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一颗笋
狼人医生空x吸血鬼研究员阿贝多
1
实验室的时钟由数值的最大值转为归零的刻度,昭示着新一天的来临。莱茵黄金公司的首席研究员伸了个懒腰,放下了记录数据的笔记本,扣上笔帽以结束一日的研究工作。
大概一边在论文里写上“蔗糖与咖啡因有害健康”,一边猛干甜食咖啡就是科研人员的通病,阿贝多仗着吸血鬼怎么吃也不胖的体质,从冰箱里取出准备好的蛋糕,补充身心的疲倦,然后准备在实验桌上就这样凑合一夜。
实验仪器在一桌之隔的地方轰鸣,金贵设备上各种朝向的管道与线路错综交联。各色的指示灯交替闪烁,表明着实验的顺畅进行,可阿贝多却莫名地感到一阵心悸与恐慌,怎么也无法如往常一般迅速地入睡。
实验的楼层已然没有其他人的存在,无需隐瞒身份的阿贝多像离开被打开的棺材那样,没有任何的前置缓冲动作,直挺挺地从实验桌上坐起来,想要去窗边透口气。
在人类社会混迹久了,生物钟失调已成为当代吸血鬼的主要健康问题,要是再没有更自由的工作制度,怕不是再过几代,莱茵黄金公司就该着手研发吸血鬼专用的安眠药了。
阿贝多腹诽着推开窗,深深呼吸了一口室外的习习凉风。然而就当他以为自己已经恢复,偶然间低下头看到独自站立在实验楼下的人时,心脏猛烈地加快了跳动的节拍,饥饿的感受久违地泛上他的心头,连带着视野之中也开始充血。
意识到失控仅仅是一瞬间的事,但是身体已经自己按下了下楼的电梯键,操纵着他的身体,慢悠悠地走到深夜空荡荡的街道上。
万圣节的点缀尚未完全清理干净,就被匆匆忙忙地换上了圣诞节的装饰,彩灯在墙面上映出各色的光污染,灰黑的贴纸痕迹垫在金红白绿四色的装饰之下,无法吻合的外形像是幽灵鬼鬼祟祟的踪迹。
阿贝多像个孤魂野鬼在街上夜游,视野内已经失去了红与黑外的一切颜色——好吧,虽然他本来就是鬼,可毕竟没有幽灵会像他这样走的跌跌撞撞,每一步都像是恐怖片里拖着重型武器的失智怪物。
他在心底祈祷刚才的男人在此时已经离开了,也不会碰巧被他逮到,可惜事与愿违,在他从建筑的门里僵硬地迈出时,入眼便是他所盯上目标那一头醒目的金色长发。
感知到身后的动静,留着金色长发的男人转过身,礼貌地向他点了点头:“请问——”
出声的语言像是陡生变故的讯号,阿贝多的目光一沉,加快身体的动作冲向眼前毫无防备的对象。而被选为猎物的男人在片刻的惊讶后,不仅没有闪躲,反而沉稳地承受了突然的袭击,放任阿贝多的利齿穿透了他的皮肤,又用双臂搂住了他的腰。
你在做什么?!快逃——
纵使心中已然为对方疯狂的举动叫喊,占据上风的本能只允许他贪婪地汲取久违的血液。红色的腥味流入他的口腔,混合着唾液被咽下,却没有提供任何的饱腹感。
在阿贝多反应过来这份诡异的平静来源于何处之前,一阵尖锐的疼痛同样反馈到他的身体上。紧接着,他失去了意识。
♢
阿贝多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时,他已经被五花大绑在了病床上,上下颚传来被尖锐的金属物抵住的感受。柔软的舌头在空气中轻轻地卷起,随即被横亘在口中的小杆阻挡了运动,只能维持张嘴的动作。
无法言语,无法动作,尴尬的姿势令阿贝多感到有些羞耻。以往,这种程度的拘束阿贝多可以轻易挣开,可眼下他却觉得浑身使不上力,犹如被泡在冰水中的全身发冷。
不适的感受与全然陌生的环境令他彻底清醒了过来。阿贝多环顾四周,从周围的摆设轻易确认了这里是一间私人诊所。一位束着长麻花辫的金发男性正背对着他站着,白色的长褂则直接表明了他的医生身份。
显著的外表特征令阿贝多迅速回想起来,昨夜自己袭击的对象,正是眼前的这名医生。他不记得自己昏厥的理由,至少被这名医生扛进诊所的过程还有着隐约的印象——如果对方是能够徒手战胜失控吸血鬼的强大类别,那么阿贝多根本无法想象自己会遭到怎样的对待。
考虑到对普通的病人绝不会使用口枷这样的物品,自己的种族身份大概已经被对方察觉了,但是,他在过去几百年里,早已将自己的血瘾戒了八九成,从未有过任何失控的迹象,为什么昨晚却会忽然爆发……
阿贝多犹豫着是否要向这名医生出生示意,下一秒,他却看见医生用提母鸡的方式拎起一只妖鸟,将昏迷的非人类装进了一个竹筐里,然后盖上了盖子。
阿贝多吓得赶紧又闭上了眼睛。
“你醒了吗?”处理完那只妖鸟后,男人的声音很快从他上方传来,语气温和得像是要引诱人进入地狱的恶魔。
阿贝多一边高速地思考着眼下的对策,一边装睡得十分认真,沉稳地没有表现出任何清醒的迹象。而就当他听见男人远去的脚步声,彻底放松之际,一瓣大蒜被塞进了他的嘴里。
阿贝多发出一声凄惨的喉音,剧烈地挣扎起来。
“唉,这就醒了,果然治疗昏迷的吸血鬼还是用这种方法效果最好,提神醒脑。”男人满意地点了点头,掏出记录本在上面记下了这一情况,“嗯,很有活力,恢复状况良好,昏睡时间约为16小时……”
拿大蒜能治疗个鬼!再不把这玩意拿走我就要失活了,你这个庸医!
阿贝多被呛得泪流满面,在心里已经过了一遍自中世纪流传许多代的优美语言,奈何嘴里还塞着几乎能把他熏晕过去的大蒜,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忍辱负重地以眼神哀求对方把那枚蒜瓣拿走。
庸医点了点头,眼疾手快地从阿贝多的嘴里掏出那瓣大蒜,连带着沾染上气味的手套丢进了一旁的垃圾桶里,随即从后方的桌台上取出两个玻璃杯,朝着阿贝多走来。
“在放开你之前,我要确认你现在的状态稳定程度,首先,请用眼神告诉我,哪杯液体是蓝色?”
这是一个简单,却相当有效的测试。由于对血的偏好,吸血鬼的目光总会很容易被红色的液体吸引,即便那里面装的是草莓汁或者红酒也不例外。如果吸血鬼恰好处于血瘾发作的状态,那么情况甚至会严重到完全无法移开目光。
可是当医生模样的男人把两杯液体举到阿贝多面前时,阿贝多却惊讶地发现,预计之中的血液近似物并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杯散发着植物气息的绿色液体。毫无疑问,绝不会有吸血鬼被这样的东西迷得神魂颠倒。
再观察了一番眼前男人的瞳孔,阿贝多迅速理解了其中缘由,生气又好笑地将目光移向了那杯蓝色的液体,并抬了抬下巴,以示自己完成了选择。
“攻击欲望收敛,情绪恢复稳定,理智清醒,嗯,看来药效已经过去了。”医生放下两杯液体,动作轻柔地解开了阿贝多身上的拘束。在取下口枷的时候,干净的手套还轻轻揉了一下被口枷压迫到酸痛的颚骨,“抱歉用这么粗鲁的方法对待您,但我实在不敢冒险让您在失控的时候自由活动。”
阿贝多微微侧过头,躲开了对方还打算抚摸他被束带扣住的后脑勺的动作,小幅度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治疗方式就算了,是我袭击你在先。顺带提醒一下,你知道你拿的另一杯液体是绿色的吗,这位狼人?”
“……啊?那个牌子的蔬菜汁是绿色的?”狼人庸医的动作僵硬了一下,尴尬地推了推眼镜,随即再次拿起了拘束装置,有些犹豫地看着阿贝多,“呃,要不我们重来一遍,你先躺回去?”
“不用了,我觉得我现在很清醒。”阿贝多忍住了吐槽狼人竟然会喝蔬菜汁的冲动,嫌弃地瞪了一眼还沾着大蒜气味的口枷,迅速缩回了床角,双臂抱腿的模样距离蝙蝠只差一步倒立,“昨天晚上……在我昏迷后发生了什么?”
在身上的束缚被解除之后,阿贝多终于有余力打量眼前的这名医生:一反狼人健硕有力的刻板印象,体型几乎与他同样纤瘦,带着细框的眼镜,外表甚至算得上可爱(以至于阿贝多对他的医疗水平有些怀疑)。但考虑到他昨夜以如此迅捷的速度撂翻了一只发狂的吸血鬼,绝不能忽视他在白大褂底下潜藏着的各种奇怪道具的可能。更何况,空是出于什么原因,才在那个时候碰巧站在莱茵黄金的公司大楼底下呢?
这不能怪阿贝多过分警惕。毕竟他的身份一直以来都是秘密,如今却被一个狼人拘禁在这里,而对于一只吸血鬼来说,没有什么比宿敌般的狼人更加棘手了。
然而,在看到狼人医生胸前的吊牌时,恍惚的熟悉与怀念感便驱散了他的不安。
空——不知为何,阿贝多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但他一天要看成百上千份病历整理而成的数据文件,仅凭名字与狼人的身份便回想起某个特定对象,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说实在话,突然看到有人从楼里走出来,第一时间就是向我扑过来,我还挺意外的。但是在意识到是有吸血鬼失控了之后,考虑到莱茵黄金公司距离市区的主要街道不远,我还是选择尽量减小动静,避免让人察觉。”空轻轻侧过脖颈,将白大褂的衣领部分翻下,露出了四枚獠牙所构成的狰狞咬痕,周围还有一圈范围不小的红肿。
阿贝多沉默了一会,为自己袭击了眼前的狼人,却反被狼人所救的事而愧疚。当时他的攻击欲望很重,基本达到了杀意的地步,也无从克制自己咬合的力度与位置,想必造成了空不轻的痛苦……
“为了阻止您走到人流密集的市中心,我不得不用一些手段让您昏迷,然后带到我的诊所里。现在想来,也许我当时应该再谨慎一些。”空歉疚地笑了一下,将领子又翻了回去,遮住了自己脖子上的伤痕,“我想确认一下,阿贝多先生,您是否记得自己的失控经过?”
“失控之前的记忆是完整的,但是应该说,和平时相比,没有任何反常的、可能引发失控的行为——我像往常一样做实验到深夜,准备午睡一会,但是怎么也没法入睡。实验的楼层里当时只有我一个人,我怀疑是空气不流通导致的呼吸不畅,就去窗边换气,紧接着,我就察觉了自己的失控……意识到情况的严重性时,已经没有办法压制行动了,所以,我袭击了出现在眼前的第一个‘人’。”阿贝多揉了揉眉心,其后发生的事情就不是他能回答的范畴了,“我已经基本脱离了血瘾,平时只需要吃些甜食就足够。昨天为什么会忽然发展到上街袭击人的地步,我也没有办法解释……”
“不用觉得奇怪,血检的结果已经解释了这个问题。您的血液,其中有马鞭草的成分,也许是您误食了马鞭草,又被这种物质伤害了身体,才会本能地需要血液来治愈自身。”空对阿贝多的困惑报以了然的微笑,也没有吐槽“吸血鬼拿糖当主食”的行径,就和狼人喝蔬菜汁一样有趣,“以同样具有成瘾性的糖来缓解血瘾,确实是戒瘾的策略之一。不过既然是这样,关于您的病症,我已经有所猜测了——您最近是不是去甜品店里买了这种蛋糕?”
空点开手机里的一张照片,然后递到阿贝多面前。
阿贝多看着空手机里卖相熟悉的“圣诞月特别款”蛋糕,狐疑地点了点头:“确实是,宣传说是店里很有人气的新品,昨天晚上我也吃了一小块……这种蛋糕有什么问题吗?”
“有,因为它的成分里含马鞭草,但又没有醒目地标识出来,导致许多吸血鬼都中招了。最近被送到这里的吸血鬼数量激增,还有几只正在隔壁的暗室倒挂休养。如果您吃的再多一些,可能也要跟他们挂在一起了。”空叹了口气,指了指身后的柜子,“我这里最近缺货的药,正是这一类吸血鬼食物中毒药。但黑市里也差不多都售空了,迫于无奈,才在发行的莱茵黄金公司底下蹲点。”
……
阿贝多扶额,为自己直到刚才还在刻薄地怀疑空而深切地反省了。
看到阿贝多飘移闪躲的目光,空蹲下来握住阿贝多的手,触到了吸血鬼冰凉的体温和颤抖,抬头仰视着他,一双金眸湿漉漉的,眼神之中满是关切:“这么说起来,到现在还没有进食,您感觉饿了吗?我这里有可以提供给吸血鬼的食物。”
狼人过于友善的态度令阿贝多惊诧,听到食物时,他的瞳孔有一瞬间的放大。但阿贝多没有选择接受,而是按住自己的手臂,艰难地别过头:“我……不需要血……”
“别担心,现在我没有测试您的意思,只是为了您的身体能恢复,短期内受到了两种毒物的伤害,即使是再强大的吸血鬼身体也会很虚弱——对了,那只妖鸟正在手术后的麻醉期,醒来时需要一些光照维持情绪稳定,我给她换个房间。”
两种……?不是只有马鞭草吗?阿贝多敏锐地捕捉到了空话语之间微妙的信息。想来,另一种“毒物”,指的应该是使他陷入昏迷时所使用的麻醉剂吧。
空把装了妖鸟的篮子搬运到隔壁房间,回来时手上提了两个常见型号的血袋,顺便关掉了电灯,为虚弱的吸血鬼提供了躲藏起来,偷偷露出非人一面的暗环境。
将血袋塞到阿贝多的手边时,狼人温暖的掌温又与吸血鬼冰冷的身躯触到一起。阿贝多的手一僵,而后迅速地从狼人的手里将血袋抽走。一时,室内仅剩下暖空调运作的声音,与阿贝多安静克制的吞咽。
“你的诊所需要的药品,我会让莱茵黄金无偿供给的,以后还有什么别的需要,直接联系我就行。诊疗费……我出来的时候应该没带钱,可能需要麻烦你陪我去公司取。”
在吸食血袋的声音安静下来后,阿贝多一边窘迫地咬着吸管,一边对站在窗边的空说。
空从他的手中抽走了干瘪的血包,丢进了污染物的垃圾桶里,摇了摇头:“恐怕不行。现在您不能离开,目前莱茵黄金的大楼外围了很多人,想要您出面解释。”
阿贝多想起了空方才所说的“应该更谨慎”,感到凉意从背脊后缓慢地升起,面色与语气一同沉了下来:“发生了什么?”
“这是今天在网上传播的视频,您看了就明白了。”空没有做多余的解释说明,直接打开手机摆弄了一番,再次递到阿贝多面前。
阿贝多按下视频的播放键,眯了眯眼适应手机屏幕里亮起的光。只见在夜晚并不清晰的画质下,一个身着白色实验衣的研究员跌跌撞撞地从莱茵黄金的公司大门走出,并在见到楼下一位站立的过路人时,毫不犹豫地扑向了对方,用力撕扯噬咬着。紧接着,镜头在一阵剧烈的抖动中结束,仿佛在画面之外,还能听到视频拍摄者惊恐奔逃的呼吸声。
他关掉了视频,看到这一则转评过万的简短视频标题赫然写着:震惊!莱茵黄金公司研究员中竟有精神失常“吸血鬼”?主流市场药物是否仍然值得信任?
2
作为一位古老的几百岁吸血鬼,阿贝多已经见证了吸血鬼与狼人世世代代的争端。从森林的领地争端到与人类的相处策略,从狼人误咬吸血鬼是否构成故意杀鬼罪,到吸血鬼咬了狼人该判伤害罪,猎食罪还是淫秽罪……各种普遍的的与奇葩的争端从未停止过。以至于在现代社会,二者仍是不放过任何针锋相对的机会,只是在普通人类的眼中,这样的战争不过是普通的日常文化的一部分,而不会察觉到里世界的存在。
举例来说,在各大网站的评论区,狼人们似乎找到了独特的暗号模式。仰仗着人们对于“人类最好的朋友”的喜爱,狼人往往会在发言会在后面带上狗头以提示自己的身份,且会被不明就里的人类视作“友军”……加之狼人的社会性较强,常常成群结队地出没,以至于常有犯事了的吸血鬼的评论区里,出现成百上千狗头排列成队形的盛景。
若非这次超自然生命存在的里世界正面临着暴露的威胁,世代交恶的狼人和吸血鬼恐怕永远不可能携手共进,势必维持着一方发表观点,另一方就一定会跳出来唱反调的“平衡和谐”模式。毕竟,隐藏身份在人类的社会里共同生存,这几乎是吸血鬼与狼人外交史上唯一达成的共识。
“我尝了一回那种蛋糕,没觉得用马鞭草替换香草起到了什么改善口感的作用,反而气味怪冲鼻子的,也不知道是谁想出的形式主义……”空说到这里,不自觉地揉了揉鼻子,看来香料的强烈气味确实让狼人也非常够受。
接着,空伸手覆在手机边缘,关掉了视频,又安抚地拍了拍阿贝多已经绷得和棺材板一样硬的脊背,“多亏了这种愚蠢蛋糕的盛行,频发的吸血鬼失控现象已经引起了普通人类的注意。现在无论是哪个族群,都在紧急转发扩散,提醒其中有马鞭草成分,以阻止更多的吸血鬼误食……但是很可惜,因为现代吸血鬼是最适合被压榨的加班劳模,忙得没空多看一眼文字信息,所以其他种族的努力不仅没有起到警戒效果,反而替这款蛋糕打足了广告,导致误食的吸血鬼越来越多了。”
阿贝多想起自己在等待实验的间隙,抽出手机看到铺天盖地被转发的小蛋糕广告,瞬间心动,决定买来当工作中夜宵的经历,揉着眉心痛苦地发出呻吟:“我是自愿加班的。”
“你们莱茵黄金公司这么卷吗!”空吓得哆嗦了一下,看向阿贝多的眼神里混合着敬佩,以及同情。
空仿佛要竖起耳朵的反应令阿贝多轻轻一笑(虽然人类的耳朵本来就是竖着的,但阿贝多产生了这样的即视感),连带着心情缓解了不少。可惜故作轻松的玩笑并不能解决问题,严峻的现实状况毕竟还是需要面对的。
从事实上说,阿贝多并不在乎自己的声誉,对于一个活了几百年的老吸血鬼而言,名利早已不在他的追求之内,只是一种妨碍他装死或诈尸的负累。但是莱茵黄金的药物供给链不能断,太多的生命还依赖着特制的药物生存。无数非人类长达百年的心血与智慧,怎么能就这样毁在一个小蛋糕上?
“我会去出面澄清的,必要时,也可以在表面上进行离职。我有几百年的积蓄,以及莱茵黄金比例不低的股份,这点研究员的工资对我来说无关痛痒。”阿贝多朝空微抬下巴,以示自己并非是空所说的那种被压榨员工,而是说退休就退休的自由吸血鬼,“还有,请不要污蔑我们公司的员工福利,五险一金齐全,不拖欠工资,没有加班——除非你要请变身假,那得换班。”
“唔……那,太良心的资本家可当不好‘吸血鬼’。”空思考了一番,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个时候就展现出有钱人的魄力,找我们狼人来帮忙怎么样?‘你的诊所药物被我承包了,赶紧帮我摆平麻烦’——之类的?目前还没有人调查到这间诊所,我们可以一起思考解决的办法。”
看着狼人比划着爪子的动作,阿贝多微笑着低下头。他感谢空的好意,但不觉得自己有接受的理由:“你已经帮了我一回了,诊所里还有其他非人类需要你的保护。”
“我当然会保护他们,可您也不是我能随便放弃的对象,这不完全是说您对非人类医疗的贡献……”空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可疑地脸红了。
在无光的环境里,狼人与吸血鬼都能看清对方的五官,他们对这一点都心知肚明。但无论是超自然生命还是吸血鬼,视锥细胞都平等地在夜间罢工,因而这副景象在对血液天生敏感的阿贝多看来,就是大量食物正在往狼人的脸上蹿,引得身体虚弱的他很想凑过去咬上一口。
但是矜持优雅的吸血鬼不能随便咬人,尤其是味道奇怪的狼人。于是阿贝多克制地忍住了这股冲动。
“其实……阿贝多先生,我们并不是初次见面。您以前救过我。要我对您弃之不顾,这不符合我们狼人的习性。”空忽然的低语打断了吸血鬼的思考,令阿贝多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即使吸血鬼与狼人的关系通常不太友好,阿贝多也多少听说过狼人的文化似乎相当重视恩情,比起普通人类的恩怨分明还要夸张得多。
据某个意外拯救过狼人的吸血鬼所言,如果你没有等到狼人的报恩就逃跑,甭管是挂在树梢上还是躺进地窖里,狼人都能学会上树打洞,掘地三尺把你刨出来报恩。
可阿贝多并不记得他什么时候救过眼前的这位狼人。
即便空的名字与视线总能令他产生一种怀念的熟悉感,但他看过的人与非人早已多到数不清。对于长寿的生命来说,刻意去追寻怀念的感受,只会增加失去的痛苦,因而,遗忘已成为了他的本能,只有自己不知何时画下的一张张画成为了记忆最后的载体。
“我到现在都忘不了那几天病号餐的味道——一块带骨头的肉,还有半碗狗粮!狗粮每天都是一个味道,肉又只烧了五分熟!现代文明社会了啊,给病人吃生肉,对得起科学技术的发展吗!”空说得痛心疾首,眼里满是对往事的不堪回首,“如果不是遇到了您,我都不敢想象那段地狱般的日子会延长多久。”
对吸血鬼来说生食不是什么问题,也不会吃狗粮……很遗憾,对你的痛苦,我没法感同身受。阿贝多在心里腹诽,但与此同时也感到奇怪:即使是最黑心的人类医院,也不可能出现狗粮作为病号餐。除非……他们看起来不太像人?
“你那时是因为什么而住院?”阿贝多有所猜测地询问。
“呃,那个啊……是十年前的事情,或许您已经忘记了。”空罕见地噎了一下,不好意思地别过头,“当时我刚到变身的年龄,还不擅长在满月来临时维持清醒。那一回我跑楼下啸月,被当做宠物深夜扰民,踢断了一根肋骨,又一时半会变不回来,最后被我的族人送到了宠物医院。”
……那我明白你为什么会吃到狗粮作为病号餐了。其实严格来说,你们狼人日常所需的营养,也基本可以被狗粮满足。
说到这里,阿贝多倒是想起来了一些往事。
♢
在十多年前,针对超自然生命的医疗还尚未普及的时候,许多非人类一旦身受重伤,会优先考虑的治疗设施往往是宠物医院——这并非是因为什么医疗设备简陋,不易查出他们的真实身份之类的原因,而是受了伤的超自然生命很容易因为伤势严重,无法维持人类的伪装,或是像空那样处于变不回来的情况之中。猫猫狗狗,甚至是蝙蝠姿态的非人类,当然不可能堂而皇之地进入人类医院寻求治疗,只能去宠物医院凑合治疗。
虽然宠物的药品通常就是剂量缩减版的人类用药,但毕竟种族上有较大的差异,死于药物不良反应的,与死于致命伤的非人类数量近乎相等,可碍于药物的审批机构仍是以人类成员为主,少数超自然生命的药物只能在有限的范围内流通。
而那正是阿贝多的血亲——莱茵多特在暗中经营的项目:以几百年的经验数据积累为基础,聚集了大量非人类的研究员,将人类用药的盈利投入到秘密的研究之中,以解决超自然生命不同寻常的病症。
——经济收益不是目的,仅仅是研究这些在人类社会里十分稀缺的生命,本就是难得的机会。
莱茵多特的想法虽然透着一股科学家冷漠的疯狂,却因其切实的效益,得到了许多超自然生命的支持。从非人类的研究员和药商,到医院的编制人员自发地聚集,数不清的明面合作与暗地交易维持住了药品的供应链。
阿贝多于研究的起步阶段,亲自走访过许多家宠物医院,购买与分析其中出售的宠物药品。而在某一回,他在走访的宠物诊所里看见了一只被好心人送来救治的“金色小狗”。尽管当时的“小狗”只是趴在软垫上发出疼痛的哼哼唧唧的声音,可阿贝多仍是从诸多体态结构上辨认出了这是一名狼人。
趁着兽医忙于检查别的动物时,阿贝多悄悄在狼人的面前蹲下,拽了拽打盹狼人的尾巴毛,压低了声音询问:“你的族人怎么没有装成你的饲主?”
金色的狼人抬起头,对着远处的一张桌子呜咽了两声,随即痛得蜷起了身体。
阿贝多顺着指向走去,只见桌上摆着一叠厚厚的宠物信息,从植入的皮下芯片资料到详细的治疗史一应俱全。毫无疑问,这些本应是由宠物的饲主出示的,而作为人类生活的狼人显然不可能拥有这些。
提供不了宠物疫苗证明和过往病历——嗯,这倒确实是作为成熟宠物的狗狗会面临的问题。阿贝多无奈地想道。
“您对它有兴趣吗?这只小狗是无主的哦,可以免费收养。”看到阿贝多停在笼子面前,兽医迅速凑了过来,“我已经为它做过体检了。除了骨折之外,身体非常健康,精神状态良好,没有疾病寄生虫,也还处于适合绝育的年龄哦。现在带走它的话,您还可以观察验证药物对它的治疗效果……”
看到兽医殷勤的模样,阿贝多被吓得后退了一步。百岁老吸血鬼深知人类的套路,便宜卖买的背后必然有坑,免费的往往是最贵的。对方拿捏着他的研究需求来诱惑他,这必然说明其后有利可图。
阿贝多警惕地问:“那么我需要做的是?”
宠物店主唰地举起了账单。
在狼仿佛就要被吓得嗷呜大哭,人类却期待得宛如看肥羊的目光下,阿贝多沉默地掏了腰包,以收养为名带走了年轻的狼人。
♢
阿贝多把空送到合作的人类医院,亲自给予治疗,而那只名叫“空”的狼人也成为了他的第一个骨骼恢复药物试验者。
起初,阿贝多害怕年轻的狼人会本能地咬他,或是啃咬伤口,每次在检查前,都会委托兽族的助手先为空戴上口枷。可怜的狼人对此没有表现出反抗,即使在治疗过程中,无论再怎么尽心,彼此之间也少有交流。
医患间需要保持距离,不必要的交集越少越好。如果空顾及研究员们的感受,不如实告知身体情况硬撑的话,反而令人苦恼。
阿贝多以此宽慰自己的疏远,也做好了因此被年少的狼人厌恶的心理准备。因而,当他每次留意到狼人少年在注视着他时眼里的温柔,都会怀疑自己产生了错觉。
以热切回报冷漠,以信任对待利益,在阿贝多的眼里,这是不成熟的年轻个体容易犯下的错误。和许多凭着丰富阅历玩弄他人,以增添枯燥漫长生活乐趣的同族不同,阿贝多并不乐意作践他人的情感。如果他无法维系一段关系,那么在最初,他就不会让一切开始。
在某种情绪的作用下,阿贝多对空开始放任——以另一种方式来说,就是尽可能让自己不去在意。
随着空的伤势恢复进入休养期,数据的收集不必再像原先一样频繁,阿贝多也自然地降低了与空见面的频率。他不是讨厌空,更多是在抵触与空对视时,从对方眼中所见的自己:一个古板又守旧的吸血鬼,一个以优雅皮囊伪装自己,再没有小兽般纯粹信任的虚假之人。
变故发生于出院前的最后一次的月圆之夜,阿贝多按照原定计划为空进行变身后的状态检查,却忘了砂糖在前些日子被安排去了另一个项目,不再辅助他进行空的体征记录,事先准备的工作并没有人接手。
阿贝多如往常一样伸手摸向狼人的侧肋部,手臂无意间触碰到黑色的系带,整个口枷就此松脱落下,金属撞击瓷砖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医院之中格外清晰。
阿贝多深知狼人在月圆之夜的力量强大,又容易发生失控,在听到金属落地的声响时,就已经在心中过了数种应对变身狼人的方法。阿贝多经历过狼人与吸血鬼关系最为恶劣的时期,在防身的技巧方面,他对此颇有经验……
可出乎阿贝多的意料,年轻的狼人从地上捡起了那个金属制的嘴套,主动将吻部塞了进去,又高高地仰起头,示意阿贝多为他再次系好,蓬松的尾巴轻轻扫过他的裤管,乖巧地展现着自己的无害。
“你明白这个物件,在检查的过程中其实是不必要的吧?”阿贝多听见自己在责问空。习惯性维持平稳的语气中有一点生气,还有一点不像他的刻薄。
狼人既没有肯定的举动,也没有表示反对,仅仅是维持着原本的姿势,聚精会神地看着阿贝多,等待他的最终决定。
有人说,初生的生命或是小动物,往往有着敏锐的生存直觉,能帮他们选择值得依赖的对象。阿贝多认为这句话是错的,因为总有不少来自各个种族的幼崽愿意亲近他这样的吸血鬼,而非意识到他是何等危险的存在。
——就像眼前的这只狼人一样,任由自己解除了它最有杀伤力的武装,把最柔软的部位全都暴露给了他。
他不需要这一切。习惯了冰冷石棺的吸血鬼们早已戒掉了对毛茸茸温暖的依赖,这样的东西与他们相遇,即便没有沦落成午餐,最终也只会随着岁月变成冰冷的尸体,但是……
等阿贝多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跪在地上,将变身后的狼人抱在怀里不住地抚摸。他的埋在狼人脖颈间柔软的毛里,为自己不敢信任空而在心底反复道歉。回应他的,是狼人轻柔地磨蹭着他脸颊的温暖触感。
次日的天明,阿贝多放轻脚步地走进空的房间,不敢直视那双温柔的金色眼睛。可变回了少年的空却朝他挥了挥手,展示自己做好的体检准备。
“因为狼人的咬伤对于吸血鬼来说很可怕吧?阿贝多不用自责。”一根黑色的拘束带明晃晃地系在了金发少年的手腕上,随着空的动作摆动,再次刺痛了阿贝多的心脏。
他从最后的体检数据中确认了空的伤势已经恢复,于是把变身后的狼人抱回了登记的住所,郑重地与空道别。
本不知道阿贝多计划的“金色小狗”终于意识到了他要离开,急得呜呜直叫,粘在他的身边打转,爪子不断地勾向他的袖口,怎么也不肯回去。一人一狼就这样僵持在居民区底下,长桥送别般地你来我往,难舍难分。
“看啊,现在的年轻人多不负责,养了狗,生病了治不起就扔。”过路的大爷大妈皱着眉,眼神里满是看不负责任的年轻人丢弃宠物的谴责。
被他们牵着的小孩把脸埋在大爷的啤酒肚上,低声说了一句“小狗好可怜”,又用一边的眼睛哀求地看了一眼阿贝多,似乎是希望能打动他的“铁石心肠”。
阿贝多的内心惨遭暴击,在身后路人啧啧摇头的背景音中蹲下身,摸着年轻狼人的头,循循劝诱:“你的妹妹和族人不是还在等你吗?你跟我离开这么久,他们一定都很担心。我们彼此都有自己该做的事,回到最需要你的人身边,好吗,空?”
听到这句话,“即将被丢掉的金色小狗”忽然就安静下来,比狗略长的吻部轻轻蹭过阿贝多的手腕,又嗅闻了几回,站在居民区的楼下,不再执着反复地凑到阿贝多的脚边来。可他的目光却始终追随着阿贝多的身影穿过街道,钻进车身,直至红与黄的尾灯在斑斓的城市道路上拖曳出远去的光迹。
♢
“我以为您是当时那家医院的医生,所以选择了医学,自以为幸运地回到那家医院工作。但是后来,我才知道原来您是合作的研究所的主任,已经很久都没有再来医院了。”空低笑着垂下目光,敛起金色虹膜中跃动的辉光,将一点意外久别重逢的欣喜与苦涩藏进灯下的暗影之中。但阿贝多知道,空一定为此失落了许久。
如果阿贝多的记忆没有出错,那时的空还是短发,从狼形态变回来的毛发也乱糟糟的,原来仔细打理后是这么漂亮的发辫吗?那也难怪他没有认出来……
阿贝多如此想着,不自觉地又多看了空的麻花辫几眼。而他的小动作并没有逃过敏锐的狼人的眼睛。
空顺遂地前倾,使自己的绸缎般的发辫落在阿贝多的手边,一股清新干净味道的气息随之传入他的鼻腔。
“您好像很在意我的头发,那……要摸摸看吗?”
“谢谢,还是不必了。”虽说当年的阿贝多对空做过更加亲昵的举动,但那基本是出于研究和治疗的目的。如今的空已然成年,不再具有小动物般的让人可以随意揉捏的气息,而是与他同等强大种族的男性,阿贝多自然无法做到像对待孩子一般抚摸他。
离去的孩子会成长为独立的个体,不再属于曾经管制他们的大人,况且阿贝多也不认为自己与空曾具有如此亲密的关系。
“您曾经救过我一次,加上这件事也有我的责任……所以这回,就让我来帮您吧。”空也没有失望,只是轻轻将辫子拨回了身后,接着轻轻靠过来,与阿贝多的肩膀相贴。
狼人没有施加任何沉重的力度,可阿贝多却预感到这一次,他也许没法像上次一样轻易地全身而退了。
3
“其实……那个视频的拍摄者是我妹妹。”
空开口解释的第一句,就倾覆了阿贝多原先的所有猜测。他调查过空的背景,隐约记得空有一位视作心头肉般疼爱的双胞胎妹妹,而具有这样关系的狼人,怎么会突然做出如此叛离的举动?
阿贝多双腿交叠,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他并不急于下结论:“说说看,为什么?”
“她拍那个视频的目的并非针对您,发展到眼下的局面,完全是一场意外。您看,这是原始的视频,角落还有她账号id的水印——视频发布在她的私人账号上,本来只是给我们的族人看的,说是要……呃,记录我蹲点时候的窘迫样子……可不知怎么被营销号发现,当作素材剪辑炒作了。”
阿贝多仔细看了一眼视频的边角,又看了一眼“因提瓦特的记忆”这个账号的发布内容,果然是一个与空外表相似的女孩的生活日常。
反观另一侧,被疯转的剪辑视频账号底下则堆叠着大量营销号的惯用标题,互不相干,毫无连贯性的题材一看便是从其他地方盗来的视频。
阿贝多发出一声长叹:“万恶的营销号。”
“其实,这说不定也是一个好机会,要是能摒除视频附带的负面舆论,或许本身对于莱茵黄金是很好的宣传。像是研究员尽职尽责加班到深夜之类的,这本来也是事实。”空从有些支吾的状态中恢复过来,认真地看着阿贝多建议道,
“不需要额外去买风向,如果是莱茵黄金公司,又涉及到里世界的安危的话,非人种族都会站到您这边的。”
“以狼人和吸血鬼的关系……没问题吗?我记得在网络上,二者的立场几乎从来不会保持一致,你们的族人会怎么看待这件事?”
空愣了一下,旋即轻笑出声:“现在我相信吸血鬼们都有自闭倾向这个传言了。对于其他的超自然种族管吸血鬼与狼人之间的事叫‘打情骂俏’,您看起来也不知道,是么?”
阿贝多花了两秒消化了这个震撼的消息,活像吃了美杜莎的石化诅咒。他知道吸血鬼偶尔发生咬中狼人的事件后,会产生猎食者与猎物身份转换的奇妙作用,可真是没想到会被其他种族这样理解。
想到这里,阿贝多忽而产生了不妙的预感,他似乎在无意识间触碰到了什么被忽略掉的事情。昨夜,他无疑是咬中了空,还是在失控的状态下。那么……会受到他唾液影响的空,真的能够完成一系列冗长的诊疗流程,而不受到任何影响吗。
“信不信由您,但您在狼人,以及非人类之间非常有名的,大家都尊重您……您怎么了?”空的声音渐渐轻了下来。他感知到了吸血鬼周身倏然散发的阴沉气息,这才反应过来,或许这个话题对于阿贝多而言并不轻松,尤其是在对方相对年长的情况下,仍有可能在心中对过去两个种族的相争留有芥蒂,“对不起,我不该说得这么轻浮——”
“空,我问你——我已经喝过血了,按理说应该很快就能恢复,为什么现在的身体还是感觉麻木,活动僵硬?”阿贝多冷峻地沉下目光,微微抬头以俯视空,“你说过,我受到两种毒物的影响,马鞭草是其一的话,那么剩下的一种呢?”
以往,每当阿贝多改变周身的气氛,无意间流露出不怒自威的态度时,总能因突然的反差而威慑到周围的研究员。可空在听了阿贝多的话后,反而低下头沉默了良久。
“是我的咬伤。为了让你不要闹出太大的动静,我不得不出此下策。况且,在被你唾液影响的时候,我也很难控制住自己……对不起。”空一边说着,一边走到了阿贝多的身边,轻轻将他的衣领往下扯开。
诊疗室的灯彻夜通明,在黑色的背景之中,阿贝多白皙优美的颈部一带倒映在窗玻璃的中央,成了画面中唯一的景色。而在他纤细的脖颈侧面,有四颗犬齿的血印清晰的烙印在薄而脆弱的皮肤上,一直穿透深入皮肉。
“你……”阿贝多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虽然他比起吸血鬼,更像一个吸糖鬼,可诸多其他的生理特性仍会保留,比如再生能力,比如无需睡眠,以及……
——狼人的咬伤对于吸血鬼来说是致命的。
“为什么,你要隐瞒……”
宛如被恩将仇报的感受,甚至还是直接夺取了他的生命。情节的发展像戏剧一样急转直下。纵使冷静如阿贝多,也无法对此无动于衷。
那么,他们刚才所经历的谈话,不就像一场单方面的愚弄吗?空是为了欣赏他坠入地狱那一刻的狼狈吗?还是想从他这里榨取最后一丝温情?不,不该是如此的——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空的神色却没有太大的波澜,只是露出了一点浅淡的歉疚,并微微扭过了头。甚至……近乎于害羞,仿佛是略微蹭到了某种他的难言之隐。
“您在害怕吗?唔……我本来想尽可能避免说出这个秘密,但您现在一定感觉很糟,所以我会对您坦白。”在下定决心后,空轻轻地抱住面色苍白的阿贝多,蹭了蹭他的脖颈,“我的咬伤只会让您暂时昏迷,不会致命的。”
“不会致命?你为什么能说这样的话……”
阿贝多曾经亲眼目睹过被狼人咬中的吸血鬼是如何从伤口处开始溃烂,在无药可医的情况下绝望地死亡,最后变成丑陋的石灰碎屑。
即便吸血鬼偶尔会厌世到情愿去棺材里睡上一个跨越世纪的长觉,可当那名吸血鬼重拾对死亡的畏惧时,却表现得比人类还要失态。也许,自认为与死亡很遥远,以至于对永恒都表现出厌倦,那就是他们的倨傲。
“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啦,许多事情都会随着时代改变的。在几百年前,我的部族就走入了人类的社会,也是最早与人类共存的族群之一。至于在人类社会中被驯化了野性的狼会变成什么,您应该也是知道的吧。”空有些不好意思地眨了眨眼,低头看着怀里已经彻底错愕的吸血鬼。
……
亲昵的姿态与空轻轻落在他头顶的呼吸,令记忆之中的最后一个片段终于被拼凑完全,复现了昨夜完整的经历。
狼人一边用手抵住他的上下颚,止住他发出野兽似的呜咽,扭过头在他的脖颈上“以牙还牙”。变异的“狼毒”使得他很快就进入昏沉,只能由着空将他扛在未受伤那侧的肩上搬运离开。
空一心只想着快点查明阿贝多失控的原因,并决定治疗的对策,却忘了自己身上的伤口。而等狼人将他抱回诊所,吸血鬼的唾液早已进入了他的血液,并随着运动而扩散,身体的燥热诉说着本能的欲望。
空在忍耐着完成了初步的治疗后,解开了阿贝多的衣服,毛茸茸的脑袋磨蹭着他的肩颈,贪婪地嗅闻着他的身体气息,从领口顺延到腰腹,复又回到手腕。
直至熟悉的气息完全复现了当年的记忆,狼人才终于发出欣喜得颤抖,又委屈到险些落泪的声音:“是你吗……阿贝多?”
其后发生的事情,对阿贝多是难以启齿的。双腿被拢起,以接纳炽热的进出。昏沉却不能彻底入睡的感觉很糟糕,剧烈的颠簸和晃荡让他想要逃脱,而上臂的拘束则让他连缓解自身也办不到。在即将达到巅峰之际,空闭上双眼,轻轻咬上了他的肩膀,像是要用噬咬的方式确认他的存在,又报复他在这些年里的杳无音讯。
就像……他真的丢掉过空一样。
阿贝多从未料想过空会一直找寻着他。他认为这是一场算得上公平的交易,以救治换取治疗的数据,就像让志愿者签下协议那样条款分明,在实验完成后,关联也就此终止。
可是当阿贝多将其定位成义务关系的结束,空却将之当作契约或恩情时,这种公正的平衡就已经被打破了。
他刻意回避与人的牵连,正是因为他自认无法承担。然而,在空主动承担起了维系的一切责任,执着追寻至今的情况下,他能够忍心斩断已然形成的牵连吗?
像是察觉到阿贝多的想法,空轻轻地跪在阿贝多的面前,捧他一侧的手,又将额头抵在阿贝多的手背上:“我一直都想再见到您,但当我查到了您的下落时,反而感到情怯而不敢靠近,才被妹妹嘲笑和数落的。既然这一次,是您在巧合之下主动找上了我,可以不要再离开了吗?”
“为什么要执着于找我?在最初,我应该就告诉你,我在完成我的研究,而你是参照的样本。你不该对我有着额外的期待。”
空愣了一下,随即轻快地笑起来:“是吗,原来您是这么以为的?”
狼人举起了自己的左爪,掰着手指细数起了自己眼里的那只吸血鬼。
诊疗时不仅关心数据,还会格外留意他的精神状态,将不必要的关怀加入了例行问诊的内容,以至于砂糖一开始交流时总说得磕磕绊绊。
在诊疗室门外让砂糖观察他的进餐情况,只要他表现出了对某一食物的厌恶,次日就会对伙食改良。除了蔬菜的部分,为了营养平衡依然会保留部分。
口枷在使用了一次之后就加装了软垫,避免划伤他的口腔——这样的设计也被空沿用到了自己的诊所里。
对于狼人与吸血鬼通用的部分药剂,会自己先尝一部分,确认没有明显的一样,才调配给他服用。
“我看过病例上的记录,对于砂糖小姐记下的内容,里面都是出自您之手密密麻麻的备注,可见安排了这些事的人都是您……哦对,还漏了一件事,您在送我离开的前一夜晚上溜进了病房,把我的尾巴塞进了被子。”
“你那是睡姿不良,半变身的状态下要提防感冒的可能——”阿贝多张了张嘴,面对空一幅奸计得逞的表情,才意识到自己被套了话。
他想辩解说那是对空的补偿,可补偿的动机又是什么呢?为什么他会记得那么久远的细枝末节,而不是像以往的其他病例一样悉数忘却?仔细回忆的话,他其实已经完全想不起空的数据在最初的药物研究中的占比了。
“在我看来,您并不像自己以为的那么漠不关心。与您相处的感觉不是冰冷的。我感到温暖和安心,就像与我的族人在一起那样,但又多了些贪婪的东西——就像这样。”空趁着阿贝多愣神的时间,得寸进尺得钻进了他的怀里,搂住吸血鬼纤细的腰身。柔软的金发在这一刻终于蹭过了阿贝多的脸颊边缘,像是锦缎般的顺滑,没有一丝毛躁的刺痛。
半晌,阿贝多抬起手,迟疑地抚摸了一下空的头顶:“我反驳不了你说的。你是我唯一一个亲自照料过的病人,对你格外上心是很自然的事。可当我记住的是与你相处的记忆,而不是最初的那些数据时,是不是就意味着,我像是投身于研究那样,也期待着它结出令我满意的果实?”
“您的答案,只能由您自己来思考。但是您还有很久的时间,恰好我也有,不是么?”空从他的怀里抬起头,一双金眸在暗夜里闪着活跃的光,而在阿贝多来得及仔细捕捉之前,狼人就又巧妙地移开了话题,将交谈的重点放回了眼前他们所面临的问题。
“阿贝多先生,关于发布到网络上的那段视频……我有一个想法。实际上,从视频的角度并不能准确地判断您是否咬了我,仅能判断您张口贴近了我的颈部;在夜视的曝光下,眼部出现红色也是非常常见的情况。”
“这有什么区别吗?如果不是吸血鬼的发狂,要如何解释那种失控的状态?”阿贝多反问道,至少在他看来,那个视频所暴露的真相已经够直接了。
“解释只会落人口舌,越抹越黑,现在的网络环境要的多半是一个噱头。只有魔法才能打败魔法。”空狡猾地笑起来,看不见的狼尾巴在白大褂底下来回摇晃,“简单来说,解释要足够出人意料,合理性勉强及格就行。他在A领域造谣,我们就硬往完全不同的B领域解释,这样就不会打脸到信以为真的吃瓜群众——此外,还要把营销号拉出来毒打一顿,给键盘侠们一个新的指点江山的机会。”
紧接着,空俯下身,轻轻在阿贝多耳边嘀咕了几句具体的执行方法。
“你——!”听完空的话,阿贝多简直哭笑不得,脸颊发烫的同时,又觉得连带着自己也被摆了一道。可他能怎么办?如今的他根本不忍心拒绝空了。
“那么,您这是同意了?”空微笑着向他确认。
阿贝多眨了眨眼,以动作的矜持优雅掩盖着速度上的磨蹭,缓缓地贴近了空的面颊,直至被对方的炽热吐息所淹没。
吸血鬼的呼吸慢于其他的种族,这是空早就知道的事,可他并不知道阿贝多的呼吸也不是冷的。他的体温很低,却能接受外来的温暖,并将那份热度映在胸膛之间。又或者,他本来也不冰冷,吸食着炽热血液而得以活动的身体,又怎么会寒冷到让血液如死亡般凝结?
在唇齿分离间粘滞的潮湿气息中,空的思绪像被暖风吹散的蒲公英那样,掠过他敏感的鼻尖,痒痒地飘散开来。
他想起当自己向部族的长老告知了这段时间的下落时,狼人族长沉默了许久,才缓慢地提醒他,这条追寻的路程或许会非常漫长。
“吸血鬼与狼人存在的历史长度近乎相等,可食性与作息模式的差异,使得他们在人类社会被排斥的程度是狼人的好几倍,在过去也遭到过大面积的捕杀。所以,吸血鬼远比我们要更避世,畏惧与其他种族接触——一切生命都有其个性,而不能以种族一概而论,关于他们古板又守旧的传言,或许并非他们生来如此,而是自我保护的策略。既然你想要接近一位吸血鬼,那么,你做好面对他们冰冷面具的准备了吗?”
尾声
次日,一张拍摄于夜晚街巷的合照被传到了网络上,并带上了近日网络疯传事件的tag。
因为背景的公司名没有打码,视频角落的水印也非常清晰,醒目的关键词迅速让人与昨日的劲爆视频关联起来。而从二人相拥的动作来看,照片上的两人无疑是极为亲昵的关系。
“可恶的营销号!盗我的视频还乱剪辑!是没有见过情侣见面拥抱吗?赶紧把视频下了,不然就算你污蔑了哦!”视频的发布者“因提瓦特的记忆”在新发布的合照底下愤怒地控诉,旋即引来了大量的转发扩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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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提醒一下,万圣节是上个月,本月没有吸血鬼。[狗头]
好了,知道营销号没对象了[狗头]
幸好没上营销号的当,把莱茵黄金的药扔了。在门口抗议的差不多可以退散了
这点事都能拿出来乱剪,是谁酸了我不说[狗头]
确实,单身狗觉得被毒到了,吃点药冷静一下[狗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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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满屏幕的狗头,阿贝多仿佛看到了空及其族人,笑得可爱又无害的模样。而当他回过头时,被窝另一端金毛的当事狼人恰好从后方抱过来,明亮的双眼看起来温柔又无害,臂膀相贴之时,还能感受到狼人种族特有的偏高体温,几乎能将他冰冷到近乎僵硬的身躯捂化。
——小狗能有什么坏心思呢?可这么想的人,是不是早已被纯良的外表诱惑而不自知?
阿贝多笑着抬起头,在平静而神秘的夜色中,接纳了他的狼人男友一个漫长又湿漉漉的晚安吻。
-HE:真的是友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