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rgo-艾尔海森妙妙屋

◈入局之时

当艾尔海森关上书房的门,并听到落锁的声音时,他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

因为他的书房没有锁。

在阅读完正浏览的章节后,艾尔海森合上一路边走边读的书,不紧不慢地回头检查房间的门。原本空旷的门把手的下方,不知何时已经被安上了一个密码锁,锁眼处还弹出一个字条,上面以卡维潇洒的字迹写着:对于艾尔海森代理贤者多次拿走卡维先生家门钥匙的回礼。

背面又追加了一句挑衅的宣战:密码是某个日期,但你肯定猜不出答案。

艾尔海森思考了几秒,决定接受这个挑战,因为他还需要准备晚餐,并且有晚些时候到酒馆小酌一杯的想法。他不想被计划之外的事情耽搁行程。

暴力拆锁的选项是最先排除的。虽然这种做法简单高效,但没人想在自己家暴力拆锁,尤其是门板的维修费大概无法找人报销的时候。并且,艾尔海森对自己的推理能力拥有充分的自信。

卡维作为妙论派的杰出毕业生,本身是一位相当优秀的设计师——在建筑设计及室内装潢两方面。据本人自述,设计师最有成就感的时刻,一是做出自己满意的作品,二是设计落成后得到了雇主的肯定。

虽然艾尔海森偶尔会讽刺他这种顾客至上的热情态度,是一种讨好他人的谄媚行为,可实际上,艾尔海森并非不知道卡维的理由。

——好心,或者说,希望自己的努力成果能够令雇主满意及感到愉快,一种艺术设计从业者令人惊叹且敬畏的品质,也是我行我素的艾尔海森断然不会产生的想法。

这里毕竟还是艾尔海森的住宅,而不是他卡维的机关设计展示屋。完全罔顾屋主的个人喜好与实际需求,一味地往里添置设计师热衷的物品,那并不能算是最优秀的设计。所以,考虑到对方的美学以及职业精神,谜底绝不可能是艾尔海森所不知道,或是与他完全无关的数字。

“与我或这间屋子有关,并且那家伙也知道的日期吗……”

艾尔海森在书房的沙发上坐下,闭上眼从记忆中搜索起思维的引线来。

◈邂逅之日

说到日期,实际上多数人最先想到的都会是生日,但那个答案太过简单,简单到艾尔海森都懒得猜,而卡维也能猜到他懒得猜,且不屑于使用如此掉价的密码。

从他们之间的交集,以及与这栋住宅的关联性判断,最先想到的,自然就是他们因课题而相遇的日子。

艾尔海森从书架上取出当时研究课题的文件。人员列表在最前面,只有简简单单的两页,而在当时看来资历并不惊人的两位学者简历之后,就是课题项目的名称。

——室内装修布局对于病人精神状况及病情恢复的影响研究

课题的发起方是刹诃伐罗学院,自然也以妙论派的专业知识和技能为主要依托;而验证病人的精神状态,在不伤害他们的情况下诱导对方说出真话,使用的则是言语交谈的方式,因而需要知论派的学生进行合作。

项目的导师具有很深的资历,但只是挂名,不会过多地干涉研究。实际提出了这一研究课题的,正是这位导师的得意门生——卡维。

非常有趣的构想,在颇具难度的同时,可以感受到课题的发起人天才般的思维。艾尔海森承认,在看到那个课题时,他就对研究项目,以及卡维其人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于是艾尔海森将项目的介绍页面拉到底部,确认这一课题的参与者待遇。当他看见“全包食宿,住教令院”的一行字时,艾尔海森悬停在虚空终端的申请界面上方的手迅速落下,毫不犹豫地按下了发送。

两天后,艾尔海森拎着行李敲响了教令院里配给宿舍的门。前来应门的是留了一头长金发,面容精致,气质有些招展的男生。

就这样,艾尔海森和卡维之间值得铭记的会晤——也是研究项目的起始日期诞生了。

在相遇之初,艾尔海森说话就非常直截了当,卡维几次被他不留情面的语句震撼,生怕他会把数据的记录对象直接气到自闭。但在见识过艾尔海森是如何用话术能力,简洁有力地在三句话内哄好病人,又把关键信息悉数引出时,卡维沉默了一会,随即高兴又敬佩地一拍手掌,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实力如此出众的合作者而愉快。

而艾尔海森也不得不承认,卡维在某些方面比他要敏锐得多。他对于人的了解基于观察和推理,固然最终也可以推导出相似的结论,但需要经过一系列相当冗杂的论证阶段。通常情况下,每当他还在分析谈话的内容,进而推知对方正在思考些什么,答案又是否具备欺诈性的时候,卡维就跳过了一切的论证步骤,天才而直接地理解了病人的需求。

卡维声称那只是最基本的同理心,只有最冷漠的混蛋才无法对他人的想法感同身受,但艾尔海森知道并非如此。

同理能够实现,是基于相似的经历作用于人类身上的反应大致相同——即使是仅凭理性,也该有迹可循。而病人因为长期病痛的折磨,精神状态不稳定,且容易胡思乱想,时常有着超乎现实的体验。从旁观者的角度,很难彻底理解病人的逻辑。

卡维对于旁人情绪的敏锐是一种独一无二的天赋,而这种珍贵的共感力,导致了卡维格外的脆弱与易碎。

在信息搜集的工作完毕后,他们夜以继日地分析了健康之家的房间布局,讨论过医院的墙纸应该从白色替换为淡黄还是淡粉更有助于减轻病人压抑的情绪,查询隔壁生论派的文献以不同的标准将病人分组,并且在“灵感爆发”与“看看预算”之间交锋了十几个回合。

无论卡维还是艾尔海森,都是学院里最为顶尖的学生,他们在短短一个月内所能交流的知识量,可能比本学院一学期所有专业课程的内容还要多。以至于在某一天早晨,艾尔海森刚刚结束了画完一张图纸的工作,而卡维却睡眼惺忪地报出了昨夜分析的病人精神状态数据时,二人俱是一愣,随即在心中默默向本学院的名誉起誓,自己的学派才是世界上最优美的学科,他们绝对没有换专业的意思。

艾尔海森一边旋转拨动着密码锁,一边在脑内模拟着卡维的行动。从鬼鬼祟祟地趁着他不在家的时候动工,到苦着脸清理钻孔生成的满地木屑,以及布置完所有的机关后,得意洋洋地环顾四周的模样。一切都仿佛是发生在他的眼前。

不过,如果说卡维愿意在屋子里制作什么一次性陷阱的话,恐怕最有可能的就是——

密码锁被转到对应日期的瞬间,墙面上原本安分的挂钟突然像柜门那样打开,顶端装着小黄鸭的扭杆不断地前后伸缩,发出报点计时般的嘎嘎声。

“艾尔海森,我就知道你要猜那个日期,但是很遗憾,谁会没情调地选择跟你合作那种不幸的日子当密码啊!接受我的嘲笑吧,嘎嘎嘎嘎——”

艾尔海森沉默地看着在挂钟上摇摇摆摆的橡皮鸭子,回忆起那似乎是卡维曾经买回来的,会进行爱心捐赠的儿童玩具……然后卡维买了十几个。

早该在浴池边上的橡皮鸭子开始不自然减少的时候,就预料到这种可能性了。艾尔海森想着,敏捷地跃起,从伸缩杆前端摘下那只橡皮鸭,关掉了其中的发声装置。

虽然他不太相信卡维会选择那样一个日期作为密码,但既然已经猜过了项目的开始日期,似乎尝试与之相对的日期也是必然的。

◈分歧之日

“艾尔海森,你都做了些什么?我递交给健康之家的装修设计方案是不是你修改的?!”房屋的门被踹开,发出一声濒临损坏的巨响,卡维怒气冲冲地踏进屋子,径直走向艾尔海森并厉声质问。

“是我。怎么了?”艾尔海森在沙发上又安静地翻过一页书,丝毫没有因对方的愤怒而受到影响。

“怎么了,你还好意思问我怎么了?!我反复调查了每一个病人的性格和偏好,给他们设计出了对病情康复最有利的环境,可你却把其中大多数的改动全部删除了,这算什么意思?!”

卡维把从健康之家取回的图纸摔到艾尔海森面前。厚重结实的纸张在粗暴的对待下撞击桌面,发出一声柔韧的巨响,紧接着从崩断的线绳中滑脱,摔得七零八落,如同废墟上灰白的瓦砾。

衣着华丽的建筑师眼里熬夜绘图所残留的血丝还未褪去,眼尾又因委屈而泛红,从浮肿的模样来看,甚至有哭过的可能。而在艾尔海森来得及细问他为什么生气之前,卡维已经单膝跨到他端坐的沙发上,狠狠地揪住了他的领子,抬手就准备揍人。

“你的设计非常离谱。每一个房间的布置都精心设计,独一无二,这正是最大的问题。”在卡维的拳头落下之前,艾尔海森放下书,挑了挑眉理所当然地反问他,“没有控制单一变量,没有设置对照,即使达成了更好的治愈效果,又能证明什么?这样得出的研究成果,你认为可信吗?”

“可信?你难道只在乎那个破研究课题?健康之家是治疗人的地方,病人希望得到的是医治和康复啊!”卡维难以置信地对着艾尔海森喊,“就算、就算每一个房间都单独设计,你不是也能得到最终数据吗?那些结果又不是不能用,使用变异数分析的F检验,设置多项变量的计算方程……”

卡维有些说不下去了。他在教令院的学习成绩同样顶尖,当然知道艾尔海森是对的。装修设计的改变是美术性的内容,许多情况下无法被量化,所谓的多变量方程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可他就是无法克制自己在其中加入的私心。

这间屋子位于教令院内的闲置的宿舍区,最初暂时分配给他们使用的目的,是为了便于他们在设计房间布局时模拟预演。但卡维的想象能力出色,并不过分依赖实地演练,因而到后来,内部的装潢的风格重心变成了以艾尔海森与卡维的个人需求为主。

一向注重务实,很少评价他设计的艾尔海森,在看到卡维得意地展示了房屋的新装潢后,史无前例地坦言在有卡维帮忙的设计与打理的屋子里起居,会让生活舒心不少。那一瞬间,卡维忽然觉得自己的的价值感前所未有地高涨。

一切艺术与关怀的,独一无二的温情,经由艾尔海森之手,却被抽离了大多数的善意,变成了无情的标准格式化测验。

那不是他向往的学术,无论于理论上再如何合理,符合教令院对于知识的认定,在卡维这里也绝非正确。

艾尔海森冷酷地看着他,以一贯的风格反驳道:“一个优秀的理论被证实,可以拯救更多的人。你把目光放在能够看见的几个病人身上,就会失去将它更广泛应用的机会——连带着毁掉我们的研究课题。”

“理论?你理论上能救的对象名单现在提上日程了吗?如果研究失败了呢?如果教令院或虚空终端判定这项研究没有实践价值呢?没有落实的计划是虚假的空头支票,可健康之家的那些病人是活在你面前的啊,艾尔海森,你怎么能无视他们痛苦的眼睛,就把他们当做你数据的生产工具?”

“既然参与了这个课题,我的目的就是让它成功。失败不在考虑范畴内。如果你只是抱着玩玩的态度申请的研究计划,那我非常质疑教令院负责人批准项目,并给予大量拨款的决策。”艾尔海森抬手,握住卡维一直攥着他衣领的手,不容分说地掰开。在吵吵嚷嚷的拉锯战中,理性主义的他也罕见地感到了愤怒。

愤怒?在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艾尔海森也感到了一丝微妙的怪异,因为那是一种毫无意义的情绪:不仅无法解决问题,还会拖慢行事效率,影响决策的正确率。幸好他头脑清醒,素来没有愤怒的习惯……那么他此时胸膛中,这种可以被称之为易燃且暴烈的情绪是什么?

艾尔海森分析了自己两秒,旋即明白了那种感觉是失望,意识到卡维与他的理念有着根本性的差异,随之产生的悲哀与无奈。他们心中有着截然不同的理想,且都义无反顾地投身其中,所以谁也不会退让。而在这种程度的分歧下,卡维必定会拒绝与他继续合作。

如果要为此刻他心中的失望赋予一个近义词,那应当是失落。他在为继续坚持己见就会失去卡维而失落,可他也知道,自己无法成为委曲求全的人。艾尔海森从不懂得如何为了他人而活。

“我确实对那些病人没有过多的关心,于我而言,验证理论的正确性才是这个课题的价值所在。但比起你无限期地铺张浪费这个课题的时间与经费,我的做法显然能帮到更多的人。”

“你——跟你说话简直是浪费时间。我看错你了,才会和你合作这个课题。”卡维甩开了他的手,气得摔门离去。

当晚,卡维当着艾尔海森的面收拾东西离开了,仅仅留下一封信宣布他们之间的合作结束。那些图纸全都交给艾尔海森处理,他不会再收回,同时也不会再关心这个课题。

艾尔海森收下了信和图纸,独自接手了课题余下的部分。直至项目的一阶段落成,艾尔海森得到极高学术赞誉,并决定终止后续计划时,他也没有再见过卡维。

但是据兰巴德酒馆的人所说,那天卡维淋了很久的雨,浑身湿透地跑到酒馆,又喝得烂醉如泥,边哭边骂,反复念叨着艾尔海森的名字,把酒馆里其他的顾客磨得耳朵都要起茧。

将密码拨到卡维退出研究项目的日期时,房间的书桌底下忽然伸出一个残破的八音盒,无人操纵地兀自转动起来。

老旧的手拧式发条费劲地转动,不像芭蕾舞者流畅的旋转,反而如同腿脚不便的老人拄杖前行;从中流淌而出的也并非优美的音乐,而是齿梳与金属反复刮蹭,令人无论身心都会感到极度难受的噪音。

艾尔海森瞬间就感到身体紧绷,不适地眯起眼睛,并撑住了一旁的墙壁。

许多人都了解艾尔海森喜欢佩戴耳机以隔绝打扰的习惯,却没能猜到艾尔海森对于这一设备有着不低的依赖性,是因为他其实对外界的声音相当敏感。

有一种效应名为鸡尾酒会,指的是人耳对于外界的声音会选择性地获取重要的部分,而遮蔽其余的部分。故而人们总能在杂乱的声音中清晰地听见他人喊自己的名字,而听不见旁人的交谈。

可对于艾尔海森来说,世间万物都具有联系,没有什么信息是无关紧要的。只要能意识到声音背后所传递的情报,每一种信息对他来说都具有相当程度的意义。而知论派出身的背景,无异于是强化了他对于各种讯号的解读能力。

不同言语的交谈,语速之间的关联,野兽嘶鸣的讯号,配合谈话的语调……无论是哪一种,都足够艾尔海森在缺乏听觉防护的情况下无法再读进去任何文字。

房间里此刻嘈杂而令鼓膜阵痛的噪音,正是卡维于那一夜悲伤与失望的内心写照。失去了一切和谐融洽的美感,就像精美的玻璃器皿被摔在地上,悉心绘制的图纸被改得面目全非。他对他的信任悉数崩塌,自以为掩盖完美的真心碎裂一地。

卡维从不会因为自己经历的伤痛去苛责任何人,所以,他也并非有意要针对弱点折磨艾尔海森——或者在他看来,拥有耳机防护的艾尔海森,根本不会从中受到多大的伤害。那只是他对于自己在失魂落魄夜晚的表达,对于他们之间曾经彻底碎裂关系的总结。

艾尔海森摘下自己长期仰赖的耳机,闭上眼聆听卡维记忆中的钻心的痛楚,握紧了拳头忍耐着刺耳的、几乎能将他逼疯的噪音,直到牙关咬得酸疼,身体都因为不适而颤抖得摇摇欲坠,他才艰难地将耳机再度戴上,以舒缓的乐音隔绝混乱所带来的不适。

“抱歉,我的本意不是让你难过。”

艾尔海森轻声说道,抬手将密码再次拨乱。刺耳的噪音随之而终止。

◈共栖之日

艾尔海森合上研究的档案,将之推回了书架的角落,两个与研究课题相关的日期都被排除,这意味着他必须寻找新的思路。

回溯二人相处经历的惯性作祟,艾尔海森在揭过了与卡维合作时期的人生篇章后,没有径直将时间轴跳跃到他们偶然重逢的时刻,而是回忆起了他与卡维分道扬镳之后的时日。

在实验中,有着人为制造缺陷,以反向对比正常功能的实验方法;换算到常理就是,人们在失去时才更容易意识到曾经拥有的可贵。对艾尔海森来说,这套理论同样成立。

在卡维离开之后,他失明了。

这并不是说他真的丧失了视野,什么都看不见,而是他对事物的理解,忽然就像缺失了半边一样,无法再看得清楚。

过去与卡维侃侃而谈时,有多么自信地以为他们可以通晓全世界的真理,现在的艾尔海森就有多感到视野的受限。原本仅需与卡维交谈便可获知的答案,现如今却再度堕入未知迷境。充满人情味与艺术性的认知本就不属于他,因而在那个感性的天才离去之后,另一面的世界也不再对艾尔海森所敞开。

为了弥补缺失的功能,他也尝试过模拟卡维的思维方式或是视角,可他终究做不到对方天赋般的敏锐,对旁人情绪仅有的一点敏感得不到解答,反而成为了他的困惑之源。像是站在海边的人看见了对岸被迷雾所笼罩的小岛,心存向往,却没有到达以一窥究竟的手段,于是徒增了原本不必存在的遗憾与烦恼。

艾尔海森这才醒悟过来,他能做到的终究有局限,想要突破自己思维的束缚,就需要另一个视野。但是习惯了卡维天才般的领悟力,庸俗的视野已经无法再令他满足,正如鹰隼习惯了高处,就会习惯性地站在悬崖边或是树梢上,匍匐在地不仅无法使它们看得更清楚,只会加剧它们的不适感。

卡维是他如镜像般的另一面。艾尔海森不认为他能找到另一个卡维——或者即便找到了,也无法再像与卡维的相识那样交心。

他记不得自己与卡维初遇的日期,却永远忘不了他在与卡维重逢时,心中违背理智而翻涌起的情绪。无数超出数据所能衡量与分析的感受掠过他的脑海,却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定。

于是他一反往昔对认识的人视若无睹的态度,摘下耳机朝着为囊中羞涩而局促不安的设计师走去,语调毫无波澜地问卡维需不需要一个地方暂住。

卡维在偶遇艾尔海森的大惊小怪,以及漫长的内心煎熬过后,用“这套房产的得来也有他的一份功劳”为由接受了。而艾尔海森则在带他参观完私人宅邸后,掏出了一份长期租房合约,欣赏着卡维的表情逐渐精彩,直至忍无可忍,蹦起来抱怨他的性格真的很烂,然后在合约书上签了名。

如他预期的那样,卡维的过于好心导致他虽有天纵之才却赚不到钱,房租一拖再拖,却依然过着挥霍任性的月光族生活。于是艾尔海森心安理得地将许多起居事务丢给卡维来做。

出于对自己审美方式的清晰认知,艾尔海森知道卡维也会自发地包揽住宅将修葺一新的任务,即使他从未如此要求。

半个月后,艾尔海森望着住宅内整齐而美观的布局,听见从厨房里间断传来卡维的抱怨声,逐渐增多的人类活动痕迹令这间屋子看起来终于有点像是“住宅”,而非是无人整理的图书馆。

熟悉的风格和稍显久远的学生时代记忆重合,艾尔海森第一次理解了旁人口中“生活”这个词的含义。

伴随着一声清脆的咔哒声,卡维留下的谜题被解开了,只是这一次,没有任何浮夸的机关弹出来,给予他破译了密码这件事回馈。

“连通关特效都不做了,难道是真的完全不相信我能记住吗?是不是忘了房租合同在我这里有备份,上面也有写入住日期……”

艾尔海森面对着已然开启的门锁,一时感到心情复杂。

他抬手握住了门把,思忖起晚饭该烹饪些什么,卡维作为肇事者,是不是应该扣除他的晚饭。可在掌心触及金属质感的瞬间,艾尔海森检查逻辑连贯性的习惯再次发作,他意识到自己似乎疏漏了一些东西。

卡维虽然会在嘴上计较,但若说他真的有“报复”他拿错钥匙之仇的心思,那似乎又有些高估了心思善良纯粹的设计师。所以,艾尔海森对于卡维此举的理解一直很简单。

——行为艺术。

但是转念一想,这种推测并不合理。行为艺术得以成为艺术的必要条件是,需要得到观众的注视,否则任何理念都不可能得以传达。

如果卡维的根本目的是希望自己关注他为这栋住宅所做的一切努力,或是强调自身作为室友的重要性,那么为什么偏偏要设置在对他来说最不会感到无聊的书房?

只要有书籍排遣无聊的时光,艾尔海森大可以无视密码锁,待在房间里悠哉地看书,心安理得地等着卡维回来,并将烹饪晚餐的事情推给他。

这种仿佛无所谓他在房间里做什么的态度……

想到卡维这两天频频到教令院里骚扰他办公,打听下一任大贤者的人选,以及书架上那本原先应该躺在客厅某个柜子顶上的护理保健书籍,一切似乎都得到了解答。

是吗,原来如此。尽管对艾尔海森而言,只需要处理一次,就可以一劳永逸摆脱麻烦工作性价比很高,为了尽快卸任代理贤者的工作,即使难得地加班两次,也比增加后续不必要的麻烦更好。但在卡维看来,他这几天大概是“不得不处理自己讨厌的工作,早出晚归且辛苦异常”吧。

那么,得知了他确实可以从如坐针毡的代理贤者位置退下,还不会因此减少津贴,说不定卡维会认为这是他应该好好休息的机会,使用一些迂回别扭的方式为他庆祝一番。

想到这里,艾尔海森微微扬起唇角,后退一步,转身轻松地坐在书房的沙发上,翻开自己本就打算在下午轻松阅读的书籍,继续执行了自己的原定计划。

既然卡维打的是这种算盘,那就顺了他的心意,也不错。

虽然卡维不止一次吐槽过,在书房里摆上一张长沙发只会让人想睡觉,根本无法维持看书时应有的清醒,但实际上,“艾尔海森的书房里应该有一张长沙发”是卡维的建议。

彼时的艾尔海森还不知道卡维的酒量如此糟糕,在一夜畅谈过后,他从酒馆带了些酒回来,又理所当然地被卡维分走一半。卡维喝下一杯后就开始脚步虚浮,行走的轨迹和在跳着八字舞的蜜蜂差不多。

卡维微笑着抬起手比划,眯起眼打量着艾尔海森在这间屋子里的模样:“嗯,让我看看,对于病患‘艾尔海森’,应该采取怎么样的室内布局方案……”

“哦?我认为我的精神状态非常健康。”

一杯倒的卡维没能听清艾尔海森轻微的抗议:“治疗你的严肃和沉闷,需要在书房里放一张长沙发才能解决。”

“这二者有什么关联?”尽管隐约察觉到卡维醉得有些思维混乱,艾尔海森还是顺着卡维的话问了下去。

“长沙发嘛,可以坐下不止一个人。书房里摆上一张的话,你就可以和我坐在一起看书了啊。”卡维醉醺醺地走到艾尔海森的身边,把手臂搭在他的肩上,又熟稔地靠过来。果酒的香气霎时逸散,令整间屋子都充斥了沉醉与旖旎的氛围,“而且以你的身材,躺在上面的话会很美观。这是大设计师卡维的判断!”

◈脱壳之刻

卡维回到艾尔海森的宅邸时,看见书房的门依然紧闭着。

他很难描述此刻的心情——既志得意满,又有些没能得到惊喜的失落;虽然早有预料到艾尔海森不会记得那个日期,却依然抱着对方能对此上心的微妙在意。

在过去二人的针锋相对的经历中,卡维获胜的次数屈指可数,也一直叫嚣着早晚要“回报”艾尔海森。而当这一次,他真的凭借小伎俩成功地算计了艾尔海森时,他反而感到索然无味。

卡维拎着带回来的饭菜和酒,准备解救被关了一下午的艾尔海森,然而,他的手刚刚按在密码锁上,房间的门却被毫无阻碍地推开,露出了其后的景象。

艾尔海森安稳地躺在沙发上小憩,修长的双腿交叠在另一端的扶手上。一本打开的书俯卧在他线条紧致的胸膛,随着平稳的呼吸而浅浅起伏着。

听到房门被推开的声音,艾尔海森从浅眠中清醒过来,难得松懈地维持着原本的姿势回应:“嗯,你回来了。”

“艾尔海森,你你,你……”卡维你了半天,不信邪地转到门的背面,迫不及待地检查机关锁的情况。只见门锁的密码上端端正正地指向了他预设的答案,闭合的锁齿也早已松开,“你解开了密码,却呆在里面不出来?”

“如你所愿,不好吗?”艾尔海森面不改色地从腰侧掏出那只小黄鸭,捏了一下后抛向卡维的怀里,“打算把我关到这个时间,有什么安排?”

卡维下意识地接住那只抽搐般地震动着的橡皮鸭子,随即听见自己亲口往里面录入的嘲讽语句。

“接受我的嘲笑吧,嘎嘎嘎嘎——”

……明明是自己往里面录的语音,为什么现在觉得还是艾尔海森比较欠揍呢?

卡维转念一想,艾尔海森既然拿到了这只鸭子,说明他还是上当了!至少他对艾尔海森的猜测还是对了一半。想到这里,卡维的心情又恢复了不少,于是步伐嚣张地提起手中的料理和红酒,从艾尔海森眼前一晃而过。

“当然是庆祝你从大贤者的位置下岗了!哼,教令院里不少人都惊掉了下巴。不过看你大势已去的模样,估计他们都不会再来巴结你了吧?哎呀,可真是门庭冷落,晚景凄凉啊。”

“这种结果对我来说再理想不过……但我若是真有树倒猢狲散的一天,似乎这只遭殃的猢狲也只能是寄住在我家的你了。”

“行吧,看你倒霉我高兴,就不计较了。”

卡维的眉毛不自然地抽了抽,随即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动作流畅地启封了一瓶红酒,注满了金属的醒酒容器。在徐徐地摇动了一阵后,卡维将红酒依次倒入两个玻璃的高脚杯。

深色的酒液在杯中轻轻打着旋,于夕阳的映照下折射出了宝石般的深红。赤色与暖调的光影落在卡维的领口与衬衣上,在他珊瑚色的眼瞳望来的一刹显得瑰丽却又相得益彰。

酒是消磨人的理性,而予人艺术与感性享受的媒介。从这个角度上说,酒与卡维有着极为相似之处,且互相能够映衬出对方的美感——换而言之,他对饮酒的偏好,说不定也与此有关。

艾尔海森靠着沙发上看着眼前的一幕,微微眯起眼睛,享受起缓缓流淌的悠然和平。可是忽然间,他却意识到了卡维打的什么算盘,于是再度直起身,随着兴致说道:“买酒的钱,我不会帮你报销。因为更换密码锁的需求也不是我提出的,这二者不能相抵……”

卡维优美的动作一僵,放下酒瓶睁大了眼睛,满脸悲愤地瞪着艾尔海森:“假装没有这回事,喝你的酒不好吗,你真是魔鬼啊!”

真是奇怪,难不成自己在艾尔海森这里吃瘪上瘾了?他应该,没有那种奇怪的癖好吧……卡维嘴上反抗得激烈,想法却很心虚,明明这次他也没能赢过艾尔海森,却觉得心情格外地愉快。

暮色黄昏时分,因屋主即将下岗而显得门庭冷落,萧瑟凄凉的代理贤者艾尔海森宅邸仅仅获得了一下午的安宁,又回归了原本日常生活剑拔弩张的吵闹氛围。

◈尾声 幕后时分

最终,卡维这次失败的暗算被他自己不小心说漏了嘴。有趣的消息不胫而走,从他诉苦对象的道成林年轻巡林员到她的巡林官师傅,再到须弥城内的风纪官们——所有相关人员都受过专业的训练,无论多好笑,他们都不会笑。

等到卡维意识到自己暴露了什么,远在教令院的大风纪官赛诺已经找上了另一当事人的艾尔海森。

“等等,你是说,卡维他算准了你的行程,把你关在了自己的书房?”

“嗯,这有什么奇怪的吗?”

赛诺身体前倾,表情严肃地盯紧了他:“当然,这很不正常。艾尔海森,你在教令院‘关键时刻找不到人’的排行上可是名列前茅。虽然没有因此出过严重纰漏,可这不就说明,你有刻意隐匿行踪的倾向吗?”

“对内和对外,那是完全不同的性质。”艾尔海森转了转酒杯,“室友之间彼此留下保险的联系方式,以防另一个人因为种种原因进不了门,不是很正常的事吗——虽然目前为止,会进不了门的只有他而已。”

赛诺眯起眼,低下头思考了一阵:“但他知道你会在下午的时候回到家中,并进入书房看书,也知道你计划傍晚去买酒……艾尔海森,你偏心他。”

艾尔海森挑了挑眉,却依然显得很轻松:“哦?我说是的话,你要调查我和他的人际网吗?”

“不,我不担心卡维。况且你现在只是书记官的身份,并不能给一位已经脱离了教令院的妙论派毕业生争取到什么特权。”赛诺眯起眼打量着艾尔海森,就像在确认他是真的不明白话中之意,还是有意地隐藏或装作不知道,“卡维的心思,连我都能看出来,恐怕也只有他自己还没厘清。你对此就没什么表态?至少也该想清楚怎么做了吧。”

“这重要吗?无论我怎么做,我们的相处模式都不会发生任何变化。争吵不可能停止,分歧不可能消抹……哦对,他也不像是短时间内能经济独立的样子。”艾尔海森平静地回答,“我不习惯思考没有意义的事——既然他无法脱离寄住在我家的现况,而我也满意眼下的局面,这就是最完美的局面了。”

赛诺的表情一时变得极为震撼。但他最终只是摇了摇头,缄默地不予置评。

“既然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和其他的公务人员坐在一起娱乐打牌,那可算不上是真正的下班。”艾尔海森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酒馆。

在归家的路上,艾尔海森戴上了耳机,步履轻松地回顾了一番与赛诺的交谈,确认了自己言辞真诚恳切,应该没有弄虚作假之嫌。

卡维带来的“平静”生活令艾尔海森非常满意,而这份平静的生活,也正是他不惜抗衡整个教令院,也想要守护的最珍贵的事物。

他的镜子回到了他的身边,而他也会珍惜并爱护那面镜子,小心翼翼地包裹对方脆弱而易碎的精美。对艾尔海森来说,那就足够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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