦伸手去拿瓷碗,目光专注地盯着卡布尔,手上的动作则心不在焉,缺乏距离判断的能力则让他险些把手指戳进汤里。
刚出锅的汤足够轻易烫伤精灵的皮肤,卡布尔连忙将碗向后移开,阻止米斯伦去碰尚且高温的食物:“这有什么奇怪的吗?我确实是长身人啊。”
米斯伦伸出的手抓了个空,也并不介意。注意力很自然又落回了更感兴趣、距离也更近的卡布尔的身上。
“我很惊讶你竟然不认同她。你坚持说精灵和短寿种族很难理解彼此。但我认为你很像米尔西里尔,在相当多的方面……”
尸体回收人的指控,令温馨的场景被惊悚所取代。那带着不易察觉微笑与芳香气味的主观感受,成为了控诉他背叛的指证。
米斯伦毫无保留地坦诚了自己的过往。提及他与养母相似的地方,卡布尔当然以为会是指照顾的方面。可是米斯伦连希斯惠丝的摆弄都不在意,对于旁人的悉心照顾,恐怕感受也不如他们期待的强烈。所谓的相似,大抵指的是别的层面。
那么,他真的……像是米尔西里尔保护过度的那样,在约束米斯伦吗?
这是米斯伦在恶魔消失后第一次主动向卡布尔提出要求,可他却不得不拒绝,这种感觉糟糕透顶。
是他反驳了米斯伦,没有欲望只是一种谎言,旧有的欲望消失后也会诞生新的欲望。最终却又是他率先畏怯,不敢赌米斯伦在丧失了这最后一丝未尽的欲望之后仍能维持生命——他还真是个彻头彻尾的撒谎者。
许多欲望必须借由破坏身体才能掠夺,米斯伦的右眼与耳朵就是因此才被恶魔破坏的。
即使米斯伦没有亲口说出答案,卡布尔也很容易就能猜到米斯伦剩下的愿望正是连接在小腿骨与膝盖的交界处,并经由他的亲吻而被唤醒了。
卡布尔并不是介意这个愿望弄错了诉求的对象。实际上,对理解者产生移情是很常见的。卡布尔自己就时常成为移情的对象。如果能让对方感觉好些,卡布尔不认为这有什么问题。
可当米斯伦已经意识到自己真正的愿望之后呢?
耽溺于迷宫的现象。生物的这种本能与维生的欲念不同,是以死亡为代价换取的满足,生命在愿望达成之后不可能继续存在。换而言之,就与米斯伦渴望被吃完的欲望属于同类。
卡布尔知道自己绝对无法接受这个愿望,以至于他近乎落荒而逃。如果对方的欲望膨胀到超乎人类的极限,他一定会率先将这个念头扼杀在恶果爆发之前。
难道他并不尊重米斯伦的意愿,只是想操控米斯伦的欲望?
卡布尔的脚步踏在身前长长的月影上,想起当年的精灵们也是在这样一个昏黑的夜晚走到他的面前。
米尔西里尔的蜘蛛丝铠甲被染了半边红褐色,剑上还带着魔物的血,环顾的眼神却平静得出奇。那应该是悲伤沉淀为疲倦之后,心灵陷入僵死的模样。她在环顾四周的过程中望了他一眼,脸色出现惊讶的神采,然后离队向他走来。
时至今日,金丝雀队的身影依然深深地刻在他的印象里,如今带给他的感受是……
——傲慢?
“对于精灵和矮人来说,长身人的寿命和历史都很短暂,短寿种就像小孩子一样。他们认为自己只是在夺走孩子手中危险的刀具。”
在岛主的房间之外,他对俊郎解释道。尽管非常理解精灵“为了人类好”的心态,他仍然愤怒且焦躁地凝视着那艘船首雕刻了云雀的白船,拼命思考着阻止精灵介入迷宫的方法。
为了避免危险且糟糕的欲望进一步发酵,或许只有阻止米斯伦再去勘探迷宫,用其他的事分散他的注意力了。
可问题在于,什么是“安全且好的欲望”?
建国的宴会之前,他明知米斯伦的症结在于丢失了自身的价值感,才会以“避免他人沦落到相同的境地”作为生存的理由,却没有选择疏导米斯伦的痛苦。
无论是被吃掉欲望后仍然存活的迷宫之主,还是必须被去除炎龙部分的奇美拉,在恶魔消散后都不可能再被创造了。那是毫无普遍意义的欲望,短暂且不可再现。
但既是被对方精神上美丽的闪光所吸引,也是为了引导米斯伦相信欲望不会穷尽,卡布尔认可了米斯伦的想法。
那可能是一个善良,乃至于高洁的愿望,唯独很难说是一个好的愿望。它将导致米斯伦易被操纵,继续忽视自身,又为旁人而燃烧殆尽的结果。
——冷漠?
“用最高效的杀伤手段解决敌人,不仅是保证你生存下来的手段,也是对敌人的仁慈。”米尔西里尔叹了口气,从挥舞西洋剑到拔出短刀的速度快得卡布尔几乎无法看清。
“但如果直接命中了要害,那么情况就会完全不同了。唉,我是不知道生命为什么会衍化成这样,但在知道了自己必死之后,身体反而会释放出某些麻痹疼痛并带来愉悦感的物质。面对那些重伤且无法治愈的同伴,也是尽量给他们一个痛快比较好喔。”
米尔西里尔双腿夹着训练木人的腰身,手上转动着短刀,往木人上迅捷地连续刺入。刀锋没入木质的声音清晰且干净,抽刃时也没有带出一丝卡住刀的刨花。
“具体来说,就是颈椎,心脏,肺部……”
见过恶魔消失后米斯伦的状态后,卡布尔就不可能猜不到,她是明知米斯伦会在仇恨中战斗至死,或者在得偿所愿后决不可能再有存活的欲望,仍然送他返回迷宫的。
从这一点上说,米尔西里尔反倒更尊重米斯伦:既不批判他的经历,也不评价他剩下的愿望,一切都以米斯伦本人的意愿为出发点。
她本是不必在拯救米斯伦后,又亲手促成这位友人的死亡。但她不会试图扭转精灵们的想法,无论是取笑她太过阴郁,还是一心向着复仇后的死亡。
面对卡布尔“为什么米尔西里尔那么厉害,却要离开城市和同伴,住到这种地方”的问题时,米尔西里尔曾经这样回答他:
“卡布尔,希望所有人都如你所想地那般思考,行动,也是极为傲慢的想法。当我们与其他人的愿望产生冲突时,如果不想伤害其他人,就只能藏起自己了。”
——过度保护?
认真地教导了卡布尔在迷宫生存与处理同伴伤亡的技巧后,米尔西里尔看见了养子复杂的神色。她猛地扑上来搂住卡布尔,阴郁的表情一瞬间又变成了面对养子们的过度宠溺。
“哇,卡布尔,果然这些对你来说还是太残酷了,留在这里不要去迷宫吧——”
卡布尔在养母的怀中动弹不得,失落而低沉地接受了米尔西里尔的拥抱:“不,米尔西里尔,我没有觉得残酷,只是……”
学习得越多,就越不知该认同生命的这种特性,米尔西里尔的想法属于仁慈,还是责怪生命总是甘愿放弃得太过轻易,不肯为延续再多做挣扎。
为什么米尔西里尔在提到金丝雀队时,总会露出厌倦且悲哀的神色?
为什么从未听说过能将人类转变为其他种族的魔物,乌塔亚却有大量尸体变成了魔物?
为什么精灵往往可以活到极限寿命的八成,但长身人却在能活到80岁以上的情况下,平均寿命只有60年?
年少时的卡布尔总有数不清的疑问。现在,拥有足够学识与阅历的他已经能理解这些事背后的原因了。正是因此,他才要为了人们都能享有生存理想的世界而努力。
米尔西里尔教导的剑术他都记得很清楚。以往在迷宫里杀伤人类时,卡布尔从未感觉到强烈的心理障碍;但当利西昂愉快地告诉卡布尔,可以用先将弗雷奇杀死后再复活她的做法来恢复受损的意识,他依然隐隐感到违和。
假若他不曾了解利西昂对弗雷奇的好感,或许他会欣赏金丝雀们的高效和理性,可在知悉他们的亲密后,卡布尔不明白他为何仍能如此轻松。
“是啊,米尔西里尔,迷宫真的很可怕。虽然由我来讲没什么说服力,但我觉得迷宫最可怕的并不是魔物,而是它改变了人们内心的秩序。”
卡布尔在空无一人的路上感慨,像永远不展现背侧的月亮那样,露出了绝不会被旁人看见的失落苦笑。
“不分善恶地鼓励人们产生欲望,摈弃生死观念追寻刺激,即使是情感的诉求,也可以通过掌控迷宫来达成,而不再需要关心彼此了……那样做的话,应该就很难再离开迷宫生活了吧。”
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理解了米尔西里尔的心情。如果可以的话,他也想尊重每一个人的意愿,可在面对米斯伦的欲念时,深切的感情却阻止他放手。
或许,私心就是情感中无可避免的事情。他当然早已不需要那个温暖的、随时都有蛋糕的房间,也清楚米斯伦比他更擅长在险恶的环境生存。即便如此,他仍然希望准备一个米斯伦能轻松入眠,安稳进食的栖身之所。
与金丝雀队的约定已经结束,认为自己对米斯伦仍怀有责任,这当然很傲慢。但如果没有这种傲慢的话,他也不可能有机会将米斯伦从那条线上拉回来,维系在“这一边”了。
“我知道米斯伦身上的问题并不容易。没有人知道让他找到合适欲望的办法;就算努力,也不一定会有好的结果,甚至可能徒增痛苦……但我只能相信自己的做法是合适的,因为米斯伦是那么敏锐,根本就没法欺骗或是向他隐瞒任何事。所以从答应要尝试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知道会发生什么了吧。”
朝着自己的影子,卡布尔像是米尔西里尔训练他的人偶那样挥了挥拳。影子对他还以颜色,没有造成任何伤害。
往返的路途遥远,初升之月使此刻的影子已经延伸得比他本人的身高还长,就像不知何时,他不再只能接受管束,而是成为了可以说服米尔西里尔的那一方。
他从她那里得到的珍贵事物远超过知识与技能。即便他的生命刻度短暂,注定不会成为精灵们精神的延续,他也必须在这条分歧路上走下去。
只要这条路的尽头有他视若珍宝,无法放弃的人。即便是错误,这条歧路就会是他选择的答案。
4
躺在缺乏收拾而稍显凌乱的居室里,米斯伦已经对着重新漆好顶的白墙发呆了半天。
如果在没有计划的日子里,放任米斯伦一个人呆在家中,情况大概率就是如此。米斯伦呆滞地盯着崭新而空白的墙纸,看着无尽黑暗的思绪涂鸦般地侵蚀了行动时清晰且干净的思绪,就像从昏迷中苏醒时,蚂蚁爬过了他的脸颊——他依然存活,但已被视作腐肉。
光芒照亮了他的半边脸,却是丧失了视力的那一边。他微微侧过脸,让义眼诡异地直视着太阳。光芒无法映入他的眼瞳,只有缓慢流动的意识在他的身边凝聚出了虚幻的旧日之影。
米斯伦忽然觉得自己无药可救。地上的生灵都被太阳所照亮,而长居迷宫的他却通过太阳看到黑暗。
“噢,我可怜的米斯伦,你又一次被你寻求的世界抛弃了,是不是?”
毛茸茸而伴有尖锐指甲的爪子搭上了简约的地毯,金色的鬃毛如同灼伤他的太阳,羽翼像是护卫的同时也伺机刺向他的剑。
翼狮拿翅膀拢住了米斯伦的肩膀,甚至有些亲昵地蹭了蹭他。
恶魔已经消失了,当世界再度开始运转时,这就已经成为毫无疑问的事实。
但也许是恶魔痛恨他的百般阻挠,因而一并诅咒了他;也许是他曾作为迷宫之主与恶魔相处过太久的时间,足以在心中随时想象山羊的陪伴;又或者十五年前,他根本就没有痊愈,幻觉与臆想仍然潜伏在他的意识深处,随时准备将他再度拉入深渊——在人们被恶魔从异空间吐出来时,米斯伦身上的影响却没有随之消失。
他能想起自己在被翼狮吞噬时所做的梦,记得恶魔安抚他所说的话,甚至可以体会到柔软绒毛摩擦着皮肤的触感。它藏在阴影与角落,藏在每一个平静的独处时刻,藏在他不想回忆起的过去的欲望背后。
故事里常有恐怖之物被人们指出存在后,便能由更多人所观测的说法。恶魔与其带来的欲望也很相似,精灵们由此封锁隐瞒迷宫的真相。
没有人比丧失了一切欲望的自己更适合作为秘密的看守,所以米斯伦认为没有必要将这一现象告诉金丝雀或者卡布尔。可他也并不清楚,自己的精神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他显然是别有用心。即便照顾你,也是为了证实自己心中的理念——一些幼稚的想法,而不是真心。否则,他怎么会连你流泪的请求都不满足?”
米斯伦扭过头,假装对翼狮的话置若罔闻。他很清楚这只是幻象,可是往常行之有效的方法却失去了作用。一闭上眼,卡布尔惊惧而受伤的眼神就再度浮现于脑海。
在说出那个愿望之前,他已经预见了卡布尔的惊慌失措。但他依然没有因此就考虑隐瞒表达自己的诉求。
如果言语不能帮助他用最快速度达到目的,就会迅速夺走他继续解释的耐心,再多的交涉与解释都会失去意义——与其在坦诚自己的真实想法之后,依然得不到索求的结果,只能忍受宛如遭到背叛的不甘,真心被拒绝后沦为弃物的残忍,还不如直接用行动勒令对方照做。
尽管这会让他看起来歇斯底里,令人恐惧和厌恶,可那又怎样呢?他就是这样一个除了目的之外什么也不剩下、匮乏且恶劣的人。
卡布尔应该习惯这一切。假若他不能接受,那也无所谓,最多证明他在与他相处的过程中太过虚伪,实则根本承受不了他的本性。
……无所谓吗?
翼狮搭在他肩上的力度极轻,带着猫科动物的柔软与精妙,却几乎让米斯伦像是被猛击般剧痛着清醒:“你也发现了吧?他的内心非常介意,愤怒到几乎控制不住自己,却仍然装作不在意——他是个狡猾的长身人,对你也不怎么诚实,不是吗?”
“那不是因为你吃了我的……你让我做任何正面的尝试都变得困难,却唯独将这种欲望留下!”
“嗯?先后顺序不对吧。在你犒劳我这些年来满足你的欲望,辛勤工作的时候,他可是根本没出生啊。”翼狮晃了晃头顶的角,一副算不清年月的迷糊模样。可这彰显本不应该存在结构的动作,却像极了雄山羊的耀武扬威,“他说他一直在寻找志同道合的可以攻克迷宫的人,然而,当金丝雀进入迷宫,他又是怎么对待你们的?他毫不犹豫地放走了希斯尔与奇美拉,拖着你坠入深层。所谓对待垃圾的态度,也不过如此了吧。”
米斯伦激烈地呼吸着,尽管他不断强迫自己别去回忆,但他绝无可能欺骗自己。
他是金丝雀队的队长,也对自己的力量有自信。他相信只要有自己在,乌塔亚那样的事件就不会发生。但作为乌塔亚事件幸存者的卡布尔对他从来都没有任何期待。即便在他证明了自己可以镇压迷宫,且不会让那样凄惨的情况再现后,卡布尔的态度也依然如此。
——恐惧,提防,欺瞒,不期待他能解决迷宫之主。卡布尔宁愿牺牲自己也要藏匿的目的令米斯伦感到警惕又迷茫。
他从卡布尔的缄默与回避中找到了“莱欧斯”这个名字。尽管他们在判断莱欧斯的危险性上达成了一致,卡布尔最终还是站到了对方的身边。
最重要的原因是,卡布尔对莱欧斯有期待。
如果他是长身人的话,也许卡布尔会在最初就放心地将一切情报交给他,也不必在冲突发生时背叛金丝雀;但既然他是精灵,那么卡布尔只会希望他更弱小,更无能。镇压迷宫以失败而告终就更好。
尽管那也意味着,在跌落迷宫深层的时候他们会无法抵抗而坠亡,但卡布尔宁愿这么选择。
在金丝雀无法战胜恶魔,攻克岛的迷宫的前提下,卡布尔才会愿意尽心地照料他,在他虚弱的时候给予一个慷慨且温暖的怀抱,意图放弃生命之际鼓励他去寻找新的愿望。
“乌塔亚事件对他的伤害很大,精灵们隐瞒了太多秘密。我知道他也在克制着对精灵的不愉快,与他在最初发生的冲突不应再被提起了。”
“那都是精灵占据绝对话语权的情况吧,可现在是谁主导了局面?他已经得到他想要的一切了,而你驻留在梅里尼,反过来满足他的生理需求,还要为此感谢他,这不是很不公平吗?”翼狮托着脑袋,有点困惑地抱怨。
像是忠诚贴心的伴侣,得力可靠的助手,翼狮让米斯伦的小腿放松地贴在它的身侧,认真陪伴着苦思冥想了很久。但在发现米斯伦决意维持沉默,并没有打算给出答案后,它索然无味地趴到地上,翻过肚皮,就像猫咪拨开了玩腻了的毛线团开始撒娇。
“唉,米斯伦,你那晦涩又阴沉的想法除了恶魔还有谁能倾听呢。我也没有那么不念旧情。你不是对这个世界感到腻烦吗?就算是现在,我也还能带你走——这个提议如何?那个长身人会得到应有的报复,你也不用继续呆在这个无可救药又绝望的世界了。”
米斯伦咬紧了嘴唇,几乎令那好不容易恢复了光泽的颜色再度渗出血来。
恶魔一如既往地了解他的心思。他在欲望的表达上毫不收敛,是因为想验证卡布尔能为他做到哪一步。没有人能保证,当他的欲望卷土重来之时,嫉妒与愤恨的攻击性是否也会在他的躯体里复活。
毕竟,过去的他性格是那样糟糕。仅仅将排外的欲望拘束在迷宫之中,而非利用这份力量来复仇,已经是他能给这个世界最大的善意了。
卡布尔并不能无条件包容他萌生的任何欲望,在许下愿望之前,年轻的长身人并没有考虑到这一点。这证明了对方是个年轻而想法不明晰的短寿种。他应该对卡布尔感到失望了。
米斯伦深呼吸了一次,身体前倾想要去握翼狮的前爪,却在手指碰到狮子的利爪之前,看见了卡布尔将充满了蛋壳的狮鹫蛋咸派塞到他手中的场景。
跨过时间与距离,那点干燥的温热至今仍然能被清晰地回想起来。
“米斯伦队长,我很高兴你愿意信任我到这一步。可我从来都没有听你如此清晰地描述其他人的想法,讲述旁人的恶意。”卡布尔阐述着自己删改故事的感想,“你不会描述精灵们对短寿种的轻蔑,不会揭穿我的意图,却不遗余力地展现自己过去负面的想法。这不是很奇怪吗?”
米斯伦手握着微热的面包片,无言地抬头,等着卡布尔继续说。
卡布尔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愧疚地往前移动半步,揪掉嵌入滑蛋馅料中的一片蛋壳,然后才从过分接近的距离,闪躲而期待地与他对视。
篝火的光芒照亮了那双明亮的蓝眼睛,在寒冷幽暗的深层藏身处,漂亮而澄净的颜色就像负责照明的微小光元精。精灵们并不过分尊重其为生命,但当这些力量聚合在一起,就成为了人们赖以生存的对象。
坠入地下四天,米斯伦觉得自己大概是第一次看清对方的长相。
“你是希望我因此也厌恶你吗?但我不觉得过去的你听起来有那么糟糕,你只是对自己太严格了。”
米斯伦毫不介意地将没除尽蛋壳的咸派吃进嘴里,差点咬到卡布尔的手指:“我无所谓你的评价。只是不想引起你的误解,然后妨碍行动。”
卡布尔吓得赶紧收手,一反平时受到惊吓就大喊大叫的聒噪习惯,握着自己的指尖陷入了沉默。
米斯伦抬起头,竟然能从这个背叛者的脸上看到可以称之为“难过”的情绪:“直接将自己的行动逻辑告知他人,这当然很方便,但这就像为自己写一份工具的使用说明,很难称得上是相处。我不想、也不会这么对你。不要再那样介绍你自己了。”
无端的联想令米斯伦心生犹豫——恶魔是高等的、接近于概念的存在,但是长身人又算什么呢?
精灵社会的架构并不允许他得到超乎身份的卓越,只有恶魔能给予他应得的一切。如果连恶魔也背叛了他,那他就只能回到那个无可救药又令他绝望的世界去了。
从理想与欲望的高塔上摔得粉身碎骨的姿态太过丑陋,遭到欺骗与背叛的经历太过耻辱。与其活在他人奚落与嘲讽的目光中,米斯伦宁愿恶魔能将他彻底吃完。
可其中的谎言是……这里并不是西方精灵的国度,他在梅里尼也不是那个美丽外表被撕得粉碎的科伦希尔家的私生子。
为了答谢卡布尔没有丢下他独自在王座上挣扎的情谊,莱欧斯十分慷慨地给自己的朋友兼得力助手分配了黄金国中心地带的优质居所,却因两位屋主和居客的生活自理能力都很差,而常年处于半是杂物间的状态。
故而每当米斯伦不小心踩到忘记收拾的包装盒,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而随意扔在各处的衣服,他总能清晰地感知道自己在这里拥有的一切,都与他的过往没有关系。
无论是想法抽象离奇的国王莱欧斯,理想清晰可见的卡布尔,还是行走在国土之上各型各色的人种,似乎都在诉说着“此处的规则是不同的”。在建国的宴席上,这个国家的国王说他只是想创造一个人们能与喜欢的人在一起享受吃饭的国度。
米斯伦就是因此才想留在梅里尼,看看这个幼稚且新生的国度要如何在复杂的世界形势中生存下来。来自家族的商业嗅觉和与生俱来的敏锐理智告诉他,这个国家的国祚绝不会长远,但既然这群奇怪的人已经创造了打败恶魔的奇迹,再建立一个王国大概不会更困难。考虑到卡布尔也身在其中,米斯伦觉得说不定可行。
在他们建立的国度中——如果这样一个不被期待的国度也能继续存在,给依附其上生存的短寿种族们带来平等生存的可能性,那么他的生命再邂逅新的意义与欲望,或许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以长寿种族的眼光来看,新生黄金国只是由怀着不同目的的人聚居而生的,脆弱的流沙之塔。掌握着最坚实的大地魔法的奥塔却告诉他,如果他曾与短寿的生命们共度过一段时光,他也会被对方生存的热情所感染,然后理解由这些勤劳与积极的人所创造的“稳固”。
那么,什么又是“不稳定的轻浮”呢?在迷宫中的杀戮容易引起对生命的麻木,米斯伦察觉了自己的异常,所以他才在那个夜晚跨越大半个黄金国,在细雨转暴雨转小雨的潮湿与泥泞之中迷路了几个小时,去找帕塔德露曾向他提及过的那个住址。
他的方向感一直怪异,哪怕是金丝雀的同伴也相信了他是彻头彻尾的路痴。只有卡布尔猜测他的方向感是来源于迷宫之主的经历。
也许卡布尔是对的,他拥有的正是前任迷宫之主的方向感。尽管对于旁人而言最容易感知的欲望已经消失了,但米斯伦知道他可以在哪里找到自己所需的欲望。
那个长身人会回应他的欲望,他的欲望也将在那里得到满足。
“不,你说的不对,恶魔。如果他能令我羡慕,嫉妒,愤慨,那不正意味着我找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吗,为什么我要拒绝呢?只要活着,欲望就会不断产生,那当然很麻烦。可你欺骗我得不到满足的痛苦是应该被消除的东西,隐瞒了那些情感也正是生命的需要。”
米斯伦第一次回答了身旁的恶魔,而非沉默,旋即挥开翼狮的爪子。
“就算我不知道残留的欲望有什么用途,迷宫和我变成这样之后,我还有什么剩余的价值。但那些人总是逼迫我做像吃饭那样困难的事情,喋喋不休,不知满足。”陪希斯惠丝玩换装游戏,给弗雷奇当鸟架子。甚至,他还要求我活下来,真是得寸进尺的要求,让人没有欲望拒绝这一点也很麻烦。米斯伦在心中总结,“既然他这么说了,比起丢掉残余的部分,我想给他所有他想要的东西。”
“既然是你不想要的欲望,被我吃掉不是两全其美的事吗?”翼狮脸上的表情堪称郁闷,三对前肢分分摊手,诉说着三倍伟大的困惑,“你拒绝满足恶魔的欲望,却愿意讨好一个长身人?米斯伦,你什么时候丧失自尊心,堕落到这种地步了。”
那么成为恶魔的食物与被莱欧斯吃掉比起来,哪个听起来更有尊严?米斯伦在心中轻哼了一声,从不置可否的无视中竟然感受到了一丝畅快。
米斯伦掀起了长身人装束的衣袖,按住自己的上臂,修剪齐整的指甲轻轻地划过一道疤痕。
被从迷宫救回来后,他无法被唤起食欲,肌肉因缺乏运动而萎缩,体重一度只有30千克。可这也意味着,他的身体有接近一半的组成来自于他人的帮助。
卡布尔曾将迷宫比做生长周期中的人。米斯伦对此大致赞同,并认为反过来作比也成立。
若说人的身体也是一座迷宫,生长的阶段必定伴随着欲望扩增的话,那么他当然可以在身体重构后萌生出新的欲望。
曾经的自己如掌管中央监视塔般严格地控制着身体,精致,美丽,于是负面情感也在这座银色的牢笼中孕育而生;在被恶魔吃掉欲望之后,他却不在意自己的身体被随意摆布,家人的陪伴让神经得以延续,米尔西里尔的激励则为这具枯槁的支架增添了力量的血肉。
迷宫会回应人的愿望,丧失了欲望的自己虽然无法做到恶魔的全能,可是不同人物的到来,为这座迷宫赋予了新的性质。
“我并不憎恨这个世界……至少已经不再讨厌了。”米斯伦拍了拍恶魔头顶的弯角,然后像过足了手瘾的撸猫人一样,不再低头看翼狮,“你的身体可以任意改变形态,但却因此无法获得真正的成长。吃下的人类欲望再高级,吸收后也不会化为新的愿望,就像内心永远不会长大的巨型孩童——这是你最终没法理解人类的原因。”
说到这里,米斯伦忽然想起了什么,伸出拇指轻轻摩挲了一会自己的膝侧。
作为人类脆弱而易磨损的关节处,恶魔曾抓握那里以避免他的逃亡,衰退的肌肉也在复健期屡次剥夺他的力量,令他摔倒在地。可事实上,那些疤痕都没有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他身上的伤痕多数都是自己造成的。
现在唯一停留于皮肤上的,是卡布尔亲吻过的印记。
卷曲的黑发磨蹭着皮肤的触感与恶魔温热但轻柔的握持重合,唇舌触碰的炽烈与身体被刺入的疼痛相叠。
这是他的身体里仅存的欲望,但他竟然分辨不出这二者的区别——他只是渴望被撕咬那里?又或者,他唯独希望卡布尔这么做?
想明白答案的瞬间,米斯伦低下头,兀自笑出声来,声音沙哑又很失态。不过这无所谓,反正等着他的人也没有因为糟糕的外在而对他失望过。
“还真是强烈的欲望啊,从什么时候开始藏在这里的?明明是个十足的美梦,在迷宫里停留得久了,却让人险些以为那是梦魇。”
阳光的侵蚀又往房间里逼近了一寸,不透光的镜子终于被照到无法示人的背面。他只是鼓起勇气看了一眼,却发现那里不是空洞如深渊的黑色,而是被涂得齐整的银色镀层。唯一的区别是,粗糙的磨砂面不需要映照任何人,它最重要的事情是证明自己并非空无一物。
庞大的身躯在米斯伦的脚边缩小,山羊跪伏在地,与初生时摇摇欲坠而无法行走的羔羊如出一辙。当阳光偏移到它所卧的地面时,这团绵软的白色暗影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5
啪嗒。
一声轻微的声响打破了黑暗环境的平衡,卡布尔用最简单的魔法启动了玄关处的装置,来自西方精灵的魔法术式逐步将客厅点亮。
得益于种族的优势,西方精灵都很擅长使用魔法,在家中滥用魔法装置的行为非常普遍。尽管碍于身份而无法承认,相比于黄金国的烛台,卡布尔其实很喜欢精灵的照明如同太阳逐步升起的感觉。
他深深地呼吸了一番家中熟悉的气味,嘴角终于放松下来。他舔了舔嘴唇,润湿被风沙磨损而稍有皲裂的唇角,陡然留意到身后原本应该被光线所照亮的区域,竟然产生了大面积的遮挡。
熟悉的危机意识忽然令卡布尔的颈后产生了发麻的战栗。他回过头,猝不及防和从沙发上站起来,正伸手想要触摸他的米斯伦四目相对。
“哇你怎么不开灯——”卡布尔吓了一跳,咣当一声撞在了身后的椅子上,差点接连踩到地上的纸片而摔倒。
卡布尔撇了撇嘴,捂着腰把那张纸捡起来,又翻了个面。他认出这是自己在出门之前写给米斯伦的日程安排推荐。除去鞋印的部分,上面也能摸到积灰的颗粒分明的触感。
胸口突如其来的针刺一般的痛感让卡布尔弯曲手指,攥紧了那张纸。但是等他抬起头来面对米斯伦时,脸上已经挂着如往常一般明媚的微笑:“唉,就算你不想理会我的建议,整理记录迷宫的情报也是要开灯的吧……我猜你今天还没有吃过东西。”
卡布尔轻巧地回避米斯伦的目光,带着征询意味地缓慢向着米斯伦的腹部伸手,想要确认米斯伦有没有按时吃饭。但他的手臂突然被强硬地握住。
米斯伦将卡布尔拉近自己,谨慎而疑虑地盯着他,然后目光又落回他长途旅行的装束上。精灵的鼻尖缓缓颤抖了一下,然后僵住了。
卡布尔想起来,他日夜兼程地从国境边缘赶回来,来不及清洗衣物,身上还有白鼠尾草熏过的气味。
“你留的信上说你今天回来。所以我等你了。”米斯伦直视着卡布尔,陈述道。
——米斯伦虽然不关心他留给他的建议,却在乎他回来的时间。对于通常缺乏时间观念的米斯伦来说,这远比他是否分心留意了一张不知道内容的便条更有说服力。
卡布尔愧疚起来,不再介意那张纸的境遇了。
但即便是被愧疚缠身,卡布尔也没有疏漏米斯伦身上明显的异常:穿着精灵居家的服饰,肩上却披着金丝雀队的披风。
卡布尔清楚地记得自己替米斯伦将这件只剩纪念意义的衣服收了起来,也就是说,是米斯伦自己将它找了出来。衣着从来不是米斯伦会认真考虑的事,难道他是因为过于失望,而想回到金丝雀吗?
卡布尔能听见自己回答的语气虚弱。事实上,一想到米斯伦有离开的打算,他就连身体都在克制不住地发抖。担忧与借口互相牵绊,顾虑和期望彼此扼杀。奇怪的是,无论句子进行得有多么艰难,他竟然下意识地就说出了真相:“啊,是的,久违地去了一趟王国的南面的一处迷宫……和那边工作的人谈了谈国境边缘的安全问题……就是你之前去调查的地方。”
“迷宫?为什么要去那——”
米斯伦困惑地发声。可他的声音被一个沾满了烟尘与植物气味的拥抱截断了。
卡布尔的动作快到没有给予喘息的时间,仿佛他如果不立刻请求,米斯伦就会用传送术从他的身边消失:“如果你想去,我可以陪你去迷宫,但是米斯伦……我请求你,放弃这个愿望。”
米斯伦的嘴唇动了动,看起来有许多事情想问。他拍了拍卡布尔的身侧,示意对方松手,然后在猝不及防摸到了卡布尔的战栗时打消了这个念头。精灵犹豫了一下,回想着以往能让恋人心情好一点的做法,手臂环过卡布尔的腰,主动增加了两人身体接触的面积,以示他不会毫无征兆地逃离。
愈加浓烈的白鼠尾草气味告诉米斯伦,卡布尔经历了一些糟糕的事情,而那大概与自己有关。但当他开口,却是惊人地直奔毫不相干的主题:“你是嫉妒了吗?”
卡布尔茫然地僵立在原地,双手像机械一样缓慢地离开米斯伦的身体:“嫉妒……谁?”那个狮子头吗?
虽然这么说很缺德,但卡布尔对于恶魔欺骗米斯伦成为迷宫之主这件事的感受极为复杂。
四十年过去,米斯伦仍保有对恶魔的感情。如果这有可能发生的话,卡布尔当然会希望米斯伦因他产生新的欲望,而不仅仅是将对翼狮的愿望转移给他。
假若米斯伦的欲望没有遭到恶魔吞噬,对方恐怕还在心中将他视作劣等种;对于深受妒火灼烧之苦的米斯伦来说,无法信任旁人的痛苦比起复仇之心来说还真的比较不出优劣。
之于卡布尔本人,他或许会对那时的米斯伦产生“想要揭开他真面目”的冲动,却不可能与这样一位精灵发展出在那之上的感情。从这一点上说,他甚至是可耻的受益者。
“不会,我已经理解了恶魔是怎么样的存在。嫉妒一种能量或是欲望没有任何意义。”
“那就太好了。”米斯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在卡布尔惊愕的注视中,轻描淡写地把披在肩上的披风脱掉。
精灵的服饰相较于长身人,露肤度显著地高了不少。贴身而简约的裁剪离开了斗篷的遮掩,不再能覆盖米斯伦的手臂与肩背。在他本就斑驳的皮肤之上,许多伤痕又再度泛起了红色。
“你又控制不住开始抓自己的身体了?!不是很多年都没有发作过了吗?”卡布尔像是见到灾难的景象般僵立在原地,从渐冻中恢复过来后,立刻冲向米斯伦制止他进一步伤害自己。
米斯伦一如既往地放任他摆布,直到卡布尔的手已经抓住了他的手腕,隐约有打算使用格斗技术的倾向,米斯伦才轻轻推开卡布尔的身体,然后用传送术挣脱。
“冷静点,卡布尔,我并不是在自己的身体上发泄攻击性。”精灵站在他的身后,抬手搭在卡布尔的肩膀上,然后顺着他漂亮的后颈向上,修长的手指缓慢地揉搓了一下他的头发。
米斯伦的动作非常温和,不似在迷宫地下一层时强迫他找出迷宫之主时宛如对待器物的粗暴,反而像是情人亲昵时溺爱的安抚。
卡布尔抵着米斯伦的掌心,不自觉就静下心来。他轻轻呼出一口气,转身将米斯伦拉到照明下,再度观察精灵的身体。
果然如米斯伦所说,他的皮肤没有任何的外伤,也不似食物过敏,反而看起来像是泡完热水澡,又拿搓澡巾狠狠揉了两遍所呈现出来的健康红色。
卡布尔松了口气,把米斯伦从沙发上扶起来,然后坐到他的身边,有些不好意思地又把披风盖回了米斯伦的肩膀:“那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说出的欲望似乎让你的心情很差。我不知道原因是什么,但这提醒了我,欲望与躯体之间或许有一定的联系。如果我能理解的话,应该就能解释这个愿望,或是找寻到新的可能。”
卡布尔咽了口唾沫,他感到自己的嗓子干涩到近乎要呛咳出来:“那么,结论是……”
“没有身上的伤疤那么多,但是,还是能想起来一些事。”米斯伦举起自己的手臂,露出了平日里总藏在衣服之下的痕迹。擦伤,抓痕,刀剑造成的疤痕,每一笔都像是在雕刻大师所做的石膏像上胡乱破坏般的残忍。
“米尔西里尔应该告诉过你,现任的女王曾经也做过冒险者。剑是贵族职能的象征,但我曾经很厌恶近身作战或是格斗,觉得这是粗野的行为,因为科伦希尔家并不是以战斗功勋而受封的家族。”米斯伦将斗篷拉下来,盖住了自己的肩膀。但就算不愿意接受,也必须承认他就连战斗都可悲地如此有天赋,“可我已经无法用单眼精确地瞄准了,米尔西里尔告诉我,金丝雀不会需要一名总是误伤其他队员的看守,为了避免乌塔亚的情况再度发生,我必须承受这种疼痛。”
“你并不——”卡布尔一时感到心情复杂的语塞。他对此完全无法赞同,但迫于这是米斯伦正向的行为,只能无言地点了点头,“没事,请继续说吧。”
米斯伦用单眼凝视了他许久。在确认卡布尔真的没有打算继续方才的语句之后,才点点头,双手交叉握住了自己的上臂。
“我的力量不足以胜过长身人的体格,但也勉强足够在你中了希斯惠丝的催眠而昏迷时拉住你。回想起来的时候,我总会感到庆幸。如果不是锻炼了臂力,我自己不会出事,但不一定有办法复活掉落那么长距离的你——你真的很重。带着你不停地用传送术太消耗体力和魔力了。”
“对、对不起……”卡布尔的舌头像是被绊住了一样僵硬。他知道这不是正确的回答。如果要就事论事,至少也应该是感谢而不是道歉。可米斯伦的话里包含了太多预料之外的浓烈情感,就像吃进嘴里才知道是螃蟹味的植生羊——并非不美味,只是他在仓促之间不知如何应对。
罔顾了卡布尔的反应脱节,米斯伦微微抬起小腿,塞在毛绒拖鞋里的脚掌轻轻活动了一番,扭头用一种不知该如何言语的神情盯着卡布尔:“然后,我确认了自己的双腿。在复健的起初我没办法行走,是我哥哥雇来的人帮我每天做按摩,避免腿部的肌肉衰退。那种感受暌违已久,我本以为在加入金丝雀后,不会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嗯,然后……”
卡布尔霎时感到滚烫的血液直冲自己的脸颊,然后顺着面部的边缘蔓延直到耳廓。他从不知道自己竟然可以因为一句话就产生如此剧烈的反应。
“我那时没想那么多!只是脚冷的时候很难入睡。金丝雀队的衣服并不保暖,觉得说不定那样对你有帮助……”卡布尔有些艰难地捂住自己的半边脸,隐约预感到自己恐怕禁不住米斯伦这样说下去。
“这是在回到金丝雀后,第一次有人说我的身体僵硬。毕竟我们当时是在探索迷宫,对于随时可能出现的危险,必须时刻紧绷身体,快速做出反应。为什么你会想到用按摩让我放松?”
因为我根本没法像你一样那么快就学会幻术,用了魔法之后也会觉得很累。到时候如果遇袭的话,就没有任何人能够应战了!
卡布尔在心中呐喊着惨烈的事实,比起深知自己无法应对魔物,因而在迷宫深层时刻胆战心惊的自己,米斯伦队长的态度简直太过从容(虽然战斗之后就会立刻晕倒了)。不过,那确实不是他这么做的唯一理由。
“你不能一直无休止地战斗,就算拥有持续战斗的意志,身体也必须休息,这点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药物或是幻术都会产生抗性,这些方法迟早会失效,我没办法赞同你把自己当做消耗品的做法。”
米斯伦的表情就仿佛卡布尔说了显而易见非常奇怪的话:“但我是金丝雀队的队长。”
“这和身份没有关系。我既然被米尔西里尔收养,又怎么可能真的认为你们就是牺牲品……”卡布尔眼神哀怨地瞪了米斯伦一眼,又看了看他在脱离高频的战斗后逐渐恢复造型与光泽的头发,语重心长地握住了他的手,说起不久之前才从矮人口中听到的知识。
“虽然秘银是一种很珍贵,也极为漂亮的金属。但是提到这种材料的时候,人们几乎没法想到秘银装备之外的事物吧。即便不是脆弱得只能用于观赏,秘银明明还有许多优秀的用途,却只将其视作杀伤人的道具,我一直认为这种做法非常可惜。”
“……还有森西的菜刀,也是由秘银做的。”米斯伦冷不防地提起了他学习制面技艺的老师。
啊,失算了!怎么又是奇怪的莱欧斯的队员!卡布尔在心中叫苦不迭。
因为他不擅长迷宫探索的关系,结识冒险者的过程基本上是在工会与酒馆进行的;森西在冒险者中并不有名,又曾只生活在迷宫中,卡布尔确实对这位矮人知之甚少。
“咳,那是极为罕见的案例。但能够潜下心钻研美食,仔细品味食物的味道,这可是人们生活质量提升之后才会产生的诉求。”
不,其实他根本就不知道那把菜刀存在的理由……卡布尔放在膝盖上的拳头心虚地握紧了,害怕自己的故作确信会被轻易看穿。米斯伦则抬眼看着他,轻描淡写地回答:“是吗,原来是这样的理由。”
糟了,精灵与矮人的文化冲突很大,也许米斯伦完全不关心矮人的理念!正当卡布尔开始后悔自己说错了话时,米斯伦的嘴角却微妙地上扬了。
“在知道自己是私生子之后,我曾经以为这个名字是家里早已决定要让我加入金丝雀队的证据,因为家族并不需要那种战斗用的‘耗材’……毕竟,我哥哥的名字与任何昂贵的事物都无关。”
“你羡慕奥布林的名字没有过重的寓意?”卡布尔愣了许久,才跟上米斯伦的话题转换,“但你不是说,与他现在的关系已经缓和了吗?”
“嗯。现在这个问题已经不重要了,但能听到你和我说这些,依然让我感觉不坏。”
米斯伦凝视着卡布尔,温和地眨了眨单侧的眼睛,手掌下移,最终停在了上腹部的位置。犹豫了许久,才下定决心般地继续说。
“最后,是胃。”
凝视着米斯伦纤细的手指在衣服上捻出几个褶皱,卡布尔感到自己的也像被对方握住喉咙那样难以呼吸,不由地有些焦躁。
米斯伦已经勉强自己进食了几十年,期间必然尝试了各种各样的食物。如果食欲是能被刺激而产生的话,绝不会等到现在才死灰复燃。即便米斯伦说自己怀念起了某种食物,或是在等待他的过程中感到了一点饥饿,卡布尔也很难相信那是事实。
而令卡布尔感到遗憾,或许也是庆幸的是,米斯伦给出的结论截然相反。
“其实到现在我也感觉不到饥饿,不知道有没有喜欢吃的东西。但你说你讨厌宫廷的魔物料理,可以的话无论如何都不想吃,也认为饥饿的感觉很难受。所以我希望能让你一直吃到正常的食物。这就是我理解的食欲了。”米斯伦深吸了一口气,说出了最后的答案。
经过很长时间的尝试,他久违地感觉到这些词汇不仅仅是不同的名词,或者一张营养成分表的缩写。每一种食材与烹饪方法都代表着不同的口味,对应着不同人的喜好:帕塔德露会因为微甜的素食而露出惊喜的表情,利西昂撕咬肉类的时候看起来就像得到了自由,如果将魔物料理端给卡布尔,从对方脸上喜忧参半的表情,米斯伦也能知道那是欣慰与伤痛的交织。
“番茄拉面也好,羊肉浓汤也好,你吃到自己喜欢的食物的模样对我来说很重要。”
卡布尔不曾料想过这样的答案——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米斯伦的思维有多缜密,但这个愿望的逻辑听起来完全不正确。
或许米斯伦自己还没有意识到,他正描述的欲望并不是以自身为出发点的。卡布尔所担心的情况,正与他所期待的未来交织在一起。尽管听到最后一句话带来的幸福感让他觉得自己过去做所的一切都充满了意义,却无法对深深的隐忧视而不见。
“米斯伦,我可以纠正一下吗?”卡布尔谨慎地问道。
米斯伦顺从地抬起头望着他:“当然。”
“这不是食欲,你察觉到的也不是饥饿感。”卡布尔握住米斯伦的手,牵引着对方的手指,缓缓向上移动到胸口,“我对人体的构造理解没能达到那个层面,但如果我可以预估的话,你所说的愿望无关食欲,也不应该与胃关联……或许是,这里。”
就像阻止米斯伦杀死狂乱魔法师那样,既想要最终的胜利,却又希望每一个结果都符合自己的预期,他还真是麻烦啊。而且还巧合地次次都要碰米斯伦的胸口,要是因此激起了不好的回忆,不就糟了吗?卡布尔在心中嘲笑自己。
“你能这么想,我真的很高兴,但只是喂我吃东西就满足了吗?偶尔也要为自己考虑一下吧。毕竟我虽然愿意帮忙,却终究不能代替你吃饭啊。”
“那确实是食欲,而且是因为你的缘故。”米斯伦的语气沾上了一丝反常的执拗。面对卡布尔贴近的姿势,他不甘示弱地抬起头,睁大了完好的眼睛,“如果让我自己来决定,无论过多久,我也不会对食物产生兴趣。但是你用‘那是我家乡的料理,我也很期待’的话来鼓励我喝植生羊汤,我会觉得那听起来不错,也产生自己想要尝尝的念头。看着你吃饭,应该也会有帮助。”
卡布尔的动作因迟疑而僵硬。米斯伦趁机抽回手,缓缓将手指插进自己的刘海,又向上撩起。语气由乖戾转为宁静。
“原本对事物并没有那么重的欲望,但见到别人拥有了之后似乎过得很幸福,于是认定那是很重要的东西,自己也渴望拥有——所谓嫉妒就是这么一回事。好在这些都是很简单的愿望,即使是嫉妒了,我也可以轻松地解决,所以你只需要真实地表现出欲求就好。”
过程好像有点复杂?不过惯例地符合你的思考风格,也不是不能理解。这听起来是很好的答案,你这么说我就可以放心了。卡布尔勾了勾唇角,想要回答米斯伦,却发现这一举动出乎预料地艰难。他的下颚机械般的移动了几次,却怎么都没法从声带里挤出一丝声音。
客厅里陷入长久的死寂,只有他们两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卡布尔曾经非常享受这种有人在身边的感觉,这种陪伴让他感觉到家的存在。但是现在,所有家庭般的温馨感都消失了。精灵轻微的呼吸声成为了对他的指控,他迫切地需要找个地方藏匿自己,而暂时无法面对米斯伦。
他还能站在这里,只是因为最低限度的理智告诉他,自己不能再以相同的方法逃避,再伤害米斯伦一次。
“看来我也太骄傲了。”卡布尔终于艰难地发出一声干笑,感到枯燥的声音像是刺进自己体内的刀。
他终于知道自己错得离谱。他的傲慢早已深入骨髓,但他否认了这一点,并冠之以善意的名字。
明明拥有疼爱自己的精灵养母,却跑回由短寿人种统治的岛当冒险者;心知自己不擅长攻略迷宫,却还是因为无人可以托付而亲自前往。他的理想道路上始终缺乏同行者。久而久之,他习惯了与人分享情感与愿景,却不分享自己走在路上的艰涩与孤独。
他是乌塔亚的事件的幸存者,误以为这份执着只属于自己,坚信没人能为他近乎幼稚的理想做到这般歇斯底里。
可他却忘了,米斯伦也是这样一个人——一名时刻进行着缜密思考以攻克艰难迷宫的队长,将“仅剩的欲望”发挥到极致,并以此驱使自己生存的人。
虽然在生活上一直是由他照顾米斯伦,可屡次陷入情绪的漩涡时,都是米斯伦那波澜不惊的态度使他冷静下来。
米斯伦不会流露仇恨之外的在意,于是卡布尔以为只有自己会为此而困扰,于是辗转反侧,殚精竭虑。因而不敢想象一觉醒来,他们都为难解问题找到了各自的答案。
“真是很好的欲望。你知道如何去找寻自己的欲望,真是太好了。”卡布尔卸去了关节与腰背的力度,向后随性且惬意地躺在了沙发上,嘴角挂着笑意,却察觉这种被成就感所包围的幸福之中掺杂了太多的苦涩。
真是奇怪啊,他想。让米斯伦拥有不一样的生活,这就是他的心愿,现在愿望达成了,没有更多需要解决的问题,这应该是完美的结果。他在难过什么呢?
突然浮出表面的阴霾让卡布尔的躯体发冷。他想制止自己在这个念头上走的更远,却反而如同涉足沼泽,在挣扎中越陷越深。
但在绝望的窒息感彻底淹没头顶之前,米斯伦的手指忽然搭上了他的脸颊:“你的工作还没有结束。我说了我需要你,仅凭自己的话,我做不到如今这样,食欲也没法恢复。”
“你不——”卡布尔开口,察觉到了自己的哽咽。他只是希望米斯伦能够少担心一些,但就连这样的面具,最终也还是被对方拆碎了,“你不认为我傲慢吗?”
“傲慢?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想。很少有其他种族敢对精灵说傲慢。”米斯伦想与卡布尔对视,但卡布尔仰起头,用手臂遮住眼睛的动作让他无法实现这一点。米斯伦稍作思考,毫无顾虑地跨坐到了卡布尔的腿上,以让交流的距离更近,“我不觉得你傲慢,你只是太操心其他人的事了。这会让你很累。”
米斯伦握住卡布尔的手腕,缓慢但并没有征询意愿地将挡住那双漂亮蓝色眼睛的障碍移开。卡布尔抬头便望进了米斯伦近在咫尺的眼睛。那里没有情绪也没有光,就像迷宫深层黑色的天空。看不见穹顶,看不见边界,深邃之中皆是未知。
他在那里没有任何可供依赖的资源,似乎唯有依靠着米斯伦才得以生存。
“那么,我果然还是无法肩负起这一切。”卡布尔喃喃。
“我不认为在迷宫的深层渡过了那么多天,你连这种简单的规律都还没有学会。”米斯伦眨了眨眼,相较于行动的不留情面,语气却耐心得多,“我们都只能完成自己擅长的事,缺少了任何一人都无法生存,这是团队的意义。其次……你只是没必要随时都背双人份的负重。”
卡布尔倏地呼吸凝滞——这不是米斯伦第一次提醒他这件事。
莱欧斯与恶魔完成交易,变成了魔物之后,卡布尔后悔自己所做的一切……他的情感,他的贪欲,他阻止米斯伦导致的一系列结果。是米斯伦冷静的呼唤将他从绝望之中带回现实。
“卡布尔。”
在周围喧闹声中,有些低沉而沙哑的嗓音就像隔绝了外界的咒语吟唱,促使卡布尔追逐着那种感觉,然后本能地回应。但在想清米斯伦呼喊他的原因之前,足以驱散梦魇力度的一巴掌比思考结论来得更快。
“你做出了你的判断,但答应莱欧斯的人是我。是我们一起在他身上下了赌注。”
米斯伦拽着卡布尔胸甲的带子,想要将卡布尔从水面上拉起来,却因为膝盖承受不住重量而跪在水面上。不久前,精灵才刚刚死过一次,复活后又与恶魔战斗,迅速投入了战场指挥,像是全然不知疲倦与痛苦。但这一次,米斯伦似乎是真的耗尽了力气,额头短暂抵在他的肩膀上,呼吸虚弱凌乱。
从通天高塔坠落水中,湿漉漉的银灰色头发仍在向下淌水,滴进了盔甲的领口。卡布尔本该闻到血和海的味道,却被米斯伦身体上浅淡的身体气味所安抚。
“我们没有完全输掉这场战斗,还没到放弃的时候。站起来,卡布尔……”
卡布尔回过神时,他已经怔怔地与米斯伦对视许久,而米斯伦正愈发用力地捏着他的脸颊,似乎是想要确认他是否突然中了什么离奇的诅咒导致不能动弹。
卡布尔后知后觉地嗷嗷叫着,发出一堆面目模糊的嗓音,米斯伦挑了挑眉,眼神读起来就像是准备逼问他:“你太安静了,我不习惯……为什么这么惊讶?难道我又将话说得很糟……”
卡布尔一愣,然后控制不住表情地笑起来,身体抽搐地抖动着,连带着米斯伦像是停在摇晃枝头的雀鸟一样不得不保持平衡。
在真正惹恼精灵,被对方一拳揍上来之前,卡布尔搂住米斯伦的腰,将他坚定地拽回怀里。
“不,米斯伦,你怎么会觉得自己说得糟糕?这是好的变化。你开始在意言语带给其他人的感受了,所以才会认为言语表达是困难的啊。”
米斯伦睁大眼睛,因不曾预料的话而震惊得停止思考。但卡布尔罕见地没有照顾他的对话节奏,而是兀自说了下去。
“抱歉,我本来对自己的言辞很有自信,想告诉你你就算这样也没关系。只要将应该讲述的信息提供给对方,人们也会努力判断你的用意。诚恳与真实至少不会出错……但现在,我反而不能确定了。我今天去国境的南面,本来是想处理一些迷宫关闭后的问题。我认为这能帮助许多过于依赖迷宫的人,甚至幻想过,做这样的事可以解决你身上的问题。但是……”
概括得这么简略,米斯伦大概会听不懂吧。卡布尔在心里反复地道歉,为自己无法说出糟糕真相的不诚恳而反复道歉。但米斯伦没有问。
或许是不关心。或许是理解了,仍然判断需要沉默。至少当米斯伦用这种全神贯注的眼神盯着他时,不会允许自己疏漏任何重要的信息。
精灵耐心地倾听着卡布尔支离破碎的语言,慢慢抚摸着卡布尔的脊背,直至那些并不包含太多事实信息的碎片也都像深秋后残余的蝴蝶那样停息落到地上,才轻声地回应:“不顺利吧。”
也没那么不乐观,别太担心,我有办法处理好——卡布尔下意识地就想如此回答。但在米斯伦的面前,他像是忽然被传染了失语,再也编织不出精巧的谎言。分明已经过了孩童的年纪,在恶魔与莱欧斯的面前他都不曾流过眼泪,此刻的鼻梁却有点酸。
“嗯,当然啊。”他抱紧了米斯伦,用最简单的句子回答。
“是吗?但我身上的问题已经解决了哦。”米斯伦说道,然后在卡布尔的怀里放松了身体,努力地做一个趁手的抱枕。尽管他的身体依旧僵硬,动作中处处充斥着强行佯装的违和感。
“我一直都知道你很好——足够完美和优秀了。但你还是比我想象得好太多。”卡布尔下巴抵着米斯伦的头顶,发出一声牵涉胸腔的苦笑,“抱歉,最后反而需要你来安慰我啊。”
“为什么不行呢,我有很多缺陷,所以理所当然也有修补的经验。”米斯伦回答,声音像是没有情绪的机械,“人们对你的期望不会有尽头。即便没有过去的经历,我也知道那是一条非常艰难的路。如果有问题非常困扰你的话,你可以对我说。”
❈
两人的拥抱终止于卡布尔肚子传来的饥饿咕咕声。等到米斯伦端着热食回到客厅,看到的就是卡布尔靠在沙发上已经睡着的模样。
米斯伦迟缓地察觉,因为总要哄他入睡,所以自己其实很少看见卡布尔睡眠中的样子。只有在黄金国的休息日,他才能偶然有机会注视卡布尔在他身边熟睡,然后又因为他起床的动静而悠悠醒转犯困。
米斯伦下意识地认为,比起被吃掉了睡眠欲的自己,卡布尔应该能睡得很好。但在偶然路过梅里尼的一家酒馆时,米斯伦听见老板吹嘘起自己的楼下地窖曾经住过黄金国的现任外交大臣卡布尔。
据老板所说,那是一个不太擅长照顾自己生活的好小伙子,平时来往的朋友很多,不过有失眠的问题……
看来并不需要注视着卡布尔往嘴里塞食物的模样了。至少现在,他的心中就已经被满足的情绪所鼓舞。
原来确实在胸口啊。米斯伦想道,然后轻轻地笑出声来。
尾声
“所以你说我像米尔西里尔,究竟是哪部分特别像?”
无论是卡布尔还是米斯伦,做事都没有拖沓的倾向。在心结解开后,他们迅速弥补了那一晚留下的遗憾。躺在床上休息的间隙,卡布尔忽然想起来这个险些被他遗忘,但很令他在意的问题。
“你们都认为这个世界错误且糟糕,而且从来不把这份绝望告诉其他人。你们只是在等待同样能够看到这个世界疮疤的同伴。”米斯伦回答。
这个答案……有些太过严肃了,简直就像是在评价他们作为人类的本质了。卡布尔不满地侧过身盯着米斯伦:“也就是说,我和她是差不多的?”
“不一样,你的选择没有她那么明智。因为你的欲望比她重太多了,所以也会面临更强的阻力。”米斯伦握住了卡布尔的手,精疲力竭地缺乏解释的欲望。但他感觉到身旁卡布尔的视线,如果他依旧保持沉默,那么卡布尔绝对会因此而心情低落,而他有一点点不想这件事发生。
“恶魔吃掉我的欲望后,我其实无法分辨自己剩下的欲望是否真的是复仇。那种身心都被扯碎之后撕心裂肺的痛苦驱使着我向往迷宫,但我知道米尔西里尔的判断并不准确:比起恶魔死亡的结果,我更希望结束的是自己的痛苦。”
卡布尔惊愕地睁大了双眼:“也就是说,你怀疑过自己的欲望是……”
米斯伦点了点头:“恶魔即便消失,我的欲望也不会再回来了。我因此猜测自己的欲望或许不是复仇,但又觉得那不太可能,理智上也无法接受。恶魔只要存在一天,对这个世界的威胁就不会消失,毫无疑问杀掉恶魔才是更好的选择;它背叛了,把我变成了那副模样,我想要报复它是理所当然——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莱欧斯杀死了恶魔,但我却被恶魔告知了真相。”
卡布尔深吸了一口气,将在身侧躺得四平八稳又奄奄一息,仿佛随时都能入土的米斯伦拉进自己的怀里。他不能像精灵那样感受彼此身躯里魔力的流动,却忽然很需要听见米斯伦的心跳声。
“因为你并没有你自己以为的那么糟糕,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吗。过去的经历并没有摧毁你的善恶判断。”我无法感受你的痛苦,但比任何人都清楚,要做到这一步绝非易事。卡布尔在心中补充道。
米斯伦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过去的经验告诉他,他的身体还没休息够。可卡布尔搬运摆弄他的经验越来越成熟,就算床铺被另一个人占着空间,休息起来也挺舒服,索性就贴着卡布尔的胸膛闭目养神。
“你让我意识到,这个对我本该是错误的选项,也可以成为更好的结局。就像你所选择的路一定会很艰难,但在痛苦的尽头,究竟会不会有你想要的东西,依旧由你来决定……所以我需要你。”
“你在期待我做到?”卡布尔脱口而出,随后才察觉自己的失言。
谈及米斯伦的愿望,这并不是一个好问题。在找寻自己新的欲望上,米斯伦已经足够努力了,任何在此之上的询问都有逼迫的倾向。卡布尔不希望米斯伦因此感到压力。
幸运的是,以往常常出现的犹疑并没有困住他。米斯伦思考的时间不长,然后点头,表情轻松地像是在描述某种客观事实:“是的,我想看看结果。”
“你真高傲。”卡布尔微笑,他忽然觉得自豪,他的恋人是如此高傲的精灵。
——那么,也会显得自行其是而冷漠吗?
惯性的思考忽然浮现。这本该让卡布尔心惊,但这一次,卡布尔轻而易举地否定了它。
“但也挺好的。很可爱。”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