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在最初就祝福过你的生命。”

进屋交代术前须知的人员已经在病房里呆了超过半小时,我在医院的饮水间心不在焉地削完了第四个苹果,时不时望向那扇紧闭的门。

平心而论,我的刀工绝不算差,以往在烹饪时去皮往往能做到流畅且美观。可不知是苹果的品种有异,还是我今日心情欠佳,在水果摊里精心挑选的几个造型饱满的苹果被我削得坑坑洼洼,果皮一连断了几次,四个苹果竟没有一个能削得顺利。

幸好切片去核的步骤掩盖了我糟糕的削皮惨案,不会惹来阿贝多的取笑。但这种不顺利之感却像是不好的预兆,使人不免地担心病房里……

我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在心中暗骂自己的迷信。预感这种东西,在科学数据的面前不应喧宾夺主。既然医生说了阿贝多的手术预后会非常好,可以达到与健康人相近的程度,我就不应该自己吓唬自己,只需耐心地等待双方完成谈话就好。

将所有的苹果切块完成装盘后,病房门把手的旋钮恰巧在这时咔哒一声打开,协商的医护人员从房间里走出来,我知道最终的判决终于下达。

我用纸杯喝了两口饮用水,端起果盘迎面走去。医院的负责人留意到了我似是抱着谈话意图而来,将怀里抱着的记录板往怀里拢了拢,然后带着些许不确信的语气问我:“你和阿贝多先生是什么关系?”

“我是他的恋r……”常年在外旅行的经验让我的口音非常不稳定,母语腔调也有些失准,尾字差点在我口中变成一个花舌弹了出去。

在整理好自己失控的唇形后,我无比郑重地又重复一遍:“是恋人。”

医护人员心情复杂地看了我一眼,兴许是知道自己说的话对恋人会非常难以启齿,却又不得不告知,因而为难起来。但她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有些警惕地看了一眼我端着的果盘,才慎重地开了口。

“很遗憾,我们不能为阿贝多先生做人造器官的移植手术。”

我愣在当场:“为什么?医生说他的身体指标符合移植标准啊?是漏了什么……”

“不是身体状况的原因,而是他的‘权益’之中,不包括能进行‘生命延续’的部分。这会带来伦理问题。我们起初不知道这件事,但您应该清楚。”医护人员像是为自己开脱般地据理力争。尽管她自己也清楚,解释对于病人分秒流逝的生命而言于事无补,“其实我们本已经完成移植所需的人造器官订购了,可医疗器械的那边却忽然告诉我们这件事,拒绝了医院的要求。阿贝多先生的情况特殊,相关部门对他在医疗系统的监察尤为严格,请您……理解。”

向家属通报噩讯从来都不是轻松的工作。许多人会难以承受,癫狂地抓住医护人员,询问他们为什么如此无用,或是满怀情感地使用主观来质问客观的疾病为何要找上那个人。尤其是我端着的盘子里还摆放着一柄水果刀,这让对方感到如同与一枚定时炸弹对峙般的不安。

通常来说,我并非那么不理智的类型,也知道无论如何错不在医院方。可当这样的事情真的发生在亲近之人的身上时,我却感到一股难以抑制的愤怒烧灭了理智,想要无差别地伤害一切出现在我眼前的人。

如果没有遭到管理方的横插一脚,这本是医院能为他提供的——主治医师分明告诉过我,以现代的医学技术,阿贝多的情况只需要移植人造器官,治愈并非难事。

我深呼吸了几次之后,才勉强压制住自己上涌的血气,对待他人的态度自然也顾不上礼貌:“开什么玩笑?不能进行器官移植,这不是要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吗?明明就有物资和技术,却对一个没有任何过失的病人见死不救?”

“我们、我们也希望能救治阿贝多先生啊,可是拿不到人造器官的配给,活体移植的话又、又副作用太大,早就没人在用那个技术了。再说管理人员都那样说明了,我们哪敢——”

医护人员攥紧了怀里的记录板,紧绷的双肩证明了她的心虚和恐惧。或许她没有意识到自己逃避责任的说辞只会更容易激怒听者,但我却因为她的说辞而冷静了少许。

她既然语无伦次成这样,就不可能是直接接到指令的人,与她交涉于事无补,唯有真正能够决定阿贝多权益问题的人出面,才能解开如今的死局。

我闭上双眼,竭尽了自己最大限度的耐心对她说:“那就让开吧,我要和他说话。”

此前,我被查房的护士小姐赶出去过几次,说是阿贝多手术前需要静养。既然手术无法进行,那么原本的术前静养自然也不再具有意义,于是医护人员低下头,放任我越过她,去和阿贝多交谈。(兴许在她看来,这应该等同于商量后事)

我单手推开病房的门,阿贝多正坐在床的中央,背对着我望向窗外。被幕帘遮住大半的光线未照到他的身上,而逆光的视角却令熟悉的身影变得虚幻起来。

听到我开门进来的声音,阿贝多回过头,白金色的散发垂落在肩上,看起来没什么精神,却尚能维持体面的平静。

“你已经知道了?”我并不擅长在阿贝多的面前说谎,于是仅凭对视,他就知道我此刻的情绪糟糕到了极点。

“是的,刚才的医护人员和我说了。”我有些心疼阿贝多表露出来的平静,每一次,当他面对克隆人身份所带来的不利处境时,他总是这样一幅平静接受的样子,反倒是我比他更加气愤。然而在生死面前,他应该和普通人一样,拥有活下来的权利,也有痛哭流涕的权利,“这很不合理,他们不应该这样对你——”

“我怀疑过这种情况发生的可能性,虽然很……失落,但也不算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听到医生说可以进行手术时,我也抱了一丝侥幸,以为只要隐瞒下来,就能够绕过这个问题。没有提前告诉你这件事,是对你的欺瞒,抱歉,空。”

“不,这怎么会是你的错?明明是你遭到的待遇太过严苛。”我将那一盘苹果放在床头,低下头隐藏自己的表情。

阿贝多看到那绝非一人食量可以消耗完毕的水果,一时有点语塞。但在此刻,任何与严肃话题无关的事物都可以成为暂缓气氛的借口,于是我听到他在几声缓慢的呼吸后,以与平时相近的语气问我。

“分量太大了,我一个人吃不完。你是不准备吃午饭,打算陪我一起分享吗?”

“呃,不,我等下有些别的计划安排。”我因为他的问话更加心虚了,不敢直视他的目光, “我不能接受这样的处理。虽然刚刚得知消息,目前还没有很明确的方案,但比起在这里等待和苦恼,我还是想做些什么。或许……我想找管理局的人协商这件事,”

独立的性格与经验使然,我坚信所有的事情,只要在理由充分,态度强硬的情况下都能得到解决。无论是离谱到不近人情的科学伦理,还是阿贝多身上疑似的刻意刁难,在生命的重量之前,那都不应该成为阻碍。

如果阿贝多现在身体的情况欠缺,无法处理这个问题,那么就由我来解决。假若在最初就不抱有能解决问题的决心,那么转机是绝不会赠予一味等待的人。

阿贝多眨了眨眼,关于这方面的事宜,他确实比我有经验得多:“是代行我权益的监护人死亡问题。就像我在电话里告诉你的那样,Albedo先生在三年前病逝。因为病情恶化突然,他没有留下遗言,交代关于我监护人的事宜。受限于当时定下的法则,现在这部分落空的权利,属于无人可以触碰的地位。”

我有些艰难地半跪在床沿,却又将上身的重量压在他的双腿上,去握他的手。固执摇头的动作不知是为了否认这番话的合理性,还是仅仅为了说服我自己:“就没有办法让废除这个离谱的监护人制度吗?或者,这样重要的身份,应该有自动移交的顺序——”

“这些,我早就询问过了,甚至不止一次。答案是……绝无可能。空,我很感激你愿意为了我的事情努力,说到底,在死亡面前我也不能免俗地会感到恐惧,任何一丝一毫的生存可能,我都不愿意放过。但在Albedo先生去世后,我其实已经意识到了这样的麻烦,也做过许多次尝试,想要改变自相矛盾的死局。可直到现在,我也未能得到一个满意的答复。所以,你也该有心理准备。”

 “我都明白。但那时候,你并没有遇到攸关生死的问题,也并不准确地了解这是否会影响到你的重大医疗吧?或许说清了情况,他们会考虑宽容一些。”

“嗯,你这么说的话,那也有这样的可能。”阿贝多感受到我的坚持,没有再劝阻我,只是俯下身,向我索取了一个拥抱。

他的体温不高,在病房不算透气的环境中,还带着一丝自然又清爽的温度。我焦灼的心情似乎也在他的温柔之中平静下来。相拥的时间漫长而充实,在心理认知的作用下,仿佛我们过往缺失的时光在这一刻都能得到填补。可理智告诉我,那是不可能的。错过的时间无法再生,可悲的是,人们总在一切无可挽回之时才愿意珍惜。

无论前人强调过多少遍,述说过几次最为浅显的道理,人们总是知错犯错,在追悔莫及的路上永不悔改。

我听到他伏在我的耳畔,用独属于恋人之间的耳语轻声说:“那就答应我一件事。如果情况不顺利,就回来找我。以现在的情况而言,我比以往都更希望你陪在我身边。”

“我答应你。”我郑重地向他承诺,而后站起身来,依依不舍地松开手。

只要再过几秒,几分钟,或许我就会溺死在他的温情与包容之中,失去站立与行走的勇气。所以在我的身心彻底软弱地沦陷之前,我必须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再注视自己或是阿贝多的处境,而是将目光移向我要完成的事。

至少这一次,让我做些有意义,不再是自欺欺人的事吧。我在心里祈求道。而被我抛弃在阿贝多床头的那一盘过剩的苹果,以及茶水间垃圾桶里那断断续续的苹果皮,似乎已然揭示了我此行的结局。

说来也滑稽,或许是因为医院一天需要经手太多的降生与太多的死亡,于是修改生死簿的业务需求相当频繁。最近的管理局距离医院不过两条街的距离,哪怕步行都只用不超过二十分钟的时间。

听完我的诉求之后,行政人员一边检索着阿贝多的档案资料,一边读着电子档上显示的信息。

似乎是对上面的文字内容不甚确信,他瞪大了眼睛,视线像是运作不良的扫描仪那般来回运转了几遍,才理解了阿贝多个人情况的复杂性。

“根据资料显示,克隆体……阿贝多先生的监护人是,呃……Albedo先生。”

他的舌头似乎差点为这两个一样的名字而缠结在一起,因而怀疑起了这两个单词在发音上是否有什么区别。

自己当自己的监护人,或是两个名字相同的人当彼此的监护人——无论是哪一种,对于办公人员来说,都足以造成强烈的混淆和困惑。但对于这样的情况,我已经不陌生了。

“这我知道。Albedo先生在三年前过世了。”难道你看不到他的个人资料上清晰地注明了死亡吗?我努力地维持住自己的礼貌,试图谅解对方只不过是个办事人员,或许没能迅速地消化这种绝不会写在常见情景中的特例,“所以我的问题是,如果他的监护人死亡,那么原本由监护人代行的权益,是否会交还给他本人?”

“呃,并不会。按照规定,他并无权……”接待我的人员还在照本宣科,“如果Albedo先生死亡,那么他的监护人可以由配偶担任。”

“但他根本没有独立选择配偶的权利!”我咬牙切齿地说,对于行政人员推三阻四,甚至复读浅显条例的敷衍行为,我再也没有多余的容忍度,“配偶涉及家庭的组建,以及生育问题,都被视作由他的监护人——那位已经死去Albedo所管辖的权利,我现在把死者的棺材抬来,跟他当场冥婚,能算配偶吗?”

管理局的人员被我激动的状态吓了一跳,大概是没想到看起来并不魁梧的我也会忽然发作,露出凶悍的一面。他的手指在木桌的台面上掩饰性地握紧,才抬起眼,以一种极为复杂艰涩的神情看着我:“您是……?”

“阿贝多的恋人。”以防他又装傻充楞,引起我更大的愤怒,我逐字逐句,口齿清晰地补充道,“活着的那个。”

“好、好。”他掩饰住自己的哆嗦,在系统里搜索了好一会,似乎是在用频繁敲击键盘的动作证明自己没有在消极怠工。

过重的压力让他按错了许多键,手指在delete上一阵癫狂的连打。但是最终,找到所需的数据并没有耗费他太久的时间。

“阿贝多先生没有其他的‘亲属’,所以除了那位已经过世的Albedo,伴侣就是唯一成为监护人的方式。但如果您的目的是为了医疗手术上的签字,法律上的婚姻并不是唯一的条件,也有办法绕过婚姻关系,代行伴侣的权益——空先生,您与阿贝多先生的情侣关系有多久了?”

“三年半……或者再多一两个月。”

“时间听起来是足够了。但是,根据资料显示……”行政人员客套而礼貌地面露难色,操作资料库,在我的面前展开虚拟的显示屏,上面是我近几年来的出入境记录。

看到那些陈列满了整整一页的记录,我忽然感到一阵惶恐,原本的笃定和决意都在此刻化为徒劳的嘲讽。我已经明白他的动机,也预感到这位行政人员要说些什么了。

“蒙德的法律规定,若是有两年以上的同居,可以视为双方具有事实婚姻,以‘具有共同生活意愿的对象’身份,代为行使配偶的权利。然而记录显示,您这几年来一直在七国之内旅游,停留的时间从不超过6个月。在这种情况下,您是不可能与阿贝多先生有两年以上同居的。”

脸颊上传来上涌的热意,而后是一阵冰冷的麻木。我猜我现在的表情一定比刚才生气时更加难看。

丰富的阅历和极强的独立行动能力,这曾是我引以为傲的自信来源,如今它却成为控诉的利刃,锋利而直白地勾勒出我本末倒置的愚蠢,在行政人员底气不足的说话声中,变成了我心虚的自述。

——你只是沉醉在自己爱情氛围中,为了自尊心而虚度光阴的自私鬼,在你的恋人最需要你的时候,却在至冬挥霍青春。你根本不懂得如何爱人。

我们相遇于大学内一个平平无奇的午后。

像是每一个终于熬过最后一节课的普通大学生,我从车库内把自行车推出来,在门卫大爷监控视野所不能及,风纪委员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范围骑上车,兴冲冲地往校外的餐饮中心赶。

在路过学校的草坪空地时,我看到有一名学生站在草坪的边缘,支起了画板绘画。

他的头发偏长,还扎着两条精致的编发,于是我猜测他是艺术类的学生。(至于我自己,则是别的原因)

通常来说,一个普通的艺术类学生并不会太吸引我的注意,可他画布上的画面颜色着实太过反常。即使相隔遥远,我也凭着在大学中堪称熊猫级的飞行员视力,望见了他对着学校内的花坛,却画出了雪山与龙骨那般气势恢宏,又充满幻想色彩的画面。出于好奇心,我在骑车经过他身后时,刻意将速度放至最慢,又伸长了脖子企图一探究竟。

兴许是看得太过入神,我的自行车在驾驶者的分神中不幸侧翻,然后连人带车,以亲密接吻的姿势撞进了那副画板。

画架与水粉颜料裹挟着那副即将落成的精美风景画,摔在地上成了一场灾难,七零八落的颜色与人仰车翻的惨状控诉着——“骑车不看路,害人终害己”。

那名绘画的学生除了心灵并未遭到任何伤害。他惊愕地注视着我这个“飞来横祸”,一双与秋日晴空相近的碧色眼瞳即使因惊讶而圆睁,也依然非常漂亮。

最终,他无奈地失笑,将被我下落劲风所吹乱的头发拨回耳后,简单确认了我受伤不严重后,将我带到他的宿舍清理伤口。

在阿贝多给我擦拭颜料与清洁伤口的过程中,我一边道歉,一边惭愧地解释我摔倒是因为他的画太过精美,以至于我看得入迷,又引来他一阵柔和的低笑。

如果说性取向就像河水一般可以流动,那么我的审美在就像遇到了狭窄入海口因而折返的潮水,声势浩大地在浪花之中如同游龙回首;如果在女生之间传得神乎其神的“gay达”真的存在,那么我在那一刻就迅速加入了彩旗飘飘的阵营,一跃而起接住了这个叮铃作响的神奇道具,并精准地定位到了阿贝多。

以“色彩斑斓”的意外作为开端,我和阿贝多迅速熟络起来,又在几个月后发展为恋人,顺理成章地得知了他明明好看又有才华,却在学校与人疏远的原因。

阿贝多是因一场科研的意外而诞生的克隆人。按照学术伦理的约束,他本应在成长到五个月之前就进行人道毁灭,而不可能降生。可就在项目进行到后期时,克隆人项目乘坐的航班失联,既未得知其迫降的信息,又不知是否已然坠毁,飞机上的所有人员都生死未卜。

按照规章制度,此时本应由项目的副主管接手研究,代为决策何时进行销毁。然而,副主管却力排众议,坚称要等到失踪的管理者确认了生死,她才能做出决断。

等到搜索团队在几个月漫长的搜救后终于正式宣布他们找到了残骸飞机坠毁,飞机上无人生还时,那个克隆体已经超过了科学学术伦理允许销毁的七月龄。

副主管及其研究团队的失职被公布于众,一时,已长成克隆人的存在震惊了学术界与整个社会。无数有关或无关的著名人士站出来,指责项目的管理不利,研究人员的不负责任与为了博人眼球而道德沦丧。最终,克隆人项目的团队解散,多数研究员遭到处分撤职,相关的研究所在两年后也因为资金运转困难而倒闭。

而那个克隆人——也就是阿贝多,则作为唯一一例违规完成培育的克隆人,从玻璃培养缸中降生。并在主办项目的公司与他的克隆来源,一位名叫Albedo先生的年轻男人交涉后,交由科学理事会的相关人员进行培养。

“克隆的生命具有体弱,易早夭等问题,将我交给科研人员照料,或许也是将我当做参照样本来观察。但是最终,我还是活了下来。作为一个不被预期诞生的生命,他们或许会觉得这很麻烦吧,毕竟很多时候,研究样本的生命周期太长,也是动植物学家们非常困扰的问题。”阿贝多笑着说,语气比起介意而失落,不如说是无可奈何地叙述事实。

我思考了一会后反驳他:“但按你所说,收养你的工作并不是分配的强制性义务,而是自愿的。我想接下了这份工作的人,他们是真的希望你能健康地长大。否则,他们的职业生涯不过三十年,却要花十八年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应该没人能忍受吧。”

阿贝多的表情放松下来,朝着我点头。好似是为已经验证了的猜想又得到专家肯定一般,彻底地安下心来:“是的,至少我知道艾莉丝女士是真心的。虽然还是无法叫她‘妈妈’,但我认为那里是真正的家。”

尽管我们专业不同,连基本的学院都分属文理两个极端,平时忙起来的节奏也总凑不到一起,学生时期的我们相处亲昵,感情融洽,不曾因为克隆人的问题而争吵,就连平常的情侣分歧也鲜少发生。因为阿贝多实在是太擅长调节矛盾,而我们又极具默契,天然地合拍。几乎所有的误解都能在演变成冲突之前,就化解为感情的调味剂。我无比庆幸,自己的恋人是这样优秀而完美的阿贝多。

可在毕业后一年,当我向他再度示爱,并郑重地求婚时,我得到的却是一个始料未及的答案。

“与法律意义上本不被允许存在的克隆人成为伴侣,这绝不是什么轻松的工作。比起贸然向我求婚……抛却这件事的可行性不谈,我认为你应该先看看这个世界,理解诸类少数群体所面临的艰难处境,再做出决定。”

大捧的玫瑰花束被放在书桌上,阿贝多捧着我的脸,深深地望着我的眼睛,语调却很低沉。温柔的语句中满是冰冷的回绝之意。

不曾预料的冷漠和退缩,还有我的自尊心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阿贝多似乎认为我对他的感情很不成熟这件事。

尽管从学校的象牙塔中走进社会,在站稳脚跟之前,就迫切地渴望能独当一面,确实也是那个年纪的通病之一。但我一厢情愿地认为,阿贝多至少不会那样看待我。

在深切想要证明自己的决意,与对阿贝多在我们相识三年后,仍会表露出犹豫踌躇的失望之下,我如他所言,出发去了别国旅行。

每到一个新的国家,我就脱离自己原本熟悉的生活模式,尝试不同的语言和工作,结交各行各路的朋友。将寻求稳定关系的人们望而却步的变动当做生存方式,而后在喧嚣褪去,夜深人静的孤独之中思考与阿贝多的关系。

我在须弥的深林捡拾暝彩鸟换季时褪下的羽毛,装裱成一枚精致的书签,寄给喜好阅读的阿贝多;在行至火山脚下,踏过灰烬飞扬的纳塔市集时,买下一枚熔毁重生后流光溢彩,与对方瞳色相近的宝石。

我在枫丹庄重而恢弘的广场前,以雪白或浅灰的鸽群作为天空的映衬,在风花节期间拍下一张留影,与早已预订的玫瑰花束一并送达;在荒凉且民风彪悍的至冬境内,于酒吧午夜昏黄的灯光中,顶着新结识友人惊愕的眼神,说出我在蒙德有个男朋友。

每游历过一个国家,我都深入思考着阿贝多希望我见证的“世界”,也因而为自己愈加坚定的决心而感到自豪——不同的见闻与体悟,并不能抹去我关于爱的认知,反而使我更确信自己对阿贝多的感情。

而就当我完成了七国的旅行,自认为已经做好了得出最终结论的心理准备,准备返回蒙德时,却在机场附近的酒店接到了阿贝多的电话,听到我日思夜想的人以低沉且歉疚的嗓音,述说我未曾料及的噩耗。

电子音的轻微失真映衬着我的恍惚,北境荒凉的月色下,一切都显得寒冷而绝望。

听从阿贝多的要求,离开蒙德是错误的吗?我真的应该在七国之内旅行吗?如果是作为阿贝多的恋人,我究竟应该怎么选择?

踏上前往稻妻的海轮甲板的那一天,我还在反省自己是否意气用事,赌气走得太过轻率。而当我带着阅历和确信再去思考这个问题时,曾经困惑的答案却呼之欲出了。

归结为阿贝多科研人员的过度严谨也好,说是我从未想过怀疑阿贝多的言论也罢,爱需要得到深信,却不是应该被证明的。

穷举我深爱着他的证据,以证明自己足够真挚,具有成为他恋人资格,不过是回到了寻常恋人们的起点,真正的相处从那之后才算作开始——而他从未掩盖过自己对我也有同样具有情愫,那么这个资格,我分明早已得到了。

回推时间,阿贝多大概就是在那一年听闻了Albedo的死讯,随即意识到了自己即将在监护人问题上所面对的窘境。让我出去丰富阅历,恐怕也是希望我能遇到新欢,至少也在分散注意力后逐渐忘记他,从而不再为他的事情受伤。

这或许是他在心智成熟之后罕见的失算,我没有像他预期地那样回心转意,而他也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之际,失去了对我隐瞒真心的必要。

谎言最难欺骗的,一是自己,二是现实。直至生命的末日宣告了年轻的人们不再具备周旋与试探的时间,我们才终于舍得卸下伪装,在机场的到达处竭尽全力地拥抱,不顾旁人注视地深吻。

邻近毕业之际,阿贝多才告诉我,绘画原本并不是他的爱好,而是Albedo先生的主业。他尝试绘画的原因,最初只不过是在理解了自己“克隆人”身份的异常之后,为了证明自己并不是Albedo,所做的徒劳尝试罢了。

向照料他的研究员询问Albedo先生是个怎么样的人,在Albedo为数不多的几次探访中百般拒绝配合,甚至是选择与艺术孑然相反的科研道路,都有反其道而行之的意味。

我感到自己喉咙有些发紧,在提问时也难以抑制自己对可能到来的答案的紧张:“那你的画……和他像吗?”

“你是认真的?怎么可能?”阿贝多饶有趣味地挑了挑眉,轻轻拍了拍面前的数位板,笔在他的指尖华丽地转过一周,以迥异的角度落回原处,“时代早就变了,无论是作画工具还是审美,都已时过境迁——就算我们是一模一样的人,处在不同的时代背景下,恐怕也无法画出相同的东西。”

我在心中暗暗松了口气。能够说出他们之间的区别有时代差异的结果,而不是因为他们性格不同,或是能力有异,说明他大概已经跨出了寻找自己并非Albedo理由的自证误区:“确实,我记得那位画家更习惯用油画作画,或是使用矿物颜料的岩画。你不使用电子绘画去刻意模拟质感,那么画面上自带的风格就已经不同了。”

阿贝多知道我在画画上缺乏专业性知识,所以也没有计较我刻意的回答,只是报以微笑。而当温柔的弧度敛去,他的眼神之中却凝满了严肃的神色。除此之外,还有一份未能与他温柔气质完美调和的迷茫。

“如今想来,我当时对他真的有很深的误解。Albedo先生虽然不与我共同生活,却从没有为难过我任何事,任何通过研究员转达的要求,都会得到他的应允。从结果来说,我将画画作为了自己的兴趣爱好,也很不错。可是……该为此感到不公正的,应该是我吗?”

“什么意思?”我的眉间警惕地抽动了一下,“如果连你自己都不为自己的权利遭到剥夺而感到不公,那还有谁比你更具备这个资格去索要应得的东西?”

“啊,这并不是指科学管理学会的那些人。我说的是,创造我的Albedo。对他来说,这一切会不会有欠公平呢?”

阿贝多低下头,将手掌覆在自己的胸口,似是要通过平稳振动的节律猜测他幼时所抗拒的那一人是否也会拥有相同的心脏。

“我本是因他而诞生的克隆人,也是因此,才没有人敢给越过他的意见,擅自给我起名。直至我到了产生自我意识的年龄,研究员们才用一个似是而非的名字取代了实验体的编号。可是,那却导致了更为严重的混淆——不是我变成了Albedo,而是Albedo变成了我。”

我隐约有些明白他的意思了。

阿贝多完成作画后没有落款的习惯。这是某一日他在为我画像时,我才终于发现的。

接过他递来的生日礼物,我笑着搂过他的肩膀,打趣着问来自恋人的礼物怎么可以没有署名,他应该尽快在画作上补写落款。阿贝多点头应下,半天之后却有些苦恼地转过身来,问我应该签什么。

他不想成为Albedo,也不是Albedo,在恋人具有独占性的身份上则更不愿造成混淆,所以他不敢签下真名;可他同样也不是白垩,如果那个笔名之后所对应的,是Albedo发自灵魂的艺术表达,那么他又怎么能剥夺这个名字的纯粹性?

翻阅他过往的画作,阿贝多也从未在其中任何一幅画上写了名字。Albedo的作画上不署真名,阿贝多却是暴露在大众视野下的人。如果他签下了“Albedo”,那么这个名字就会毫无疑问地归属于他。

留白是阿贝多对自己身份的茫然与无从定义,也是他希望保持“画家Albedo”独一无二性的尊重。身为克隆造物的他,竟然需要怜悯起自己的造物主来——或许,这也是人们难以接受世界上有另一个自己的原因吗?

“当我们身处艺术或科学的不同领域时,‘Albedo’是唯一且不需辨认的,而当我们身处相同的领域时,就需要其他的身份来区分两个‘Albedo’。此时,多数人最容易会想到,并强调的身份,就是克隆人。他……Albedo先生,是不是也想到了那一点,所以才刻意与我保持着距离呢?”

阿贝多见我似乎理解了他的话,于是放下手中握着的数位板,转而在搜索引擎里输入“白垩”“画作”的关键词。

与我在几年前尝试的结果相近,搜索所得的信息大多破碎而失真,仅有最具代表作的几幅画还位列于呈递列表的前端——多数Albedo作为画家所存在过的痕迹,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和他的死亡而淡褪了。

“提到阿贝多这个名字时,没有人会想起那位画家Albedo。我曾经在你的电脑上见到过我名字的搜索记录。既然如此,想必你也清楚,这个不常见的人名在网络上往往有一个固定的前缀——‘克隆人’。”

如果我是一个以他为蓝本,所复制出来的生命延续,那么,作为复制体的我反而成为了人们关注的重心,Albedo因此失去了他的名字,这是否算作对我造物主的亵渎或背叛?

阿贝多注视着我,柔声问道。我张了张嘴,想要反驳他是独立的人,不应该怀抱着对他人身份的顾虑而活,却说不出话来。

是的,阿贝多和Albedo,他们的名字拼法一样,念法也一样,搜索哪一个理应没有区别。但如果没有作为原型的Albedo,阿贝多也确实不会存在了。可当我想要找寻那一人的相关资料时,一连往下翻了十几页,我都不能找到那透明如同背景一般的真人。

至于最新发布的内容,则多是在技术综述的文章里将之作为负面事件,拉出来反复鞭笞,引以为戒,然后顺带提到了阿贝多的名字罢了。还有诸如“那年引起轩然大波的克隆人阿贝多,现在如何了?”之类的追溯性新闻,不能说是歪曲事实,只能说是胡编乱造。

但原本的Albedo是谁?有人调查出曾经在绘画领域风靡一时,却又迅速销声匿迹,笔名为 “白垩”的画家背后的身份了吗?理应向世界传播艺术的画家在过时之后便不再被人们所关心,而尚未选择好理想与前路的孩童却没有被尊重隐私,成为人们肆意窥探,满足私欲的娱乐。

正因在作为取悦观众的物品上,身为人类的Albedo,或是一个名为“白垩”的艺术家,远不如克隆人来得滑稽可笑,Albedo才像是阿贝多的复制品与陪衬。

“当我真正与克隆人的身份和解,想要了解我的原型是个什么样的人时,Albedo先生已经移居去了别的城市,听说……身体状况不是太好。所以我没敢问他,他对我究竟抱有什么样的想法?当他看到我所受的关注,所获的奖项,以‘Albedo’的名字在科研上取得的成果时,是否会认为,我就像他错失的可能性一般面目可憎?”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取而代之,我半跪在他的电脑椅上,解开他的衣领与皮带,居高临下地吻他。亲吻他在自己咽喉脆弱处因叛逆而打的纹身,又在激烈的回应之中,以他所偏爱的略带疼痛的方式,进到他身体的最深处。

阿贝多在身体上有些钝感,却喜欢强烈的感受,因为这种带有明显侵略指向型的触感,能让他知道自己是独一无二,承接着我的爱与欲望的对象。

关于Albedo的问题,我知之不深,也无法回答。我所能做的只是让他确信,他的存在确实为这个世界,为部分人带来了无可取代的价值。

见到我沉默出神的模样,办事人员将打印出的出入境履历又往前递了一下,示意我再核对一下或是收好,以免资料外泄。

“恕我直言,空先生,您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看起来实在有些……”

“像是骗子?”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有点变形。他大概能判断出我语气里染上的痛苦情绪。

事到如今,他倒是不吝啬自己的同情,用手势示意我边上有纸巾可以自取,或是也能离开服务窗口,在一旁的长椅上休息片刻。至于这份同情,是指向我可能即将与恋人死别的痛苦,还是我竟然会爱上一个克隆人的愚蠢,我不得而知,也疲于去想。

行政人员不置可否,镜片之后的眼瞳朝侧方偏转了少许:“抱歉,我不能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为您通过伴侣身份的认证,这也是出于对……人权的尊重。”

他在“人权”二字前稍作犹豫的停顿,以至于那像是刻意强调,在听者的认知中格外刺耳。即使是无心说漏嘴的结果,我也能听出他认定享有人权的对象仅仅是Albedo。而所谓的“人权”,对于已不在世也无法从中受益的逝者,分明是最不重要之物。

我毫不怀疑,哪怕是阿贝多现在就站在他的面前,为我所说的话语作证,这名行政人员也会改换说辞,以“不符合规章制度”为由拒绝。而他显然是猜到阿贝多需要手术的情况严峻,不可能站到他的面前了,才敢如此肆无忌惮地说出冠冕的谎言。

在接待我的行政人员回避的目光,以及周围办事人员急着午休,近乎要杀人的瞪视之下,我拿着那份写满我幼稚与轻狂的罪状书,神情恍惚地从办事处离开。身后随即传来一阵窸窸窣窣、整理物品的响动。

对于无关紧要人员的生死存亡,还不如眼前迫切的一顿午饭来得重要,这就是对方与我周旋许久,掩盖的真实想法。

我本以为,他的职业道德应该足以支撑他装到我彻底迈出事务所的门,但当我站在玻璃门前,伸手握住玻璃门的门把时,就已经听到他与同事交谈的声音。(或许,他是故意让我听到?)

“不敢想象如果有一天我死了,还有人能顶着我的名字和相貌结婚,继续生活。真是可怕……”

玻璃门映出我愕然的脸,以及自己在游历了七国后,依然对人情世故有所欠缺的自我怀疑。我幡然醒悟,自己显然想错了一件事。

我以为,Albedo死后,人们就不必再担心世上有两个重复的人而引起混乱,即使给阿贝多自由也不再有后顾之忧。但事实却恰恰相反:死人的权利是至高无上的,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当人在世时,尚可以说服自己,他们不会制造一个克隆人,只要不参与荒唐的实验,不跑去捐精捐卵,就不会遇到那种愚蠢的麻烦——但当他们死去之后,与其他的死人又有什么两样呢?

所谓死者,无非就是一具难以辨认,徒具象征意义的尸骨。入土还是海葬,捐赠还是焚烧,都不由自己说了算。承认阿贝多的独立性,就意味着他们的唯一性将在死后失去保障。

尽管克隆人的技术似乎在近十几年来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距离现今的时代已经越来越遥远,而许多人畏惧自己的假想敌,并不需要确认远方伫立的庞然大物是危险又邪恶的巨人,还是被堂吉诃德对骑士精神过度向往所歪曲的磨坊风车。

我握住门把的手又收了回去,缩在落下一截的衣袖里,紧紧地握成拳。常年在外旅行,我并不惧怕冲突,也深知强硬的态度可以解决许多问题。但一想起阿贝多也曾在与自己的身份抗争许久后,接受了这一切不公平的态度,我忽然就无法再做出冒险的举动。

现今风平浪静的生活,是他付出了超越旁人数倍努力,竭力避免争端与冲突,才终于获得认可的结果。我怎么能在他好不容易淡出大众视野时,再度揭开他隐匿的幕布,将一个生命垂危者狼狈的姿态暴露在聚光灯下?

——如果事情不顺利的话,就尽快回来找我。以现在的情况而言,我比以往都更希望你陪在我身边。

想到临行前的约定,我不由地哑然失笑。阿贝多显然也已经猜到了交涉的结果,并在出发前就为我铺好了退路。而我此刻却真的很需要这样一个懦弱的借口。

他还在等我,回到他身边去。别在这里浪费时间。

阿贝多的话成了我逃离的理由。我再也无法忍受那些刺耳的嘲讽,利落地推开玻璃门,从法律与条文的绝境之中落荒而逃。

回到唯有生命在降生与消陨之际才赐予平等的医院雪白院墙之中,推开那扇令我感到不安的房门,我旋即被眼前所见的景象而震撼。

阿贝多无力地低垂着双眼,坐在病床的中央,被数台监视生命体征的仪器所环绕,全身上下连着不同的电线与导管。像是一台牵着线的木偶,却又有微薄的呼吸强调着他与无机生命之间的区别。

在他漂亮的锁骨之下,插着一支很粗的针管,静脉的深色血液从导管里流出,经由机器的过滤与置换后又回流至阿贝多的身体里,替代阿贝多衰竭的器官完成生理代谢所必须的步骤。

在机械器官运作的冰冷声响中,难以度量的生命也转为了可视,与沙漏中的沙粒一同流逝,与星空中的命运进入循环——此前,我只知道阿贝多被病痛折磨得很难受,却从未如此清晰而直观地认知到他生命的脆弱,已经到了转瞬即逝的地步。

“空,你回来了。”阿贝多看到我回来,原本毫无神采的眼睛终于复燃起些许喜悦的情绪。也许是透析的作用,他的脸色苍白,毫无健康人应有的血色,在说完这句话后睫羽就疲倦地垂下。

“我、我不知道透析是在这个时候做。”

我连忙放下随身的背包,小心翼翼地避开插在他锁骨下深静脉的针管,有些别扭地搂住他,又调整了一下姿势跪在床上,使他能不前倾身体,就将脸埋到我的肩窝里。

“医生也是不久前才通知的,你走的时候当然不知道了——别说你,我也没想到这么快。”

阿贝多身上特有的清冷气息伴随着病号服的消毒水味钻入鼻腔,我放任自己沉溺在恋人的依赖和亲昵之中,与此同时,也等待着他询问我前去交涉的结果。

“你不问我,我在管理局……”

他愣了一下,旋即缓慢地抬起手,生怕动到滞留针一般,小心地抚摸着我的脊背:“没关系的,空。我知道,那是很不容易的事,克隆人的处境太过罕见,也无法得到轻易的理解。所以别太难受,我没有失望。”

尽管已有近两年的时间聚少离多,我们依然有从无声之中读出对方所思所想的默契。早在我进门便径直拥抱他时,就等于已经回答了交涉的结果。

——即便深知那不过是徒劳的尝试,阿贝多还是忍耐着在冰冷病房独处的孤独,放我离开了。在这个过程中得到满足的,只有我不到最后一刻就不想放弃的决心……或者,是紧抓不放的贪婪吧。

他总是在迷局之初就洞悉一切,却又放任旁人进行自我满足般的探索与尝试,无言地迎接早已知晓的结局。

我很想问阿贝多,都到了这一刻,为什么还学不会自私一些。多对我提一些要求也好,责怪我的不体贴也好,唯独别在这时滥用他一贯的体贴。可如果阿贝多不这么做,他也就不是阿贝多了。

床头摆着那一盘我不小心削的过多的苹果,从体积来看,阿贝多还是不舍得浪费,稍微吃了一些。

我松开阿贝多的身体后,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端起那盘外表已经变为褐色的苹果,慢吞吞地吃起来。绵软外表之下的果肉依然维持着脆爽,清甜的味道像是点亮火柴后短暂燃起的愿景一般,填补了我口腔中的苦涩。

过了半小时,有医生来给阿贝多拔针管。见有家属陪同,就做了简单示范,教了我大致如何处理,让我替他按止血。

锁骨下的部位本就敏感,深静脉的按压又需要更重的力度。在拿纱布紧紧抵着阿贝多的身躯时,我看到他痛得皱起眉,嘴唇也不稳地颤抖着。

“太……太痛了,空。我感觉自己的锁骨要被你按断。”

“是我按的位置不对吗?刚才医生是怎么做的?”

“唔,你别学他,他比你还重——啊!停手——”我闻言加重力度的手法令他终于忍不住地向后退缩,差点直接流下生理性的眼泪。

我故作为难地撇了撇嘴,心里却为这一步的折磨之深而感到心如刀绞:“那我轻点?”

“算了,还是就这样吧。医生的叮嘱一般都是有必要的,虽然他也会考虑到……病人或者家属们容易不完全照做。”

我点点头,却还是忍不住将按压的力度撤去少许,直至阿贝多眼里的泪水终于憋了回去,带着些看透而不说破的复杂情绪,像是终于找到了他追寻的安稳和宁静,专注地看着我近距离之下的脸庞,一刻也没有移开目光。

血液渐渐染红纱布,我不得不翻转几次,调整到未被血液浸染的朝向,重复着让他放松,又再度折磨他的过程。

深静脉的止血当然也比普通的注射困难些,二十分钟后才止堪堪住血,我们终于还是为没有遵循医嘱付出代价。阿贝多的锁骨下留下了一大片积血的淤青,在他白皙的皮肤之上,这就像由内而外扩出的腐败一般骇人。

我咬咬嘴唇,装作无事发生地替他整理好衣服,用领子盖住那一侧淤青,希望他别那么快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从外表开始出现了衰落。

透析过后,会有几个小时的时间反胃眩晕,即便是阿贝多那样克制又温和的人,也在副作用的不适感下闭起双眼,紧皱着眉不愿再说一句话。于是静谧就是此刻最温柔的回答。

我顺势在病床边上趴着休息了一会。但局限的空间与病床倾斜的角度,行政人员的话又在我的脑海里反复回放,所以我一反往昔容易入睡的体质,半晌都没能睡着。

在困意终于迟迟地泛上意识,试图将我拖进病床上那一枕白皑的寂静时,我感到阿贝多握住了我的手。

他曾经在冬日也始终温暖的手掌此刻却汗湿而微微发凉。像是在触碰到我皮肤的温度后意识到了这一点,他伸手在被子上擦拭了一下掌心的潮汗,然后才重新握上来,用双手拢住我搭在他身上的手掌,轻柔的动作像是害怕惊扰我终于获得的片刻小憩。

手掌传来的触感再次残酷清晰地提醒着,为了我那不成熟的,执拗的渴望,我又让他在最需要我的时候独自忍受孤独了。

我的鼻梁很酸。在至冬的严寒中呆了半年,以至于近乎封冻的泪腺仿佛终于在此刻得到疏通,独自旅行中淤积的所有痛苦都化为液体而奔流。但我不想让他看到我流泪的样子。

身为他的恋人,也是更健康与活蹦乱跳的那一个,我至少应该比他坚强。

所以我只是死死地咬紧了牙关,维持着将脸埋在被子里,几乎要把自己闷死的动作,拼尽全力将所有的呜咽都压回抽动的胸膛。

但或许是轻微抖动的肩膀出卖了我的情绪,或许是被子上紧绷的褶皱指向了我的泪水。在一声似是有所觉察的呼吸声后,阿贝多一侧的手从我的掌中抽离,而后轻轻地抚摸过我的背部,如同纵容一个撒谎的孩子,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当我从脖颈的酸痛中醒来时,阿贝多已经躺在我的身边睡着了。

阿贝多本就浅眠,作息也不太正常。自入院以来,他的睡眠就没有好过,此刻却难得地呼吸均匀绵长。只是眉心还紧皱着,似乎是身体的状况仍然让他难受。

我盯着他半埋在被子里,看起来格外乖巧的睡颜看了好一会,又悄悄地放慢呼吸,使我们的节律一致。直到手机的振动音令我像一只被吓到的豹子一般弹起,然后灰溜溜地按灭了铃声准备离开病房再接电话。

我小心翼翼地将身体的重量移开病床,蹑手蹑脚地从病房里溜走。尽管在将手从阿贝多掌间抽走时,我感到了他似乎是在无意间勾了勾手指。这让我原本有所庆幸的情绪再一次愧疚地抽痛起来。

“嘿,你让我调查的消息,还真的有结果了。”我回拨了挂断的电话后,通话另一端就传来了我那位戴眼罩且喜欢自称海盗的朋友的声音,“希望对你来说不算太迟。”

自从当年作出中断事业,转而游历四方的决定时,我曾从同侪的眼光之中读出他们对这一自毁前途举动的不理解。多数人向往更为安逸的生活,也有了明确的打拼意义。居无定所的漂泊对于已经失去年轻热情的他们来说,并非一种自由,而是失去生活保障的折磨。

出于经济条件或者观念的差异,我并未纠正他们的想法,然而辗转的经历也带来了独一无二的优势。在七国之内,都有我可以掌控的人脉,而当我遇到这些无从下手的困难时,知晓如何调用这些珍贵的机缘,亦是无可取代的优势。

尽管它们当中的一部分,可能就像现在的私家侦探那样,有些涉及到灰色地带的边缘。

我理解了凯亚隐含的关切,于是向他确认现在的情况一切安好,他也可以放心地说出情报:“还好——不,很及时。目前他的情况看起来还算稳定。谢谢你能帮忙。”

凯亚的语气听起来放松了些,恢复一贯的轻松语调不知是本性流露,还是他振奋我的方式:“这么说就见外了。虽然很想让你猜猜,这个神秘却并不陌生的名字究竟是谁,但想必你现在没有这样的闲心,我就直接告诉你答案吧——Albedo生前联系最密切的人是,莱茵多特。”

“莱茵多特?你确定?”我握紧了手机,生怕手机因紧张而从我汗湿的手掌里滑脱。

出乎意料,这个名字我并不陌生。或者说,只要是关注过当年克隆人事件的人,很轻易地就能在报道之上见到这个名字。

——决策拖沓,延误时机,因而导致了克隆人项目的意外,被称为“罪人”的克隆人项目研究副主管,名字就叫莱茵多特。

“千真万确!”凯亚语气夸张地强调,像是为他说话“一贯的真实可靠”遭到怀疑而心有不甘,“我有线人可是有频繁地看到那位女研究员上门拜访,两人的态度亲和得绝不像有半点矛盾啊!”

“我相信你的情报网。只是……有些难以想象,你明白的。”

我深呼吸了一次,然后不知如何评价地沉默着。相较于更可能出现的、闻所未闻的名字,这确实是最为复杂的情况。

“可以理解。希望你别介意我的建议,既然你们现在都已经敞开心扉,不如也别在情报上藏着掖着。关于莱茵多特的事情,你可以问问那位小帅哥,估计他知道点什么——那就加油吧,她现在的住址在这儿。”

对面体贴地快速交代完了所有的信息,然后挂掉了电话。一串地址伴随着短信弹到我的手机锁屏桌面上,为我指明了下一步的方向。

荧幕的光很快熄灭,但已经足够我看清那座稍显遥远的城市名。我在黄昏过后堕入暗中的夜色里站立了一会,给了自己最严苛的考量时间,却不是在规划行程的统筹安排,而是犹豫自己是否理应前往。

走廊与病房的门像是一个交叉路口,无数的生命在此遄行而过,共同走向未来,或是在命运的交错过后消散于彼此的人生之中。许多人不过是为现实中的琐事转身离开,从此就错过了见上最后一面的机会;亦有人在奔赴此地的途中,就被宣判了绝望的结局。唯一的侥幸是,我此刻就在这里,然而一旦驶向那条通向目的地的海岸公路,没有人能保证我得到的是哪个结局。

在学生时代,总有同学调侃我们彼此都太过独立,从不像通常的情侣那样腻在一起。如果不是亲口承认,谁也不会猜到我们的关系。畏惧分离的感受报应一般地在此刻来临。曾经我能坦然接受与阿贝多分离两地长达半年,如今的相处时间却掐着表,以小时计算——像是遭受了长期的市场冷落停产后,反而被炒至天价的绝版品。

我凝视着那个令人恐惧的交点,咬了咬牙中断恐惧的联想,还是推门进去。

不知是不是我离开的动作不够轻,在这不到五分钟的时间之内,阿贝多已经醒了。被子被稍稍掀开一角的形状,似乎揭示了他有考虑过出病房寻找我的意图。但看到我回来,阿贝多在转瞬即逝的惊讶之后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笑着拍了拍床沿,示意我在他身边坐下。

“你的表情看起来不太好。发生了什么,可以说给我听听吗?”阿贝多半是缱绻,半是揉搓地抚摸了一下我的脸,然后靠到我的肩上,重新闭上了眼睛,大抵还是觉得疲倦。

我慌忙地调整身形,以让他在我肩上靠得更舒服一些。

在阿贝多提问之前,我确实有犹豫过是否就这样忽略凯亚提供的情报,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可不知为何,当阿贝多以素来温和的声音提问时,我自然而然地打消了这种念头。

“呃,是打听到了一些消息,所以想问问……阿贝多,你和那个名叫莱茵多特的前研究员熟悉吗?”

“莱茵多特吗?嗯,我确实见过她几次,不过主要是通过抚养我长大的那些研究员……尤其是艾莉丝女士口中得知的。”阿贝多十指交叉,居于上位的食指轻轻摆动,像是促进思考与回忆的发条在悠悠地转着,“但她给我的印象很冷淡。虽然我没有像排斥Albedo那样介意她——毕竟我是因她才活下来,难免有些依赖的侥幸,可她却似乎从没有和我交谈的意愿。每次到访,也只和艾莉丝女士在房间里交谈。所以我不知道她们会聊些什么。”

“是这样啊。所以她至少认识你,而不是在那之后就毫无联络了啊。”我支支吾吾,措辞着如何向阿贝多说明我又要离开这件事,才不会遭到他痛苦万分的挽留。

出于对自己性格的认知,我很清楚阿贝多一旦这么做,我就再也不会有决心离开了。

阿贝多沉默了一阵,依然没有睁开眼睛。可他却像看见了我的表情,且一并洞察了其中的所思所想一般,平缓地继续说了下去:“我无意质疑你的能力,只是基于有限的认知和经验,她是太过遵循自己内心的人。我认为,说服那位女士基本上是不可能的。或许你可以找她谈谈,但这只能赌她本人的意愿,幸运的是,我直觉地认为她没有非常讨厌我。”

“阿贝多,你为什么……”

我感到自己的眼眶像是燃烧一般发烫,眼泪和哽咽摧毁了我勉强维系至今的面具。为了不让阿贝多再察觉到更多,以至于反而需要他来安慰我,我拼了命地用没被压住那一侧的衣袖在脸上抹来抹去。可我猜他又知道了。因为他微微蜷起了身体,将脸一直埋到了我的胸膛,柔软的亚麻金发色轻轻磨蹭得我很痒。

——像是在捉迷藏前听到了“不能偷看”的指令,为了装作自己没有偷看,反而将脸埋得更低的聪明小孩。

“你不认为我在现在离开,是非常不负责任的举动吗?就像、就像我当年……”

“不负责任?这是你对自己当年离开的选择,所做出的评价吗?即使那是我给出的建议?”阿贝多伸出手,在我的胸口用指尖轻敲了两下,像是轻巧表达不满的抗议,“但你有没有想过,能真正做到在任何地方都生存下来的人,本来也就不多?我想,我很习惯一直在四处旅行的你,这份自由的心境,和我们在最初的两年内是一样的。如果我为了将你拘束在身边,眼里却映出了不像你的你,这对我来说会是一种遗憾。”

支在我胸口的手掌稍稍用力,阿贝多坐直了身体,凭着触觉一寸一寸地沿着我的脖颈摸到脸颊的下缘,而后将嘴唇凑近。呼吸温热的触感盖过了泪水流过嘴唇所余下的凉意,我听到他用接吻一般柔软的语气说话,淡色的唇瓣时不时与我的轻触。

“以及,请不要怀疑在生和死面前,作为克隆人的我,求生欲也并不比正常诞生的人要低。哪怕是一线希望,我也会希望自己能活下来。空,谢谢你为我一直努力到现在。”

莱茵多特住的地方是一所独栋小屋。考虑到所处的地理位置距离城市只有二十分钟的车程,绝对算不上廉价的地段,我不得不重新评估她的生存现况。

学术界的丑闻冲击剥夺了女科学家的前途。但大抵是家境本就殷实,抑或莱茵多特在年轻时就申到了足够的专利成就,足够她躺在上面衣食无忧地过一辈子。她的生活看起来依旧优渥,不见丝毫捉襟见肘的穷乏困境。

若是拥有这样的实力,又怎么甘心为研究过失的罪责而遭到永久的封禁呢?如果说其他人对阿贝多只是出于本能的警惕和畏惧,那么她是真的有仇恨的理由。

我不敢顺着这个思路再想下去,眼下担心也没有意义。我屏息凝神,心情忐忑地上前一步敲门。

没过多久,就有一位留着白金色长发的女人来开门。她只是打量了我一眼,就兴致缺缺地移开了目光。

“我这里不收留乞丐。”

听到她冷淡的语调,我才意识到自己一路风尘仆仆地赶来,反光料的外套上还站着些沿公路吹风而沾上的灰。曾经这份亮眼的色调有多吸睛惹眼,现在看起来有多灰头土脸。

毕竟除了年轻人外,活跃于交通地段的工人也往往穿着荧光色的制服以确保自身安全。

“您误会了,我并不是——”

“是吗?那我不打算听推销,没有旧电器要卖,不出废报纸……也对购置新房产不感兴趣。”她不耐烦地打断我,甚至目光都没在我身上多做停留。

她似乎是认定了我的穿着像第一线的工人,看起来又年轻,显然吐不出什么重要的情报,但长得减龄并不是我的过错,也没有人会穿着紧身不适的西装革履沿海岸公路开车上几小时……或许连续几天没能睡好,眼眶周围的黑眼圈确实给人糟糕的印象,但我着实没有心思去在乎自己看起来是什么样了。

“是关于阿贝多的事。”我言简意赅,抢在她作出更多远离事实的猜测之前报出来意。

“哦,那个‘阿贝多’啊。”莱茵多特冷哼一声,转身就把房门甩出一声巨响,“我不接受采访。”

栏杆上的乌鸦嘎嘎飞远,小屋的门口迎来了片刻的尴尬与安宁。

十秒钟后,我像个万圣节期间提着篮子与麻烦不请自来,又无理取闹的小孩,在门外大声喧哗了半天。直到邻居家一条被扰了酣梦的斗牛犬也加入合唱,成为咆哮的另一个声部,这才让莱茵多特相信,我没有抱持着随性的态度,在这件事上有着绝对的认真。

嘭的一声打开的门擦着我的鼻尖飞了过去,莱茵多特的眉峰忍无可忍地抽搐着,仿佛要用眉心深深堆积的皱纹将我夹死。

她态度强硬地撑着门,像是准备清算汤姆猫的女主人。纤细的双臂成为扼守的天堑,显然是看穿了我随时准备溜进房间的计划:“如果你再这样吵下去,我就喊人把你丢出去。”

“您的屋子连门铃都没有,不会希望有人来打扰清静的。”我直视着她,毫不退让。在豁出去的决心方面,我有信心以社交恐怖分子的姿态战胜一位身负罪名的前科研工作者。

“你已经打扰到我了。”莱茵多特的额头上仿佛凭空又多出几条黑线,“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管他的事?”

我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立场说服莱茵多特,但她的问法却提醒了我——是的,我凭什么认为莱茵多特会管他的事?

如果莱茵多特本就对阿贝多抱持着恶感,甚至到了对他情愿见死不救的地步,那么无论我怎么努力,她都是不可能回心转意的;反之,唯有她并不是真心地恨着阿贝多,我才有可能说服她提供帮助。

虽然,我连她手上是否握有重要的情报都不知道,但比起“爱莫能助”的态度,她的说辞似乎像是始终关注着那件事,所以才能迅速明白我所说的‘阿贝多’不可能是已经过世的Albedo先生。

以此为前提,莱茵多特并不会仇恨阿贝多,且与Albedo先生生前保持联络的理由应该是……

“我认为……”我听到心脏在胸膛中紧张得快要跳出来的情绪。

即使是在枫丹的娱乐会所掷轮盘时,我都从未有过如此的紧张——或许那也是理所当然,因为我并不热衷豪赌,只是想体验一下各种不同的活动与气氛。而毋庸置疑,无论多少筹码被摆上台面,都及不上阿贝多一丝一毫的重要性。

金钱流失可以再赚,而如果我输了这次的赌注,阿贝多的生命也不可能再从培养缸中迎来新的轮回了——即便他能再得到一次克隆的机会,这种宛如灯塔水母生命循环的新生也并非永生。

就像我不会承认阿贝多即是Albedo先生一样,每一次截然不同的成长经历,都足以使他们成为独立的人。

“阿贝多的诞生,这并不是您的过失。所以您不会对他感到负疚,也不会产生厌恶。”

我鼓起勇气,终于说出了我的推测,而她的表情却落入深深的厌弃和失望,甚至有些可被称之为暴躁的情绪环绕。我猜,她一定因为又给了我浪费她宝贵时间的机会而陷入懊悔与自责。

“故意拖延,还犹豫了这么久的时间……你要说的就是这样?”

莱茵多特的语气冷得像是龙脊雪山山洞内终年不化,又因重压而呈现出蓝色的坚冰。可在看到她愈加不耐烦,甚至到了冷笑的表情,我反而心中更有底气了。

含糊其辞的试探已经给了我需要的答案:过期的宽赦于她而言无意义,小孩的体谅在她眼中也不值一提。她在期待与众不同的“罪状”,一场让她可以恣意地供认不讳的审判。

“因为您是明知拖延决策,故意留下阿贝多的。外界的指责您的疏漏,而言并不是过错,它只是预计之内会发生的事件。外界企图让您愧疚与折服,而那只会成为……”

“你说我故意无视科学伦理,让那个克隆人成长过了销毁期?这是很严重的指控,小孩。”莱茵多特眯起她本就狭长的双眼,居高临下地望着我,(尽管她并没有真的比我高,却展现了这种气势)原本的轻蔑却一扫而空了。

她敲了敲门框,转身走向了屋内,示意我可以跟进来。赌局胜利的惊喜与仓促之下,我险些忘了更换鞋子。直到踩上锃亮反光的地板,回身看见玄关地毯外已然留下的鞋印,我才意识到她的精神世界依然宏伟而壮丽。

未经打理的宫殿会沦落为旧址或遗迹,装潢精致的洋馆则足以称为城堡。莱茵多特的屋子不曾蒙尘,她的理念亦然。

交叠着双腿,吸了一口电子烟。女士电子烟清甜的香味里缺少了香烟精髓的气息,她皱着眉,不满地看了一眼烟管,而后颇为遗憾地又将电子烟丢到桌上,不再理会了。看来她连厌恶与人接触的程度之深,到了连含尼古丁的医药证明都懒得去开。

“早说你是他的男朋友,我就不会把你关在门外。”近乎不可视的烟雾过后,仿佛是在感慨阿贝多原来喜欢这种类型,莱茵多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期待着我能再说出什么有趣的内容取悦她。

“您给过我辩解的机会吗?”我语气干巴巴地回应,对她正好奇窥视着的东西没什么解释的欲望,“您连阿贝多都没说要救,我自报家门是他男朋友又能有什么帮助?”

“哦,那倒也是。因为他的情况危急,所以你才千里迢迢赶来,又上我这打听能给他转移监护人权利的手段,是不是?”在意识到我现在心神不宁,没有闲谈的心思后,莱茵多特想起了情况的严峻,从桌上的茶壶里给我倒了一杯红茶,放在薄薄的杯垫上,又推到我面前,“他具体是什么病?器官衰竭?”

我愣在去接茶杯的动作上:“您怎么知道?难道这是克隆人很容易出现的问题吗?”

“克隆人?喔,会那么想倒也正常。不过我可以很负责地告诉你,阿贝多是非常完美的克隆人,他的各项生理数据都不比Albedo逊色,在培养缸里诞生,并不会给他带来额外的疾病。”莱茵多特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话锋却陡然转向,眼神凌厉地问我,“Albedo在十几年前做了个公证,公证呢?”

莱茵多特的语气就像责问小学生为什么没做作业的老师,可面对这项从未出现在任务列表里的作业,我只会比她更茫然:“什么公证?”

“就是关于那家伙监护人身份的啊。Albedo早就知道自己活不长了,趁还在世的时候,就已经替自己做足了后事安排——也包括那家伙的监护人问题。”莱茵多特皱着眉,甩了甩她的头发,看起来对我的态度非常不解,“怎么,难道后续的程序完全没得到落实吗?”

我呆滞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既然我完全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那就说明程序没有执行吧。

“啧,毫无长进的办事能力啊。”莱茵多特眯起眼抱怨,看起来似乎是要展开某些不合时宜的评头论足,我连忙打断了她骤起的表达欲。

“等等,到底是怎么回事?您是说,Albedo先生早就知道自己会病逝吗?但我听说他的病情在过去一直维持得相当稳定,是在几天内急剧恶化,才突然去世……”

“维持得稳定?呵,他们家族哪个不是这样?早年活蹦乱跳,到了多数人还健康的年龄,就忽然得了严重的疾病,然后英年早逝。”莱茵多特哂笑道,单手搭在沙发上,变更了一个更加恣意而舒适的姿态。对于Albedo的死亡,她看起来倒是丝毫不见哀婉,“对于天生就带有如此多隐患的家族来说,最有效的莫过于在心理上做好哪天死去都不奇怪的准备罢了。在这一点上,Albedo倒是做得不错。”

我抿紧了嘴唇,闭口不言。因为莱茵多特所说的情况,对遗传(如果我能使用这个词的话)到了相同先天疾病的阿贝多也同样适用,所以我觉得她的话有些太过刻薄。

无论如何,我来找她的目的是为了让阿贝多活下去,而阿贝多也对Albedo的家族病史毫不知情。克隆人的身份已经让他饱受非议,如今竟然还要逼迫他接受自己的死亡,这根本就是强盗逻辑般的荒谬。

罔顾我逐渐阴沉的表情,莱茵多特朝我挑了挑下巴:“你认为,克隆完整生命的技术应用于复制人类,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

“为了……延续生命?”

我在学术的领域扎根不深,在生物或是医学上也仅仅是为了阿贝多才去学习了一些基础。回答莱茵多特的同时,我就做好了被她指责无知,甚至是哂笑阿贝多眼光很差的准备。

可没想到,她却赞许地点了点头。身体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的举动,似乎也是准备作为专业人员与我谈谈的表现。

“没错。准确地说,是为了从克隆体身上得到不会引起排异作用的移植器官吧。你看,虽然现在科学界的研究主要导向是干细胞诱导定向分化……也就是越过胚胎阶段,直接培育器官这样的方向,或者是直接制作人造器官,但以当时的眼光看,克隆人确实是技术相对最完善的一项。”

不存在的烟灰落地,由雪白烟纸包覆的毒物被焚去了外衣,散发出朴素却有害的内里。

又或者,这项技术本来就是毒物,只是因为阿贝多的存在,导致我出于立场绝不可能质疑它。因而,就连阿贝多都深刻体悟到的技术暗面,我却选择性地忽略了。

“一来我们这一辈人,多数是没做干细胞留存的,有这项技术也救不了我们自身;二来对于Albedo那种复杂的情况,谁也说不准他是什么地方会出问题,还不如直接复制出一整套来的省事。”

我瞪大了眼睛,惊恐地看着她。如果我的理解力已经达到了小学毕业水准,那么这分明是在说,阿贝多甚至不是作为一个完整的生命样本,被期待创造的。

“换而言之,如果Albedo不是这样的情况,研究主管就不会邀请他来参加了。看似是为了科学前沿技术而努力,实则是为了延续挚友的生命,如果这样的私心被揭露出来,你猜,这是一个感天动地的故事,还是学术界的耻辱?”

我咽了咽口水,感到头皮一阵发麻。温暖从摸过茶杯的手掌间缓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彻底的凉意——如果Albedo是这件事的主使者,那么与之牵连的莱茵多特的立场,恐怕就难以预测了。

“这件事,是那位研究主管……还是Albedo的主意?”

“Albedo?哈,怎么可能,那个画家道德标准高到匪夷所思,他要是知道研究主管打的这个主意,恐怕当时根本就不会签同意书了。”莱茵多特听完我的问题,毫不收敛地大笑起来,“研究主管还活着的时候,我不清楚那个画家有没有领情,又是怎么说的。可他在研究主管的飞机失事后找到我,询问能不能别销毁他的克隆体,而是将他偷偷保留下来……”

“所以说,留下阿贝多其实是他的意思,然后您……就答应了?”假使我此刻没有太过困惑,以至于熟练的说话技巧都忘得一干二净,我一定不会说出这种宛如质疑的问句。毕竟有求于莱茵多特,我不可能冒着激怒她的风险,仅仅为了满足我的好奇心。

但我实在有些难以想象莱茵多特竟然会接受Albedo这样的请求。

克隆人计划,如此重要而敏感的研究项目,应该会有相当多的参与者。隐瞒绝非易事,代价必定高昂,甚至就连这么做的正当性也存疑。莱茵多特是出于什么理由,才会考虑一个实验志愿者所提出的,对她本人则毫无收益的请求?

阿贝多说莱茵多特是难以被说服的性格。如果他的直觉正确,那么这就与莱茵多特所说的理由矛盾了。

理性上来说,我应该认为阿贝多与莱茵多特交集有限,年轻时的他做出错误判断也无可厚非。然而,我在短暂地接触莱茵多特过后,得出了与阿贝多相同的结论:莱茵多特是一个极为自我的人,她几乎不可能以情感去关怀,或是为他人作出妥协。

“是啊,我明知在帮助他后,自己会落得一个什么下场,怎么还会答应他的请求呢?”

莱茵多特向后仰躺至沙发的靠垫,一头金色的卷发乱糟糟地堆在沙发背上,姿态写满了疲倦。但她的眼里看起来并没有悔意,嘴角也难以掩饰其中的笑意。

在那一瞬间,我理解了阿贝多为何对莱茵多特维持着一种如此高的敬畏,并提醒我她很难被说服。

在尖端的学术领域,莱茵多特就曾是故事里那般最为执着与疯狂的那类人。人情世故,功名利禄,都不能撼动他们分毫。可以感动这类人的,唯有他们自己的理念。

莱茵多特不会被说服,曾经的Albedo也不是真的扭转了这位女科学家的观念,才使得她愿意站在留下。

“Albedo于我而言算不上朋友,我也没那么在意一个画家的死活。可当他清晰地告诉我,自己已经准备好接受命运,想要尊重死亡的到来,而不愿踩着另一个生命的尸骸苟活时,他的眼神……可能是对生命的尊敬,或者是对自己结局的从容吧,让我想起来自己是为什么走上这条路的。”

那些花花绿绿的颜料比起学术论文的白纸黑字干净,还是学识与天才的盛名让我忘记了太多重要的事情?也许都是吧。看来我也和那些平庸的人一样,整天埋头在数据里,才熬成了近视眼。

莱茵多特注视着我问道,看起来却并不期待回答,因为她的话语中确实不包含明确的问句。

无论如何,她的选择已经做出,此后这条路也不再属于她。酒精冲洗过千百遍的手掌是清是浊,勤奋的时间堆成生命阶梯还是学术垃圾,都只能交由她的后继者来决定了。

幸运又巧合的是,她和Albedo舍弃自己价值所救下的那一人,也已走在了这条路上。年轻让他在如繁星般壮丽而数不胜数的宏伟成就之中并不惹眼,却已可见星辰隐约的辉光。如果疾病没有夺走他的生命,我确信他总有一天也会握有抉择的力量。

莱茵多特当然没有读心的能力(也许是孤独使然,她自说自话的能力很好),可她却像是对我的想法有所感应一般,收拾好随性的坐姿,快速站起身来。紧接着,这位金发女性从衣架上利落地取下风衣,披在自己的肩上,又用无名指和小指勾起了女士提包,以眼神催促地回望我。

“时间紧迫,我陪你走一趟吧。如果遇到什么麻烦,再让你跑一个来回,恐怕对他的情况而言就太迟了。”

感谢莱茵多特住处的便利交通,以及公证所非常好找的地理位置,莱茵多特在出示了她自己的身份证明后,很快就查询到了挂在她与Albedo共同名下的一份公证书。

也许是因为文件立下的时间太早,又不在所有常规的执行程序之中。在Albedo过世后,它就这样被遗忘在了诸多古老的记录里,直至有人去主动搜寻它,才像一朵晚开的花一般迟迟地映入人们的视野。

我有些迫不及待地阅读着那份纸质文件。尽管平日里自诩游历了七国,见过许多世面,可这一叠轻巧的文件,却让我感到心跳几乎跃升到了喉咙的位置。既放纵了情绪压过理性的行动,又堵住了我言语的能力。

上面的字迹是端正而清晰的,没有任何可供衍生或辩驳的歧义,显然是在公证人员的指示下逐字逐句认真写下。透过不足一页的寥寥数语,我几乎可以看见与我恋人有着相同相貌的那一位画家,坐在公证的柜台前书写的模样:

在克隆人项目的计划之初,我与项目的负责人进行过促膝长谈。我确信他是恪守职责,身负理想,对科学及人类文明进步抱有热情的人。然而,空难却夺走了他的生命,带来了研究项目预期之外的克隆人。

出于种种原因的综合考量,我成为了我的克隆体——阿贝多的监护人,代行他的部分权益,并在重大问题上拥有如同对待自己的决定权。

但鉴于家族的病史,或许在将来,我会没有足够的时间与机会转交监护人的权益。所以,我提前立下公证,以备不时之需。

当我身故时,若阿贝多尚无可担任监护人的人选,且仍需要有权益需要法定监护人代为执行,则监护人的对象将由阿贝多本人指定。

如他并无指定权,那我以本人的名义,指定 1)阿贝多为自己亲自购买的商业保险受益人 2)莱茵多特女士 为他的监护人。

Albedo

另附一份公证书,有签字审核及通过。

“这份公证,在当时……通过了?”

我反复检查着文件,确认在我手中这一叠并不算太厚重的文件,竟然有打破秩序与规则的效力——尽管它们本就是经由规则和秩序诞生。

“不管有多么不可思议,事实就是如此。那时候的舆论几乎全部倒向对Albedo有利的局面。作为明面上的受害者,他的话语权,或是在关于阿贝多问题上的决定权,大到你根本难以想象。”

莱茵多特双手抱臂,对这份她早已知晓的文件丝毫不感到惊奇,可唇角却不自然地抽动着,最终还是没能憋住地笑出来:“那家伙……竟然还想把麻烦事推到我头上。不过你应该满足第一条的条件吧?”

我点头向她确认。在阿贝多入职时,他确实问过我的资料来填保险信息。而能成为阿贝多保险受益人的对象,必定是他最信赖也最为亲近之人,绝不会对阿贝多不利,与阿贝多亲自指定几乎达成相同的效益。

如同未卜先知,在生前却能留下精妙的遗计,为阿贝多在那之后的人生铺路,这份公证的写法不能说不狡猾。与此同时,我也察觉到这位画家的心思通透细腻,绝非莱茵多特描述的那样,纯粹得像张白纸。

如果说Albedo作为受害人的形象在舆论上占尽了便宜,可想而知,当时的莱茵多特对外看起来就像Albedo的对立面,显然遭受过堪称恐怖的舆论谴责,谁又能想到这本应互相敌视的两人竟然是共犯?谁又能想到被描述成“正义之士”的项目主管,竟然是起初最心思不端的那一个?

无论莱茵多特如何掩饰,表现得漠不关心,Albedo立下的公证都已经揭示了她的真实意图。决策失误只是诱饵,Albedo和莱茵多特,他们才是合伙欺骗了这个世界的人。

在将那一纸公文折叠好,并交到我的手中后,莱茵多特微微抬起头,仰视着公证所的古旧天花板。

它依然是那副由许多方方正正合成材料拼凑而成的模样,二十年间未曾改变,又传统到令人感到乏味。但有些新的东西,会在一成不变的循环中诞生,即便不为世界所期待,也终将在属于它的时代进入大众的视野。

“不管怎么说,我也是他第二优先级的监护人。手术恢复之后,带他来见见我吧。我想看看‘你的阿贝多’长成了怎样一幅和他的‘造物主’不同的模样——‘孩子’的成长总是很令人期待又振奋,不是吗?”

手术过后的第十七个夜晚,我推着病号的轮椅,沿着学校的步行道行至草坪,在我撞坏了他那幅画的地方,与阿贝多一起仰观天穹。

按照阿贝多的说法,今天是一颗短途彗星经过的日子,如果错过的话,需要再等待三年半的时间才会轮到它的下一次归来。虽然平日里,我对这些并不著名的天文现象不甚在意(相较于须弥沙漠的银河,蒙德雪山顶的极光,以及至冬的白夜天穹,一枚小彗星的经过并不足够吸引人),但见阿贝多似乎很期待的模样,我也绝不打算让他失望。

在等候彗星出现的时间里,我向他说明了Albedo所立下的公证,以及莱茵多特希望能见他的愿望。

我看着他的表情从震惊到惋惜,直至最后动容,却嗫嚅片刻不知如何回答的模样。

尽管他对莱茵多特的性格判断大致正确,却依然误解了她和Albedo对他的心思。远离是自由,放任是尊重,他的降生或许始于一场意外,可自始至终,他的生命都不止有诅咒——莱茵多特与Albedo,他们所赠予他的,是并非常规的亲情友爱,却比那更来之不易的,对待一个普通生命的尊重。

可惜,Albedo已经不在这世上。就算阿贝多答应了去见莱茵多特,那位优雅而神秘的画家,也早就无拘无束地奔赴自己选定的结局,再也不可能得到他的感谢了。

“家族性易发的器官早衰吗……”阿贝多的手覆盖在胸前,扯了扯我披在他肩上的毯子,似乎是在安抚躯体上术后伤口的疼痛,“在人造器官移植技术非常成功的现在,这样的疾病可以轻易得到治愈。如果他生在我的时代,也许就没有参加克隆人项目的意义,也就不会诞生我了。”

“假设无法得到证实,这么做没有意义。正因为随时做好了死亡的准备,Albedo才会是那样的性格。如果是生在有器官移植的时代,他未必会是同样豁达。”我阻止他顺着这样的思路继续想下去,于是岔开了话题,“与此同时,不必思考生命与自我,他也绝不会成为你。”

“那样的性格?怎么,听起来……你挺喜欢他?”阿贝多理解了我的意图,使坏地挑了挑眉,故作威慑地盯着我。可惜在熟知他的性格后,我已经不会再被他的虚张声势吓到了。

“很难说。虽然性格主要是后天形成,但他至少和你的性格也有三五分像吧。擅长绘画,尊重生命,对待自己的生死却很冷静。他为你争取了活下来的机会,又考虑得如此周全,我很难对他没有好感。”我俯下身,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于是那一点点假装的冰冷就像遇热的巧克力酱那般带着甜味融化了,“可从我的角度去思考Albedo是什么样的人,只是由现在肉眼可见的星光,去回推星辰千万年前的模样罢了。我所认识的‘阿贝多’是你,由我来说是否喜欢他,对那位Albedo先生来说也不公平。”

阿贝多温和地笑了,眨眼的模样中透着一丝害羞的惊讶:“曾经我认为,你似乎比我更不愿意思考我与他的区别,或是相像之处。现在的想法倒是受了我的影响。”

我单手叉腰,敲了敲轮椅的推车扶手,证明自己才是可以掌控命运方向的人:“毕竟我有了你的监护权,现在对于我们的关系充满底气。”

“哦,我当然没有忘记,你现在是我的‘代行伴侣’。虽然不知道将来有没有转正的机会,但你知道,我从来没有在这一关考核你的意思。即使是你出发周游世界的时候,也没有犹豫过。”阿贝多眨了眨眼,又将目光移向学校被笼罩在稀疏树影之下的主干道,然后像是忽然有所察觉般地疑惑起来,“不过说起来,今天学校里人真少啊,应该是这样的吗?”

“不是所有的学生都和你们科研人员一样没有有寒暑假,也不是所有人都迷恋于早出晚归,享受深夜的校园景色。”我无奈地朝阿贝多摊了摊手,“再说,毕竟这是一颗彗星,而不是流星雨啊。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有这样的巧合,在各国的文化里,也鲜少有将彗星认为是吉兆的——怎么会有人对着不祥的扫把星许愿?”

“不祥……你这么想?”阿贝多看着我若有所思,嘴角则噙着捉弄的笑意。我对他的这个表情很熟悉,不出所料,那一定意味着我落入了他语言陷阱的圈套。

“嗯,也不能说是毫无道理。毕竟我们相遇的日子——就是你撞上我画板的那一天,恰好是这颗彗星经过的日子。”

“啊?有、还有这样一回事吗?”我从未料想过这种可能性,为惊人的理由当头直接懵在当场。于昏沉的震惊中,脸颊发烫。

是的,我毁了他那幅即将落成的画。从这一点来说,我确实是名副其实的“扫把星”来着。

多亏阿贝多的脾气很好,在绘画被毁后不仅没有生气,还为我做了伤口的处理,才有了后续的故事;假设是其他人遭到如此飞来横祸,恐怕会为此勃然大怒,没有索赔就算得上万幸,更别指望能发展出什么良好的关系了吧

可无论从哪种意义上来说,阿贝多的话无异于是表明,他是因为我才期待这颗彗星的。就算我不知道一枚扫把星能不能当我的代餐,可是对阿贝多的这种联想行为,我竟无法产生抗拒的心理……

“通常来说,其实我也不是会特意去留意这类消息的类型,只是在与你相遇的次日,有热爱天文与占星学的朋友恰巧提起了这件事——也许是有所预感吧,在和你成为恋人之后,我就格外关注这颗彗星。令人感到心情复杂的是,它归来的信息出现在天文学期刊的同一天,我也得知了自己的身体状况。”

阿贝多看着我涨红的表情,掩着嘴轻笑地低下头,心满意足又像是报复一般地将潜藏心中许久的秘密,当做致使我情绪外显的秘密武器,连续地掷出。

“冰核不大的彗星容易在驶向近日点的过程中崩解。我曾以为,它不会如期返航,或是我的生命将无缘见证脚下的土地与彗星轨迹的下一次相交。没想到,我还能等到它归来。”

“你并不比其他人缺少什么,理所当然应该——”在微凉的夜晚之中涌动。我张了张嘴,想要再说些什么,可阿贝多却忽然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聚精会神地睁大双眼,凝视着天边蔚蓝与靛紫的交界线。

“它来了。”

也许是绘画者对图像或颜色天然的敏锐,阿贝多的眼神相较我要好一些。比起多数时候几乎留意不到图像细节,只在游戏里找宝箱和隐藏道具格外擅长的我,阿贝多总能一眼从平凡的景象里察觉到最值得留意之物。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终于在薄云之后的稀疏星辰中,看到一个小小的白点从天空中划过。如非我们刻意地搜寻,它就像是被城市灯光所照亮的一粒尘埃般毫不起眼。

“按照天文学期刊的说法,这枚彗星的彗尾是肉眼不可见的。看来这种说法并不准确。稍微努力一些,还是能看到彗尾。”阿贝多喃喃道。

我尝试着眯起眼睛,又将眼睛瞪大。它在视野之中越来越清晰,以至于醒目胜过了月亮附近的金星,我却怎么也看不到彗星的彗尾。

“我倒是觉得天文期刊所描述的情况跟我的体验很符合。”我只能无奈地承认,自己没有阿贝多那样的眼力。

“真奇怪,我记得你的视力比我要好得多。”阿贝多奇怪地侧目看我一眼,“你没有近视吗?”

“很遗憾,虽然我每天晚上都抱着手机和你聊天,非常不注意用眼卫生,但我的好视力一如既往。”我笑着回答,然后吃了他在我额头上一个轻柔的敲击。

我扶着椅背,抬头目视着代表彗星的白点经过天幕中央,而后缓慢地逐渐漂移出视野,载着与地球的邂逅踏上新一轮的旅程。我想起在课本上看到的内容:彗星在距离我们的星球不远时,其上的物质会被抛向大气层。在白垩纪的岩层中,发现了来自彗星的物质残留。所以也有理论说,地球上的生命起源于彗星。

如果克隆人的存在降临于世,对于并不容许这个异类存在的社会而言,是一场纯粹的灾难,那么阿贝多能成长为这样优秀的星辰,就是厄运过后的新生。

他不因被定义为灾厄便失去了温和的美丽,彗星只是彗星。人们看到其上不同的面向,于是赋予了它不同的定义——仅此而已。

“彗星终其一生,直至破碎,都在沿着它独特的周期轨道旅行。我们所在的星球于它而言只是过客,正如生活在这里的人不会太过在意这枚彗星。可就像它们被最初的发现者所留意到那样,总会恰巧有那么一两个观星者等待着,注视着它们。最终,它沿着轨道返回,而你也如期归来了,不是吗?”阿贝多侧过头问我,一双美丽的天青色眼睛之中闪烁着他的疑问。

我知道,他正在询问属于他的那一枚彗星今后将要去往何方。对于一枚彗星来说,坠向其他的星体无异于粉身碎骨,可即便是为了他,再艰险的旅程我也义无反顾。更何况,我只是人类,所以奔向我所爱慕的对象,并不会真的致使我失去生命。

于是,我牵起他的手,像是履行一个古老的仪式那样,在他的身前单膝跪下,将誓言托付给从未承担许愿能力的彗星。

“或许,也不是沿着相同的轨迹一成不变。在我满意于我们的相处时间之前,我不会再走了。我想,阿贝多先生应该不会介意有一枚彗星准备偷懒,并不再像以往那样勤快地旅行,而是赖在原地不走吧?”

“当然,当然,这怎么会是……”他罕见地语无伦次,最终意识到语言不是此刻最适合的表达,于是俯下身,在彗星终于彻底消散于天穹时,渴望确信我存在一般地抱住了我的肩膀。

“无论多久都可以,空。我很高兴……你愿意留下……”

半截毯子从他的肩上滑落,我伸手环过他的腰际,惊喜地发现阿贝多的身体温暖,而不再像术后最初的几日一般冰凉。

我听到他伏在我的耳畔,像是自言自语,又如同恋人倾诉情话。

“彗星预示着不祥,那是毫无根据的谣传吗?如果是,为什么它伴随着不幸的意外而来?如果不是,为什么我却会认为它的光迹比漫天繁星都更美丽,深受吸引,又因它而得到新生……”

我无法找出合适的语言来回答他,因为宇宙的神秘尚未揭晓,我不知道星辰与宿命是否确有关联,也未知晓天体的终极命运。然而,我们的命运却是切实可见地交织缠绕,在飞行途径彼此之时互相捕获,从此相拥着环绕。

世界线各地人们的语言不尽相同,星辰代表的意义却总是相近,表达爱的肢体语言也总惊人地相似,宛如刻在人类文明之上的本能。所以,我使用原始的亲吻回应他的热切。

星辰亘古,既然它来自于悠久的过去,想必今后也会守望着人们自千百年来流传的永恒意义,直至它们燃烧至生命的最后一刹。

-END-

♢一段三观混乱,不一定要读的尾声

*请思考莱茵多特是个什么样的角色,再决定要不要继续阅读。以下观点与作者本人无关

*请遵守科学与学术伦理,切莫知法犯法

从至冬回到蒙德后,我就已经下定决心,今后一定对阿贝多保持诚实,绝不再隐瞒或是赌气行动,但我依然有一件事没有告诉阿贝多,因为那是莱茵多特与我之间的约定。

在从她的住处前往公证所的路上,我追问了她在住所里未来得及解释的原因。

“Albedo先生希望您偷偷留下阿贝多,但从结果来说,事件的保密工作无疑是失败的。是实验组里有人不满您的做法,害怕遭到惩戒,所以打算将真相抖露出来吗?”

“嗯,你倒是问到了一个关键。”莱茵多特拢了拢她的长发,然后身体前倾坐直了。于是水流一般的长金发就随着她的动作滑过车载靠垫的上沿,柔软地落回她的背部。

在那一瞬间,我看到她金色的眼睛像是鹰隼,或是其他的什么夜视生物,锐利而一招毙命。又像是蕴藏着黄金的漫漫沙漠,在对自己与他人都残酷的荒凉之中,有一点古老的光芒在死亡之中绽放,成为了唯一的生命。

“小孩,你认为,克隆人计划作为研究组内部的项目,如果我们在培养逾期之后销毁了‘你的阿贝多’,或是所有人都缄口不言,装作实验体在培育过程中夭折,让这个本就未取得显著成果的实验项目石沉大海,我们研究的过失真的会被大众所知吗?”

我知道此刻是严肃的讨论,但她的定语选择着实太过暧昧,听到她使用“你的阿贝多”这样的称呼,我竟然感到胸口猛烈地跳动起来,险些闯了个红灯。

我踩下刹车,略微侧目:“关系到自身利益……也有科学伦理作为借口的情况下,我想多数人都会同意保密的。”

“是啊,那就对了。修改数据,串通口供,删除所有七个月后的数据记录,假装我们早已销毁培养体,就没有人会发现‘你的阿贝多’成长过了时限。纵使有审查人员发现了其中的端倪,关乎严峻的伦理问题,我想即便是正义之士,恐怕都会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告诉我,小孩,在那种情况下,‘偷偷’留存的结果会是什么?”

莱茵多特饶有兴致地望着我,期待着我又能说出什么取悦她的答案。我感到自己的喉咙发痒,口干舌燥。可当我真的侧过头想要给她一个眼神回应时,她却猛然伸手,说着“开车看路,绿灯了”,将我的脸扭回正前方。

我嗷嗷点头,被推搡着脸,表情狰狞地问:“所以,您是说,您为了这个目的,才将自己和研究团队的失职,以及阿贝多的存在暴露在大众视野下——”

“是啊,你应该知道那件事的经过吧?克隆人项目的副主管对自己违背科学伦理的罪状毫无察觉,反而在社交媒体上发布了项目组在克隆人研究上取得的‘突破性’进展,宣扬这项技术是为人类未来指路的明灯……没想到,却引来了大众的口诛笔伐,真是可笑的结局啊。”

莱茵多特坦率地承认了自己当初招致无数骂名的行动,随后不加克制地哂笑出来。或许在她看来,那些义愤填膺,对她群起而攻之的人们,才是计划里乖巧而没有自主想法的群众演员。

“以我的名声与前途为代价,将审判的权利交给社会,让我触犯的禁忌成为吸引聚光灯的诱饵。如此一来,在众目睽睽之下,阿贝多才有可能活下来。那位画家的想法还是太善良了,要想保护一个不容于世的东西,数人的命运是不足挂齿的代价。而我只是想看看,克隆人——我们为之努力,付出了无尽心血的技术,社会究竟准备如何面对它?”

是积极迎接陌生的生命形式,还是在意识到它的弊端后,准备抛弃这项技术?抑或连直面他优劣的勇气都不足,只愿意一味地否定?在真正的问题到来之前,人们往往只会推脱而懒得思考。所以我的行动可以迫使他们正视自己逃避的内容,只是形式稍有激进罢了。

莱茵多特的语气轻巧,对于将阿贝多描述为一个手段,而非活生生的生命时,她也并未展现出明显的愧疚。然而,她的这份冷酷却为整个逻辑圆上了最后的一环。我终于明白莱茵多特是为何愿意配合Albedo的计划。

与行事巧妙,在灵活之下维持善意的Albedo不同,她是真正缺少伦理道德约束的人。

重视责任的阿贝多不会像她一样,在不知道答案的情况下,就将问题抛给整个科学界与社会,也比她更在乎切实存在于身边的人。

“但是,您的同僚——项目组里的其他研究员,并不知道您的计划?他们就是您计划的牺牲品吗?”毕竟很难想象,她这样疯狂的以身为薪火的计划,竟然会有许多人愿意陪她共同步入地狱。由此想来,也不难猜到莱茵多特是罔顾这些人的意愿而行动了。

“是啊,我是自作主张。在事件发酵之前,就连Albedo都不知道我的计划——怎么了,你为参与这个项目的其他人而感到遗憾?难道那些研究员的遭遇比他的生命还要重要?”莱茵多特好笑地看着我,就像是在对比因为挑战宗教观念而遭到处刑的人数,然后得出“克隆人项目牺牲的人数和代价不算高昂”一样。

她没有藏起自己好奇打量的目光,想欣赏我为观念底线遭到挑战的意愿不言而喻。

“我无法赞赏您的决定。但是作为这个事件中极少数受益的人,莱茵多特女士,我确实没有对您的选择感到不满的理由——但这只是出于私心的目的,而非出于更加高尚的原因。”我顿了顿,小心地用余光留意她的表情。在确认她的情绪平稳,没有准备进一步刁难我的意愿后,才继续说了下去,“我不认为抱有这种想法就是罪恶,但我也相信,阿贝多不会认同如此轻率的做法。他会给出更好的答案。”

“我没说他什么,你倒是先为他开脱了。”莱茵多特轻哼一声,轻易地洞察了我的用意,“我听说,他现在也是取得博士学位的研究员了吧?如果告诉他这件事的话,恐怕就等于将他强行捆绑在了我的这一方。虽然他的研究方向与我并不一致,但你担心这会影响到他,是不是?”

“我不认为阿贝多有这么脆弱,会因为自己诞生的理由,便束缚了自己的立场,但……正如Albedo不是科研人员,才能参与克隆人计划的项目,因为他们是彻底的无关者。所以,为了他今后的道路能不再有太多的利益牵扯,而是纯粹的意志选择,我认为阿贝多还是不要与这段真相有所牵扯为好。”

“擅自留下阿贝多,那是以我的意志所做的决定。如果你将这些人的倒霉视作他自出生起就携带的‘原罪’,那无疑是抹去‘我’决定的意义。我可不会轻易原谅你的狂妄。”莱茵多特笑着勾了勾唇,不甚在意我警惕的态度,反而显得很满意,“我不需要他做出和我同样的选择,就对他隐瞒这件事吧。毕竟我也想看看,将来他会以克隆人的身份——或是作为一个普通的人类,为这个世界带来什么。”

“在这一点上,我同意你的看法。”我打着方向盘,目不斜视地点了点头,“可是克隆人技术的研发在那之后遭到封杀与忌讳,阿贝多也成了这个时代唯一的案例。我想,关于您在意的问题,恐怕不会迅速得到答案。您为科学所做的努力,恐怕也难以得到承认。”

“至于我自己啊……”莱茵多特勾了勾唇,向后放松地躺在椅背上,犯困亦像是松懈般地闭上了眼睛。

——“你们已经为我的行动带来了意义。所以,若是历史要界定我为罪人也无妨。罪人是衡量圣者的标尺,如果这就是恶,那么尽管往人类认为正确的道路上走吧。我们的文明是从茹毛饮血,生啖同类的深渊之中生长的,每一个走错了路而坠崖的人,都为后来者提醒了不可涉足的禁区。粉身碎骨的人是谁都无所谓,是我也一样。因为人类,就是在看到死相惨状的尸骸,才会意识到危险与善恶,并绕开陷阱的生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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