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Albedo/阿贝多

阿贝多曾在尘歌壶内见过一种宛如无云天空般的树。

高大的阔叶树像是汲取了从雪山夏夜中落下的星河,在柔软的风中摇曳着散发淡蓝荧辉的叶片,自由的轨迹拖曳出细微的蓝色光点,又在白昼中隐匿了比肩月华的夜光。静谧的晴蓝与碧空融为一色,像是苍穹坠落于大地的延伸。

而就当他在树下支起画板,静观着这株不同寻常的乔木,思考如何落笔时,一只眼神不好的飞鸟唰地栽进了枝叶之间。

纵横交错的树枝抵挡了雀鸟惊觉的振翅,将飞羽折损得凌乱。毛毛躁躁的鸟儿挣扎了两下后滚落在地,动作迟缓地站起来后,半晌都没有再度起飞,看起来是晕得不轻。

“这种树的颜色和夜光特性很受画家的习惯,被誉为‘天空的枝叶’,但如你所见,也确实会给一些飞鸟带来麻烦。”见到了这一幕的空从阿贝多身后的方向走来,站立在他的身侧,目光柔和地注视着雀鸟试探性拍打了几次翅膀后再度飞走,“在尘歌壶里摔下来也不会受伤,不必为这些鸟儿的‘违章建筑’担心。”

阿贝多并非不信任空的话,可在亲眼目睹那一幕后,他原本闲适的感受消失殆尽了。画布中央刚铺好的天蓝底色在光华的树冠下,像是纸张中央凭空出现的深渊空洞。连通背景,直抵苍穹。

“分明向往真正的蓝天而振翅,却被佯装成碧空的栖木捕获。即使没有折损羽翼,对它的决心来说,应该也是一种折损吧。”

“是吗?我倒觉得不是这样。”

记忆里的空伸手按在他的肩上,又俯下身来将双臂环过他的肩膀,凑到他的耳边低语。温暖的呼吸吹动亚麻色的发丝,带来一些撩动心弦的痒意,以及徐徐涌上脸颊的热感。

可在那时,空说了什么?

阿贝多昏昏沉沉地回忆,却记不起后续的对话。手腕处传来摩擦的痛感,悬吊的双臂也隐约揭示着肌肉的拉伤。

——就像被枝条抽打而感到疼痛的翅膀。或许那正是他联想的源头?

他睁开眼,与那一双如夜行生物的,在暗中也隐约映反光的石榴石色眼瞳目光交汇。

阿贝多曾在那双眼里看到过兴奋,喜悦,激昂等活跃的情绪,而如今他们已是不同的身份立场。于是那份炽热的暖色阴沉下来,或许是嫉恶的猩红。

“我再问你一次——阿贝多,你为什么要进入甘露花海,破坏深渊的封印?”

赛诺低沉的声音像是铿锵的金属锁链,一遍一遍地将他从困倦之中唤醒。阿贝多感到自己的答复已经接近刻在声带中的肌肉记忆。

“我从未接近过你所说的甘露花海。昨晚进入坎瑞亚——也就是你们说的荼诃时,也只来得及考察荼泥黑渊的周边地带。”蒙德的炼金术士回答,内容与他在十次之前给出的答案别无二致。

“一味否认无法洗脱你的嫌疑。那伽朱那团的学者,以及花灵都证实了你在甘露花海的行径。”赛诺的声音有点沙哑,“花灵不遵循人类的利益标准,他们没有撒谎的必要。”

在这场漫长的拉锯中,感到疲倦的不仅是作为被审方的阿贝多。当他无法说出审判方所需的答案时,对真相穷追不舍的赛诺亦没有休憩的时间。

接连几日都维持着审讯不中断的状态,就连阿贝多都不禁佩服他持之以恒的耐力。幸好这一次,他总算从千篇一律中听出了一些变化。

“花灵吗?原来那种生命还在附近徘徊。”

许久未听闻的名词落在炼金术士的耳中,阿贝多确认自己没有见到曾被莱茵多特提起的传说生命,可对记忆和这个世界已经有所偏差的他来说,他的判断已经不再可靠。

于是,阿贝多自嘲地勾了一下唇角,并转移了话题。

“赛诺,我记得你曾在素论派学习。你需要的话,我可以现在就编出许多符合逻辑的故事,但是……和能够被天马行空理论折服的学者不同,无论故事有多精彩,你都会去查证吧?”

“当然,我不能对确凿的证据视而不见——你是在挑衅我?”赛诺清醒的呼吸声之间有些愠怒,压低的声音像狼威胁的嘶吼。

“这就是为什么我不会尝试辩驳的原因了。编造没有证据的故事不能使你信服,我也无法反驳现有的人证和物证——况且,你到现在还没有告诉我,在目击者的证词之中,我究竟在母树的附近做了什么,才会被认定为蓄意破坏。”

阿贝多轻巧地点破了赛诺刻意在语言里留存的诱导陷阱,就好像浑然不觉留有余地亦是对他的保护。在人证和物证都处于绝对劣势的情况下,他的不知情已是唯一的无罪辩护。

“禁止窥探我们掌握的情报,这不是你该问的问题。”

“抱歉,我确实很好奇。”

若是赛诺能够复述当时的场面,阿贝多是真的渴望知道,所谓可以打开窥见世界之外门扉的仪式,究竟该如何执行。

阿贝多并不寄希望于自己能够洗脱嫌疑。赛诺不会轻信伪证,那么他所问责的内容,必定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可他也不会甘愿一无所获地背负罪名。

作为与自己相关历史被涂抹修改的补偿,想要以失去的未来为代价窥得真相,这或许是非常符合炼金术士作风的思考方式。

只不过赛诺未必会理解,即使理解大概也不能认同那种想法。

“我不能告诉你。阿贝多,你看起来有完成这件事的能力,所以我会从根源上断绝这种可能性。”赛诺拒绝地闭上眼,不让阿贝多看出自己知道具体情形的多寡。但与此同时,赛诺的说辞已经证明本人的真实立场。

只有相信阿贝多真的与此事无关,才会提防将未知的信息告诉炼金术师。若是对方早已亲身执行过步骤,那么就算将细节告诉阿贝多,以此试探他的反应也是可行的。

“我会继续查下去的。但如果在最后的期限到来前,仍没有对你有利的证据出现……”

赛诺没有将话说完,因为他发现,阿贝多的眼神与预计之中的反应截然迥异。

没有期待,没有希冀,只有对徒劳援手的欣慰与感激,就像是坚定地认为他不可能发掘足以证明他无罪的证据,于是只能流露出对仍在盲目努力之人的关怀。

“谢谢。这样就好。”阿贝多低下头,轻声道谢。

赛诺的猜测没有谬误。

肃正严明的风纪官所不知道的是,早在五百年前坎瑞亚覆灭的灾难中,相似的处境就发生在阿贝多的师父身上。

他从魔兽分离的碎块的实验中,窥探到当年魔兽潮的真相。也是在那时,阿贝多就确认了自己的宿命。

将兽境猎犬黑色的碎片用镊子从试剂里夹出时,阿贝多仍然感到恍惚。

沾湿的光滑颗粒不易夹稳,在炼金术士转瞬间因兴奋而微微颤抖的手中滑脱,又在地上腐蚀出一个圆弧形的凹槽。年轻的炼金术士沉浸在冲击性的真相中,并未俯身去捡。

对世界奥秘的探索不能局限于解开物质的结构,更要知晓其运行原理,自“下”而“上”,从切实的数据中反推出隐藏的法则。

他确实达成了师父的期许。但是紧接着,一种相比于触及到真实的喜悦有些微不足道,但却罕见的困惑攫住了阿贝多尚且稚嫩,纯粹而未触及人类社会的心脏。

无关于人类的道德准则,也不是在为莱茵多特的经历打抱不平。仅仅对他来说,这与师父素来对真相诚实的作风不符。

“既然魔兽潮的爆发是在坎瑞亚人的期许之下所发生的变故,而非您有意为之,为什么您对此不作出任何的辩解?”

“辩解?有意义吗?炼金术本就不允许失败,那些受到牵连的人也需要憎恨的对象。背负污名,亦是挑战天理的代价。况且……我也不是没有预料到这种可能。”莱茵多特喝了一口红茶,就像是在说,即便会引发如此大规模的灾厄,她也没什么所谓。

比起对她的故国人感到失望,这更像是一种接受。

就像成年人不会期待三岁的孩子能在火势蔓延之际熄灭大火,炼金术士引发的命运,只能由炼金术士解决。从未挑战过高天,试图窥探真理的人,就连听闻她辩解真相的资格也不具备。

黄金的魔女将茶杯又放回了原位,白金色披肩随着她垂下手臂的动作再次落下,遮住了半侧身躯中隐隐燃烧着无光的黑火。

据阿贝多观察过受污染的炼金造物而言,深渊诅咒的折磨不仅难熬,更能使人陷入狂热,浸没疼痛却宛若沐浴甘霖,听闻苦难犹如欣赏天籁。但莱茵多特始终维持着不可思议的清醒,也未对此多说一句。

“坎瑞亚人自诩不信七神,但在见识过了深渊的力量后,却向不曾见过真面目的神祈祷。炼金术士不能向知识跪拜。”

——你是深秘的载体。你要走进深渊,吸纳深渊,看清映照着提瓦特之外的真相。这是人类躯体的我无法做到,唯有身为白垩之子的你才有可能实现的事。

能与高天对抗的唯有深渊,而知识正是通向深渊的门扉。早在开始炼金术学习的伊始,师父就那样教导过他。

可正因为莱茵多特总是仰望天空,而从不俯瞰脚下,他才疏忽了最基础的一点:人亦是物质的产物,能够阻隔他通向真理的,绝不仅有深渊本身。

阿贝多回忆师父的眼睛,却发现幻想无论如何都无法将那枚嵌着十字星的眼睛凝聚成型。即便无视他眼下的处境,那般情景也是绝无可能发生在现实的。

她从未怜悯过她自己的失败,想必也不会注视着他重蹈覆辙后的结局。

“你在看什么?”在走出审讯室前,赛诺忍不住回过头问。

阿贝多下意识地将目光从看不清界限的天花板上收回。深埋于地底的审讯室看不到天空,因而那里实则是一无所有的黑暗。

莱茵多特保留着坎瑞亚人的生活习惯,因而实验室设在地下,又总是带他往各种地下空间或者遗迹里钻。这种黑暗本该是他所熟悉的,可在蒙德亮敞的居所和实验室里呆了短短几年,他却恐惧起黑暗来。

他引颈向着高处,仿佛心中一点点的向往可以随着他的动作穿越躯体的束缚而获得自由。

“我在看天空。”阿贝多回答。

2.Cyno/赛诺

从地下审讯室重回到喀万驿的旅店,赛诺一眼就看到了正靠着旅馆外墙打盹,与沙漠装潢氛围格格不入的阔耳巡林官。

在喀万驿这种各流佣兵众多的地方,手脚不干净的偷窃事件也是频发,独自在露天入睡约等于乐善好施,将钱包上缴充公。

但或许是提纳里的种族特征太过显眼,以至于格外引人注目,又或者是背上的特制的白弓看起来不像普通佣兵能够持有的东西。人来人往,觊觎提纳里身上财物的人甚多,但是最终,反而没有一个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偷盗。

赛诺快步走向提纳里,用身形挡住四周试探盯梢的目光,唤醒不知已经等了多久的巡林官:“提纳里,你怎么在这?”

提纳里听到赛诺的声音立刻清醒过来,斜倚在砂岩墙上的身体也迅速坐正:“啊,你果然在喀万驿……幸好没有白跑一趟。我听说了西北沙漠发生的事,就从道成林一带赶过来了。”

“西北沙漠?消息这么快传到道成林了吗?”赛诺一惊,对提纳里的话感到强烈的不安。

须弥的西北沙漠是完全荒凉的地方,除却极少数部落,几乎是须弥管辖所不能涉及的人类社会荒漠。因而无需揣测,提纳里所指的必然是阿贝多的事件。

——除此之外,大概也没有什么异动能值得提纳里过问风纪官的工作事务。

“这件事和巡林官的工作应该没有交集。你回去吧,我会妥善处理的。”

“我听说嫌疑人的名字了。”提纳里压低了声音,凑到赛诺身边说,“但这件事不是表面看起来的那样,有些隐情……能换个地方说话吗?”

意识到提纳里的态度前所未有地严肃,赛诺沉吟半晌,回过头眼神凶恶地环顾了四周一番,驱散好奇或是窥探的目光。

趁着四周人群纷纷回避目光,赛诺拉着提纳里快速转进旅店上楼:“你跟我来。”

他们之间一直有一种默契。赛诺不会主动将提纳里卷入危险的事件中,但如果提纳里早已知晓事件的全貌,并主动出现在他面前,赛诺就不会在这一点上和提纳里坚持。

一进房间,赛诺就转身关上单间的门并落锁。提纳里则走向房间的对侧,拉上了简陋旅馆里积了灰的窗帘。

破败狭小的单人间格局拥挤,看起来简直支撑不起一场二人会议,但历史上无数足以改变世界命运的秘密谈话,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发生的。

“其实这一次,是小吉祥草王告知我西北沙漠的事,让我来找你的。”提纳里单刀直入地切入正题,说出了在外不宜吐露的名字,“她在须弥城里找不到你的踪影,又不方便亲自出面,于是将联络你的工作托付给了我。”

赛诺一愣,没有想到这件事竟然会牵动草神。

自从接到那伽朱那团的联络,他这段时间几乎没有在风纪官常规执行任务的地点出没,纳西妲联络不上他也是难免。没有了虚空系统辅助推算他的行动路径,最熟悉他的人选无疑就是提纳里。

至于参与过活力之家病人救治的提纳里能够知道风纪官在此的据点,则是一种幸运了。

“原来如此。擅离职守是我的失误……她说了什么?”

“小吉祥草王观测到了世界树之中信息流的波动,她判断这是历史轨迹遭到篡改的痕迹,而当她寻找信息变动的源头时,追踪到的就是阿贝多——他是被修改的对象。”

“世界树和历史吗?素论派的一些论文中有提到过这个概念,但因为世界树难以观测,只有草神的权能与此相关,故而这项研究总是难以推进……难怪和目击者的证词半点也对不上,这下一切都合理了。”

早已口干舌燥的赛诺抛出见解,思考着起身,接了一大杯水一饮而尽,而后发现单人间的屋子内没有第二个茶杯,于是又往手里的茶杯倒上一半的水,直接递给等待良久的提纳里。

或许就连他自己也没有发现,在见到提纳里之后,他全身的疲惫像是忽然获得了消解的出口。虽然语调相较于平时,依然有精神损耗所带来的烦躁,一杯及时的凉水能够极大幅度地缓解堆积的情绪——不需要任何额外的条件。

“很及时的情报。如果不是你传递信息,恐怕我现在还在进行徒劳的证词搜集。谢谢。”

“别这么生分啊……无论是对于须弥的民众,还是钻研学术的学者们来说,应该都会引起轩然大波或是恐慌吧。小吉祥草王单独传信给与阿贝多相熟的我们,这应该就是她的考虑。”提纳里将水杯拢在掌心,以冰凉的杯壁镇静了一会发烫的掌心,以此维持思考的冷静,“如果按照教令院根源六罪的判决方式,阿贝多算是触犯了哪一条?”

“不是‘哪一条’。”赛诺接着提纳里落下的话音开口,其间没有半秒的间隙,就像这些词已经在他的脑海里循环了无数遍,如今只是为心声赋予了语调,“人类进化之事,妄谈生死之事,探索宇宙之外之事,慢言奥秘而心无惧怕之事——以上四项。”

“等等,四项?那也太重了吧。”提纳里伸手一拍桌子支起上身,瞬间吓得困意全无,“这可真是牢底坐穿,一辈子都不够蹲的啊。”

“是啊。这么想来,她是让想我们认清阿贝多的为人,而不单凭事实证据来决断吧……可真是艰难的工作。”

赛诺默认了提纳里的说法。如果使用更注重犯案动机,而不彻底依赖后续影响进行评判的须弥法案作出判决,那么毫无疑问,阿贝多的处罚将会变得极重。

可是从实际意义上来说,阿贝多的行为并未导致任何的恶果,仅仅是“未遂”罢了。这也使得阿贝多的真实想法在公正的判决中显得尤其重要。

纳西妲传来的情报证明,即使是修改历史这类异想天开的事,仍会留下蛛丝马迹。既然如此,为什么阿贝多放弃得如此之快,选择什么都不说?

在他们积极寻找佐证,试图证明炼金术士无罪的同时,阿贝多本人却有所隐瞒。这种替事主着急的错位感就像一根细软的刺,并不过分疼痛,却足够引起赛诺的介怀了。

提纳里思考了半晌,又问:“阿贝多毕竟是蒙德人。如果将他引渡回蒙德,交给西风骑士团判决,是不是就能避免使用须弥的裁定方式?他本就隶属于骑士团,即使依然无法洗清罪名,予以拘禁的判决,也可以在相当程度的范围内拥有人身自由,解释起来也更有余地……”

“我认为这是对他来说最轻松的结果,也在最初就暗示过他这种可能性,但他非常明确地拒绝了。”赛诺单手握拳,支撑着下巴勉强抵消疲惫带来的困倦,“你希望我偏袒他?”

提纳里认真思考了一番,而后摇了摇头。

早在听闻事件的伊始,提纳里就知晓阿贝多身上发生的事。因而人情与公正的矛盾,从来都不是提纳里需要考虑的事项。

“从朋友角度来说,不是没有这个心思。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小吉祥草王让我们凭着自己的推断来作决定,我的理智站在他无罪这一边。”

“我持中立意见。如果你见到了阿贝多现在的状态,也会怀疑自己的结论——柯莱还说阿贝多和你气质相似,她错得彻底。阿贝多比我见过的多数学者都要危险。”

“危险?”提纳里没想到赛诺会作出如此判断,这个词与提纳里的印象相去甚远,以至于巡林官怀疑了一秒自己的大耳廓是否不再好使,“你为什么会觉得他危险?”

赛诺沉吟了片刻,才严肃地问提纳里:“你觉得我的冷笑话好笑吗?”

提纳里正在喝水,闻言打了个哆嗦,差点把嘴里的水直接喷出来:“你怎么突然问这个?一点也不!而且就算你转移话题到冷笑话,我也不会觉得更轻松。”

大风纪官令人毛骨悚然的兴趣使得提纳里格外警觉。但这一次,赛诺却不再执着于笑话的有趣程度,而是表情凝重地摇了摇头:“我想说的重点在于,阿贝多觉得好笑。”

提纳里实则完全没有谈论冷笑话的心情。顾及到赛诺此刻的心情很糟糕,而冷笑话是他唯一调节气氛的方式(一半的时候起到负面效果),巡林官还是勉强自己接续了赛诺的话题继续思考。

“是啊,我记得。他竟然还想让我听第四遍‘大风机关’的笑话,难道蒙德是这么缺乏趣味的国度……”说到这里,笑意渐渐从提纳里的脸上退去。他已经明白了赛诺问出这一问题的缘由。

正因为蒙德是风趣的国家,所以阿贝多不会不理解何谓笑话。炼金术士指的“有趣”并非是浮于表面的原因。

“他觉得好笑却没有笑,说明对他来说,有趣的事并非笑话本身,而是我会讲笑话这件事——你不认为在他看着我们,不作出任何辩证的时候,是直接越过了我们,并着眼于一些更为深层的东西吗?”

提纳里托着下巴思考了一会,觉得自己的思维像是被钩钩果挂住了尾巴一样,微痒的感受刺激他做出了某些联想,却在回过头来看清附着物之前依然有些模糊:“我觉得他只是比较有自己的想法,算不上观念脱离常识。有趣的事物不一定要引人发笑,这番话说的很有人情味啊。”

“会考虑到人情,是因为你和我相熟,清楚我的执着。阿贝多不知道我喜欢笑话,也就没有理由在这一点上过分照顾我的感受——而他甚至还提出了要主动多听几个笑话。”

赛诺顿了顿,想要找出更委婉的措辞,但是没有任何温婉的表述可以涵盖本就尖锐的事实。

无论是压在他身上那四桩极重的罪名,还是在细致的伪装下,与人类根本上的异质性,不使用锋利的刃,便无从剜出真相的轮廓。

“正常人通常不会研究如何表现更像一个人类,但是他会。这就是最反常与恐怖的地方。他装得很好……只是不太凑巧。”

提纳里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了。

赛诺的言外之意是,他也曾研究过如何模仿常人的行为,所以才能看出阿贝多精湛的演技之中的破绽。

沉默寡言,明哲保身,只能在暗中小心翼翼地摸索生存的路径,赛诺的缄默是为了生存而不得不磨练出来的手段——在将这份能力用在风纪官的职责之前,赛诺大概也从未渴求过如此洞悉人心。

那么,在风气自由的蒙德,那位炼金术士又是为何会有模仿人类的行为呢?毕竟,他的处境可比曾经的赛诺要优渥太多了。

就在提纳里为赛诺偶然的深入苦涩的话题而沉默时,赛诺又将这一话题揭过,继续回溯下一项证据。

“你还记得他在蒙德向我们提问学术家庭吗?”

“记得,阿贝多看起来好像对此很感兴趣。赛诺,你该不会要说学术家庭也非常的奇怪吧?在须弥,这样的微型社会结构可是随处可见。”诞生自典型学术家庭的提纳里揉着眉心回答,非常想摘下赛诺的头盔,研究一番他的脑回路是如何生长的。

年轻的巡林官并不像他所表现的那样不明白赛诺的用意。恰恰相反,他已经预见了话题一旦继续,二人最终会得到什么样的结果。

冷酷,残忍,机械而不具备生命的温度。此刻提纳里不希望赛诺说出后续内容的感情更甚过冷笑话。解析并不愉快的话题,却让他明白了阿贝多那番话的含义,以及赛诺总在试图制造轻松氛围的温情,这何尝不是更荒唐的地狱笑话。

只是他们都明白的太迟,也不再有重返那一日对话情景的机会。

而就像赛诺总会在对方看似没能理解他的冷笑话时出言解释,在并不轻松的话题上,赛诺也依然兀自说了下去。

“向往学术家庭并不奇怪,只是学术家庭对阿贝多来说不具备效益。我认为他在意的是,他渴望与人有稳定的维系,而学术比通常的人情更接近他想要的答案。”

提纳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忍耐地将情绪积累的词汇吞回腹中,而后将胸腔中的气体缓慢地吐出。仿佛这么做,淤积的沉重情绪就可以蒲公英般被轻松地吹散。

阿贝多是西风骑士团的首席炼金术士,更是一手将蒙德的炼金术提升到仅次于教令院水平的天才。无论是学术资源还是地位,都已经到达了蒙德所能为他提供的极限——除非阿贝多准备投身须弥,否则,他已经不需要再使用家庭的关系来为自己谋求更高的学术地位了。

提纳里无端地想起,在道成林附近,曾有被检查出违禁货品的商人指责风纪官,说风纪官的手法粗暴,检查时根本不顾里面是什么金贵的仪器用品就一顿乱拆,简直就像一群暴力拆家的狗。

在今天之前,提纳里只觉得这种说法可笑,然而现在,他却觉得这句比喻在截然不同的情境之下,显得恰到好处。

为了寻找一切可用的线索与佐证,论断友人的罪状或是无罪,赛诺将自己的珍贵的记忆都聚集起来,然后逐一摔碎。

在这过程中,赛诺并不缺乏明察秋毫的细致。所谓粗暴的对象,是立于破坏的风暴中央,被尖锐碎片所割伤的猎犬自己。

3.Tinari/提纳里

自从接到了那封散发着枣椰蜜糖香气的密信后,提纳里就在苦恼如何向旅行者通风报信。

金发的旅人行踪不定,除非碰到格外盛大的庆典,全提瓦特一切有宝箱的地方,都有可能是他的出没地点。好在似乎只要让流言扩散到冒险者协会,旅行者总有办法获知信息。

而接下来的问题,就是如何在隐匿情报来源的同时,唯独将消息传递给旅行者,而不外泄给其他人了。

巡林官正犹豫着让小孩唱打油诗与飞箭传书,著名的古老散布流言方法哪种效果更好,却在不经意地一瞥中,发现搜集来的情报最上方一页纸竟然凌空悬浮着。

狐狸竖起了耳朵,纸张抖了抖边缘,二者大眼瞪没眼,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中。紧接着,在提纳里眼疾手快地扑向悬空的纸前,其余所有纸张唰得一声,像是纯净的杯盏花一般漫天飞舞,而后从各个方向四散开去,蹿向天空或是遁入泥土迅速消失了。

“我是眼花了吗?该不会……那种叫兰那罗的东西刚才就在附近?”

提纳里睁大了双眼惊魂甫定,可被劫走了实体流言,他的造谣大计也就无从施展。天已渐明,巡林官的工作还得照常进行,他只能寄希望于这些信息会流向所期待的对象手里。

幸而半日之后,提纳里在巡林经过丘陵高处眺望时,看到视野的边缘掠过一个熟悉的金色身影,还有总是跟随着的白色漂浮物。

空敏锐地注意到了来自高处的目光,抬起头与提纳里视线交汇。派蒙远远地朝他挥手打了个招呼。而后二人一起调转方向,朝着他所在的高地行进。

“兰那罗们告诉我,道成林有只黑色的巴罗迦修那在散布消息。我想它们说的是你。”旅行者开门见山,确认了提纳里心中的疑惑,又从行囊里取出写着谣传的防水纸示意。

旅行者的视线不经意地扫过纸上的文字,旋即话锋停顿,嘴角抽搐了一下,颤抖地举起从兰那罗手里拿到的情报,手指在一堆零碎的文字上点了点:“但是提纳里,‘矮子炼金术士’,‘金发美人骑士’,‘传说中的插画师’……你能不能解释一下,这些抽象的描述是怎么回事?”

夸张又羞耻,简直就是赛诺的风格。派蒙鞭辟入里地补充道。

“蒙德的西风骑士在须弥境内破坏封印,这样的事传出去恐怕会引起纠纷与恐慌。所以缄默之殿仍然维持消息的封锁,我也不能明确提到他的名字——况且我觉得,这些词的概括很准确啊。”

道成林的巡林官挠了挠耳廓,用开玩笑的口吻说,面上却没有半点笑意。

在学者比牦牦驮兽还要多的须弥,要仅凭外貌就描述一个学者,恐怕能抓出一大把,但若是不以学术见长的蒙德就简单得多。

提纳里很确信,对于旁人来说这样的描述不过是某种传言。但空只要随便打听到几个关键词并组合起来,必然能知道描述的对象。

空的面色不出所料地严肃起来:“消息准确吗?”

提纳里谨慎地观望了四周,确认小山丘附近没有闲杂人等,拉着空一起席地盘腿而坐:“我当然不会在这种事上撒谎。或者说,我正是需要你也诚实的意见作为参考——你怎么想这件事?阿贝多是那么疯狂的学者吗?”

“他的有些实验确实疯狂而危险,但绝不会将旁人卷入危险。即使不是出于道德,而是骄傲或者坚持,我都相信他不会那么做。如果他想调查那一带,一定会采取更稳妥的手段,而不会贸然触动封印。”

提纳里微微睁大了眼睛:“也就是说,有这么做的动机啊。”

空的面色苍白,短暂地犹豫后仍是点头:“他的炼金术就出自坎瑞亚。那个国度有他渴求的东西,这不令人感到意外。”

“坎瑞亚?是那个五百年前就已经覆灭了的荼诃古国吗?原来那些人除了大机关,还有炼金术的研究啊。”提纳里托着自己的下巴,并未过分深入学术的话题。看向空的目光之中却有些困惑,“我还以为如果有人更清楚他的想法,那必然对象是旅行者你了呢,但怎么听起来,你倒不是很确信?”

“我……他不常说这些……”

“好了好了,没关系,我相信。”见到了空晦暗的神色,提纳里自然不会再继续追问下去,连忙将话题转移到自己身上,“可能是从他对待砂糖和你的态度中,看出了一点自己身上的影子吧。我能感觉到他珍视现有的一切,想要保护身边之人的想法。”

“这份信任对你来说,有超过事实证据的分量?”

“在大贤者阿扎尔的事件中,教令院挟持了我的老师,并且伪造了他写给我的书信。如果我只关注书信的内容和口吻,而选择忽略他的书写习惯,或许我永远也不会察觉到问题所在。”提纳里非常自信地回应,“比起能够伪造的客观事实,有时候我或许会相信自己更熟悉的东西。”

空惊讶于提纳里超出预想的通融。尽管这个问题有些愚蠢,甚至有引诱对方改变主意的可能,旅行者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你和赛诺,跟他应该只有风花节上的那一次接触吧?以那几天的相处,就可以算作熟悉了吗?”

提纳里好笑地摊了摊手:“数据不充分?那怎么办,难道我还得给阿贝多颁发朋友证书吗?这种事情更适合柯莱和砂糖吧——我可是听说,你一见面就挡下了赛诺的背后袭击,还在针锋相对的过程中,说服了他加入你们。信任一个人,并不需要知道他的全部过往不是吗?”

“也确实没错。”旅行者想起了当时被偷袭的场面,尴尬地咳嗽了一声,有点心虚地移开目光,“不过教令院事件要特殊一些,那是大家都被通缉的情况下,没有太多选择……”

经提纳里一提醒,空才意识到,他们这些人之中犯过事的比例还真不低。赛诺固执,但不是绝对死板:提纳里严格,但绝非无条件严苛。他们都有独自判断的能力,不会仅仅依赖外部的标尺做决定。

教令院的学术死板或许造就了大量循规蹈矩、不知变通的书呆子,而其中并不包括他的这两位朋友。

“嗯,此外,就是旅行者你了。小吉祥草王愿意信任你,我和赛诺也清楚你的为人。比起无法理解的事情发展,我们都觉得,还是朋友更可靠一些。”

提纳里在旅行者的掌心塞了风纪官在喀万驿据点的地图,接着站起身,背对着空挥了挥手。

——那么我也该走了。如果事实无法推翻,就得使用一些非常规的手段。在须弥,可以做到这件事的人只能是你。

巡林官说完这句话,就朝着与化城郭相反的西北方向走去,将庞大的信息量留给旅行者自己消化。既然对方有着三国的被通缉经验,想必这点暗示是可以领会的。

“提纳里,你也要去喀万驿吗?让赛诺背负失职的质疑,我已经感到很抱歉……”如果在事发前,你恰好与他有过接触,恐怕就连你也会有嫌疑。

空没有将后半句话说出口,但隐含的意思已经传递给了提纳里。在他的视线中,巡林官停下脚步,有点困扰地揪了揪自己的耳朵,又回过身来。

噢,我可不想留下只会驻守后方大本营的印象!在不做莽夫的情况下,我还是很愿意陪同冒险的。提纳里在心中对自己说。也许是心态依然年轻,也许是自小就受到了足够良好的保护,因而他的心中从不缺失安全感,反而隐藏着同等的热血。

即便明面上嫌弃赛诺对七圣召唤的执著,在对方持着新牌组来找他对局时,提纳里从来都不会真正拒绝——那大概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吧。

确认了自己的想法后,提纳里反而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始终作为旁观者的无力感也在这一刻得到了解脱,以一贯轻松的口吻宣布了自己的犯事预告。

“赛诺的朋友其实不算多。正因为他必须对自己的职责尽心尽力,审判朋友的工作对他来说才会格外痛苦。上次把最危险的麻烦事都推给了他,这一回还是不让他独自承担了。”

在冷静下来后,提纳里认清了赛诺执著的思维只会让他越陷越深,于是他果断地打断了大风纪官剖析回忆的行径,将论证拽回此刻的现实。

“可是说了那么多,反常和危险,并不代表他不可信,对吧?”

“他超出我以往能接触到的范畴,所以我无法断言。艾尔海森的性格也很孤僻,且只遵守他自己心中的规则,但他的行为非常符合逻辑,个人追求通常不会与大方向的群体利益起冲突;学术犯罪是明知错而为,因而常规的利益或惩罚对这些人非常奏效;阿贝多的情况则两者皆非,就好像这些在人类文明中潜移默化的产物,从来不存在于他的心里。”

赛诺的眼神之中写满了疲倦,网状的血丝密布于干涩的巩膜中。提纳里的话题转移并不成功。即使从纵向的时间轴中脱离,他又迅速开始了横向的对比。

幸好在巡林官因生气而变得严厉前,他放弃一般地松懈了脊背,在牛角尖的末端找到了一个自救的出口。

“提纳里,你听说过‘自然状态’这个词吗——不是生论派通常所说的野生,而是因论派……哲学上的概念。”

提纳里稍作回忆,想起来一些模糊的概念:“有点印象。是指在没有社会契约的情况之下,人们并不依据法律规范行动,而是遵从本能的‘自然法’行事的概念吧。”

“没错,如果你能够相信我说的话,那么他正是这样的存在。即使身处于环境优渥的蒙德,规则与秩序也不能真正地驯服他。因为法律或是社会约束的对象,说到底仅仅是人而已。”

罪行的裁定是基于人类社会的存续而构建的权力,由人类创造出的审判之神亦然。这就是为什么,我体内的东西并不对他犯下的罪作出回应。

我不能审判他,我身体里的存在无权审判同等层次,甚至是更高的东西,可人类社会给予我的责任要求我必须做出决断,法则不容许例外——审判我的朋友,审判没有酿成恶果,也并非真实的某种可能性。

我不知道能否信任他。或许以我们的视角,根本就不可能得出答案。

寄宿着魔神碎片,代行至高力量的赛诺低下头,竟然在提纳里面前做出告解。若非亲眼所见,提纳里大概永远也无法想象赛诺会面临如此矛盾的痛苦。仅仅以私情揣测赛诺所处的困境,还是太浅显了。

——因而,提纳里无比庆幸自己在此之前所做的决定。

“说到处于更高层次的存在,我想到一个人。”

“旅行者?”赛诺对人类的感知敏锐,迅速明白了提纳里的意思,“或许是的。他给我的感觉也相当异常,但为什么提到他?就行动上来说,旅行者将须弥从危机中拯救出来,即使目的之中包含私心,也不该再说他是危险分子了。”

“说的没错,我们正是要以旅行者绝对无害为前提,才能进行后续的讨论——在挫败前大贤者阿扎尔阴谋的事件中,作为天降援兵,承担起攻坚重任,并救出小吉祥草王的人是旅行者,这一点没错吧。”

赛诺不解其意,理所当然地回答:“当然。”

“那么,在须弥能够委以重任,包揽从学者到商人几乎所有疑难杂症,却不属须弥户籍的可靠冒险家也无疑是空,对吗?”

“确有其事……等等,提纳里,你是什么意思?”赛诺警惕地抬起头,意识到了提纳里正在诱导他做出发言。

在定罪的话题之中出现疑似法外狂徒的旅行者,这似乎不是什么良好的征兆。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就将最难的题目交给旅行者来决定吧。”提纳里长舒一口气,轻松愉快地宣布,“今天早晨我遇见旅行者了,我们交换了一下情报,也给了对方一些暗示。如果计划顺利,且另一位知情者不打算出手阻止的话,现在他应该已经在劫狱了。”

赛诺僵在原地,张了张嘴,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该说是没想到提纳里也会有如此不守规矩的一面,还是太过信任对方,以至于完全忽略了提纳里也有向外人泄密的可能性呢?但诚实地来说,他那漫长的推论,不正是导向非人之物只能交由对等的存在定夺吗?

无法说那是提纳里的语言陷阱。即便其中真有不合逻辑之处,那他也是被自己的纠缠的思维困住了而已。

最终,赛诺叹了口气,双手抱臂向后靠在椅背上,唯有锐利的红瞳不悦地眯起,半晌后才略带不满地吐出一句抱怨:“不厚道。”

提纳里的尾巴尖抽搐般地抖了一下,为主人彻夜不眠的忙活打抱不平:“嘿,既然不在你的审判范畴,就要学会适度转移责任。我认为这可是最符合眼下情境的——”

“我是说,因为你可以当[博导]。”赛诺一直紧绷着的嘴角终于浮现了一丝笑意。

回应他的是一室沉默。

4.Aether/空

当空听到脑海里传来女性的说话声时,他知道世界线再次发生了变动。

名为“妮可”的魔女虽然与他素未谋面,却已经不是第一次为他做出指引。这一回,她唱着悠远的叙事谣,向空讲述的却是一位炼金术士为了对抗高天,从事着禁忌的研究,直至最后背负罪名的故事。

怪诞却预兆着未来的恐怖俘获着他的内心,空彻夜未眠,于天明时分近乎慌乱地跑到冒险者协会,向永远都维持着平静的机械微笑的凯瑟琳打听西风骑士团首席炼金术士的消息。

“如果那是历史,我会铭记真相;如果那是预言,我不会让它发生。”伴随着单手收剑入鞘的动作,空松开收紧的左臂,将失去意识的守卫转移到墙边,轻声地自言自语,随即踏入了至暗的房间。

早就听到外部响动的阿贝多警惕地抬头注视来人,因昏暗的环境而迟迟无法辨识对方的相貌。可对方胸甲与耳环上元素力光辉的形状是那么眼熟,他绝不会认错。

即使再怎么不敢相信,对炼金术士而言,事实总是胜于假说。

“空?你为什么会在这?”

听到阿贝多震惊大于倦怠的语气,空确信了自己没有来迟。不论过程有多迂回曲折,他又将要为此付出何种代价,只要此刻一切尚能挽回,这就已经足够了。

他三步并作两步,快速走到阿贝多的身边,在镣铐上摸索了一番,逐渐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

“这种镣铐内部有特殊的断层,以被拘束者的角度很难挣脱,但是其他人只要知道了技巧,这样——再这样,手铐就可以无需钥匙直接破坏。”

随着空的话音落下,阿贝多手腕上的镣铐发出叮铃一声金属的脆响,就爽快地四分五裂了。

阿贝多惊讶地睁大了双眼,看着隐藏在金属镀层之下的断裂面被空徒手拆解,像是无法理解为什么自己的身上会被使用这种镣铐,以给外来者提供可乘之机。

“底层监狱关押的重要犯人无故失踪,专家都无法解释的现象。”空拍了拍手,揭下阿贝多手腕上已经碎裂的镣铐,随意地丢到一边,又体贴地伸出手,扶了一下腿部已经麻木的阿贝多,“说不定下次帮你洗脱嫌疑,再次回到须弥时,可以听见伟大的‘钢之炼金术士’越狱传说。”

一切的证据都指向那位连着审了他几天的风纪官是空的共犯,阿贝多却忽然质疑起了自己的判断。

与莱茵多特相似的结局并未如约而至,所有人的行动都超乎预想,这是他第一次完全推断错了事件的发展。

——可是,为什么?

伪装人类的习惯仍在不合时宜地运作着。阿贝多产生了强烈的与空对话的欲望,曾经游刃有余的言辞却句不达意,问出并非真正所想的问题。

“你怎么进来的,守卫呢?”

“打晕了。希望我下手没有太重……毕竟剑柄还是挺硬的。”空坦率地回答,对自己的犯事行径供认不讳,“尽可能不安排过重的守备力量,已经是赛诺能做的最大努力。”

阿贝多混乱的思绪因空主动提起的名字而找到了起点:“是啊,赛诺……他看起来并不知道事情的经过,也不了解世界树,为什么会故意制造疏漏?”

“信任一个人,并不需要知道他的全部过往——这句话是现学现卖,也并非出自赛诺之口,但你可以向他们学习怎么依赖同伴。”

为什么不让我陪同你去苍石荒漠和浮罗囿?你明知我近日在须弥,对当地的熟悉程度也完全足以当你的向导。

空的目光低垂以掩饰自己的失落,眼神却无疑是在向阿贝多质问,为什么在最为重要的事情上反而将他推开?

阿贝多抿了抿嘴唇,缄默不言。他并非有意向空隐瞒行踪,只是认为炼金术士遗留的问题不应交由旁人解决,以至于根本没有考虑过请求援助这件事而已……但若是诚恳地告知自己的真实想法,只怕空会更加生气于他的冷漠。

许多从旅行者口中听来的故事像是被压缩在海底的泡沫,经由心绪的扰动翻涌而浮出水面,在稳定的静海掀起波澜。

昔有暗之外海的蛇神知晓王座更迭,为守护海祇之民佯攻鸣神岛,直面雷神无想的一刀而引颈就戮;亦有花的女主人为复仇高天而凋零,以己身殒命打开禁忌知识之门,贯通坎瑞亚与深渊的链接。

接触深渊必然要背负沉重的代价,当他望见那如同映照着月亮永不现于人世背面的渊镜时,他亦被深渊所观测。

高天降下的惩戒足以毁灭一个国度,一个时代。试图以一己之力背负人的命运,那简直是炼金术士的妄想。

神明比他预想得更为恶劣,将他与人类孤立既是借刀杀人的惩罚,也是一种宣武的胁迫。如果他说出被掩盖的历史,甚至是想要依赖旁人以获救的话,灾厄的火舌就会顺着伸出的援手蔓延,最终燃烧到对方的身上吧。

或许是他本就不常与人接触的缘故,阿贝多没能学到师父对旁人的冷漠。如果触及真理的代价并非自身,而是他一切珍视的人与物,那么他情愿选择接受自己的殒落。

见到炼金术士沉默以对,空叹了口气,低声说了句“事不宜迟”后就不再追问,带领着炼金术士再次穿过已经摸清了方向的暗道。

那是一条蜿蜒曲折,长到有些失去实用性的坡道。

他在来时心态焦急,只担心阿贝多的处境,无暇顾及这段弯折的坡道何以被建造得像迷宫一般别扭,却又不设歧路。而当他沿途折返时,却忽然明白了这段路的用意。

回环曲折的道路使人迷失方向,幽暗无光的地底则剥夺景物的轮廓。身处其中的人们唯一能看清的事物,就是自己的内心。

自己是因何过错而坠入深渊,在离开了至暗的困境后又要以怎样的状态面对今后的人生——或是对于无罪却身陷囹囤的人来说,他们是否依然愿意重蹈覆辙,承担失去来之不易的自由的风险。

从深牢的地下终于步至出口,阿贝多抬手掩面,不适应强光地眯起双眼。在他的前方,因生理性泪水而模糊了轮廓的金发旅人宛如一轮坎瑞亚所不存在的太阳,在白昼之中耀眼更甚过黑夜,却令他无法移开目光。

像是读取了阿贝多心中所想,空停下脚步,让身后的人停在光与影的分界线上适应明亮的环境,语调舒缓地开了口。

“也许我该早点告诉你,荧在世界树之中的经历也遭到过修改。”

“你的妹妹……可她不也是来自提瓦特之外的人吗?”

“是啊,那正是奇怪的地方——先是在世界树内写入不该被记录的她的信息,随后又将她的经历抹去。深渊已经夺走过我的至亲,我不可能再眼睁睁地看着你的历史在我面前被抹去。”

阿贝多沉吟了一会,才像是终于接受了空的想法,有些迟疑地试探着空的态度:“对你来说,那就是即使冒着挑战神明的风险,也必须察觉的真实历史吗?”

不,不是那么深刻的层面。空摇摇头,为炼金术士罕见的笨拙而无可奈何。

“我将旅途的故事告诉了你,不是为了让你重蹈历史的覆辙,而是想让你明白——即使知道了被天理视为禁忌的真相,我也依然还活着。”

炼金术士愕然地驻足原地,一时思考断片。就像是测量精密电流的仪器忽然接上了最为普通的家用电,于是爽快地过载瘫痪了。

这个答案太过简单。长期探究炼金术的奥秘所致,阿贝多几乎忘记了如何化繁为简地思考问题……

然而,空却给出了截然相反的评价:“阿贝多不擅长这样思考吗?你都可以说出‘赛诺的笑话很好笑’这么惊人的句子了,我还以为你肯定能理解呢。”

空的语气之中掺杂了不知是委屈还是埋怨的情绪,阿贝多终于意识到了自己言行之中的矛盾。

不能对被掩盖的真相视而不见,不能阻止对方窥探历史的旅程。若非如此,空何以见证提瓦特这个世界的存在;若非如此,他又如何能当奇迹的见证者。

“即便你没有遇到这样的事,我也早就在探索真相的旅途之中,无法抽身了——还是说,你没有等待我走完旅程的耐心?”

这一回,不需要空再多作诱导,阿贝多已经知道自己的真实想法了。

“我当然愿意等!只是我本以为,你会希望减少不必要的牵绊……但归根究底,只是我自己在害怕分别,所以才将想法投射到了你的身上吧。”

是的,他习惯等待。

在玻璃的瓶中等待诞生,以不变的沉稳等待阴谋的转机,从窥测真理的实验中等待提瓦特的法则显露被篡改的蛛丝马迹。因为他有着远比其他人更长的时间。

人类难以忍受的孤独对他来说不过是沉默中历经千百遍的重复。那是在探索世界真相的过程中,无需被理解的,也没有余力去消解的副产物。

能够帮助他潜心于研究,至少阿贝多不认为孤独是多么有害。于是独立催生了阿贝多对自己的迟钝,令他明知答案却又无法察觉。

在仰望着孤独深渊的时候,他下意识地将微弱的期待投注于异世的旅人,希望那位不会被世界树所记录,也终将离开提瓦特的人能够意识到其中的反常,甚至是阻止他被深渊所吞噬。

只要伪装得够久,或许有一部分习惯也会变为真实;只要存在正确的对象,或许情感的形成从未局限于人类。

他想起来那一日在天空的枝叶下,空对他所说的话了——想必也正是因此,他才会在最为脆弱的时刻想起这一幕吧。

“毕竟被鸟撞到,对树木来说也是伤害,所以我想这种树长成天空的颜色,正是为了吸引那些仅仅为了蓝天而飞行的鸟吧。”

在柔软的呼吸声中,旅行者轻巧地否认了他悲观的揣测,提出了更为浪漫、却又具备可能性的假说。

“或许那些鸟本来也不必挣扎,因为树枝作为歇脚处,不仅不会成为它们接近天空的阻碍,反而能使他们站的更高,看得更清楚呢。”

……

“我知道了。”阿贝多轻轻闭上眼,又伸手抹了抹湿润的面颊。

他在完全黑暗的环境里被关了许久,双眼无法适应光线,于是被强烈的日光刺激得流下眼泪,想必也是生物正常的反应。

“我的嫌疑尚未洗清,如今又被不明人士劫狱,不知所踪。一旦我回到蒙德,西风骑士团势必会被要求为此负责,承担破坏须弥治安的罪名。”

“没错,而且你也没法将真相解释给西风骑士们听吧——所以呢?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空的双手叉腰,简直就像个讨债人在催促阿贝多赶快说出他想听的话。

这并非伪造假账:阿贝多欠他见证伟业的约定,许多句情话与数不清的诚恳,如今他要将这些负债悉数追回。

“嗯,因为西风骑士团给的经费实在是太充足了,我已经习惯备受尊敬、衣食无忧、窗明几净的生活……即使已经身败名裂,也依然需要一间设备齐全的炼金室——最好还有无限量供应的各地特产和原料。”

欠债累累,信誉破产的炼金术士仍是得寸进尺,罔顾自己流离失所的事实提出了要求。

紧接着,阿贝多像是胜券在握,已然确信了谈判的优势方身份般向前迈出一步,在明媚的日光中睁眼,微笑地看着空。

“作为把我从天空诱捕来的代价,旅行者,我想你应该不会拒绝吧?”

-END-

发表回复

您的邮箱地址不会被公开。 必填项已用 * 标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