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阿贝多第三次注意到黑色的枯瘦身影尾随着他出现在巷口,他很确信,自己遭到了跟踪。
通过简单的几个变速或是急转的交锋,阿贝多就迅速地认知到,对方在这一片地带的熟悉程度要远胜过自己。他无法轻易地摆脱对方。而背上沉重的负重也注定了他经不起体力的消耗战。
在快速权衡利弊后,阿贝多主动拐进了一条狭窄昏暗,空无一人的街巷。在快步行过几个连续的转角后,阿贝多在出口沉稳地转身,与同样加速奔跑以追上他身形的男人直直地打了照面。
“为什么要跟踪我?”
陌生的黑袍男人看起来有些惊讶,似乎是震撼于阿贝多的冒进。但是很快,阴沉而诡谲的气氛重新武装了他的周身。而他的姿态,却又微妙地表达截然相反的态度。
男人低下头,双手普通地垂在身侧,而他的黑袍之外并没有任何剑或鞘之类的物体。这意味着他选择让出了先手攻击的机会。
“我想请您来看一位病人的情况。”
“不在令双方都感到安全的地方谈话,反而一直尾随我,这就是你展现出来的诚意?”
男人的表情没有丝毫的变化,僵硬的语气似乎是不认为阿贝多描述的情况有任何的不合理之处:“情况有些特殊,我希望在没有旁人,或是隐蔽的地方对谈——最好不要让人看见我们碰面。”
“隐蔽的地方,还是方便你偷袭的地方?”阿贝多挑眉笑了一下,语气倒是很轻松。
“偷袭?不,不,我可以向你证明,如果有人真的打算对你不利,不必那么麻烦。”瘦高男人沉默了一阵,眼珠在略为凹陷的眼眶中向下滑动,然后落在了阿贝多背着的包上,嘴唇像是某种简易的机械装置那样僵硬地开合。
“橡木苔,忍冬,毛茛,百里香精油。”
阿贝多听见自己心跳加速的声音,表情微微变得有些阴沉。
他当然知道男人口中念叨的药材名称是什么——从他今天早晨于市集上购买的材料,直至一刻钟前才用龙的素材与黑市商人交换所得的物品。
他已经尽可能地谨慎,但在市集这样人流密集,目光与言语交错频繁的地方,警惕并不能帮助他躲避所有的暗中盯梢。
如果男人已经跟踪他一整天,那么,恐怕他也会知道自己携带有通过秘密手段取得的违禁材料。
不出所料,在见到阿贝多并没有表现出妥协的意愿后,男人报出了那几个禁忌的、若是被骑士团听到就会大事不妙的词汇。
“曼陀罗,深赤之石,奇异牙齿……”
“够了。”阿贝多打断道,右手轻轻握拳按在胸前,金色的光芒从指缝中转瞬即逝,岩系的魔法已经凝聚在他的掌中。
温饱无忧而战斗力羸弱的治疗师在雪原上确实是待宰的肥羊,也是诸多偷窃抢夺惯犯的下手目标。可惜那对阿贝多并不适用。他很感激莱茵多特在炼金术之余,优教导了他如何生存,包括操纵魔法。在战斗方面,他不会惧怕人类。
“只要我在你喊来骑士之前击败你,再多的违禁物品得不到证实也没有用——你不可能拦住我。”
“请不要紧张,我无意威胁您。报出这些名字只是为了说明,我知道您在做什么。能有您这样伟大举措的人不多。所以我很确信,让您见到‘她’是对双方都有利的买卖。”男人认出了阿贝多的攻击前兆,却不作出应战的动作,反而毕恭毕敬地弯腰行礼。
刻薄地说,他做得很差,不仅动作敷衍,丝毫不见诚意,宽大的黑袍还几乎完全遮掩了他弯腰的幅度,并使他看起来像一条晾衣架上被风吹动的床单。
不主动展示底牌的交易并不诚恳。至少,阿贝多是不会因为一番故弄玄虚的言辞,就冒险涉足计划之外的领域,以确认对方所说的“有利”究竟意指什么。
就当阿贝多收回了蓄势待发的攻击魔法,准备直接转身离开时,那张瘦削的面庞又突兀地抬起,以一种轻微歪斜的角度看着阿贝多。
“这只是提醒——我知道您拥有远超普通治疗师的战斗能力,但您最该担心的不是自己,而是教会旧址里那些昏迷不醒、也无力反抗的人。所以,还是尽量少与人冲突为好。”
他稍稍掀开了黑色床单一样的袍子,露出了其下正涌动着火元素力的手杖。不知何时,他也早已准备好了火属性的魔法,而阿贝多甚至没有留意到对方的咏唱。
——对方早就有备而来,或是……一个非常老练的战斗者,隐蔽咏唱的技巧甚至在他之上。
“……”阿贝多顿住脚步,有些后悔自己放弃了准备好的魔法。男人的言语与宣武是有力的,阿贝多无法反驳自己必须保护那些伤患的事实——只是他也同样认为,男人的行为应该遭到一点表达不满的报复,“带我找你说的人。”
黑袍之下伸出看似瘦弱而苍白的手,男人躬身,礼貌又阴沉地指出了方向:“这边。”
在被男人引导进入贫民区之前,阿贝多自以为他虽然不在龙脊城居住,但吃穿用度都仰赖着这座唯一孤城的运作,至少算得上熟悉。可直到他发现传闻中“环境恶劣,住民不怀好意”的地段,竟然就与他方才所经过的位置相隔了三条街,只不过需要向下走过两段阶梯而已,阿贝多才终于明白何谓冷落。
就像折纸被折叠起来的内侧,固然存在,却由人为所隐藏的另一个世界。
不知能否算得上幸运,他们所要前往的屋子在其中算是看起来不那么像废墟的建筑,至少外观完整,四周的围篱倒塌不超过45度,也没有被腐臭的垃圾埋没。在这条连完整地砖都见不到几块,走路总能感到脚下摇晃松动的街道,已经非常难能可贵。
男人在进屋后揭开了粗糙隔绝客厅与卧室的帘子,指了指温暖的内室。
“她在那边。请放轻脚步,不要惊扰到她。”
阿贝多毫无停顿地径直走入,没有回头看男人一眼。
简陋的住所当然没有换鞋的习惯,可进入内屋却连帽子和披风都没有脱掉,这有点不符合礼仪。纵使背地里最不把规则当回事的莱茵多特见到,恐怕都会指责他几句。但是一想到自己几乎是被威胁着来给人看诊的,阿贝多顿时觉得自己的粗鲁与之相比不值一提了。
简陋的床上躺着一个正闭目养神的年迈女人。
“唉,你……”老妇人听到阿贝多的脚步声,迟缓地睁开眼皮松弛堆积的双目,随后在看清阿贝多的面容时,目光由温柔转向惊恐和疑惑,“你……”
“不用担心,他是我找来的治疗师,也许可以治疗您的病。”男人尾随着进来,
但在触碰到病人前,阿贝多预感到自己湿冷还沾着灰尘的毛毡手套或许会令病人感到不适,已经压在棉被边缘的手踌躇着收回,最终还是摘下了手套。
他轻轻揭开被子的一角,检查老妇人简陋睡衣之下的伤口。
僵硬布料的表面平整,就像覆盖着一个空无一物的支架那般笔直地垂落。阿贝多伸手时,几乎感觉不到衣物之下的躯体,因而他早就有预感会看到一幅相当惨烈的场景。
事实也确是如此。病患膝盖以下的小腿确实缺失了很大一部分肌肉,缺损且多褶皱的皮肤描摹出一节小腿骨的形状——粗糙的伤口截面就像某种猛兽曾经啃噬了她的行走能力,一并咀嚼了这栋屋子里的幸福。
而若是伤口真由猛兽造成,或许治疗的方案还要简单些。被严重腐蚀的伤口处赫然泛着近乎黑色的猩红,阿贝多纵使是错认野兽攻击的齿痕,也不可能辨别不出这种伤势。
“黑龙毒?”阿贝多迅速从床沿站起来,警惕地后退了两步,右手已经向后按在了辰砂之纺锤上,冰元素力已经活化了剑杖上的蓝色回路。淡蓝的荧光闪烁。
只要他从这里逃跑,并像骑士团匿名举报,眼前的老妇人就会被转移到集中地,男人也会遭到极为严厉的惩戒。可男人却完全没有要阻止他的打算,对于阿贝多剑拔弩张的声势,他只是平静地在床沿坐下,握住老妇人的手,轻轻抚摸她的手背以作安抚。
“您很清楚,送病人去那个地方集中,无异于是放任他们等死。那不是给活人住的地方。”男人俯下身,替年迈的女性把被角掖好。
老妇人没有说话的力气,只能从喉间发出几声喟叹般的声调,可意志显然是清醒的。从她望向男人的深色眼睛里,无止境的眷恋可以使她看不清一切东西,却映出唯一在意之人的身影。
阿贝多沉默地垂下目光,对于插足这一幕而感到些许的难以适应。
一直等待到老妇人重新安静地闭上眼睛休息,背靠着墙的阿贝多才抬起头来,停下指尖轻轻敲打着墙面的动作,与走来的男人交谈:“你怎么确信我愿意大费周章地治疗她,而不是将她和那些伤患丢到一起处理?”
“黑龙毒的污染并不是传染病,隔离是无意义的,留着温暖干净的地方才更有利于治疗。您不会让一位无辜的病人枉死。”男人站得不算很近,所以只是稍稍低下头,就足够与身高距离他相差不少的阿贝多对视。
望着这样黑黢黢而无神,如同链接着冥界的眼睛,其中仅存的执着也像孤立于荒原的巨石那般轮廓清晰可见。
在动机的纯粹性上,男人已经不需要更多的证据来证明自己了。
“我想救她,不管付出多高昂的代价。而您也正需要一位病人来试验治疗的手段,不是吗?”
听到试验的词汇,阿贝多不悦地皱了皱眉。男人的描述分明是事实,而这种宛如指责他已然——或是准备将病人用作某种消耗品的说辞,令他感到尖锐的刺痛:“他是你母亲?”
“正是。”
“应该说你是对现状的认知太客观吗?我从没有……听到过有人称呼自己的母亲实验品。”
阿贝多悄悄回头望了卧室,却发现女人也正在看着这个方向,草食动物般无害的眼神期待却温和,不自觉地就将说话声放轻了。
如果所谓的“奶奶”有着统一而普遍被认可的形象,那么,阿贝多所能想象地就是慈祥的面容,与这样一双眼睛。
这等慈眉善目的老人是怎么抚养出如此阴森的儿子?就算瞳色和肤色都足够相像,我还是没法感受到这两人气质的共通之处。
阿贝多在心中沉默地抗拒,行动却不受阻。他从斗篷的内侧掏出一瓶小剂量的紫色药水,用掌心捂了一会直到接近室温,才启封递到男人的面前:“让她把这瓶药喝了,我看看她的以太循环情况。”
“要做什么处理吗?比方说兑水或是加糖……”
阿贝多险些为男人的话噎住,从对方口中听到兑水加糖的疑问,着实是有些不相衬:“加什么糖?她又不是小孩。我处理过了,本来药水就是口味偏甜的营养剂做底料。最多喝下去之后因为元素的作用会有些胀痛,但很快就会好的。”
那你不是跟小孩没两样吗。男人忍住了反过来吐槽阿贝多的冲动,点头带着药水进屋了。
交谈声只持续了短暂的几秒,房间里很快又安静下来。等到窸窸窣窣的响动停下,似乎是老妇人坐起身,又重新躺好睡下,阿贝多才再度走进卧房,与床上的女人对视。
“感觉怎么样?”阿贝多从背包里掏出一本看起来还很新,却已经写了大半本的手札,在崭新的一页上写了日期以及药水的名称。俨然是进入了准备记录的研究模式。
“热,有点,胀……”字句断断续续的,但阿贝多总算是听清她的话了。
“就这样?没有哪里疼痛吗?”
老妇人摇了摇头,嘴里发出语焉不详,但大抵是否定含义的词句。
倒是跟我自己试药的感觉差不多,但对于病患来说不该是这样的。阿贝多顿了顿笔,墨迹在思索中凝成一个黑色的圆点,而后拖曳着纤长的连笔游走至结论。
听老妇人说话有些困难,于是阿贝多转而询问男人:“她的以太情况很特别,有相当大的一块空缺……她曾经能够使用魔法吗?”
使用魔法的能力可以在血脉间传递,既然眼前的男人可以使用火焰魔法,那么他的母亲曾是一位魔法师,这似乎是顺理成章的情况。
“对。我听说她的力量曾经非常强大……但在怀孕后,她的力量部分传递到了我身上,随着衰老,剩余的魔法能力也退化了。到现在,她和普通人几乎没什么两样。”
“拥有这样的素质,原本是不该被黑龙毒所影响的。大概是因为年迈,体内的以太量减少,才无法与之对抗了吧。”阿贝多的手指抵在唇上,过于专注于思考,导致他差点将羽管叼进嘴里。
按照他与男人谈判的结果,阿贝多有权在老妇人身上实验他新研制的治疗药剂,而优先考虑治疗病人的话,那则会导向完全不同的结论。
“她曾是魔法师,即便现在已经失去了这种能力,对外来魔力的耐受性依然远高于普通人,这是不会改变的。应对她的情况,或许有一种方法比普通人的治疗方法更直接有效。”
“但是听你的语气,事情没那么轻松简单吧。”男人敏锐地挑眉,猜到了副作用的存在。
“确实如此。”阿贝多下意识地抚上了自己的手臂,隔着衣物轻轻滑动,看起来就像是皮肤在刺痛难熬。那种治疗的原理,与莱茵多特救治他的方法类似,可以说是强效又简单粗暴,只有成功与死亡两种结果。
可想而知,以身体为战场的治疗方式,绝不会是什么轻松的过程。
“黑龙毒的作用方式是侵蚀以太,因而对以太储量足够丰厚的魔法使用者无效。如果她能够承受,那么使用足量的以太与之对冲,就是最有效的办法。”阿贝多确切地望向男人,寄希望于身为魔法师的对方可以轻易理解,而不需要他展开说明原理,“但这种治疗方法多半会非常痛且危险,以您母亲的年龄来说,我不确定能不能承受,或者是否有必要忍受这一切——你知道,治疗师一般不会为老人做风险很高的手术。”
男人的目光犹豫了一瞬,不置可否:“你治疗教会旧址那些人的药呢?”
“那些只是半成品,即便研制成功,治疗的速度也很缓慢。未经测试,我不敢向你保证时间,但是可以放弃在三个月内治愈的念头,以及,侵蚀的作用在这段时间仍会持续,所以通用的治疗方法要伴随清创,这意味着……”
“在她原本就缺损的肢体上再剜去一些肉。一旦毒素入骨,则可能需要截肢。”男人冷静地接过了话锋。
“是的。要说‘保守治疗’唯一的好处,就是我可以在清创时给她使用麻药,不会那么疼痛罢了。”阿贝多点头确认,“所以请和你的母亲仔细协商吧,这是重要的决定,我可以多等一会。”
“你平时遇到的人都习惯犹豫不决吗?这用不了多久。”男人不顾阿贝多的困惑,动作轻柔地坐到床沿,就像连一丝震动的不适都不愿让老妇人感觉到,旋即伸手探进厚重的被子,在不可视的暗中与女人的掌心相握:“这位治疗师的话你也听到了吧?”
老妇人闭着眼睛,双唇抿紧了些,看起来是有些担忧:“费用……”
“不用担心,钱的事我会想办法。总能解决的,不是吗?”
老妇人原本已经准备点头,忽然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发出情绪激动的呜呜声。男人隔着被子拍了拍他,安抚的动作像是哄一个小孩。
“别担心,我还得照顾你呢,会尽量不去接太危险的工作。再说,我的力量继承自你,你应该最清楚了。”
阿贝多听得云里雾里,不知道二人是怎么完成的交流,但女人却因此迅速安定下来。平稳的呼吸似乎给了男人某种确切的结论。
男人站起来,朝着阿贝多给出了“商议”的最终结论,颇为确信的眼神宛如对阿贝多认定他们需要花费大量时间在犹豫不决上的回应:“那就治疗吧——用你认为更有效的方式。”
阿贝多惊愕地回过身,没有料到二人这就算完成了协商。而他不仅理解不了老妇人的意思,甚至没有听见男人询问对方意愿的问句。
在看似温柔的对话中,男人真的给了他的母亲选择吗?
“这位夫人,不知道您有没有直接伤及过神经,感受过那种直接的疼痛?于情于理,我必须知会您,那并不是普通程度的痛苦,即使我使用麻痹的药物也无法起效。”阿贝多不能接受过度模糊的情况,尽管对于和老妇人交流缺乏信心,依然向着床榻上的老人又解释了一遍,“您熟悉火属性的以太,那应该见识过生命被直接烧灼的模样,那就是一种典型的外部以太与生命力对冲。”
阿贝多自以为他的描述已经足够恐怖,可没想到老妇人只是侧过头,与站在他身旁的男人对视良久,随后就连嘴唇的弧度都放松了,平静的呼吸看起来并无反对之意。
“她和我一样,都不是懦弱的人。这下你可以放宽心了吗,炼金术士?”
假设他说的正确,我该收回前言,认定这位夫人和她的儿子一样具有疯狂的潜质。又或者,她只是不断地妥协,而从未做出选择——人与人的恐惧事物不尽相同,至少我可没法摆脱对火焰的恐惧。
阿贝多默默地想着,将背着的包放下,从中依序往外取出需要的物品。到了这一步,似乎他也没什么借口再请对方慎重考虑了。
“给我一点干净的水,我来配药。”
2
治疗完成的一刻钟后,阿贝多站在屋外吹着冷风,从外衣的口袋里取出手套,试图重新戴好。
内衬的绒毛柔软,还留有室内的余温,可在一连几次都没能将手伸入后,阿贝多才发现自己的双手还在颤抖。
“病人激烈的反应对你来说冲击太强了吗,炼金术士。”男人从屋子里推门走出来,似乎是已经安抚好了老妇人。他站在阿贝多的身边,一眼便看穿了阿贝多此刻的情况。
“你这么在意她,我还以为看到那副样子,你会更加着急,甚至出面阻止我继续治疗。没想到,反倒是无动于衷了。”阿贝多声音冷漠地反唇相讥。话一出口,他就发现了自己的语调与以往不同。炼金术士安静地思考了一会,将这归结为对男人态度的还击。
“黑龙毒在龙脊城建成的百年以来,都被视作无解的必死诅咒。要想摆脱这种东西,痛苦是必然的代价。”男人双手抱臂,理所当然地回答,就像理智而绝情地拒绝接纳感情的存在,“而且,她是因为我的态度才坚定地选择了接受治疗。如果我露出软弱的模样,她一定会迅速放弃。”
“所以,她果然是因为你才选了……而你也知道这一点。”阿贝多为男人的话而蹙眉。
他确实也感受到了老妇人对于儿子依存的态度极为强烈,那在人类的亲情之中算不上出格——可这依然让他觉得不合理。
被莱茵多特拯救时的情景如同飞鸟的影迹般闪回,少时的他手捧着陌生而面目全非的世界,双眼无神地询问过自己是否真的渴望获救。然而,莱茵多特不理解,或许也是不会在意他的心情的。
男人低沉的嗓音无情地拨过了这一幕:“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理由,如果她认为我就是生命的意义,那么,为了我而选择治疗有什么不对?”
“真是强势又独断的说辞。”阿贝多面色严肃地评价,可心底的某个声音又无从否认。那并不是绝对说不通的答案。
男人见阿贝多沉默下来,也就别过头,望着贫民区街道破败的景象:“你要再休息会吗。她已经睡了,进屋避风也行。”
“不,我们来谈谈报酬。”阿贝多装作调节衣领,指尖在衣领下悄悄抚过喉部的菱形伤痕,小心地隐藏自己动摇的颤抖。
他对老妇人确有恻隐之心,可这并不影响他与男人之间该进行的清算。
“你的工作是佣兵或赏金猎人。有着得天独厚的魔法天赋,当然可以借此多赚一笔。但看起来,你并没有攒下与之匹配的积蓄……是因为她生病的关系吗?”
阿贝多原本为男人的粗鲁态度而感到冒犯,但是在看到男人家中的陈设后,他忽然就理解了对方的行动——那不过是在工作中带出来的习惯。
佣兵世界的规则强硬,越是粗野越能彰显力量;谁率先示弱,谁就会被贬值压价,克扣酬金或是接不到合适的委托。无论是展示自己的魔法,还是揭开情报的底牌,都是提高身价筹码的方式。
男人瘦弱的身形让他天然不受主流委托的青睐。可也偶尔有些手头拮据,或是眼光独到的人反而会选择不那么符合常规印象的佣兵:男人诡异的身姿和阴森的谈吐让他看起来足够邪恶——但是强大。
果然,男人扯起黑袍上的兜帽盖过头顶,默认了阿贝多的推测:“您很清楚黑龙毒的作用是侵蚀以太。既然如此,在不知道治疗方法的情况下,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弥补损耗的以太……至少,在食物供应上不能怠慢。”
“多数药物和治疗魔法只能影响以太的流动,而不能从源头上解决以太缺损的问题。进食——摄取食物中的以太是保持治疗效果的根本,很正确的答案。”阿贝多肯定道。对方是魔法师,至少省去了他与许多并不了解基础理论的人解释“药物不能当饭吃”的时间。
而这也印证了男人的说辞:他无论如何都想救治自己的母亲,即使代价是倾尽他所拥有的一切。
独居的生活习惯所致,阿贝多鲜少直接而深刻地体验这种人与人间的羁绊。将对方视作最重要之物的强烈意愿,与流淌在这对母子之间的温情,都令他感到无所适从。
是近亲的血缘早已注定,还是魔法天赋从母亲转移到儿子身上的那一刻,才为他们谱写下宿命的关联呢?阿贝多无从知晓这一点。他所能做的,就只是在明确作为交易者、而非施舍方的立场之上,不再刻意刁难。
“没有充足的积蓄,那你准备如何支付酬劳?既然是佣兵,比起金钱,应该更擅长完成委托吧。”
男人眼神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你如果有想要我去做的事,不妨直说。”
阿贝多点了点头,很满意对方此刻的爽快:“你考察过黑龙毒伤患聚集地的环境,那应该也知道,教会旧址内部的气温绝不适合活人生存。我的精力有限,在炼制药物之余,还要频繁地生火,负担有些太重。无人看管的篝火也太过危险。”
粗糙的指节捋过下颏修剪乱糟糟的胡渣,男人“原来如此,你是希望我在那里维系篝火,以便你可以更专注地投入到药物的研制中。”
“你擅长火系魔法,对你来说这样的工作应该不困难吧?”阿贝多轻轻挑眉,以示自己不打算继续让步。作为谈判的优势方,能被对方要挟到这个程度,若是让莱茵多特听到,恐怕会不遗余力地嗤笑。
然而,男人的回答却与预期大相径庭:“当然可以,我很习惯这种工作了。柴火的准备也不必劳心。我会处理。”
“啊……”阿贝多颇为意外地看了对方一眼,险些从喉咙里直接蹦出一声好奇的音调。这可与男人一开始对他施以威压的气势不符,也不像是佣兵会说的话啊!
男人僵硬地别过头,像是对自己展露好意的一面无法忍受,甚至引以为耻。承认善良对于一个佣兵(如果他不是被雇佣成为小孩与老人的护卫)或是赏金猎人来说太过可笑,而阿贝多却露出了那样疑惑又好奇的表情,这意味着他竟然还得向对方证明自己承诺的可信。
“集中地的人等同于被遗弃。不仅是龙脊城,还有他们的朋友、家人,都在无药可医的情况下放弃了希望——而我不能接受那种做法。除了你,一个做足了赔本买卖、根本收不回报酬的炼金术士,没人愿意去那个不详的地方。想必你也没有其他可用的人手,既然我们难得地理念一致,服务品质可以提升一些。”
♢
诚如男人所说,他在教会旧址的工作近乎孤立无援。除了偶尔会来帮忙的一位绿发炼金术士学徒,和教会的芭芭拉牧师,他必须独自完成所有的工作。
人手短缺是阿贝多的软肋,所以他确实无法拒绝男人诱人的提议。
让火系的魔法师管理火焰,大概就像让管风琴奏鸣,或是鹰隼飞翔那样履行着自己的天赋。毫无疑问,男人完成得很好,对待病患的态度也算体贴。
只不过,阿贝多发现男人有一个十分恐怖的癖好——在干活的时候哼小曲,且严重走调。
在第三次被毛骨悚然地歌声激得洒了药粉后,阿贝多克制、但显然已经忍无可忍地问:“一直哼个不会让你的嗓子疲劳吗?你的声音听起来很沙哑,需要休息。”
年轻的药剂师自认为表情已经足够严肃,脸上不容分说地写着“请谨遵医嘱”,然而男人却像迟钝地现在才意识到自己行为举止的怪异,往壁炉里鼓风的呛咳魔音在一阵困惑后,总算停下了。
“哦,不算很累。她不是总在闭眼休息吗,太过寂静的环境会让她觉得没有安全感。她喜欢听见我的声音。”
阿贝多霎时就再不能说出一句指责或是制止的话。对他来说那是难以忍受的歌声,可对于另外的人来说,那就是她感受到温暖照顾最后的讯息。
雪原是寂静无歌的国度,天寒地冻的户外压抑着人们的交谈欲望,更不用提呼吸着如此寒冷的空气诵歌。于是严寒气候下的人们往往沉默而寡言,富饶于精神世界的体悟而内敛。
但这不意味着雪原人不喜欢歌声。
在龙脊城与故乡小镇的广场上,每当有吟游诗人驻足传唱,总能引得四周的居民过客驻足倾听,围上许多圈的观众。一向喜欢避开人群的阿贝多,在年少时也总被这样的表演吸引。
显然,男人哼唱的小调不如某位身披绿色斗篷,或是人称“多上一指”的吟游诗人犹如天籁,甚至说是地狱里飘来也不为过,可二者之间的意义却是共通。
即使距离稍远,即使在做的事情彼此毫无相关,情感都能在振动的能量频率之中得到传递。
年少的孩子尚未深入思考过歌曲的含义,但为这份打破死寂与孤独的曲调或声音所吸引,应该就是人类天性中的本能——能理解这件事,就意味着他尚有部分自我依然属于人类吧?
我也还想……听到与莱茵多特有关的故事。她能成为某一首叙事诗的主角吗?或是有一天,会有其他人为我弹奏、吟唱,告诉我雪原之外更多的故事,或是暌违已久陌生的情感吗?
阿贝多在心里默默地想着,捣药的动作在平静的情绪之间归于沉稳。嘲哳的歌声仍未停止,但他却不再提希望男人停止折磨他耳朵的事了。
毫无自觉的时间流逝中,他已经配好了一剂比例完美的药水。
3
治疗的酷刑在月余的时间内不曾间断。
尽管黑龙毒侵蚀的影响在以太相抵的作用下已经显著好转,阿贝多也得以减少元素冲剂的用量,痛苦并不会因此就迅速地削减至零。每一次见到阿贝多和男人一起回来时,老妇人虽然嘴上不说,眼神之中却透露着绝望和恐惧。
阿贝多知道,在炼金药剂中和了黑龙毒的同时,他的到来也抵消了老妇人见到儿子的喜悦——尽管忍受着黑龙毒的折磨,当他第一次踏进这户人家时,老妇人是笑着的。
如果没有治疗,如果没有剧痛,在儿子归家时,她一定不会是这样一副痛苦的神色。而对卧病的老人来说,这弥足珍贵的时刻恐怕是她生活中仅有的幸福了。
在那之后,阿贝多就不再和男人同行,任何一方完成了在教会旧址的份内工作后,就先行离开,而不必等待另一方。前后避开进门的时间,虽然偶尔也会为老妇带来失落,至少当她的儿子归来时,她可以感到纯粹而简单的欣慰。
更令阿贝多感到痛心的是,精神与物理上的折磨似乎为老妇人带来了幻觉的症状:她总是担心旺盛的炉火点着屋子,甚至认为火势蔓延到了床单上,蹿得到处都是——而这就是她的身体总是那么烫的原因。
阿贝多和男人轮流安慰她,一次一次地描述壁炉有多稳定,他们已经再三地做过了检查,不会发生火灾。而当阿贝多离开二人的住处,措辞犹豫地向男人道歉,述说他已经竭力减轻她的痛苦时,男人却显得很困惑。
“炼金术士,是我让你为她进行治疗的,你也已经尽力了,为什么要道歉?”
男人的语气太过理直气壮,似乎是真的不明白炼金术士在为何自责,以至于阿贝多僵立在当场,捧着的满怀苦涩无处安放。
“我并没有在自己身上做过实验,体验那种治疗有多疼痛。也许这种治疗手段还是太过冒进了,如果我多花一些时间,能找到更好的方法……”
男人按住了他的肩,目光却不直视他,鼻息间快速呼出的一团白雾证明他的耐心将尽:“假设已经没有意义了。既然这是你已知的治疗方法,就那么做——换做其他的治疗师,别说拿出更有效的手段了,没跑到骑士团举报都算谢天谢地。你已经是救治她唯一的希望。”
不,这个答案不对。我期望从他的口中得到责怪,却不该听到原谅。阿贝多闭上眼默想,轻轻摇头。
善意的思维说,或许这是男人减轻他愧疚感的方式,只要将所有的责任揽下,他就不必为给女人带来如此强烈的痛苦而内疚。
可在想到这一点的同时,阿贝多也意识到了真正的问题所在——承受了痛苦的并非眼前的男人,而是他的母亲。作为并不亲身承受磨难的人,他……或者他们,是否真的有资格代替本人原谅这一切呢。
♢
无论他们如何对凄惨的叫喊声充耳不闻,真实或是伪装冷漠,只听取她在理性时做出“我还能坚持”的判断,隔三差五传来女人的尖嚎终于是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
一个背着柴火,头发乱蓬蓬的小伙在男人延续篝火归来时冲他大喊:“嘿,伊格尼斯,你老妈最近哭得有点渗人啊,是被龙灾吓得失心疯啦?”
“还不是这该死的冷天?她被龙攻击而折断的腿又开始发作!家里柴火不够,冻到的时候就疼得直喊。”男人阴森地呲牙咧嘴,睁眼说瞎话,却痛骂得真情实感。
可想而知,大概是有龙类——尤其是那条身中荣誉骑士致命的一剑,已经跌回了龙脊城下继续躺尸的黑龙,代替严峻的气候被移到了指桑骂槐的位置。
“那还真是不容易,祝她早点康复哈。”
街坊邻里听后纷纷点头,表达了对男人的同情及爱母之情的称赞后就迅速离开了。
“看来他们都知道你很重视自己的母亲,所以才能轻易地相信。”阿贝多为邻居的远去松了口气,打消这些人的疑虑比他想的要轻松。
男人皱起眉头,久久地凝视着阿贝多,沧桑的皮肤随着他夸张的面部表情而在眼眶周围堆叠成厚厚的结节,像是小孩嘲笑人时丢出的纸团。
看到男人的反应,阿贝多就知道自己一定说错了些什么,但他不能厘清错误的根源。这种无言的讥讽和针刺一般难受,谦卑的求知欲作祟,他忍着向嘲讽态度求教的不适感,诚恳地提问。
“我的表述错误,还是那样的说辞对你有所冒犯?”
男人开裂的嘴唇蠕动了一下,不知是嗤笑还是慨叹的气音从他口中漏出,破风箱一样的声音紧接着毫无预兆地奏起:“因为他们并不是真的关心,只是害怕惹祸上身,所以一听到需要帮忙的事情就跑……不,能找到借题发挥的事端说不准更好。你得知道,被带去骑士团审讯是给饭的。”
阿贝多惊愕地瞪大了双眼,某种形容在他的喉间久久回转,最终凝聚成形。地痞流氓——他是知道这个词的。但阿贝多很少真正接触那些人的存在。
他出生的小镇是新兴的聚居地,居民多是勇敢又愿意开拓打拼的年轻人,流民在他的童年非常罕见;莱茵多特的教导虽然出格,吃穿用度却提供得很完善,阿贝多忙于课题,也没有时间去了解龙脊城底层的生活。
由此算来,他了解龙脊城真正痛苦的时间,确实是从他决意救治龙灾造成的伤患开始的。
“希望这样的请求不会让你为难,下一次你进入贫民街区的时候,可以穿得朴素一些吗?我知道对你来说,这可能只是药剂师的通常装束,而在旁观者的眼里,这片白色太过华丽,也太过耀眼了。”
像是觉得阿贝多在意识到自己的疏忽还不充分,男人又补充了更为尖刻的建议。但认定这种态度具有攻击性,必然是他在动摇之下产生的错觉。
男人至今从未表现过对他的嫉妒,反而不遗余力地进行援助,对他的工作关照有加。就算阿贝多需要分心照料其母,男人执掌篝火并守夜的行为仍是为他带来的便利多过麻烦——也就是说,他的举动无疑会给这家人与他自己带来危险,所以对方才指出了。
阿贝多感到自己攥着白袍的状态有些魂不守舍:“我……抱歉。我以为治疗师的装束能降低周围人的警惕。”
“善意价格昂贵,需要无垢的土壤才能孕育的纯粹。如果你长在这样的地方,很难没有污浊。”男人摇了摇头,眼神中的慨叹仅存续了一瞬,就飘忽地散入虚无。
“请小心。虽然你足够强,但力量并不永远管用。否则,同为魔法师的我与母亲也不该……”
剩下的话没有说完,男人摇了摇头,哼起招牌式的怪异小调,转身进了屋子。
4
此后的日子是疲乏而充实的。阿贝多在约定的日期到来时进入龙脊城的贫民区,为老妇人进行治疗,其余的时间则在教会旧址研制可以给普通人使用的黑龙毒解药。
男人则以更为频繁的节律往返于两地,也接下了帮阿贝多购置药材,或是简单启动炼金器具的工作。当可做的任务都完成时,二人又恰好处于一地时,男人就古怪地自言自语,或是哼着他那走音到阿贝多都险些崩溃到把试剂瓶捏碎的小调。
大理石所构筑的礼堂冰冷而孤寂,以往阿贝多在其中每走一步,都会产生脚步的回音是与幽灵或死神偕行的错觉。篝火和另一个清醒人类的存在不能驱散此地的孤独,却能让死亡的阴影不落在厅堂的中央。
就在一个与以往看起来别无二致的清晨,顶着黑眼圈的炼金术士在试过几十种不同的配方后,终于惊喜地在一位遭到中毒侵蚀的病人身上见到毒伤退去的迹象。
“你发现了什么?”听到阿贝多呼唤他的名字,男人从半寐之中睁开一只眼,打量跪坐在垫子上、身体僵硬却比以往稍显兴奋的炼金术士。
“这种药的治疗速度偏慢,但药性也温和一些。鉴于你母亲身上的黑龙毒基本已经清理干净,之后给她也换成这种药,她就不会再疼了。”阿贝多向着驻守在火堆旁的男人解释道。
夜以继日的知识攻坚持续了几天,而男人也不休不眠地守了整晚。听到这番话,他才像真正地苏醒那般猛地抬起头,然后符合本人年纪地落了枕。
“她身上的毒……什么?”男人难以置信地瞪着眼,惊讶到眼球外凸,还擀着脖子的样子固然新奇,终究还是吓人居多,“你是说,她的病快好了?”
阿贝多好气又好笑,差点一捣杵把研钵震碎:“可别告诉我,你是真看不出来?”
男人皴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几次想要说话,却没能组织出像样的语言来。如同接骨木树枝一般,握着手杖的五指紧扣,又在苍白的寒冷之中发起抖来。
最终,男人放弃了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用手杖支撑了着大理石的地面站起来,脚步坚定地往外走去,不知是不是耻于让阿贝多看见他感性的状态:“我再去补点柴火。”
“去吧,我这边的药快准备完了,一会就先回去。”阿贝多勾了勾唇,将药物的浸出液转到过滤器内,又用炼金装置加热。
黄铜的镜面映出他们宽阔的倒影。无需从中窥探,这是阿贝多第一次从男人无神的眼里看到光彩。
♢
从主干的街道甫一转入贫民聚居的小径,阿贝多就隐隐皱起了眉。室外站着的人太多了。对于贫民区来说,有这样的盛况根本不合理,也无从想象。
难道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阿贝多仅仅怀疑了一秒,就否决了自己的猜测。
不,就算有什么值得庆祝的事,也该是在龙脊城的广场,或者主教堂的内部,而绝不会在这条破败的街道举办。
在这个无论是神的恩泽,还是罕见的白昼晴日都不能照耀到的下层街区,能够引来骑士团关注的事情应该是……
他眯起眼,踮着脚尖眺望,只觉得骑士和人群围住的街角格外熟悉。而那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是每次前来诊疗时的必经之路,就算这里的道路九曲回肠又破败到千篇一律,他仍能轻易地认出那个炉火旺盛、因而烟囱也比邻里要黑上一圈的屋顶。
恶兆的寒意攀上了阿贝多的脊柱,他顶着人群戒备而诧异的目光,快步到有些失态地向前走去。
“让一下,让一下——”阿贝多勉强挤过围堵的人群,趔趄地撞进内环,在寒风中扬起的白色袍子让他看起来像是教堂顶飞下的白鸟。
战女神的信徒并不推崇未经战斗而得来的和平,因而也不曾思考,如果神的使者从高处落至人间炼狱,是为传递神的谕言,还是为了将那无垢的灵魂带回天上?
不知人群的密集是否由他焦躁的心绪所夸大,人群比看起来的更为稀疏且容易避让,阿贝多毫无阻碍地就来到了以往最熟悉的那栋建筑之前。
铁靴踏过碎裂砖石的清冽声在寒冬也是足够明显的信号,数名骑士来回走动的路线迅速为阿贝多指出了正确的方向
在看到倚在墙根处的那个人影时,阿贝多终于控制不住自己软下膝盖,勉强扶着身边的围篱才不至于跪坐在地上。
眼前的景象一目了然,即便是最迟钝的人都能从中提取死亡的信息,可他却不能理解发生的这一切。
心理的防卫机制在感受到悲伤之前,就先为他审视起自己犯下的错误,数据回滚般地在他脑海中放映过每一次治疗的细节。
称量与计算都不存在谬误,每一剂用药都精确没有差错,包里皮革封面的笔记还记录着女人好转的迹象;阿贝多曾数次告诉老妇人,她恢复得很好,治疗工作很快就可以结束,而她也曾露出感动的欣喜……
——那么,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啊,啊啊,你是那个治疗师!”见到阿贝多,正在向骑士团描述经过的年轻人跳起来,激动地指着他。
阿贝多意志颓丧地抬起头来,觉得对方的面容应该是眼熟的,只是他没有心思去回忆了。
记录口供的骑士随着手指的方向注意到了阿贝多,暂时搁置了对年轻人的问询,转而向他走来。
“听说,你就是这段时间为死者进行治疗的药剂师?”
“我是……”
或许是阿贝多脸上失魂落魄的表情太过明显,又或者是信息已然足够推导出结论,无需再对他进行询问,骑士在犹豫了片刻后,语气平缓地向他转述了在附近搜集汇整的证词。
“她昨天半夜以为家中起火,跑到了室外呼救。但实际上,屋子的情况一切正常。我们去看了壁炉,炉火到现在还在稳定地运作,没有任何火灾迹象。”骑士耸了耸肩,看起来是对邻居不够有说服力的陈词,或是老妇人混乱的认知而感到无可奈何,“根据附近住户的口供,死者的精神状态长期不稳定,也常常大声叫喊扰民,所以周围的人都没有太在意,以为她闹够了就会回去。直到天亮时才被人发现冻死在夜里了。”
“我绝对没有见死不救,或者把她关在门外!我以为她会自己回家的!”
背景音里年轻的男声一惊一乍,几乎是惊恐地反复解释自己的无罪,可阿贝多什么都听不清了。
周围的景色和声音都像是潮水一般从他周身退去,所有的数据和记录在这一刻,都与写满了错误的那张羊皮卷同样可笑。
是的,一切他基于物理和生理的计算都是正确的,他没有再犯下相同的错误。但是人的心,是没有唯一的测量标准的、可能比肉体更先一步崩溃的脆弱事物。
龙脊城下时常也有无力承受生活,而主动坠崖的人。那些被现实所抛却身后的人将以自己的死亡来饲喂这片嗜血而贫瘠的白皑大地,如同雪原上掉队的野羊,或是飞行与奔跑速度不够的小龙。
可鲜少有人注意到的是,与其他死亡的生命不同,是他们的心率先崩溃了,而后肉体才尾随着死亡。
这种自内而外的腐坏,才是真正杀死她的病因。
“这是一起意外,我们为发生的事情感到遗憾。”骑士低下头默哀,充分履行了“慈悲”的美德——如果他们不是时至今日才出现于贫民街区的话,也许就更有说服力一点,“但……您是她的治疗师,而不是亲属对吗。她的家人在哪呢?为什么你们敢放任这样一个精神状况不稳定的病人独自在家?”
因为我昨夜在教会旧址治疗那里身中黑龙毒的病人,无暇往来龙脊城;至于他的儿子,则是为了帮助我药剂研制与看护篝火的工作,而多留了一晚……
阿贝多在心中诚实回答,唇上却只是沉默。因为他知道,此刻的诚实将会为男人和自己,以及教会旧址的那些伤患带来灭顶之灾。
他凝视着骑士蔚蓝,却在阴沉天气下而呈现灰色的眼睛,仔细地阅读了其中的微弱神态。
是的,不必太过紧张和在意,对方只是想要一个合理的说辞……
“我认为她的情况——”阿贝多竭力地启动自己的声带,可编制好的谎言被一阵粗哑而情绪激动的喊声迅速截断。
“让开!让开!挡路上干什么,没见过活的骑士就去教堂广场前排队做你们的祷告啊!”
阿贝多的脊背开始颤抖。一阵静电般的麻木流过他的脊柱。
不要回头,不要看。他在心中疯狂地劝诫自己与对方,却控制不住地抬起头来,与男人仓皇地对视。
阿贝多曾经厌恶自己与男人从不合拍的行事作风,唯独这一刻,他更痛恨彼此之间磨合而成的默契。这意味着他无法向对方隐瞒任何信息。
男人从他的眼中读懂了一切的信息,无底洞般的眼睛里总算有些反光,却与晨间的希冀截然相反。
既不追问事件的始末,也没有对阿贝多和周围邻居的指控和抱怨。他只是越过所有人,径直走到那具冰冷的尸体面前单膝跪下,而后蜷缩起瘦高的身体,像个发育不良却迟迟不愿离开温床的孩子,将脸颊埋在她嶙峋的肩膀上。
他们的分歧并非因为任何战争,有些东西却自此碎裂,再也无法弥合。
5
“前些天,我听到你和芭芭拉牧师的谈话了。按照你的分析,那些人是因为一个术式而陷入沉眠的——这保住了他们的性命,却也让存活变为了无意义,对吗?”
站在贫民区的一条断桥附近,两人已经维持了长达数小时的沉默。在此期间,阿贝多无数次挣扎过如何开口,也想过对方会如何质问他,甚至是直接暴力相向。却没有想到沉默被打破时,男人提起的竟然是这样的话题。
或许以别的谈话内容作为缓冲的余地,是转移注意力,暂且制止伤痛的办法。可那也至少要选择足够遥远的话题,而不该似是而非,如同敲击着羽管键琴的琴弦——那与弹奏琴键并无本质上的不同。
在短暂的愣神后,阿贝多才颔首肯定,十指在身前不安地交叠。厚重的手套挤压着指尖的空隙,像是他内心空洞,唯独被苦涩所填满的胸膛:“很有可能,那里是一个远比现实更好的美梦。”
“美梦?你是说,在远离现实的地方,得到根本不存在的好事吗?”男人丝毫不为所动,甚至对阿贝多形容之间的褒义嗤之以鼻,“现实中的家人等他们等到痛哭流涕,他们却可以在梦里独自享乐?还觉得自己身边的人都过得很好?呵,你不是被那些人求着,才决定治疗黑龙毒的吗?”
“是的,有许多人请求我这么做,可那终究不是他们亲自做出的决定。我甚至不清楚,治疗或是唤醒他们是不是正确。如果他们真实的意愿,就是在梦里终结呢?”阿贝多急促地呼吸着,冷风灌进他的胸膛,几乎能将他的肺叶干涩地冻结,而后挤压碎裂,“我昨天摘除了一个小女孩单侧的眼球。伤口很吓人,也需要很仔细的保护,才能去除脸颊上的疤痕。可我没有余力做更多的事情了。所以最后,我只是用纱布、糊住了那里……”
如果你的母亲曾给过我一次表示,证明她情愿选择这样的痛苦,而不是为了满足孩子的期待,才被迫表现得坚强,或许我现在都不用怀疑,我们之中究竟谁是杀了她的凶手。
阿贝多没有直接说出这番话,指控对方可能导致了自己母亲的死亡无疑太过残忍,对于一个正在不断鞭笞折磨着自己内心的人来说,澄清残酷的现实亦是一种落井下石。
“没有你的帮助,腐坏的眼球会更快地带走她的性命。那个术式或许起到了延缓作用,但至今没有人死亡,这和你在做的事应该密不可分。她——我母亲的死亡,同样不是你的错。治疗失败的概率本就存在,再好的医者都无法避免这一点。你该继续治疗那些人,而不是怀疑自己。”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男人在转圜与铺陈过后,提及了他们本该面对的事实。然而,却与阿贝多所担忧的状况截然相反。
愧疚和深省如同一块松软的海绵触及冰冷的湖面,遭到吞噬而无人问津。柔软的情绪终是来到了它的陷没之地,只是在沉默中意识到自己妄图改变深湖的不自量力,而无法拭干任何的伤痕或眼泪。
阿贝多恍然间意识到,他完全想错了方向。
“为什么你能这么武断,对待那些你并不了解的人,也能依然不在意他们的意愿?让一个多处残疾的女孩在雪原上无依无靠地活下来,这与另一次谋杀有什么不同?”阿贝多感到自己的嗓子哑得发疼。
尚武的文化使然,龙脊城在制服悬赏的恶龙后,有将它们悬吊示威的习惯,一如他曾视作目标的那条赤色双足飞龙。这一刻,他模糊了身为人的界限,体悟到了属于龙的恐惧。
“尊重他们的意愿?我看你就是承受不住,打算放弃了。”男人的声音激昂地拔高了。凛风掠动他黑色长袍的边缘,一些细小的橘色光点在空中停留了片刻,才在连世界都能凝固的严寒中逐渐消散。阿贝多认出那是从男人周身燃起的火星——兀自发动的火属性以太,这意味着对方情绪的失控,“你要听多少答案,才能确信自己的结论?如果一直无法与他们对话,你就会放弃自己迄今为止做的一切吗?礼仪和尊重,不过是上层那些人的虚伪。在意无法回答的人的想法,你谁也救不了。”
“我以为,我们至少在这个问题上有相同的看法。”阿贝多绝望地摇头,向后退了一步,离开断桥面的举动犹如放弃一条死路,并与仍在执著于证明选择无误的男人划清界限,“抱歉,我无意挖苦你,但……都已经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你还是这么偏执吗?告诉我,你究竟——有没有问过她?”
“不,不,正是因为这样……”男人咬紧了牙关,与被戳中痛处的感受顽固地对抗,“我很确信她的答案,她总是坚强,在那些下三滥和混账邻居之间,也从没有放弃自己的坚持,和环境一起堕落。或者你要告诉我,那些多数是年轻人的伤患,意志还比不上一个老太太,在已经渡过了治疗最痛苦的阶段,依然没有勇气面对现实?”
“疾病与躯体上的局限,会改变一个人的自我认知。你确定在这段时间里,她的内心和你记忆中的模样没有区别吗?我不认识你所说的那样一位坚强的老人,只看到了一个爱着孩子,依恋孩子的母亲。而她的孩子从来没有问过,她究竟有多痛苦。”
“像火焰烧灼身体,是么?”
“什么?”阿贝多愣了一下,隐约产生了不妙的预感。
他是因为男人过于强势的固执,才敢于和对方在此情景下争辩。无论是哪一方,此刻都有堆积压抑的情绪需要发泄,因而争吵——即便是无意义,甚至危险的推卸责任,也属于缓解的方式。但如果男人真实的状态没有看起来的那样坚定呢?他是那位老妇人的生存意义,反过来又是否可能成立呢?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既没有那么懦弱,也不会做毫无意义的赎罪,炼金术士。”男人迅速地打断了阿贝多担忧着想要询问的举动,“教会旧址那边,我会继续帮忙。这是我们的约定,即便她不在了,也依然生效。你之后要是还有什么用得上我的地方,也可以继续下达指令,反正现在我是自由身。”
“不必,我们的理念不同,合作产生的弊端会多于好处。我会去了解事件的始末,然后找到更好的答案。这不是放弃,只是身为旁观者在干涉他人选择时,理应做到的事。”阿贝多冷淡地否决。
男人轻蔑地笑了一下,然后点头接受。对于一个雇佣兵或是赏金猎人而言,能够不受约束的行动或许更符合本性:“那我就听凭自己的意愿吧。希望你我都能达成自己的目的……”
“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们已经没有机会,让双方都得偿所愿了。”
阿贝多沉默地转过身,在绝不能重蹈覆辙的自我劝诫中,朝着男人与自己在两个月间倾尽全力的心血诀别。痛彻之中诞生的崭新觉悟使他的步伐更快,带着一道又一道的伤痕,在迷宫里跌跌撞撞又亟不可待地找寻下一个出口。因而,他没能听到男人散落在风中最后的话。
——如果有一天,你也变成那些道貌岸然,只会宣扬而从不做出实际行动的贵族,那我一定会来讽刺你这个窝囊的“王子”。
-支线:浴火 End-
最终章:Chapter Keth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