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淹没于漩涡与巨浪的前夕,空看见那条盘旋在礁石附近,冷眼旁观着他挣扎的塞壬忽然跃入水中,如同一道金色的箭矢,跨着流形的轨迹直冲他所在的方向。沿途的漆黑浪潮都被塞壬的身形照亮,直至那一抹白金色摇曳着来到空的身下,如同座头鲸在乘风破浪跃出海面之前扭转了身形,露出的猎杀讯号。
尽管已经接近无法呼吸的状态,空仍是盲目地朝着水下挥剑,试图用利刃阻止塞壬的靠近。但对于悉知水与浪的海洋生命来说,人类在混乱之中所作出的抗争根本就与暴风雨时的一叶扁舟无异。
塞壬灵巧地扭转身形,在以精准计算的路线绕开混乱挥舞的剑刃后,反而潜到空的身体下方,将他的上身托出水面,不至被风暴所淹没。
海面之上的浪潮仍在翻涌,空被接连打在脸上的浪模糊了视线。他困惑于塞壬的行动,努力抹掉脸上的水迹,想要与塞壬交谈些什么,却张口吐出一腔浸润在气管里的海水,然后咳嗽得上气不接下气。唾液混着海水落到塞壬流线美丽的肩上,奄奄一息地留下一串比海沫脆弱得多的纤细浮泡,又转瞬被高高跃起的海浪所击溃四散。
以人类的观念来说,这种开口就吐对方一身的动作显然有些太失礼。但面对若是本来就会用气孔喷水的海洋生物,空一时不知是否该道歉。
而塞壬只是平稳地甩动着鱼尾,就像早已预料了人类的反应般,用手掌拍打着他的背部,无言地抚顺他的呼吸。
为了支撑空的呼吸,塞壬的身躯已经完全与空贴在了一起,鱼尾的纤细处与剑锋不过一掌之隔,仿佛只要空愿意调转剑刃的朝向,甚至不需太过用力,他的剑就能贯穿塞壬毫无防备的身躯。然而,空最终没能对似乎是救援了他,也是他此刻唯一可以依赖对象的塞壬挥剑。
“阿贝多?”空想起了掌帆手在船上提过的名字,不确信地试探道。
塞壬在微微惊讶的挑眉之后颔首,默认了那是自己的名字。
好吧,想不到塞壬竟然还有对话的意愿。空在心中感慨,于激烈的沉浮中挣扎着询问:“是你……引发的暴风雨吗?”
问句脱口而出的瞬间,空就怀疑自己大抵是有所疯狂,才会尝试和一只塞壬交谈。关于海妖的故事他读过许多,实则也不是第一次听闻塞壬的声音具有诱骗的力量,且会引得船只沉没的传言。
而他竟然会试图与最可能引发了这场风暴的罪魁祸首对话。纵使眼前的塞壬承认了,对于命运被掌握着的他来说,似乎答案也不是那么具有意义。
“我没有做任何事。这场雷暴是自然发生的。”出乎空的预料,塞壬却否认了空的假设。他的声线平稳且清冷,语气和人类别无二致,只是透着一股寡言的疏离,对人类的质疑也毫无解释的意愿,“你的船队不会有事,我尽力将他们送回岸上。”
“这个季节,怎么会有雷暴?现在应该是全年最适宜航海的时间段。”空狐疑地反诘,然后又因为换气的动作而吸进了一口海水。不知能否算得上幸运,这一次他直接将海水咽进了肚子里,而没有呛进气管。
“曾经确实如此,可当你们驶入了航海的禁区时,情况就会变得截然不同。现在,你们位于赤道附近的无风带。”
空震惊地睁大了双眼,不敢相信塞壬所说的内容。
所谓无风带,并不像它听闻的那样风平浪静。除了时常无风而不便于航行之外,这片航海的禁区天气变化无常,多雷雨风暴,对于航海来说,是需要绝对警惕或是避开的领域。
为了配合空的身份,此次远洋船上俱是经验丰富的水手,也有不止一人监测着罗盘所显示的航向。而他们又是怎么会犯下如此拙劣的错误?
“你在和我开玩笑吗?我们才离岸不到一天,就算掌舵手昏了头,向着你说的无风带一路航行,一天之内也绝对无法到达无风带。”
“当船在航行时,你能通过两侧的水波计算出海潮的速度吗?”塞壬抬眼,语气平缓地问道,潮湿的睫羽上一粒晶亮的水珠随着他抬眼的动作而洒落,在夜空下如同晶莹的星尘。
“当然不行,水面并非静止,上下的流速也不一致。就算结合风速的观测,或许都不能准确判断出移动的速度——你是想告诉我,我们航行的速度比预期的更快吗?但航程的仪表与沿岸的灯塔正是为此而发明创造的,水手们不会犯下这样的错误。”
“水手们悉知测量速度的途径,那么,陆地上的人类又该用怎样的方法确认所处的坐标?一座岛屿是静止抑或移动,对于居于其上生活的人们来说,看起来也并无明显的分别吧。你的国家在今日,难道不曾面临午后频频发生的骤雨吗?”塞壬意有所指地暗示道。然而,在空能够分明地理解阿贝多所说的话前,阿贝多就止住了话题。
“我不该对你说得再多了。一旦人类理解了太多他们不该掌握的知识,就会不由自主地被海洋所蛊惑,从浅滩行至深水,由船上跃下……或是驾驶着船只直接触礁,最终带着世界的秘密溺亡在海里。无论多少次,我在他们昏迷后将那些人推回岸上,当我疏于防备时,他们就像海中的浮沫一般消散。”
噢,所以海妖的名字是这么来的。空在心里笃定地说道。
轻信塞壬的言辞,这本是极其危险,又缺乏合理的盲信。但生理性的感受是比语言更好的证词。在与塞壬交谈时,空的心中也确实感到莫名的惶恐与不安,思绪饱胀而阻滞,如同有什么在牵引着他无法顺畅地思考。
当他闻言向着身下望去时,暗色如同最温暖而舒适的被窝,吸引着他朝着无意识的困倦之中坠落。空注视着在烈风中回旋的漆黑波纹,双手不由自主地就松开了。
下一秒,空感到塞壬的手臂搂紧了他的腰身,冰凉而光滑的皮肤传递着海妖躯体的颤抖,柔韧的腰肢掌握着浮沉节奏,抵抗了渊澜的冲蚀,只剩下宽阔的尾鳍搅动他们身下的海水,将他稳定地托举在海面上。
直至方才还紧握的剑不知何时已然脱手,笔直地朝着海底迅速坠去,转眼便消失在了视野中。如果没有塞壬的制止,他的命运恐怕也与这柄剑别无二致。
阿贝多不再说话,唯有碧色宛如浅海之水的双眼悲伤而无望地看着他,几次试图与他交谈,又在最终放弃了。
“抱歉,请忘掉今日我们交谈的事吧——我送你回岸边。”
“等等,话说到一半就当谜语人,可是无法容忍的习惯。”空向前顶了顶膝盖,抵在塞壬鱼尾弯曲的上端,阻止了阿贝多摆动鱼尾的游弋,“打算告诉我真相就要说全——将人从海难之中救下,你总要给我一个合适的理由,以便我不带着你的恶名回去。”
不能埋怨空在面临海妖之时,率先做出不诚恳的行动,气势磅礴的说辞实则是一场对赌。
如果空的理解并未产生偏差,塞壬似乎是在暗示他,移动了位置的并非是船只,而是他们作为起点的陆地。假设这是真相,那就意味着他们不论如何调整航向,似乎都不可能避开风暴频发的危险地带——不解开谜团,沉没的危机就永远都无法解除。而他当然不能指望这只塞壬会窜出来,再度拯救他们一次。
但他亦没有信心,人类所在乎的声名,或是水手们对塞壬的态度,在阿贝多的眼中是否具备考量的价值。毕竟,在悬殊的力量差距前,塞壬似乎没有立场忌惮人类……
“继续听下去的话,恐怕诅咒又会缠上你。”塞壬警醒道。
“否则我们下次还来这片海的时候,再被暴风雨击沉一次,那又有什么意义?还是说,无论我们驶来多少次,你都愿意大费周章把我们捞起来,再一个个丢回岸上?”
“我明白了。”大抵是空描述的局面着实太过麻烦,塞壬犹豫片刻后,朝着空点头确认。下一秒,他忽然拥抱着人类,猛地向深水下潜,以比铁剑下沉更快的速度,乘着漩涡骤然下坠。
“诅咒力量在高天之上,我只能带你潜入深海。在高天力量最为薄弱的世界边缘,或许我们能让诅咒达成它本来的目的,进而削弱诅咒的影响力。”
海水淹没头顶的窒息感猝不及防。在深潜之前,空甚至没能换上一口新鲜的空气,就被压入了水中。
等等,这只塞壬真的理解了人类是不能在海中呼吸这件事吗?将他带入深海,无异于谋杀啊……
空张口想要抗辩,却吸了满腔的海水。液体扎如气管与鼻腔的痛苦使他本能的挣扎,然后是愈演愈烈的呛水。
沉重的海水压入胸腔,分明是无形的液体,却使他的肺部疼痛宛如开裂,胸骨也在深水的作用下被顶得生疼。就算空尚且能坚持闭气,七十米深海之中空气的浓度也足以致使人类昏迷。
日光随着水深的增加越来越难穿透,如同夜幕的降临迫使人睡意上涌。他的双手逐渐脱力,从塞壬的肩上移开,失去了抓握唯一攀附物的力度。可阿贝多却忽然俯下身,捧着他的脸,温柔而生涩地吻上了他的唇。
空近距离目睹着塞壬美轮美奂的面容近在咫尺,用舌尖撬开他的齿关,以呼吸向他的胸腔之中递送了陆上生灵仰赖的空气,而他只能感到愈加沉重的困倦。
稀疏的银白鱼群环游过他们的身侧,视线所及的水域过渡着由浅至深的蓝色。他们依然在朝着深海坠去,纵然身临人类之躯难以承受的奇景,但也无缘欣赏眼前的景色……
虎鲸吃猎物从舌头吃起的传言,原来并非无端的造谣啊。空的心中只有自嘲般的荒诞想法,就连埋怨自己向塞壬提出邀请的后悔力气都没有了。
但作为主导了疑似谋杀的罪魁祸首,那条仿佛缺乏人类常识的塞壬却在将他带到了理想的水深之后,陡然改变了对他生死不管不顾的状态,摇晃着鱼尾,附身朝他靠近。
——空,醒醒,你不能睡着。
气泡般的屏障缓缓地自他们周身展开,水下世界静谧无声,阿贝多的说话声像是直接传达进入他的脑海,又显得遥远而轻盈,如同走至山谷对岸后迟迟折返的回音。
清冷的花香味在他的鼻腔与口中绽开,而无半点熟悉海洋之人并不会介怀的海水腥味。
空迷迷糊糊地想,深海之中是不能开出花的,就连浅水域的海露花或是海草也并不依赖芳香。塞壬的身上怎么会有这种味道,他应该是产生了幻觉……
——空,空!
塞壬的呼唤急切,伴随着一阵身形的摇晃,他只感到自己距离黑暗又接近了一分。
然而,就当空以为自己将要在静默的溺亡之中迎来终结时,他感到束缚着自己身体的衣物被陡然扯开,有什么柔韧的东西挤进了他的腿间,搜寻似的逐寸从私密处的皮肤掠过,最终轻轻从他的胯下钻入。一阵微痒的触感过后,他的下身被陡然握住,尖端抵在了某种柔软的凹陷之上,甚至仍有向内递进的趋势。
冰冷的感受从身体的裸露处攀升,而后扩散遍布全身,空霎时从混沌中清醒过来。
腿根处最敏感的皮肤被两片柔软小巧的臀鳍摩挲挤压着,时不时就连囊袋都遭到鱼鳍的搔刮与拨撩。平整宽阔的大片鱼鳍如同柔韧而带有分明纤维触感的纱料,触碰他下身器物的力度轻柔,相较人类的掌纹显得冰冷,却更加随性,带着原始生命纯粹而少有技巧的节律。
就算原本他从溺水中恢复过来,疲乏的身体难以产生什么欲望,现在也已然充盈,昂扬的欲望在抬头的过程中前端微微没入了塞壬的泄殖腔,将那一丝最为柔软,连细软鳞片都没有覆盖的脆弱缝隙,顶开两指的宽度。
空手忙脚乱地试图捉住那条正在他腿间疯狂作乱的鱼尾,想要抓着鱼尾的细部将彼此的下身推开,指尖却擦过光滑的鱼鳞,什么都没能握住。
在维护自己身体权益的挣扎失败过后,空恍然意识到自己正如鱼一般在水中呼吸的事实。
阿贝多搂紧他的手臂明显地颤抖一下,鱼尾的末端却更为兴奋地快速甩动着。他来回晃了几次腰,拥抱着空向着前游动,使用身体的惯性让异物进得更深,直至将人类的性器完全吞没。
“阿贝多……”
空绝没有想到塞壬将他拖拽入海底竟然是为了交媾,从昏睡在苏醒过来的第一时间便认知到令人惊骇的事实,一时也惊慌起来。他推开阿贝多环抱着他身躯的手臂,双腿蹬着身下的海水想要挣脱塞壬的桎梏,重新游回海面上。
然而,向上巡游的身体不过片刻便骤然失重。一道不可见的暗流忽然俘获住他的双臂,阿贝多在水中调换身形,重新将空压制在下方,又用鱼尾巧妙地避开了他的抵抗,卷住了他的小腿至脚踝,迫使他们的下身紧紧密合。
鱼鳞环绕着蹭过他的双腿,摩擦的感受漫长而连贯,仿佛这条鱼尾具有无尽的长度,而他们的欢爱与攫夺也将无休止地持续下去。
——海洋的魔法属于生命创造的领域,我用这样的方式,将在海中活动的力量与你共享。抱歉,因为我身上所携带的诅咒,这只是……别无选择。塞壬咽回被人类所排斥的低落,以请求的口吻说道。
空的喉咙宛如被剥夺语言能力地哽咽了。是啊,他在不切实际地指望着什么呢?对方根本就不与他共享相同的道德观念,眼下的行动,似乎也仅仅是塞壬为了向他传递信息所做的某种尝试罢了。
毕竟相同的性别事实摆在眼前,他应该不能真的致使这条人鱼诞下什么生命,所以阿贝多所说的魔法,或许是其他层面的东西。正如发音相同或是回文的字句在咒语里具有特别的意义,原始的交媾亦能成为一种仪式。仅仅是触及概念相近的边缘,应该就足以发动塞壬的魔法吧……
空咽下塞壬留在他口中的津液,却不再挣扎了。作为陆上人类的领主,他知晓自己享有的权利并未蔓延到海中,以及沦落到海中的他生命掌握在塞壬手中的事实。
他扶着塞壬的肩膀,一股已然妥协而放弃了抵抗的态度,又缓缓闭上了眼睛,以示塞壬可以按照他的意愿对待他,而不必再顾忌他的挣扎。
塞壬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旋即鱼尾松开空的双腿,转而抵入空的双腿之间。
出乎空意料的是,阿贝多的皮肤就像深海水或是冷血的鱼类一样冰冷,身体内侧却很烫,温暖得像是阳光下故土的陆地,却又带着生命的鲜活与炽烈。
在塞壬的生殖器外翻之后,留下的穴口具有不可思议的韧性,也是因此才勉强承受下来了空的挣扎。而令人类感到崩溃的是,甚至在塞壬的入口处还有意地收窄了些,挟持般地不让落入水中的人类收回他的欲望。
无可否认,塞壬的举动确实对他行之有效。空皱着眉忍受着下身欲望的焚烧,偶尔脚腕弹动,脚趾抵住鱼尾来制约阿贝多交媾的速度,却不知是否应当顺理成章地接受这一切。
而在他理性的人伦边缘,某种对塞壬的执着和好奇多次压过了身为人类的危机意识。令他选择罔顾了水手的警告,而与能够带来毁灭的海妖为伴。
像是过去每一次钻进荒芜之地的遗迹,阅读枯燥抑或是惊悚的文字,直至将古老壁画上的故事全部解明——他确实无法不为塞壬的行动而感到兴奋。
“为了解开诅咒而做到这一步,你藏匿起的情报究竟是什么?”尽管下身已被塞壬竭力的挑逗,空的语气反而平静下来,如同质问他是否带来了暴风雨一般,金色的眼睛如同要望穿阿贝多身上所有的秘密。
——我曾环绕世界作为我的庭院,以终极的奏鸣警示人们末日的到来,也曾用洪水将生灵吞没,将文明变成海底的亚特兰蒂斯。你们所有的神话都是我们,我在你的文明里就是传说。
你的船员说得没错,我们的种族确实是使得船只沉没,岛屿移动的罪魁祸首。千万年来,世界以筛选并淘汰文明所得的力量向前迈进。在这场暴风雨中,你的文明作为选定的下一个牺牲品,本该已经沉没。只是,我拖延了日期的到来,但这并不能持续地太久。当与世界隔断了太久之后,能拯救国度的,只有你们自己……
塞壬在说完这些话后高昂地仰起头,完成了使命一般地不再言语。
尽管塞壬吐露了足够多超越人类范畴的知识,并以此作为他行动目的的掩护,空已然察觉塞壬的行动并非不带情欲。他兴奋而颤动的尾尖,无不诉说着海妖正因拥抱了他而感到飨足。
他能感到阿贝多在他身上有着难以言喻的执着,但这分明又非常怪异。
一阵紧绷而几乎使空濒临顶峰的快慰过后,阿贝多原本禁锢着空的身形的尾鳍舒张开来,连带着身形也卸去力度,孤帆一般地漂浮在海中。
阿贝多并未将尾巴从空的腿间里抽出来,反而以尾巴自下而上地环过他的身躯,将两人笼罩其间。宽阔的尾鳍越过他们的头顶,几乎与阿贝多散开的发尾相连。
空忽然产生了塞壬的鱼尾就是环抱着自己世界的感觉。在天空声音所无法到达的海底中庭,静谧与诡谲从他的身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本性之中蕴藏的好奇与温和。
他睁大着双眼,以孩童般幼稚的眼神打量着阿贝多,忽而惊觉阿贝多的鱼尾是以海洋生物来说太过罕见的纯白色。
对于自海底俯瞰的猎物来说太过耀眼,之于天空的捕食者则过于醒目——这样的颜色,他只在过去一次偶然的邂逅中见到。
“我七岁那年,在岸边遇到的那条人鱼是你?”
塞壬松弛的动作紧绷了片刻,才用微微迟疑的语调追问:“你还记得?”
“当然……我惊奇地告诉了侍从们岸边有人鱼的事情,但侍从们坚信我一定是欺负了一条虎鲸或者白化的海豚。”空捂住脸,难以置信自己作为目睹了真相的唯一一人,竟然被嘲笑至今,“妹妹倒是信了,但她说,我一定是游泳技术太差劲了,才会放跑你;如果是她在场,绝对不会失手。”
阿贝多低声笑起来。偶然的机遇下,他也曾见过这个国家的公主,无可否认的是,她游泳的技术确实比空要强。
“我、我当时不知道轻重,也没办法理解种族之间各有差异,看到白色的鱼尾,还以为是海鲜集市上廉价促销的那种‘仰泳鱼’,就自作主张把你翻了个面,还不小心折断了你的一片鳞……然后才发现,你的尾巴两面都是纯白。”
空仰起头,又拨开微微纠缠在一起的金色长发,向阿贝多展示他耳坠底端的那枚晶莹剔透的鱼鳞。
纠缠的发丝在海水中旖旎地散落漂浮于身后,露出了隐藏的耳饰。平缓的水流浸润了其上磨损的刻痕,使其平整宛如新生,又仿佛它已溶解入海或不曾存在,徒留一个金属圆环凭空连接着上方的珍珠。
对于海滨国度的王子来说,诞自海洋的珍宝如同海潮般络绎不绝地呈递至眼前,缤纷颜色倾向的珍珠不断被更替,而其下的鱼鳞却被视作远胜过黑珍珠的至宝,多年来不曾离身。
固然阿贝多鳞片的质地净透接近最无瑕的水晶,变彩也不逊于欧珀的火彩,佩戴鱼鳞这样的廉价的事物本是配不上空的身份。而空却在保护这一枚耳坠上格外地执着,无论严厉的驳斥或诚恳的谏言,都无法劝说他换下那枚随着时间流逝而日渐陈旧的记忆刻痕。
“你看清了我的相貌,却一直随身携带它——属于海妖的东西?”阿贝多平静地陈述,尾音则带着点不确信的上扬。塞壬无意质疑人类的选择,只是作为鳞片的主人,他不知道该以怎样的语气回应。
如果是褪下的鳞片,阿贝多其实要多少有多少,塞壬的鱼鳞并非珍贵之物。但附于它的恐怖特性,才是真正阻止了塞壬的鳞片成为具有收藏价值物品的原因。
“与不属于人类世界的事物朝夕相处,恐怕这就是你对诅咒产生较强抗性的原因。但是……空,在佩戴鱼鳞的期间,你难道不曾感受到意志遭受侵蚀,或是渴望向着深海走去吗?”
就像海螺可以传递久远之前的回音,塞壬的肢体碎片亦可以传递诅咒。尽管威力不如塞壬美妙歌喉倾吐的语言,仅仅是一片鱼鳞,也依旧足以令人产生死亡的冲动与向往。因而,阿贝多总是与人类维持着距离,避免主动接近以让人触碰。
“是啊,起初我像被魔魇缠身一般,近乎疯狂地渴望远航,并利用自己的便利身份,重新组建已经因为长久颗粒无收而解散了的船队。就算侍从们不提,我也多少能够察觉,他们私底下都认为我是太过沉迷于那些虚幻的传说,被满腔的冒险热情冲昏了头脑,又不能违抗国王的命令,才随着我瞎折腾。”空搂着塞壬的身躯,坦言了自己在随行之人中的尴尬地位。可他看起来又是对自己的处境感到平静。
“可那真是蒙昧我目视危机双眼的诅咒吗?向往着海洋的秘密难道是什么可耻的品行?比起引诱人的深海诅咒,我更愿意相信你的鳞片为我提供了探索远海的勇气。我想了解关于我的王国,山与海之外的一切——我想知道世界的真相。”
书中言,在百年之前,我的王国曾与其他国度接壤,访客与商队从不间断,异国的技术与奇珍由此来往交替,但为什么如今再无船队或使者到访了?在群山的背后究竟是什么,总不能那些抵达异国而返回的游记,全是根据无端幻想所编造的绮景吧。
空的眼里寄宿着期望,朝着塞壬望去,祈祷超越了人类知识边界,并守护着海洋界限的非人类能够给予他肯定的答复。
“不,你是真正天慧之人。比古老的贤者们更为聪睿。”塞壬捧着空的脸颊,比空更为迫切地承认了他所描述的存在。通晓古老语言的他试图再度肯定空的观点,却找不出合适的词句来形容,“你早已拥有足以到达真相的品性。纵使不在我这里获得答案,只要再予你足够的时间——”
“不,其实你也有些高看了我的意志。在今日之前,我还质疑过这些是否仅仅是无法抛弃的一厢情愿,就在方才梦寐十分,也担忧世界又是否只需要是我们所见的一切就已足够。现在我理解了,那些传说并不是我的臆想,我的‘疯狂’确有其意义。”空微笑着握住了阿贝多的手,将塞壬往他所在的方向拉得更近,“可你既然注视着我,也该知道我已追寻你多年,为什么始终不来找我?”
“我害怕我一旦回应你,就会导致你的死亡。就像……在海面上那样。我渴望接近你,却又害怕这么做。”塞壬握紧了空的手,将他的掌心抵在自己的胸口回答,“因为你是我唯一仅剩的希望,是我渴求着做梦却绝不愿轻易败坏的契机……如果连愿意倾听真相的你都失去了,我又能指望谁可以理解并相信这些事?”
“现在你不用再担心了。我已经处于深海之中,被诅咒所彻底俘获,纵使危险仍在引诱我,也不可能将我带到更深处了吧——我猜诅咒已经达成了它的效果。”
人类说着伸出手,向着塞壬张开双臂。分明空仍是居于不利的水中,阿贝多却产生了这一刻主次身份调换的错觉。
来吧,试试诅咒能操纵我到哪一步。不主动对抗它,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答案。空说。
塞壬顺从地望着空的行动,缓缓倾斜上身,以裸露的双肩迎接人类怀着好奇心的触碰和拥抱。他曾以自己的身躯与力量庇护过人类无数回,亦在一遍遍。因而,这是第一次,阿贝多将自己纤细的身躯倚靠在人类的怀中,并放任人类肆意地触碰他的每一寸躯体,尽数剖析他身上已所剩无几的时间与神秘。
由异人的鱼尾到相似的胸膛,从敏感的臀鳍到生殖腔下垂落的欲望……塞壬的身体是不符合理性规律凝聚的嵌合体,却宛若应允人类幻想而生的造物,将人类与其余动物的身形拼凑,最终营造了怪异却惊人的美丽。
在被触碰到背部那两片如同盾鳞一般的凹陷时,阿贝多的身形陡然僵硬,紧接着身体挣扎般地猛一弹动,尾鳍瞬间就拍击过空的脚腕,敲打得人类的王子因疼痛而骤缩回脚。
在遭到猛然的袭击之前,空在无意间摸到了阿贝多肩胛上坚硬的凹痕。
“阿贝多,那是什么?”空疼痛地吸进了一口海水,尴尬地又像鱼一般把水吐出来,还是追问道。
“不,没什么,那里已经……”阿贝多下意识的反驳,最终却还是微微地旋过身,默认了空的探询。
他撩开披散于身后的亚麻色长发,向空展示他瑕疵的背部。在白皙无瑕的皮肤中央,相较于人类而言可被称之为肩胛骨的部位之上,有两个深色近乎菱形的凹陷,突兀地显露于塞壬本该光洁的背部。
“这是我曾经翅膀的印记。因为在过去试图告诫人们洪水的来临,而被高天的力量所惩戒。或许是考虑到我犯下的罪责乃是泄密,并未直接帮助人类躲避灾难,所以受的惩罚较轻,只是被拔去双翼罢了。”
“是的,我的力量不足以对抗这些,更何况是已经成为事实的结果,但你不必隐瞒自己真实的感受。”空的指节抵在菱形印记的背部,指腹轻轻划过界限清晰的边缘,不赞同地摇头,“金色的羽毛,宽阔的双翼,按照壁画里的描绘,塞壬在拥有羽翼时是不曾具备鱼尾的。飞翔应该是它们最为依赖的方式。你下意识地回避了这个问题,更甚过保守世界的秘密,你很重视它……既然如此,那这不能算作是轻的惩罚。”
“金色……你说什么?”阿贝多回过头,愕然地望着空,就好像没能理解眼前人类的发色与瞳色正是金黄一般。
塞壬并非有意隐藏着什么,可在求知欲的驱使下,他也曾偷偷到访过半沉入水或是海滨的遗迹,在所有记载了他们出现痕迹的文献与史料中,都从未有过提及他的羽翼颜色的,更不用提多数颜色已经淡褪,辨不清原貌的岩画了。
“嗯,虽然有点难解释清楚,但在触碰到这里时,我仿佛能看到金色。”空沉吟着闭上双眼,又将手掌覆盖在塞壬的背部,僵硬的触感并不及塞壬躯体的柔软。
他不愿太过刻意地提醒阿贝多失去了什么,或是以皮肤的接触强调此处的怪异。于是在短暂的触碰过后,空转而将手掌移向两个印记的中央,轻柔舒缓地抚摸着塞壬的背脊中央,感受着阿贝多脊柱所传来的力度。
“七岁那年,我也看到过你跃出海面时,背上闪动的金色痕迹。说不定,那是某种直觉形成的色彩吧。你的翅膀很漂亮……啊,我不是在为你现在的模样而感到遗憾,毕竟一条人鱼要是长出带羽毛的翅膀也挺难在水里使用的吧。阿贝多,你很漂亮,在岸上时我就这么觉得,身处海洋之中亦然。”
塞壬没有放任人类继续说出更多令他无法承受,因而面红耳赤的词句。他在海中灵巧地转身,按住空的肩膀与他接吻。一连串珍珠似的泡沫从他们的口舌相接处升起,打着旋升向光辉的海面,而双方的呼吸绵长,在海中就连闷哼与呜咽都显得静谧。
空在亲吻的间隙里勾起唇角,笑着说道:“看来,传说也并不都是真的。塞壬会将过路的水手诱骗至海里,和他们……但你的动作生疏成这样,应该不像是……唔——”
“故事之中总有些许谣传的成分。”塞壬将手指抵在人类的唇上,制止了空继续说下去,语气急促,又带着点不知如何应对的仓皇。之于海洋的怪物来说,这点羞耻心本是毫无必要的,但他明白这句话在人类语境里的调侃意味。
不知是对跨越种族的文化欠缺了少许边界感,抑或是经由在意之人的口中说出,原本难以共感的语句也有了意义。阿贝多曾经全然无法理解故事里荒诞的绮想的部分,最多只感到惊异,如今却理解它是因何而存在了。
“您学会了明辨是非,这很好,王子殿下。请继续保持,并将这种敏锐的能力……用在更有价值的地方。”
塞壬说完这句话,便又再次扭转腰身,在渡过了生理的不应期后重新与正值生命活跃年龄的人类纠缠起来。
深海之中本是无法绽放花的,而花束的芬芳却将他们环绕。如果深海中美丽的荧光是是天空中银河的倒影,那么想必是繁星落入深渊,才创造了不存在的花。
收缩的生殖腔推挤着他的欲望攀升,船帆在偃旗息鼓后又再度盈满。空主动地以膝弯勾紧了阿贝多的鱼尾,以人类诉说爱欲的冲动将自己埋入对方的身躯。独立支撑两人身形已久,塞壬缠着他双足的鱼尾也在无法自持的绞紧之后松开,如同一片松弛的风帆,在风与浪的作用之下随波逐流,恣意而纵情地舒张着。
在甬道一阵激烈而急促的收缩中,阿贝多放开了搂紧空的手臂,不知是维系着二人在水中的姿态太久,终于体力难以维系,还是有意地想将空推开一些,试图令喘息无声地消溶在海底。
可原先想要挣脱他的空却在此时双臂环过塞壬的脊背,将阿贝多按入怀中,亲吻他的面颊,而后是在惊愕与动情中微微翕张,却不知所措的嘴唇。
人与鱼尾交媾的部位之下,一片白色雾状的痕迹扩散开来,又被水流携带着远去,温软的呻吟却被擒住,在口腔之中久久地绽放。他们在彼此皮肤的接触中听见了属于对方的声音。遥远的呼声终于越过海水的重重阻隔行至面前,一如他持续了长达十年的追寻。
阿贝多用人类所遗忘的古语念着他的名字,一声一声,像是将他铭刻进失落语言的一部分;又或者,失去羽翼的塞壬仍在眷恋天空,却因居于海洋,只能将光照进入的海平面视作太阳,跌落深渊的人类当做星辰。
空想问询对方为何执著于他,或是反复念他的名字是否也算魔法的一部分,可在他来得及开口之前,塞壬却握住了他的手,与他额角相抵,以空勉强能够听清的声音哼唱起一首古语的歌谣。
隐约之间,空觉得自己似乎是在什么地方听到过这段唱词。于是他不再开口询问,只是静静地聆听,直到塞壬哼唱至上半阙的尾声,而后旋律渐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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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壬拥抱着人类的王子浮出水面时,天空已是风暴过后的靛蓝色。
他们躺在沙滩上,仰望着远方半边的云层剥落,露出了其后的半截银河与漫天繁星,如同正眺望着倾倒了的海平面,航向另一个未明的终点。
空的衣服经由塞壬的魔法召回,像两只被冲上岸然后搁浅了的水母,绵软地堆积在沙滩之上,一条系带上还缠了几片碧绿的水草。
可想而知,昂贵的丝绸多半在展开后会变成滑稽的皱纹面料,而他除了穿上这比珊瑚礁表面还要不平整的蔽体衣物之外别无选择。
湿漉漉的衣服格外难以穿脱,于是空稍做尝试后,就放弃了折腾他那褶皱繁复的上装。而当空穿好长裤并侧过头,看向相反的方向时,主导了这一切的塞壬正精疲力竭地躺在他的身侧,一侧的眼睛眯起半睁着,不知是累到已经没力气睁眼,还是不想被空发现自己偷偷打量他的模样。
就在海岸波涛轻抚的沙滩之上,仅有一个指节高度的海浪轻轻冲上潮间带的顶端,雪白的浪花拍击塞壬的鱼尾,又在转瞬即逝后从阿贝多柔韧纤细的腰际退回。
空的视线随着水位而下沉,并扫视过阿贝多的身躯。塞壬腹面位于鱼尾中央的生殖腔裂隙还未完全合上,正随着他略显粗重的呼吸而微微翕动着,时不时露出肉粉色的裂襞内侧,隐约还有不知是海水或其他什么液体的潮湿痕迹从缝隙中流下。
在深海之下与阿贝多缠绵的记忆霎时闪回脑海,空感觉脸颊上的血流奔涌起来,而那燥热与皮肤在夜风中吹得寒凉的交替,又令他更深地回忆起在黯淡海底进入塞壬体内的感受。
“阿贝多,呃……你、你感觉还好吗?”
人类的王子伸手戳了戳自己的太阳穴,逼迫自己利用交谈,强行从旖旎的回忆里清醒过来。
听到空与他对话,阿贝多也不再伪装假寐,轻抚沙砾的手臂转为垫在身下,微微支撑起上身,双眸沿着他赤裸的身体打量了一番,然后侧过腰部以下的鱼尾,将宽阔而透明的尾鳍悄悄搭在了他的膝盖上。
阿贝多精巧地控制了力度,悬停于他膝上的尾鳍不比一片羽毛的更重。
“关于你的衣服……我想它们在风干之后难免留下盐渍,我很抱歉。”塞壬斟酌了措辞片刻,简短地回应道,却与空的疑问全然无法吻合。
阿贝多在岸上清澈冷静的声音似是压低了不少,空不得不全神贯注,才能听清他的语句内容。而当他与那一双警惕注视的青色眼眸相对时,空才意识到阿贝多是在担忧着诅咒的影响。
空哑然失笑,在沙子上盘腿坐起,以示自己没有起身的意愿:“别担心,我现在很清醒,也很冷静——没有喝海水上瘾,没有打算亲吻鲨鱼,当然也没有跳海的打算。”
阿贝多眨了眨眼了一下,而后试探着缓缓移开鱼尾。浅色的鱼鳍扬起,在半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圆弧,透出漫天星海的沉稳夜色,又像夜间沉锚停航的船只白帆,在涛声回荡的海岸上映着皎洁的月辉。
空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抬头直视着远方的海面,又在回响的涛声之中静静等候了三秒,也不见双腿有主动站起来拖着他往深海走的迹象,这才确信了诅咒作用的远去。
“你看,一切如常。除了身边躺了一条塞壬之外,什么奇怪的事情也没有发生。现在,该对我说明你所做这些事的用意了吧,阿贝多。”琥珀色的眼睛紧盯着侧卧在身旁的塞壬,空的语气逐渐严肃起来,“为什么我的国度会移动到危险的无风带?所谓的将文明沉没,又是怎么一回事?这对你,或者你的种族来说……”
“并没有好处,对吗?”阿贝多笑着点了点头,“如我先前所言,我们的种族多数以神话或传奇的形式,出现在你们的文化之中。对于我们,以及创造了我们的力量来说,其中会诞生一些倒向人类的叛徒,应该是不折不扣的意外吧。毕竟谁能想象,被作为工具而使用,本该无意识的我们,却在对自己所观测,并注定需要毁灭的物种产生了情感呢?”
在观测人类文明的过程中,我们发现这种生物独具一种特性:塑造文明,记录历史,并从历史之中得到启示与警醒的能力。在诸多的文明之中,又唯有你的国度文化,具有规避筛选毁灭的可能性。这个文明因此被高天视作必须拔除的眼中钉,于是将这里选定为下一处理应沉没的文明……
“等等,你的意思是说,因为我们的文明最接近真相的,所以才会遭到沉没?”空困惑地打断道。
“正是如此。你走过许多地方,听过来自不同地域的传说,应该已经发现了最强的文明总是失落的古代文明,遇事不决翻翻历史,也可以找到一个相对合理的解释——”
空瞬间觉得头昏脑涨,不知该从何吐槽起:“呃,就算事实是这样,但道理并不应该这么讲……我并不认为自己,或是自己所处的文明距离你所说的真相很近。”
“最贴切的证据,就是你的文明是唯一观测并记录了我们存在,以及陆地漂移的存在。虽然,理性最终驱使人们选择了他们更愿意接受的假设,或许你也听说过它的名字——板块漂移假说。”阿贝多眯起眼睛,欣赏空因为震惊而语塞的模样,才继续说道,“虽然这种理论并未详细地解释使世界移动的内推力量,但已相当地接近真相。我很喜欢这个说法。海洋中的遗迹,是我们沉没文明所留下的刻痕,而古老的建筑,又何尝不是人类文明在演变过程中所留下的地层?”
我们并非不灭的存在。作为工具的我们,亦会在不被需要之时遭到销毁,只是在过去,我们不曾思考过除此之外的生存方式。但在见证了人类文明的浮沉中,我开始思考新的答案:
失去了盟友,人类纵使已置身绝境,仍浑然不觉;失去了敌人,人类就丧失比较的对象。直至终末的来临,才在毫无还手力量的绝望之中,被无法抗衡的力量所摧毁。因为强大的居高临下会蒙昧他们的视线,因为困顿一隅的环境最利于满足独一无二的权利。
“我曾见过自己的同类因为违反高天力量的安排而殒命,由人们汲取他人经验的品性所感染,我产生反抗的念头,不愿再遵照既定的计划而行进。因而,想要阻止发生在我们自己身上的悲剧,最好的办法就是阻止文明筛选所诞生的能量——如果你的文明得以幸存,并能将对世界的敏锐传递下去,或许这份不公的筛选就能得到终止。”阿贝多伸手抚摸过空的脸颊,又轻轻勾起空佩戴的那枚耳坠,让古旧的鱼鳞从白皙的指尖滑过,“最初,我是这么想的。”
空捉住塞壬轻抚他脸颊的手掌,将如海水般温凉的手掌拢在自己手中,双眼灼灼地望着故事的讲述者:“后来呢?”
“后来,我在人类之中发现一个离群者。他与我一样,追逐着与种族本能所相悖的理想,仅凭着与生俱来的好奇心,就察觉了高天背后的秘密。可他的警醒却不为旁人所理解,反而被当做幼稚未脱的行径,是冒险之心得不到满足的表征。于是,我只能看着他走遍人迹罕至的荒野,调查诸多沉没的遗迹,偶尔趁他来到海洋附近时,多接近一些这位与我相似的‘异类’罢了。”
“你是说我?不,我可并不孤独。”空摇摇头,显然对塞壬所描述的情感无法认同,“身份令我永远不缺陪伴的侍从,任何愿望都可轻易地得到满足。若是我还自称孤独,恐怕这个国度之中,就没有不孤独的人了。”
“那你能对他们说出自己的理想吗?你知晓他们视你的行动为儿戏。明明有倾听的人,却不能使对方理解,这不是比缺少同伴要更加孤独吗?”塞壬身体前倾,在空的额头上吻了一下,却不愿肢解人类王子的心理防线。
而当他缓缓地向后退却时,浪潮却自他的身旁升起,漫过他鱼尾的中央处,并隐隐有着进一步上升的趋势。
“看来,时间到了。”阿贝多抬头望向远处,喃喃道。
“什么时间?”空的心中警铃大作,从未有过的不安预感攫住了他的心脏。
迄今为止,塞壬只述说了他力量所及的一切,却并未描述自己此行背后的风险。而他毕竟在海底见到了塞壬背部的伤痕,知道阿贝多并不像他所描述的那般自由。
“我的兄弟为了拯救一个村落,便被高天的力量扰乱了认知,在亲手摧毁了珍爱的一切后,骸骨支撑起新的山脉。而如今,我想挽救的是一整个文明。那场暴风雨本该摧毁你的国度,是我制止了陆块的沉没。能量的缺口已经形成,若是无法补足这个缺口,天空将会发现这里——空,你应该清楚,这么做不是没有代价的。”
“等等,阿贝多……你说填补空缺的方法,不会是你自己——”
空忽然感到左耳的重量轻盈得令他恐惧。在轻抚他的脸颊时,塞壬带走了陪伴他十年之久的那枚鱼鳞。在阿贝多存在的终点,他如同要带着所有的传说一起葬身似的,也消抹了自己在人类身上留存的痕迹,就连最后的念想都不愿意留给他。
他驱使着沉重的身躯起身,迈步冲向大海,却被力度更强的浪推回。无论他如何接近,塞壬的魔法总能令他退回原处。身处一片浅滩之中,海水本应将他们相连,如今却成为天堑般的阻隔,断绝他们之间的接触,如同断绝陆地和岛屿。
空只能望着塞壬独自游向海中,距离他越来越远,直至轮廓与海面融为相近的弧线。
——只要你与外界相连,文明就不会消陨;只要你不遗忘,国度就得到了永恒;只要你拥有了世界,时间就无法将你沉没。继续航行吧,穿过海洋,穿过迷雾,到达彼岸的陆地,你所向往的一切确实存在于远方,这是我对你的承诺。
空引疲乏跪在砂砾之上,任由海水漫过他的膝盖,而再无法起身移动一步。唯有古老的语言仍然径直在他的心间响起,不受距离的影响而衰减。
塞壬像是功勋累累而再无法修复伤痕的旧船,随着远洋之梦的召唤,在昔日开辟航路荣光的拥抱之中朝着深海自沉。月光般皎洁的纯白朝着漆黑的深渊坠落,最终在归于风平浪静的海面上消失,如同它不曾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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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这么久了还没醒,你说,他会不会是醒不过来了?”
半梦半醒之间,尖锐的声音从空的左侧传来,隐约可以辨明是属于瘦侍从的声线。眉峰因被打扰了清梦而抽搐半晌,空悄悄将左眼睁开一条缝,试图观察摸清眼下所处的情况。
“医生都说了,王子不仅没有溺水,反而睡得很香。难不成你的判断比医生更靠谱?”胖侍从的声音则从右侧传来,说话声音却颤巍巍的,听不出半点与所说话语相匹配的沉稳,反而满是自我安慰的心虚,“糟糕,被你一说我也有点担心。要不然,我敲他一下试试,或者给他来点温和的心肺复苏——”
“谢谢你们的忠诚,我觉得自己活得很好,暂时不需要使用急救拳孤注一掷。”空吓得从仰卧的姿势坐起来,伸手抵住了胖侍从已经举起一半的手。
还未来得及庆幸自己决策的英明与当机立断,瘦侍从就像见了鬼一般地大喊起来:“天啊,王子竟然一点事情都没有,这和你吓唬我的不一样——”
“哦,相信我,殿下,他绝对没有认为您应该被海水卷走,或是船理应触礁沉没。在我们被冲到岸边,唯独找不到您时,就数他哭天喊地最严重。”在空忍不住想要下令二位侍从好好地重新组织语言之前,胖侍从眯起了他的豆豆眼,语调毫无波动地比划着,却没能在句子的最后忍住抽鼻子的声音,“王子,您还好吗?”
空下意识地低下头,看向自己被木板重重撞击过后的小腿。但其上的皮肤颜色均一,表面平整,不仅没有外伤,就连浅显的淤青痕迹也不存在。
困惑仅仅持续了半秒,在想起自己在海中都经历了些什么之后,似乎抹去身上的外伤也算不上什么离奇的经历了。
“我没事,其他人也都安全吗?”
“大家都没事——可真是个奇迹。船只进水很严重,结构上却基本没有严重受损,只是折断了一根副桅杆。但主桅毫发无伤,足够我们返回了。”胖侍从回答。
空暗自松了口气。他们潜入水中之前,阿贝多曾说,他会庇护所有人的安全,并把他们送回岸边。在空为水下塞壬的惊世骇俗之举夺取了全部的注意力,几乎无暇顾及水面之上时,阿贝多真的做到了他承诺的内容。
“风暴的强度超乎预想,我原本只敢祈祷没有严重的人员伤亡,而竟然连船只都能使用,确实不能不承认我们的幸运。”只不过,代价是由我所支付的这件事,就不告诉你们了吧。空腹诽着,视线依次扫过两名侍从,认真地问道,“话说回来,你们有见到那只塞壬吗?”
“什么塞壬,您是说——”两位侍从面面相觑,在迅速完成的眼神交流后,整齐地一左一右扑向了空的双腿,并紧紧地挂在了他的脚踝上,颇像长跑负重训练时的沙包——虽然一般也不会有人以在一侧挂上双倍沙包的方式增加负重就是了。
“王子,您冷静!报仇不急于一时啊!大家都没事就已经是万幸,我们可不想再看见您遭遇什么不测,请千万不要再挑战那个海妖了!”
“等等,报仇?你们在说什么……”空怔愣地注视着两位随从扑到他身上的动作,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除了他之外,无人清醒地经历了从暴风雨中翻船至被冲上海岸的这段时间。
所有的水手与侍从,只是在滔天的巨浪之中因体力不支而昏迷,梦醒时分便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岸上,纷纷为这难得的侥幸而痛哭流涕,却不曾察觉了这场雷暴之后的真相。
甚至,在远处几名水手的交谈声中,空还隐隐听到了塞壬的称谓。其后带着地方俚语的谩骂,虽不是他能理解的词汇,多少也可以从语气中辨明愤懑的情绪。
酸涩的感受从他的胸膛弥漫扩散,如同一个饱胀后炸开的泡沫,留下一地拼凑不出完整情绪的水渍尸骸。
是啊,在普通人眼里,塞壬永远都是海妖。他们无法理解阿贝多在漫长岁月里为人类做出的努力,或是藏在诸多沉海自尽事件背后,海妖幻惑歌喉之下的用意。而世界的真相包含常人无法抵御的诅咒,自己既然无法一直保护他们周全,自然也不应告诉他们真相。
“好了好了,我不去找他算账就是。”空一左一右拍了拍两名侍从的肩膀,将粘得比甲板上的八爪鱼还要紧密的两人从小腿上揭下来,“你们先回去吧,我在这里再休息一会。”
“您真的没事——”胖侍从努力睁大他的豆豆眼,不知是仍旧不放心,还是受限于身体的质量,一时半会儿起身困难。
“原本是在水里撞到腿了,因为了不起的医学奇迹,又自己长了回去。如果你再不从我小腿上移开,恐怕腿真就要断了!”空故作严肃地一瞪眼,两个侍从立刻弹射起身,步伐整齐划一,一路小跑地离开了。
空总算得以在空旷的海滩边喘一口气。他坐到一块地处高位的礁石上,远远地瞭望远方随着日升而泛起破晓鱼肚白的天际,以及在粼粼波浪之中泛出珠光的海面。思绪也随着涛声的涨落而潜入视线所能及的海面之下,穿梭时间回到了日升前的夜深之时。
狂岚的尽头终有平静的破晓,但是,那只沉入海底的塞壬会像日月星辰一般再次从海面升起吗?
在遗迹古老的壁画,或是书卷之中的神话里,有着生灵死而复生的奇迹描绘,只可惜,空固然认为奇幻的记叙有背后的含义,却也不会再将显而易见的理想追求当做现实。他无比清楚,他所认识的那只塞壬已经不可能再回来了。
空将脸颊埋入双臂,衣服上白色的盐花令他宛如一尊沉海之后遭到海水腐蚀,日渐古旧塑像。可归根结底,他终究是属于陆上的生灵,注定不能摒弃了呼吸,跃入海中亲吻珊瑚和鱼群。
他并非畏惧孤独的脆弱之人;阿贝多竭尽了生命与力量,才向他传递了世界的秘密,他也决不可能违背约定去做这样的事。只是,某种长久以来的愿望和理想,终究是随着塞壬的离去形成了无法填补的空洞。
“明明我追寻你至今,才有了结果……我终于确信一切并不是我的幻想和梦境……”空垂下头,将无人理解的喃喃藏入臂弯之中,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孤独。
在过去独自探询着掩埋的历史时,空仅仅凭借着兴趣与天赋便掌握了失落的古语,即使不曾得到过回应,但因为仍对传说的存在怀抱着期待,他也不为古语的死亡而感到孤单;然而,在阿贝多离去后,他理解了自己通晓的古语将成为永远的独言,伴随着千年来由塞壬所守护秘密的传承,那份悠久的沉重也落在了他的身上。
如同一只在深海之中巡回鸣唱,再无法找寻同类的鲸,或是跌落了海渊,孤独等待死亡的飞鸟。空幡然醒悟,阿贝多为何在克制自己的感情流露的同时,却愿意在水下为他吟唱晦涩的歌谣。
他闭上眼睛,回想着塞壬在海中哼唱的曲子,声音断断续续,时而略去一句歌词,时而以念白取代遗失的篇章。直至旋律行至了他记忆所未能涉及的段落,空从礁石上站起,想要回归自己脱离的人群,歌声却依然没有停止。
空猛然惊觉,悠扬的歌声并不仅仅是他内心幻想的复现,而是真真切切地奏响于现实,由远及近,并悄然落在了他的背后。
空有所预感地回过头,才发现不知何时,与塞壬有着一致容貌的人类正从日升的另一侧逆着光走来。肩上披着他遗落在海中的披风,口中轻哼着歌曲未完的后半篇。见到空发现了他,阿贝多的眼睑促狭地向下压了少许,嘴角则无法抑制地扬起笑意。
他的步伐停在砂砾与礁石的交界线之前。
“阿贝多,为什么……”在思绪的混乱之际,空按照习惯下意识地去拨撩左耳的耳坠,直至指尖摸到了空落落的耳洞,他才意识到自己并非是在做梦,“我还以为你——”
不,我绝对没有认为你应该像鲸落海底一般变成一场无归的白雪,在看到你消失时,我的胸膛疼痛仿佛要遭到撕裂。一刻钟前,空在心里吐槽侍从们的言辞全部报应了自身,说出的话语就连他自己都卒不忍闻。
当太多的感受阻滞了喉咙时,再口齿伶俐的人都会显得笨拙……
“在失去羽翼成为塞壬时,我曾受过诅咒,永远无法被人类所理解,亦不可能得到爱情。然而,你的执着追寻打破了诅咒,矛盾促生了混沌的能量,我作为塞壬的形态也不再稳定——于是我想到,或许这就是我的机会。”
人类称生命是最可贵的事物,可惜对于世界变迁的力量来说,生命不过是其上衍生的附加值,最昂贵的筹码仍是能够改变文明与历史的力量。若是我摆脱自己的身份,令一段“传奇”死去,或许就足以填补让一个国度与文明沉没的能量……作为情感承载媒介的耳坠,便是引发奇迹所需的触媒。
塞壬述说着,足尖轻轻没入细腻的沙粒,双腿与脚踝生疏而试探地转动着,纤细而流畅的曲线摆动之中仍可见鱼尾柔软的习惯。
“现在的我不再是能主导文明浮沉的传奇,而仅仅是可以变换鱼尾与双足的普通怪物罢了……空,你曾在无数的文献与遗迹中发现‘我’的身影,了解‘我’作为传说的辉煌过去。你会觉得,这样的结局太过平凡吗?”
在水下之时,空已经悉知了阿贝多摆动鱼尾不仅是为了游弋,亦是一种情绪表达。由此推断,当他不住地频频摆动着尾鳍时,应是情绪活跃,局促不安或是感到兴奋的时刻。
幸好,虽然没有鱼尾能作为回应,人类尚且拥有双手和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感情。空一跃而起,以塞壬猝不及防的速度拥抱住对方的躯体,迅捷不输于在风暴之中寻找可供支撑的浮木。
“我热爱着传说的故事,这并不假,但我不会将这与对人的情感混淆。一味追寻可望而不可即的事物,在新奇变为触手可得的现实后就感到索然无味,那是孩童才会有的想法——我现在可不是七岁,或者十四岁,阿贝多。”
“唔,以我们所经历的年岁来说,人类都是年幼的。但不可否认,与稍显短暂的生命不同,人类也总是成长得很快。对我来说不过是须臾的时间,那个在海岸拽着我尾巴,把我翻了个面的人类幼崽,就已经变成了值得信任的对象。”
——毕竟人类是社会性很强的群居生物,对亲近且强大的对象产生依赖,应该也不算什么值得羞耻的行径吧。
阿贝多低声的自我说服着,抬起双臂搂紧了空的腰,拍了拍他因兴奋而紧绷的身躯,又将脸颊埋进人类的肩窝里。
“在决意救助你的国度时,我原本已经放弃生存的机会,是因为你赋予我的感情才带来了奇迹。在古语的歌谣里,虽然也有贴切且冗长的段落能表达我现在想对你说的话,但你们人类……似乎早就已经创造了简洁而有效的词汇,来描述这种感情了。”
话音堪堪落下,阿贝多的身形就因失重而跌落。下一秒,冰凉而湿滑的感觉去而复返,再度依附到了空裸露的腰际与脚踝之上。
“我不习惯地面。”阿贝多的双臂勾在空的肩上,珍珠白的鱼尾已经完全缠在了空的腰部以下。只是没有了海水的浮力,塞壬盘起鱼尾的姿势显得有点费劲,不如他们在深水中拥抱时来得轻盈,“以及,沙子很难走。”
我知道我现在衣服皱巴巴地看起来像一把海草,但从未想过还能吸引到一只海马缠在自己身上。空在心里慨叹,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与此同时,他却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情从凉爽的皮肤相接处传来,只是简单地轻轻触碰了胸膛,就带来了充盈而明亮的满足。
他侧过头,想要询问阿贝多是否在踏足地面时感到难以克服,却陡然看见塞壬白皙透明的耳鳍上透露着血流速度增快的浅粉色,在破晓的浅淡天光中如同玫瑰色的朝霞。
无端地,空想起来在谣传中海妖是聪慧而狡黠,以幻惑嗓音欺骗船员的生物。但对于人类而言,将非真实的语言视作情趣,似乎也不算什么罕见的理解。
既然如此,他还是别对这个问题太过追究为好。
空咽回了原本呼之欲出的问题,对塞壬的无害谎言看破却不说破。他解开侍从们披在他肩上的毯子,将其展开盖在阿贝多的鱼尾上,然后像打捞一般托起阿贝多的腰身,将塞壬连同干燥的毛毯一起抱在了怀里。
刺眼的阳光终于挣脱了厚重松软的云层,像是人们清晨从松软的枕头上苏醒,伸展躯体般的惬意。塞壬在他的怀里眯起了眼睛,又把脸颊朝空敞开的胸膛上贴了贴。
这是他第一次以与人类同等的高度,平行地望着这个世界。既非仰视,也非俯瞰,视线的平面聚于远处人们的胸膛。阿贝多眯起眼,觉得人类似乎与他以往见过的模样都有所不同。
不知是浅色的虹膜格外畏光,还是人鱼的躯体终究不适应未经海水削弱后的日光,阿贝多在过去也时常从海中的礁石上瞭望着人类,如今却像是从未见过夺目的太阳一般,不堪承受黎明晨光的照射,在人类的怀里眨了眨眼,才因生理性的眼眶酸涩而留下一滴泪水。
“以有骨的生命来说,鱼是最先诞生的,飞鸟与人则是最末。从天空堕入海洋,由翱翔于苍穹的生命退行至深海的游弋,失去了观赏人类前行的高点,只能自水中仰观文明的远去,我想那就是你的惩罚是失去羽翼的原因。”踏足脚下的沙砾,在沙滩上留下比往昔更深刻的脚印,空低下头,对着阿贝多说道。
“人类诞生至今,尚未拥有过天空,所以我无法狂妄地断言你失去了多少。但正因为脱离了俯瞰的视角,无法纵览一切生灵,你才能游到靠近我的岸边,我也由此得以见到你真正的模样,爱上切实的、而非传说中的‘阿贝多’。”
渴望成为世界中心的愚昧不会停止,无知而生的畏惧亦刻入人类求生的本能。任何向往着远海的人,都不得不面对深水之下不可见的恐惧,但他不会再怀疑每一次向着未知地域出航的意义,如同生命总能超脱于人类对宜居的想象,扎根于世界上所有难以生存的绝境。
空向着已经搭好了登船的木质横梯的前方走去,在距离船只的不远处听见水手惊慌或是怪异的叫喊。塞壬的名字像投入静水后激起千层浪的卵石,但作为事件的始作俑者,空已然做好面对的心理准备,不会害怕涟漪波及自身。
在空的怀中,感知到甲板之上水手与侍从的目光时,阿贝多不自觉地搂紧了空的肩膀,却并不打算退回海中,或是将那一条鱼尾再次转变为双腿。
从天空落向深海时,他曾以为自己失去了一切,如今再次走过海洋生命曾经勇敢踏上的途径,却拾遗了自己在高空中缺漏的无数珍贵事物。由匍匐至行走,生命花了千万年的时间才迈出至关重要的一步,所以他并不急于踏上岸的这一瞬息。于他而言,放逐之地成为了心之所向的归宿,但在岸上立足的过程依然漫长。
在决意走向人类之中的瞬间,阿贝多忽而听见空俯下身来,在他的耳边轻声说道:
“欢迎来到陆地——以及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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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Et thoſe who are in fauor with their ſtars,
Of publike honour and proud titles boſt,
Whilſt I whome fortune of ſuch tryumph bars
Vnlookt for ioy in that I honour moſt;
Great Princes fauorites their fair leaues ſpread,
But as the Marygold at the ſuns eye,
And in them-ſelues their pride lies buried,
For at a frowne they in their glory die.
The painefull warrier famoſed for worth,
After a thouſand victories once foild,
Is from the booke of honour raſed quite,
And all the reſt forgot for which he toild:
Then happy I that loue and am beloued
我因爱着与被爱着而感到荣幸
Where I may not remoue,nor be remoued.
我心不转,我亦不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