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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拟会面的催促提醒从阿贝多身后弹出的那一瞬,年轻的黑客才刚刚从深度链接之中退出。整理了一下因仰卧姿势而被压得走形的发辫,等待淡蓝的光芒从他的眼中淡褪,阿贝多抬眼望了墙壁上的时间投影,这才发现他方才看得有些入神,险些错过了约见的会面。
无奈地按下确认的按键,聚精会神在虚拟现实的链接之上,他舒展开身体,将自己转换入了与真实外表截然不符的形象,然而在完成交互的瞬间,那个毛茸茸的小型生物便像得到了生命一般活跃起来,从富丽堂皇的装潢之中睁开一指宽的眯缝眼,迈着步子一蹦一蹦地走进场地,跳上了仅剩的空闲座椅。
他的交易对象“海怪”早已等在对面的座椅之上,并列的八条腿占据了对面一排座椅的几乎全部位置。奇数位置的腿依序交叠在偶数的腿上,宽阔到无视了骨架的骨盆怪异地蠕动,仿佛这样就能够使他的气势和腿的数量一样变成四倍。审美糟糕得阿贝多险些忍不住皱着眉扭头。
但反观阿贝多这一侧所使用的虚拟形象,或许也算不上品味高雅。毛茸茸的幻想生物有着人类的发型,尖尖的长耳朵,外加一条蓬松的尾巴,圆润的外形就像一只布偶,又或者是出自小孩子之手的绘画。
若非双方都清楚这次前来的目的,大概难以想象使用迥异外形的二人会处在同一场虚拟会面之上吧。
“海怪”大约是已经等了许久,像船桨一样摆动着他的小腿,暴躁地朝着眼前和玩偶一样的“白垩”伸出手:“就像约定的那样,‘白垩’,我要那个杀了我们三位兄弟的混账的资料。”
米白色的布偶点了点头,一对长耳朵随着他的动作上下摇晃:“三段完整的作案过程录像,画面均能确保面部的识别。一份主要的行踪记录,他的个人经历档案稍后会一并给你。共计六百五十万摩拉,一次付清。”
在来到这里之前,阿贝多已经充分做好了预习工作,深知怎样的开价能够使买家肉痛,却又处在对方接受的极限范围之内。而“白垩”的开价素来随心所欲,没人知道他定价的标准,这在地下的情报网中也并不是秘密。
果然,就如预想的那般,“海怪”在听到阿贝多的开价后表情变得有些难看:“这个杀手值那么多?他什么来头?”
贪婪,愤恨,苦恼,忌惮,种种情绪像是转瞬即逝的虚影,在虚拟现实的数据流之中一闪而过。而掌控着全局的黑客并未错漏这只有他能阅读的信息,在纷杂如丝线交织的情绪中辨别了其中占据主流的那一项。
阿贝多笑了一下,控制虚拟形象向后靠着座椅,这在对面的“海怪”看来,就是圆形的不明生物向后旋转了八分之一圈,又摆了摆毛茸茸的尾巴:“具体是什么身份,那得等到成交之后请您亲自判断了。以我这边的情况而言,他的调查难度是史无前例的——若非如此,您其实也不会找上我了吧。”
阿贝多并没有夸大任务的难度,为了捕捉目标的行踪和影像,他几乎骇入了第一街区所有街道的影像,甚至主动出面,联系到在地下世界被称为杀手接待员的凯瑟琳,这才从浩瀚的数据海洋中提取出那个金色的身影。其所需的运算量,说阿贝多是自进入地下社会以来,第一次受这样的折腾也不为过。
“好,成交!”“海怪”分明为阿贝多的报价而感到忿忿,却用力拍了拍不知是他的哪一条大腿,故作阔绰地应下。在决心花了大价钱后,“海怪”的身体又像前倾,看着这只体积对他来说就像小耗子一样的生物在点了点头后开始捣鼓数据。
“今日总算有幸得见‘白垩’工作的效率,还真是和传闻一样,没有搜集不到的情报啊。”
“除非是不存在于现实中的个体,否则人只要行动,就必然会在某处留下痕迹。只不过,我们或许太过信任已知的手段……”因而,从未想过对方的凶杀手法竟然完全不依赖于最先进的电子设备,甚至就连生活也完全与神经链接网络的绝缘。
阿贝多的指节轻轻抹过微热的眼眶,让正在快速交互信息的眼部舒缓镇静。从电子眼中传来的影像讯息不断地在他的视野播放,与虚拟会面的场景正在同时进行,数据流庞大而割裂,却彼此没有产生任何的干扰。
影像中的少年从肥胖的中年男人身上拔下匕首,濒死的躯体抽搐弹动了两下之后归于寂静,血液之后喷出的是腹腔之中难以形容的液体,少年及时地退开,因而那些浑浊的污渍没有沾染他分毫。监控系统的供电早已被最原始的物理方法切断,却想不到这位富绅家中的摄像头,早已被替换成了内置电源的电子眼。而那位提供了不菲价格的雇主——也就是阿贝多,正在通过电子眼观察着少年暗杀的全部经过。
富绅在临终前的惊惧和愤怒是他的绝唱,而从身为杀手的少年身上,阿贝多却看不到任何可以判断当事人状态的讯号。
阿贝多眨了眨眼,切换了房间内的视角。最后一个电子眼的数据也汇入了阿贝多的数据库,并在他的视觉之中展开。可也许是镜头的位置恰到好处,入眼的景象却并非鲜血淋漓的猩红,而是飘摇着明媚的金,堪称旖旎的画面。
少年轻轻拨开垂在身后的金色长发,原本被发丝遮住的左侧锁骨上有一点红色的吻痕,系在腰上的浴巾也随着他的动作落在地上,露出了线条流畅优美的下身。此刻的血腥场面又因这一幕而染上了色情淫糜的味道,但少年的眼神之中却没有任何欲望,也没有能称得上愉快或是悲哀的情绪。他只是平静地看了一眼摄像头的方向,仿佛与正监视着这一切的阿贝多对视,然后朝着镜头所在的方向利落地甩出手中的匕首。
匕首一击命中,击碎了阿贝多所布置的电子眼。斑驳凌乱显示的最后,是埋入玻璃的半截刀刃,影像到此结束。
阿贝多在黑暗之中睁开眼,随着他关闭与电子眼进行的数据传输,眼瞳之中旋转的青蓝色圆环逐渐暗淡下去,直至边界模糊在至深的黑暗中。
他低下头,望了一眼虚拟显示屏中确认传输的界面,衬在背景页面的是少年杀手堪称惊人的履历,一如最后那段影像在他心中所留下难以言明的震撼。阿贝多的指尖在发送的按键上来回游移,最终却倏然移到了取消的选项上,利落地按了下去。
“很抱歉,‘海怪’先生,我改变主意了。交易取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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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白垩”强行中断虚拟会面的一小时后,身为交易对象而不自知的金发少年来到了阿贝多的住处。在平日至少会束成辫子的长发此时还散着,在外套的领口处引人遐想地凹陷出柔软的弧度,落进去几缕,多数则垂在以阿贝多的视角看不见的身后。
若非是阿贝多目睹了暗杀的全过程,清楚少年在目标放松警惕的瞬间便下了手,大概也会认为少年在满足任务之余,还不忘飨足了自己的身体吧。
阿贝多轻睨他一眼,将报酬转到了空的终端上,顺手又抹去了交易的痕迹:“这是你解决目标的报酬,确认一下金额吧。”
“嚯,还有小费?”金发的少年清点了一下金额的数字,朝阿贝多兴奋地扬了一下眉毛,为雇主的大方而心情愉快了不少。
抛头露面的交易对双方来说都很危险,若不是空发现了房间里有不属于暗杀目标的电子眼,想要尽快拿钱走人,他也不必冒这样的风险来当面提取电子货币。但至少雇主在不使诈的情况下仍愿意支付高价,这对空来说就是不枉亲自来一趟的意外之喜了。
钱货两清,空自认没有多做停留的必要,转身就准备离开。伴随着一阵座椅移动的轱辘声,雇主清冷的声线却从背后响起。
“等一下。”
“什么事?”空停下脚步,侧过身看着阿贝多。背离雇主一侧的手故作轻松地搭在腰上,指尖在暗中戒备地摸向枪套,但开口的语气仍是充满朝气与活力,“我记得我们的交易内容已经完成了。如果还有追加的委托,请再次联系凯瑟琳吧。”
“金额中多余的部分,是付给下一次委托的定金。关于委托的内容,我暂时还没有意向,但我希望能维持长期合作的关系。”不出所料地看到空比起意外,更多是抗拒的神色,阿贝多抛出早已准备好了的措辞,“据我所知,‘双子’没有固定的合作的对象,唯一的联络方式是通过凯瑟琳小姐。但你们需要能为你们提供庇护,进行情报支援,保证你们在行动过程中的安全的人——我认为我是很好的人选。”
空慵懒地活动了一下身体,狡黠地眯了眯眼:“‘白垩’先生亲自为我们做情报支援?听起来的确非常诱人,但是先生,您既然能找上我,想必也应该听说过,我从来不进行长期的合作。在第一区的投影之下,我不相信有任何一片屋檐是安全的——即便是您。”
空在白垩二字上咬得极重,提醒与警示的意味不言自明。阿贝多稍稍抿起唇,目光冷峻地还以威压:“你知道我是‘白垩’?”
“知道,但没想到您会这么爽快地承认。毕竟黑客和杀手一样是见不得光的工作,暴露身份,无疑是放弃您的最大的一张底牌——除非您本就是想用这个身份说服我。”空笑了一下,轻巧地指了指摊在桌上的一张笔记,然后从阿贝多的手边抽走那张纸,在几个字母处轻点了几下,“其实我在大学选修数据网络的时候,曾经在图书馆有幸见到过几张夹在书页里的,署名Cretaceus的笔记,在每一个C或A的字母之后,都会有一个顿点——就像这样。”
在设备先进的第一时区,使用纸本书籍或是笔记的理由已经不多了,因而空在见到那份笔记时,也曾思考过对方是什么样的人。或许是对传统的书写方式情有独钟,又或者是在深入了解了数据网络的可能性之后,深谙在这个时代最安全的信息留存方式唯有纸笔与大脑。初闻“白垩”的名号时,他未能将这个词与笔记上的署名联系起来,可是现在看来,眼前的“白垩”与这两个特征都十分吻合。
他惊叹于书写者的理解和思路,憧憬过能在学校与笔记的主人相遇。只是没想到,在过去的理想破灭之后,反而会以这种方式见到对方,令他不得不感慨命运的可笑。
“不用这么紧张,‘白垩’先生,我想在那所大学,应该没有多少人会借阅纸质书籍的。不然,这份笔记也不会轮到我才偷走了。”空安慰了一下表情显得相当复杂的阿贝多,把纸张推回到了原位。
阿贝多点了点头,黑着脸将随手书写的笔记折好,收回了抽屉。等他再次摊开手,掌心已经躺了一枚精致的花型物,中央的花蕊透明,呈现一种玻璃的质感,而其下的黑色无疑是植入了微型的摄像头。
空低下头看了一眼,认出了这与他击碎的电子眼外形相仿,目光也跟着沉下来:“原来是你的手笔。”
“这次的委托原本是诱饵,为的就是引你出现。我不能向你透露雇主的名字,但你被盯上,是因为你接前几桩委托的时候不够谨慎。”阿贝多迎着对方似是要将他吞吃的眼神看去,没有露出丝毫忌惮的模样,“看似彼此无关,实则目标暗中同属一个势力。你连续暗杀了几个目标,堵住了某位大人物的财路,这引起了他们的愤怒。而这份委托最终交到了我的手上,‘提供那位杀手的详细资讯以及找到他的方法’,这就是他们的要求。”
“唉,真不愧是‘白垩’,没有固定立场,却又在数据网络中近乎无所不能的黑客。”空听到阿贝多的话,反而将手从枪套旁移开了。如果对方所说属实,那么光是凭他暗杀时疏漏的电子眼,以及他现在正身处敌营的事实,就足以他死上好几回了,“既然你把这个情报告诉我,想必是为了交换更多的价值吧。您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我想,应该是满足我的好奇心吧。”罔顾了空此刻快要从身体内侧满溢而出的戒备和紧绷,阿贝多在虚拟屏幕上展开了空的履历,从格式来看,那是基本的官方数据,没有态多冗杂的信息,唯独胜在连贯,“‘双子’,真名空、荧,出生在第十一区的孪生兄妹,因在校表现出了远超同龄人的素质,而被破格转入第四区学习,又在随后的交换生经历中来到第一区——半年后,主动从学校肄业,随后下落不明。”
伴随着宣读“双子”过去的经历,阿贝多又打开了手边的一个微型投影,画面中相貌极为相似的,大约十一二岁金发少年和少女并肩站在台上,向台下的听众正在高声诉说着什么,那是空和荧还在第十一时区的时候,于校内进行的一次演讲。无论是内容的年代,还是录制质量都显得古旧过时,但这却成了阿贝多情报搜集能力最好的佐证。
空扯出一个无奈的笑容。对于确凿的事实,他没有什么能够反驳的,只是他也没想到对方会给他看这样的东西:“我以为在‘巫术系统’普及的第四时区,能够搜索到我的信息就已经够厉害了,想不到,您连在第十一区的录像都能找到。”
“只要是存在于数据网络里的数据,我就能找到。”阿贝多平静地陈述道,仿佛没有意识到他方才所说的话有多么高傲,“你的履历非常精彩,放在第十一时区,说是传奇也不为过;我也查阅了你在学校的成绩,无论是机械工程,还是电子技术,也都相当地杰出……所以我很好奇,是什么使你们放弃了原本的理想?”
阿贝多低下头,柔和地注视着投影出的小人。画面之中的少年还在鼓励着台下的同龄人,声色激昂,带着与第一时区精英或是颓废糜烂风气截然不同的活力。
——我们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进入更发达的时区,学习那里的技术,再将知识普及到十一区的每一寸未追上时代步伐的土地。没有巫术系统的辅助,我们还能发展截然不同的技术;缺乏神经链接的能力,也能依赖我们的双手……
“你本来有着无数可行的方法,以过上安稳舒适的生活,可你为什么要选择杀戮,作为你的生存方式呢?”阿贝多眼神专注地询问他,语气之中是纯粹的困惑。这让空回忆起他在第十一时区的学校里的记忆。
课程和知识的内容早已随着岁月模糊,只记得讲到时区之间的技术差异和贫富问题时,老师的语气无奈又苦涩,看似无所不能的大人在那一刻也变成了无力的孩童。空没有想明白老师变成这样的原因,只觉得低沉的情绪也堵塞在他的胸口,变成了某种呼之欲出的冲动,而荧则先于他一步,在众目睽睽之下举起手提问。
老师最终苦笑了一下,没有在课堂上直接回答她,正如他现在听着黑客并无恶意的问题,分明感到胸膛中灼烧的火焰,有数不清的话想要呐喊倾吐,最终却被轻蔑所击溃消散。
“你是在明知故问吗?前往更高的时区,这本身就是一个谎言。”空上前一步,按在阿贝多的手边,关掉了他学生时代的投影。
影像之中,过去的自己所说的每一个字,在如今的他看来都极为荒诞可笑。正因为这是曾经无知的自己深信不疑的理想,落入耳中才更觉尖锐刺耳。
“资源的倾斜,不仅给了我们对第一时区的向往,更是阻断了每一个来自低层时区的人走向高处的可能。我们误以为努力就可以改变命运,但实际上,命运也是可以被资源所决定的。以区分新旧人类的‘巫术系统’,不正是最好的证明吗?”
相关的运作基础被写在空过去的课本上,身为黑客,又留下了那份笔记的阿贝多,只会比空更清楚“巫术系统”是怎样的时代产物——与神经链接网络亦如一对伴生的双子。后者构成了他们现在数据时代的搭设基础,前者则能够将神经讯号转换为电讯号输出,并对支持神经链接的设备进行直接控制。因其工作原理近乎念力,正如魔法一般而得名。
巫术系统的运作高效而便捷,无论是学习还是生产都能带来极大的裨益,在第一时区早已普及。而其最大的局限,也是实现的基础,是在基因组之中拥有特定的片段,以特化神经系统,使其发出的信号波段落在一个可以被接收识别的区间。在第一时区,富有的居民早在几代之前就完成了基因的编辑和片段植入,并将其作为特征代代遗传;而在下层的时区,人们拥有的资产用于维持生存已是极限,负担不起哪怕是最廉价而普遍的神经链接片段。
空和荧在进入第一时区后,才恍然地发现他们根本不可能适应这里的生活。无法使用大多数的操作系统,无论是借阅电子书籍,还是进行数据的分析都相当困难,就连生活也举步维艰。
要想跟上同龄人的步伐,就必须花费更多的时间在学习上。枯燥的信息检索,局限的生活模式,无人能够想象这对双子付出了多少努力,才在群英荟萃的第一时区有了立足的一席之地。
“差分的教育,遗传的操纵,继承的人脉。上层的人为了汲取更多的利益,自然不可能允许下层的人爬到与他们平起平坐的高度。而所有的知识和技术,都是稳固屏障,维护统治的工具。‘白垩’先生分明正在坐享出身第一时区所带来的优渥,却要和政客一样倡导不切实际的谎言吗?”空俯下身,轻易地否决了自己过去的理念,又瞪视着眼前的“白垩”,想要从那双澄澈的眼中剜出虚伪的证据来。
所谓的这个时代的“黑客”,就是凭借着远超出常规的神经链接能力,利用巫术系统或骇入数据网络以进行非法活动的人,比起上个世纪黑客的程序技术战争而言,先天条件——或者说天赋,才是决定一个人能否成为黑客的因素。
空毫不怀疑,‘白垩’拥有如他自己所说那样的能耐,找到了一切存在于数据网络上的信息,并几乎串联起了他的人生轨迹。而在霓虹灯光投射所产生的阴影之下,在监控摄像都照不到的黑暗之中,在就连‘白垩’都无法观看到的秘密角落,存在着扭转他人生轨迹的最重要的一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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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偶然的,他与荧分开行动的夜晚。荧因为获得了研究的项目奖金而和组员一起去开庆功宴,而空则因为还要赶工一个机械设计的项目,不得不先回了家。宴席一直开到很晚,等到推杯换盏的酒局终了,城市里的主要交通都已经停运了。考虑到聚会的地点和住处距离并不远,单独呼叫出租又太昂贵,荧决定直接走回家。
而不知是早有预谋,还是闻到了她身上混合了酒与少女体香的气味才见色起意,荧被男人堵在切断了监控的小巷时,她的身边没有任何可以呼救的人。男人的手撩起她的白色的裙摆,指尖伸进内裤的边缘,并有准备向下拉的趋势时,凭着从第十三时区摸滚带爬成长起来的自然战斗本能,以及肾上腺素分泌而支撑着她的求生勇气,荧毫不犹豫地捡起出小巷里废弃掉落的一根钢筋,刺入了男人的胸膛。
空听完了回到家的荧的叙述,没有责怪妹妹分毫,而是耐心地帮她清除了身上的血迹,以及回溯了可能暴露她的一切线索,在警方的调查追来之前,率先向学校提交了两人的休学申请。
他们根本没有力量和第一时区的人抗衡,即使荧选择了隐忍后报案,最终付出代价的也会是他们。因为他们见过咆哮的愤怒石沉大海,悲痛欲绝的无望化为从高楼顶端一跃而下的勇气。太多来自其他时区的交换生的经历,已经向他们证明了申诉是毫无意义的行动,而那个男人既然可以控制切断街口的监控,必然在警方的内部也有着匪浅的关系。
他们不敢回到第四时区,因为跨越关卡岗哨的排查极为森严,离开无异于是自投罗网;联网的系统他们也不敢再使用,所有打到银行账户里的奖学金都成了一个抽象而不再具备意义的数字。文凭、希冀、梦想,在一夕之间化为泡影,他们失去了前进的领航灯塔,亦找不到可以回到过去的归途。
负责杀手联络的凯瑟琳正是在他们徘徊于第一时区的深夜,与二人擦身而过,看见了双子眼中的茫然,所以叫住了他们,向他们试探着发下了第一份薪酬微薄的委托。自此,光明的坦途堕入暗影,操纵精密机械的双手改为旋转刀锋,舔舐指尖的从机油变成鲜血,掠夺生命的价值成为他们存活于此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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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第一时区,没有人是无辜的。就像食物中的毒物最终会富集在顶端捕食者的体内,罪恶也会随着金钱流向每一个诞生在第一时区的人。”
他过去的经历,不需要为任何人所理解,弱小在这一行并不能换得任何同情,只会暴露他过分在意妹妹的软肋。所以最终,空只是将结论简单地抛给了提出疑问的黑客。
“我们在这里不被允许有尊严地生存,但生与死是平等的。我在杀戮中,才能感受到自由。”
自由吗……阿贝多的指节轻轻敲打着桌面,罕见地没有在网络数据之中检索这个词汇,而是凭着自身的感受,反复品味着空在说话时,平稳语气之下的汹涌暗流。
人类以彼此的价值相食,资源最终流向位于顶端的少数人手中,诞生于上层世界的人,需要消耗好几个下层居民创造的价值才得以生存,这就是世界的基本架构。罪恶?或许吧。但没有太多人会因为午饭吃了一只鸡或是几片牛肉而自责,也不会因为金字塔顶端的砖块是踩在万千的同类之上就拒绝去眺望尖顶。
眼前的少年,他想要这样的自由做什么呢?是逃脱反叛既定规则的束缚,还是倾覆人类文明以此筑成的高塔?
在阿贝多思考的时间,空已经越过了他面前的长桌,朝他摊开手,比出了一个交换轮次的动作。少年的动作优雅而从容,那并非是在第一时区染上的举手投足间故作矜持的习惯,而是在与他对视时,也不曾表现出丝毫的弱势或退意,即便身份上差距悬殊,也自认不输于任何人的傲气。
“那么,‘白垩’,你又是如何呢?走出你一直以来藏匿的帷幕,来接触一个像我这样身份低微的杀手,却只是交给我一些普通的委托。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空向他提出的疑问,也恰恰是阿贝多正在不断质询自身的困惑。
不惜放弃巨额的委托金,和拥有权势的委托人交恶,甚至自掏腰包付了一桩对他来说没有意义的买凶杀人,为的只是救下一个并无特殊价值的杀手。他又在期待对方能够给予什么呢?
眼前的少年比他预想的更加敏锐,撒谎欺骗很可能被对方识破,进而失去他们之间本就脆弱的信赖。既然自己的想法并不涉及机密的信息,或许坦诚还能换得一丝合作的机会。
“我所见过的人,往往喜欢隐藏自己的目的,自以为这样就能在谈判交涉中占据上风,可他们的想法、眼神,就和写在白纸上的字句一样容易阅读。但我无法从你身上感知到任何想法,猜不透你在追求的是什么。这很奇妙,令我想要深究原因。”阿贝多望向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毫不掩饰地追逐着对方眼里所映出的事物,探询藏匿在温暖色调之中的欲望,“你的眼神很特别,如果必须为我的行为归纳一个动机,那我大概是想要靠近你,了解你……”
阿贝多没有把握使眼前的少年信服,因为就连他自己,也并不十分清楚自己所描述的感受,然而听到阿贝多的话,空反而轻声笑起来,卸下了周身戒备的氛围。
“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这样像是老古董一般的表述了,‘白垩’先生,您对于语言的审美非常古典啊。”隔着黑色手套的指尖挑起阿贝多线条优美的下巴,空附身凑近那双青蓝色的眼睛,“是不是还差一句最经典的台词?又或者……你不敢说爱吗?”
被迫抬起头与空对视的阿贝多微微愣神,想不到竟会从对方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爱,这个词他并不陌生,一个用于表达正面情感和意向的词汇,其意与喜欢相近。街上的广告牌也会将这个字眼摆在相当醒目的位置,作为宣传的噱头。可是眼前的杀手也不可能不知道,所谓的爱,在纸醉金迷的第一时区,比任何的酒精或是成瘾药物所带来的美梦都更为虚幻。
他们是行走于黑暗之中的人,光明的感情对他们来说无异于毒药。而爱本就是床底之间最不可信的情话,甚至算得上是一种对待情人的礼貌用语。空指出他漏掉了最关键的台词,这大概是对于他言行虚伪的一种嘲弄吧。
出于真诚目的而说出的心声却被对方抓住调侃,阿贝多眯起眼睛,语气相比于先前的柔和要压低了不少,隐隐有着愠怒的味道:“那又什么意义?我说了你就会相信吗?”
“信不信是一回事,说不说是另一回事。在第十一时区,我们贫穷得买不起任何一套基因的编辑,甚至连神经链接的片段都没有植入,所有人都是不折不扣的‘旧人类’。但人们会追逐歌颂爱情,购买比我们的生命还要短暂太多的花束,只为纪念我们认为有价值的事物——即便在这里,它被认为比鲜花还要廉价。”空语调怀念地向阿贝多叙述着来自第十一时区的记忆,嘴角却勾着坦然又无所谓的弧度,“说我特别的人很多,而我也知道那些人想要什么。‘白垩’,如果你不理解爱,那你就和他们一样。”
空俯下身,解开了阿贝多的领扣,轻轻啃咬上黑客纤细漂亮的锁骨,而后顺着裸露在环境中的胸膛向下舔弄,直至轻咬住对方胸前敏感而小巧的凸点。舌尖灵巧的卷起挑逗,又在乳粒挺起后温柔地吸吮。
阿贝多的胸膛起伏着,快速眨了几下眼睛,显然不知道如何面对目前的情况。
空低笑一声,从他的领口中抬起头来:“怎么了?您看起来对此还有顾虑?如果是技术层面,不必担心,我既然拿了您的定金,就会保证您得到应有的服务和体验。”
阿贝多低下头,却只看到对方眼瞳之中,自己逐渐呼吸粗重而沉沦的模样。随着空又将手探进他的裤腰,轻扯紧贴皮肤的丝袜,他能感到自己正被对方唤起欲望,渴求着一次危险而深沉的释放。
如果对方在他身上看见的是欲望的体现,那么,或许他想要的就是如此吧。
“不,没有。”阿贝多平复了一下呼吸,逐一将下方的几颗纽扣也一并解开,旋即朝着空伸出手,轻柔地抚过对方的脸颊,在琥珀色眼瞳轻佻却冷漠的注视中吻了上去,“感谢你的交易,双子中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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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可谓是世界环绕旋转中心的第一区,几乎没有长得不漂亮的人。聪明、漂亮、健康、长寿……只要富有,这都可以在胚胎的成型之前通过基因编辑购得。“白垩”行走黑暗多年,窃取信息如行走无人之境的自由,这本应是令许多势力忌惮,甚至恨之入骨的眼中钉,可他却未曾被人追踪调查而陷入危机,想必也是出身在高位的家庭,背后有势力的支撑吧。
如此想来,对方端丽的面容和灵活的头脑,大概率也并非浑然天成,而是修改基因的结果,但空并不介意这一点。既然是如晨露般短暂的一夜恩泽,那么还是和美丽的人相处来得愉快。更何况,即使以第一区的人为基准,‘白垩’的相貌在其中也算得上佼佼者。
真花或是假花,那又如何呢?他需要做的只是尽情触摸柔软的花瓣,嗅闻享受凋零之前的芬芳,至于那朵花的结局是腐朽在泥土之中,还是于机械加工的花瓶中落灰而无人问津,那都不是他会看到的结局了。
阿贝多的皮肤光洁,腰腹随着空舔弄的动作而绷紧着,颤动的腰线像是揉动的提琴上的弦,稍重的力度便会谐振出优美的音色。空的唇舌离开阿贝多的小腹,晶亮的唾液留在拉开的裤链边缘,又朝着肚脐上轻吹了一口气。
“‘白垩’先生的反应看起来非常生疏,您之前难道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吗?”
“有过,但是……嗯……我不太喜欢。因为身体的刺激会……干扰我的神经链接。”阿贝多轻喘着,一手搭在空的肩膀上,手指顺着对方的脊柱滑下,抚摸着对方有力的脊背,“而且,一般不是这样……”
“避免信息的干扰,嗯,确实像是黑客能说出来的话。”空托起阿贝多抚在他腰际的的手掌,轻轻活动了一下黑客的手腕,又与纤细的手指交握在一起,“看得出来,‘白垩’先生您不擅长应对物理性的交锋,出于安全考虑,最好还是少让其他人接近您的身体为妙。”
在空看来,第一区的人对身体素质唯一的要求,就是可以供他们坐在神经链接的座椅上不摔下来,能够不在外骨骼的运动过程中被扯碎——从一个金属容器移动到另一个金属容器之中,和包装里的填充材料几乎是一致的,并且本质同为理应废弃之物这一点也相通。
“习惯使然,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更倾向于自己掌握主动权——不会让您太难受的,好吗?”空将阿贝多的手移到唇边,轻轻地吻了一下,但将黑客推到床上的动作却没有半点商量的意思。
身体失衡的感受只是一瞬,阿贝多的腰背刚刚陷入柔软的床面,空就抬起了他的双腿架在肩上,有力且不容反抗地拽下他的丝袜和短裤。裸露的感受没有给他带来太大的羞耻,或者说,他并不认为需要为之感到羞耻,但是随即,他想起了一个现实的问题。
“与你做爱不在我的原定计划之内,我在家里没有准备合适的道具。所以,你可以直接进来。”
空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然后才失笑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枚安全套,不知是炫耀还是纠正般地在阿贝多眼前一晃而过:“你是认真的吗,‘白垩’先生?您看起来并不像能承受那种痛苦的类型……如果受虐不是您的癖好,我倒是恰好做了些准备,虽然本不该用在这里的。”
阿贝多垂下眼睑,凝视着空手中那枚包装已经被磨得皱巴巴的套子,结合着对方散落在他侧腹部的长发,他似乎能理解这个安全套的来源了。空最终在与暗杀目标发生些什么之前就动了手,这也就意味着,这是那位已经殒命的目标的……
从死人那里节省下来的安全套吗?这种想法令阿贝多的身体不寒而栗地瑟缩了一下,但他还是控制自己尽可能不去想这个问题,将双腿配合地卷上空的腰际,放松身体容纳空进到深处。
空在此前还担心过阿贝多是否有为了面子而逞能的可能性,但直到他顺畅地将性器推入,才意识到阿贝多确实没有说谎。自上而下的光源让阿贝多无处藏匿表情,可那双天青色眼眸看向他的目光或许有些兴奋与期待,但绝对算不上紧张,双腿交叠的位置也非常自然,既方便他的动作,却也不会过分为难自己。
果然,在第一时区的人并没有太多例外……他或许是小瞧这位黑客了。
空在心中腹诽,于是也不再刻意保留,抓着阿贝多的腿根直接开始了大开大合的律动。
察言观色,抓捕时机,这对于天生敏锐的空来不算困难。阿贝多对于自身的感受并不过分遮掩,因而空也很快便把握了令对方感到愉悦的方式。被顶中前列腺带时,阿贝多抽着气扬起脖颈,露出了有些茫然的神色,本就如同湖泊的眼色中盈满了真正的湖水,双腿也难以自持地颤抖起来。可敏感的身体分明不能承受空快节奏的交媾模式,却执着地控制轻颤的身体吸纳空的欲望,将埋在身体里还又挺立扩大了几分的阴茎柔软地吞没在濡湿的液体中。
空观察阿贝多的反应,却也被阿贝多娴熟的迎合的技巧反而刺激得头皮发麻。细腻柔软的皮肤擦着他的胯,温热的甬道裹紧着他勃发的欲念,即使隔着一层薄薄的橡胶,也足以让他尽兴。这让他有一种自己并非在服务对方,而是公平地与对方交换某种金钱之外契约的错觉。
他低下头,想要让他的金主节省些力气,可破碎的呻吟却在这时冲破阿贝多的喉咙,与低喘交替着刺激拨撩他的心弦。一阵痉挛似的收缩传递给他没入阿贝多身体的部分,阻断了空的思绪,意识的短暂空白之后,原先打算说出口的话语也失去了意义。
两人先后达到高潮,时机配合得相当好,也许这得益于双方确实都有一定的经验。而作承受方,也享有更加深沉漫长快感的阿贝多无疑花了更久的时间来平复状态,在此期间,空已经取了纸巾来做清理。就像本人所说的那样,拿钱办事,因而表现出了一个完美床伴的姿态。
阿贝多注视着仍然全身赤裸的空的动作,犹豫了一会才问道:“即使在基因秘密大多被揭晓的当下,编纂的基因也通常有其原型。也就是说,即使没有经过修改,也有人的神经讯号波段会自然落在阈值以内——空,你是真的没有办法使用神经链接吗?”
空好笑地看了一眼阿贝多,轻轻替黑客擦掉小腹上的痕迹,微凉的触感让阿贝多收缩了一下腹部:“呵,当然了,‘白垩’,像你这样的黑客,诞生在第一时区的人,应该是没有办法想象,一个没有神经链接的能力的人,要怎么在第一时区生存下来吧?不过很遗憾,我不是那种幸运的家伙,据我所知,在第十一时区也没怎么听说过这样的人。也许这个频段本身就属于上层时区的大人物吧。”
“你尝试过使用神经链接吗?我想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空思考了一下,最终只能尝试用比喻消除双方之间天生的理解基础差异:“嗯,就像你聚精会神地盯着一团废纸,然后希望它自己燃烧起来一样。无论再怎么用力,最终的结果也只是把眼睛瞪到酸痛吧。”
“……难怪,在数据网络里几乎追踪不到‘双子’的信息。并不是‘双子’的行踪藏匿得好,而是你们根本就无法神经链接数据网络。”阿贝多意味深长地看了空一眼。对于一个近乎无所不能的黑客来说,大概唯有这样的对手是他所无法解决的,因而不免也有些无力地恐惧起来,“明明就生活在第一时区,却绕开了一切需要神经链接的地方。你们简直是数据网络上不存在的幽灵。”
空笑着扔掉了纸巾,坐在床边,抬起了阿贝多的手掌把玩着,逐一抚摸过那些光洁而少有磨损痕迹的指节:“如果我是数据网络上不存在的幽灵,那你们就是离开数据网络便没法存活的傀儡。不信的话,就试着不携带数据终端,也不运用你的神经链接能力过一天吧。保证体验让你难忘。”
空不得不承认,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是有些刻薄的。可是阿贝多在听了他尖锐的语句后,不仅没有表现出被讥讽后的厌恶或应激,反而抬起头来看着空,眼中有些比起耐心,更接近于期待的光彩。
“我确实很好奇你是怎么在第一时区生存的,但想必你也不会愿意告诉我。那么,就向我描述一下在第十一时区的生活吧。根据你一贯的习惯,综合我的建议,你需要在这里留到凌晨六点后离开,否则可能会引起巡逻警的注意,在此期间,不如充分利用这段时间。”
空愣了片刻,旋即为对方所展现出来的好奇心失笑。他倒不担心这是陷阱,那太过波折,可如果这就是地下世界最为神秘的“白垩”的真实想法,那未免也有些纯粹地太过可笑了:“想知道这个?你不怕我骗你?”
“你既然已经离开了第十一时区,我想你没有欺骗我的必要。”
“说得倒是没错,我在第十一时区的过去也并不是什么秘密……那好吧,虽然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你有兴趣的话,我也能讲给你听。但是没有你想的这么有趣,相关的录像和介绍在网络上都有,而且,如果你真的想知道,最好的办法是亲眼去看看或者体会。”
阿贝多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既没有说会考虑,也没有否决的意思。落在空的眼中,这大概就是对方并非真正有探索的热情,只是随性冒出的、不消几日便会消散的微小好奇。
毕竟是离开了数据网络就没办法发挥才能的黑客,会恐惧或是看不上那样的环境也是理所当然的吧。但既然是金主的要求,他也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
空清了清嗓子,缓慢地开始了讲述。渺远的记忆就像沉在河水中的砂粒,本以为落入底部的碎片不会再有什么变化,至多成为某种无用的积淀。但当它被外力搅动时,那些曾经被埋没的部分便又再度与意识混合,唤起了往日单纯的情绪。
不知这段漫无节奏、宛如睡前故事的环节持续了多久,阿贝多迷迷糊糊的嗓音从空身旁传来,紧接着就是衣角被什么重量压住的感受。
大约是性爱过后的疲倦在作祟,阿贝多的眼睑在安宁的氛围之中沉重地垂下,呼吸变得绵长而平稳,甚至还下意识地往空的方向微微侧过了身。
空等待了几分钟,在心中缓慢地数着对方的呼吸次数和节律,最终得出了阿贝多没有在装睡的判断。一并催生的是强烈的荒唐感,仿佛只有他一人欢爱的过程中还可笑地戒备着,又好像他在地下世界的杀手名号,在这位黑客眼中就和家猫的爪子一样经过了修剪,造不成什么伤害。
他真的是“白垩”吗?防范意识不应该这么……
空控制着身体动作的幅度,将手轻轻扼上了黑客纤细的颈部。说到底,眼前的人还是一个严重的隐患,既见过他的真容,精准设置了任务的要求,使得凯瑟琳将任务派发给他,还把他和荧的经历调查了八九不离十;没有立场,也意味着随时可能因为利益而出卖任何人,但他甚至还对对方一无所知。
如果他真的从不与人进行面对面的接触,那么或许本体从未遭遇危险,这也是有可能的吧——既然如此,他又为什么会当面找上自己,还放任自己与他深入交合呢?
就在他犹豫着是否要动手的时候,视野边缘忽然有红光闪烁,一道激光擦着他的头顶掠过,最终停在了他的眉心,紧接着是防卫武器解锁的声音。空愣了一下,随即失笑地松手,坐回了床的边缘。
不在本体设防,而是依赖外部设备的帮助,这才像是黑客会有的做法。阿贝多知晓自己和空的身手差距,如果空执意要攻击,无论如何阿贝多都不具备有效的防御手段,既然如此,就以性命本身来牵制。
如果他刚才对阿贝多下了手,那么在阿贝多的生物体征进入危险的一瞬间,大概就会触发房子内的所有武装,让他不可能再活着出去吧。
“什么‘数据网络上的幽灵’啊,面对握有‘巫术系统’的你们,那不是小巫见大巫嘛。”
空叹了口气,又低下头看了一眼身边黑客沉睡的模样,怀着满足又郁闷的心情坐在阿贝多的床边,望着深沉的夜色等待黎明报晓。
3
空本以为,在他强行将任务中的合作关系转变成了床伴之后,阿贝多不会再在情报上为他提供任何的帮助——这也是必然的,毕竟情报就是黑客的资源,不计回报地将辛苦得来的信息分享给并不可靠的对象,怎么说这都像是自杀一般的举动。
可是当他接下又一桩委托时,相关的渠道与线索却纷至沓来,整齐地排列在他的数据列表里。他委托凯瑟琳反向追踪信息的来源,却查不到任何数据输入的痕迹,仿佛它们只是被空一直以来所忽略的细小装饰,本就应该存在于那里。
有了情报的辅助,他与荧的办事效率自然极大幅度地得到了提升,在协会的评级也得到了跃升。既受益于此,又宛如达摩克里斯之剑在头顶高悬的危机感不断撕扯着他,令他惶惶终日。可当预计之中的审判到来,阿贝多只是留下了一条简单的讯息。
“什么时候有空再次来访?期待与你的见面。”留言的信息就像那人落在他耳畔的轻喘,蛊惑着他再一次涉险,进入那个温柔而陌生的、由未来般的巫术系统和原始的欢爱所织成的巢穴。
在缺乏追踪手段,自然也无法回复的空看来,就像是“无论什么时候,我都会等你”那样的情话,令他警惕地清醒,却又不自觉地回味。
三天之后,他与荧在任务途中汇合时,妹妹向他抛来了一个小巧物件,那是一个古老的移动盘。虽然在第一时区已经不太常见了,不过因为许多旧式的数据和信息存储仍然保存在这种物体之中,还有担心网络泄密的问题,移动盘在第一时区的极限寿命似乎还能再维持半个世纪。
“我觉得,这个东西应该是给你的。”荧指了指标签上的“Cretaceus”,又确认了一下终端里的信息,然后说道,“我没有收到额外的提示,但它就处于我们行动的必经之路,被很显眼地挂在我需要切断的那条电路上。而我们只是抽签决定了各自负责什么工作。”
空拿到那个刻了相似花型记号的移动盘,也不免恍惚了一下。考虑到他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偷换电子眼,似乎往电箱里置入一个这样的小物件也不是什么难事。唯一可疑的,就是他又什么时候得知了自己的行动计划?就连凯瑟琳也不知道他们计划的行动时间,除了荧,那就只有定下了交货时间的雇主……
可如果想要背叛自己,那位“白垩”早已有着无数次机会了吧。所以这也意味着,这个物品本身并不带有任何的恶意,大概只是普通的情报或者催促。
空犹豫了一下,想着是否应该先消除荧的顾虑。毕竟她没有见过阿贝多,仅凭名号而对“白垩”产生提防再正常不过:“呃,我想他可能只是……”
“哥哥不需要向我解释或道歉,我相信你的判断——而且,我们都是‘大人’了不是吗?有自己的‘生活’很正常啦。”荧朝空俏皮地挤了挤眼,在空逐渐升温而变得面红耳赤的反应中轻轻推了他一下,“喂,快走啊,成熟的大人现在不是应该赶紧逃跑吗!”
♢
虽然神经链接对于空和荧来说,是无法在缺乏外力的帮助下就完成的事,幸而最为简单过时的电脑他们还是能够使用的。若非如此,他们在第一时区的学习就将成为绝对的不可能。
空将那个移动盘插入接口,在读取完毕之后,一段通讯的请求窗口就弹出在了主界面。看来,这是阿贝多为他单独搭建的联络频道。
空接通了通讯,“白垩”的身影就出现在屏幕中央,朝他轻轻点头作为问候。不知是不是光源的原因,空觉得阿贝多的眼睛里似乎有些蓝色的光芒,这使得他的眼神在相对昏暗的环境中格外吸引人。
“看来任务很顺利,恭喜你。”
“也多受您的帮助了。”空向后靠在椅背上,缓解着一天高强度运作的疲惫。他知道自己起码应该对金主礼貌些,可杀人越货说到底就已经算不上什么有优雅可言的工作,“我确实没想到,‘白垩’先生真的会对我们提供帮助。”
“举手之劳,在锁定目标之后,围绕着你们进行情报搜集并不费力——对了,我这次主动联络你,也是为了这件事。”
阿贝多迅速地将话题扯到了正轨上,只不过并非是空所认为的普通话题,或是催促他前往,而是以“双子”的利益角度出发,相对严肃的一次警醒。
“上次委托我搜集你情报的那位雇主还没有罢休,而且,或许是因为我的回护加深了他们的忌惮,最近对于你的搜捕和调查更为频繁。这其中有部分是我的责任。所以直到情况好转以前,我希望‘双子’能够暂时停手,不要再接任何委托。作为补偿,我可以支付你们在这段时间损失的费用。”
阿贝多说着就打开了终端账户的界面,打算如前一次那样再度付给费用,可空却喊停了他调度金额的动作,又在他抬头望向屏幕时摇了摇头。
“你已经救过我一次,如今的警告对我和妹妹来说也足够重要。我怎么可能再问你索要更多的报酬?”空慨叹了一声,为阿贝多毫无金钱观念的行为而有些头疼。尽管他也知道,就凭“白垩”时而开出天价也能成交的惯例,资金不会是困扰他的因素,但他总会因此而产生一种过分受人恩泽的愧疚来,“虽然长期合作有些不符合惯例,但是‘白垩’,如果你有什么想要从我这里的东西,可以说说看。无论是指定目标,还是伴随着更高风险的事,你为我做的事,已经足够我去涉险了。”
“合作?不,我不需要你杀任何人。以我自身的利益来说,反而希望你不要表现得过于张扬才是。”阿贝多的语气顿了一下,像是在确认自己心中的想法,视讯里窗外的人造光源落在他浅色的中长发上,奇诡变换的色彩让他的情绪变得更难阅读。
“我指的并非局限在寻常的委托,而是‘白垩’先生真正想要追求的东西——没有立场,又无所不能,您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呢?”
空也曾听说过,许多诞生在世界顶峰的人,并非必然渴望成为统御的王者,或是在历史上作出不可磨灭的贡献,而是因为追求的一切在出生之际便已拥有,反而失去了人生的目标,只需随波逐流就可得到简单的幸福。
在阿贝多询问他,为何不选择其他的生活方式时,空也怀疑过那是否是阿贝多的心声。可从为数不多的接触来看,阿贝多并不是那样的人,他对太多的事物有着好奇,双眼总是注视着未知的方向,温和礼貌,却没有被表象而困住步伐。
空自认他没有与对方并肩于相同高度的能力,或许仅仅是连窥探一眼“白垩”所追寻的事物的资格都没有。可他还能在什么地方帮助对方呢?邀请他作为床伴,满足身体上的空虚,那真的是“白垩”的初衷吗?
就如空所预料的那样,阿贝多这次也并没有完全坦诚事实。他将一缕亚麻色的头发拨到耳后,悄悄撇开目光,以藏匿起自己掩饰的行为:“我对自身,数据网络和巫术系统本身抱持有一些疑问。即使我是利用它们的‘黑客’,也不代表我认为它们值得信任。详细的我不能说得太多,但神经链接和巫术系统,并不只是带来便捷的工具而已。如果‘双子’可以避免使用这二者,说不定那也是一件好事。”
“听起来就像是什么掌握了世界真相的人所发出的警告。”没有听到他想知道的答案,空无奈地评价,摆出了对此无所谓的态度,但他却清楚,阿贝多的提示不仅重要,也是身为黑客的“白垩”所作出的竭力劝告。
——倾注了全部心力去追逐,以一切的手段去探索,在能力已臻顶峰之后,却依然不敢做出绝对的判断。阿贝多在追寻的,就是那种程度的答案。
阿贝多摇了摇头,但他确实已经不能说得再多了:“不,我并非知晓真相的人,或者说,其实我也正在探究答案。技术的发展不会驻足停步,意义也会随着时代而变动……”
“身为技术的创造者,我们必须思考它的意义。”见到阿贝多意外的表情,空耸了耸肩,“这句是你写在笔记里的话,我恰好还有一点点印象罢了。”
阿贝多沉默了半晌,就像下定了决心般,他朝空伸出手。屏幕的阻隔让空对这一动作没有什么近在咫尺的实感,白皙到近乎透明的手臂却像世间最无垢的邀请,轻轻触及了他的心脏于情绪。
“我需要一位助手。如果你厌倦了做杀手的生活,想要安稳一些的生存方式,我可以为你提供工作——只是一些简单的设备调整,不需要运用到精神连接,以你在学校的成绩和经验足以胜任,报酬也足以你们二人使用。”
空抿了抿唇,虽然他没有想到阿贝多会提出这样的建议,但并不需要额外的思考答案的时间:“‘白垩’先生,我应该已经告诉过您,这是我追求自由的方式。学到的知识不仅不能实现让低等时区的人拥有自由选择的命运,反而会将时区之间的天堑刻得更深——为了在第一时区苟延残喘地立足,去当这座牢笼的缔造者,这会让我觉得污秽和肮脏。想必我妹妹也会抱持有相同的想法,所以唯独这个要求,我没有办法答应。”
“我尊重你的想法。”阿贝多收回手臂,又低下头,浅淡的失落感在他的内心形成了并不彻底的空洞。像是羽毛落在沼泽的面上,然后被濡湿吸入污泥的感受,什么都没有缺损,只是无望地陷落了。
空自然也看出了阿贝多的低落。主动向阿贝多提出自己可以帮忙的是他,可是当阿贝多真的提出要求时,他却出于心中的立场而无法答应。阿贝多此刻的心情,应该就像是一番好意遭到了他的戏耍一般吧。
空怀着愧疚开了口,有些生涩地转移着话题:“对了,关于之前你在留言问的另一件事……明晚你有空吗?我现在手头暂时没有别的委托,暂时不接的话,应该会变得空闲。”
“当然,如果对你来说那是恰当的时间。”听到了这番话,阿贝多的眼神亮起来,接着他低下头,似乎朝空看不见的什么东西确认了一眼,“我在刚才已经完成了对你面部数据的录入。虽然你那边的设备分辨率似乎稍低,不足以我进行虹膜纹样的采集,下次再来时,你就可以直接进来了。任何时候,想要把那当做一个躲避地点都可以。”
♢
他最终还是又一次走进了那扇禁忌的门扉。
当空进入房间时,看到的就是阿贝多舒缓地躺在座椅上的模样。衬衫的领口为了散热而敞开,一直解到小腹,青蓝色的眼睛之中,连接了三个不均等圆圈的圆弧正在缓慢旋转。
空放轻脚步,坐到了一旁的沙发上,等待着黑客退出神经链接,然而半晌过去,阿贝多也没有任何要终止的迹象。
“‘白垩’?”见到阿贝多几乎没有反应的状态,空伸手在黑客面前轻轻挥了两下。
“是空吗?”听到空呼唤他,阿贝多这才像惊醒一般地转向声音的来源,目光失焦地不知凝视在何处,“我没有听到你进门。稍微等一下,我很快就好。”
出于杀手默不作声的习惯,空下意识地点头,然后才意识到这样的举动似乎不能传递给对方:“你看不见我吗?”
“嗯,想必你也已经看到了,我的眼睛和其他人不同。”阿贝多柔声回应着,气息并不稳定,意识中冗杂而庞大的数据占据了他的主要注意力,因而只能勉强分神以回答空的问题,“人一天所能接收到的信息主要源于视觉,所以它是人脑中机能相当强大的部分。当我需要处理更多信息的时候,就可以通过切断视觉的方式,将视觉中枢也应用于数据的处理。”
空渡过了僵滞的几秒钟,才消化完阿贝多此刻等同于失明的事实。
为了强化本就不逊于常人的神经链接能力,却舍弃了部分正常的功能,让本体置于更危险的境地,这无异于是将阿贝多的意义和价值直接与神经链接关联在一起……能够做出这样改动的人,是阿贝多的父母吗?听起来似乎有些疯狂。
在惊讶之余,空的心中莫名地感到了不悦。可阿贝多本人既然没有对此表现出介意,也选择了黑客的道路,那么这种改动的利弊就不是他可以置喙的。
阿贝多并没有让空久等,他只是花了几分钟从深度链接中退出,又流畅地链接起身边最基础的设备,调整起室内的布置来。蓝色光芒正以缓慢的速度从他眼中淡去,青色的眼瞳转向敞开的窗帘,神经链接将他的意愿传递给了窗台上的传感器,厚重且精致的幕帘匀速地合上,将月光隔绝在外,以阴影笼罩二人的身躯。
“我并不是特别喜欢黑暗,所以在深度链接的时候,虽然只剩下对周围的感光能力,还是更愿意处在明亮的环境一些。但现在你来了,我也就不再需要依赖光源——考虑到我们的身份,还是需要隐秘一些的相处环境吧。”
空简直要为阿贝多的行动而彻底失语。阿贝多向他展示脆弱的畏暗,在空看来就已经相当动人,而紧随其后适度表现的依赖,则仿佛要彻底毁掉他的矜持和理智,只是本人似乎对此还毫无察觉。
空毫不犹豫地上前一步,解开阿贝多身上的衣物,重重地吻上黑客纤细的颈部。黑客本就半敞着的衣服在此刻宛如空的共犯,顺畅又毫无留恋的离开主人的身体而滑落之际,空也已经伸出指尖探入阿贝多的穴口,将因紧张而收紧的甬道缓慢撑开。
“空,等等,我——”
阿贝多激烈地挣扎起来。他还神经链接着家中的许多的电子设备,而空在此刻刺激他的身体,无疑会对他的控制产生严重干扰。墙角的音响发出一阵滋滋的噪音,随即奏出一段古典的乐曲,复又在阿贝多强行稳定精神后渐弱至静音。但他已经险些要压制不住设备的失控了。
“从深度链接中退出,还需要一会才能彻底断开神经链接,我现在……没办法控制它。”阿贝多再次发出的声音已经接近气声,双手攀着空的肩膀,想要退开,却又不敢松手,生怕身体失去平衡会带来更不可控的结果。
“但我相信你至少不会把家里的安保武器全部启动,对吧?剩下的稍微随性一些处理就好。”空没有过多的理会阿贝多的紧张,只是以指腹揉搓了一下他发热的眼眶,帮助阿贝多的身体舒缓。
空的扩张做得有些急躁,不均匀的润滑未能完全阻隔性器前端挤入时的摩擦感,粘稠的液滴反而被异物推着四处流溢,将穴口濡湿得狼藉一片。
身体经受着无法抵御的刺激,阿贝多的精神就像是边抛接玻璃杯边走钢丝一般,而空却没有半点要停下来的意思,只是搂紧了他挣动的腰,亲吻了他正颤抖不止的肩膀与小巧的喉结,而后按着他的肩膀进到更深处,沉稳但有力地撞向他的敏感处。
这一次,他连被逼到崩溃的呻吟都发不出来了,毫无保留的攻势瞬间便把他推到了情潮的边缘,眼前白光乍现,神经在生理性快感的翻涌之中如被冲击的弦,高昂使其紧缩,锈蚀使其崩断。
伴随着一声电流噼啪的轻微炸响,室内的灯光倏然熄灭,控温设备和监控系统就像撞破了旖旎场面的无辜过路人,尴尬地僵硬在摆动的过程中,成为了一动不动的木头。
电器运作的声音缓缓停止,而落针可闻的寂静之中,只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和喘息。
阿贝多躺在床上,无奈地看向身上的罪魁祸首,过了半晌才平复了呼吸:“……它们过载了,空。”
自阿贝多搬进这里以来,各形各色的电子设备就不断地被增添进屋子,在高度算力的调动之下,以原子钟般精密的节奏运作不止。至于所有设备都因为阿贝多一时失控而暂时瘫痪,这还是前所未有的状况。
“别显得这么委屈,看起来它们只是需要重启。就算不这么做,现在的你也用不上。”空轻笑着回应道,“偶尔从金属的笼子里出来一下,不也很不错吗?”
在黑暗中,空撑在他的上方,俯下身来吻他。不知道是不是被黑暗剥夺了视野的缘故,空的动作也小心翼翼起来,落在他唇上的力度很轻,像微风吹拂,羽毛轻触。
原始的人类花了千万年的时间,才从躲藏的洞穴之中走出,足以面对这个纷繁世界之中的威胁;而如今的人们,又将自己包裹进金属的外壳之中,以层层科技武装容身的巢穴,仿佛这样才能确保自身的安全。
阿贝多本以为自己会恐惧脱离赖以为生的数据网络,可是当他与空一同坠入解除了武装和监控的空间,昏眩之余,他却感到未曾体验过的安稳和舒适,宛如置身与世隔绝的幻境——虽然并不熟悉,却也没有危险能够靠近他们。
是因为他深知数据网络的威胁吗?还是因为空在他的身边呢……
阿贝多随着空的律动配合着摆动腰身,对方的汗液在逐渐燥热的室温中滴落下来,落在他的肩颈上,复又滑脱融入枕巾。空的动作不加节制,却又娴熟地不至于让他疼痛,仅余肉体原始的快感。细密的亲吻使得他昂首,没至深处的顶弄引得他叫喊。
空就像是来自金属牢笼之外的使者,将他从自卫的深茧之中引导出来,一步一步走向没有被电缆与巫术系统覆盖,却有着鲜花盛开的外界,告诉他何谓欢愉,何谓自由。
“你在发抖,为什么?”空轻轻抚摸着阿贝多的胸膛,放缓了挺动的速率,“离开了依托的电子仪器,让你害怕成这个样子?”
空的声音和动作将他唤回现实,阿贝多这才发现自己正如空所说的在发抖,而眩晕的感受也不仅仅来自于纵情的交合。他的肌肉微微酸麻,头脑也有些昏沉,随着他轻轻抬头的动作而泛起一阵眩晕。
“不,我没有在害怕。只是那些设备在过载的时候,有些信号也逆向反馈到了我的身上。我还需要一些时间平衡它带来的副作用。”
空愣了一下,信息过载,这种神经链接可能产生的副作用,他也在过去借阅的书本上看到过。如果一个人所承受的算力达到了极限,就会引发身体协调或是情绪上的失衡。只不过它主要存在于理论上,毕竟在人脑的负荷满载之前,专注力就会先达到极限,而无法接受更多的信息。
像阿贝多这样高度适配神经链接的天才,原来竟会发生过载的情况,还是说……他正在调查的东西,信息量是人类本不该接触的庞大?
“呃……抱歉,我没想到会伤害到你。”空低下头,缓缓止住了交合的动作。他意识到自己做错事了,而无法进行神经链接的他并不清楚阿贝多遭受了多严重的反噬,“会痛吗?要不要先休息一下?”
“不,没关系。以普通人的神经链接强度,一般来说确实是不会发生信息过载的。你对此没有经验,不能准确判断情况也正常。”阿贝多顺着空撑在他身侧的手臂,一寸一寸地攀附而上,温和地勾住空的颈后,没有让那些身体与精神上的不适妨碍二人的相处,“过载的感受确实有些压抑,但比起道歉,我更希望你用其他的方式帮我缓解释放。”
空不再询问了,若是到了这一步他还不知道该怎么做,那他未免尸位素餐得过分。没有更多的提醒,他掰开阿贝多的双腿,配合着腰身的力量将性器更深地压入对方体内,掌握着本能的节奏在后穴中加快进出的频率。
下身在脆弱肉体的支撑之中不安地摇曳,阿贝多深深望向空的眼睛,注视着那最为简单纯粹的、属于人类这种生物本来模样的眼睛,尝试阅读里面的情绪。温柔的波涛似是有着某些温暖的情绪在流动,可他既未得到明确的信息呈递,也不知道那种情绪究竟是什么。凭着原始感觉揣测的方式让他觉得不安。
于是他问出了口:“你现在在思考什么,空?”
空侧过头,没有如往常一问一答的模式立即回答,而是稍稍变换了角度撞击了几次更靠近敏感点中心的地方,直到阿贝多难耐地蜷起脚趾,急促的呼吸中也染上了不只是媚音还是哭喘的声线。
“我一般更喜欢在这时保持专注。除此之外的话,像‘白垩’先生这样美丽的人,应该有很多人想与您共度一夜而求之不得。而您却选择了我,甚至为此支付了不菲的费用,我总觉得自己是不是经受不起这样的礼遇。”
阿贝多在情欲之中有些混乱地摇头,又勉强镇迷离的神色,尽可能清明地用眼神制止空再说下去:“你并不比那些人差,你很……优秀。”值得更好的人生,至少本来是这样的。
空猜得出阿贝多想说什么,从对方要求他来担任助手时,他就已经知晓了这位黑客的想法。不得不承认,就和“白垩”的名号一样,干净纯粹得不像是地下世界的产物。
“人类前进的步伐再快,也不可能快过技术;思考的速度再敏捷,也不可能超越数据网络……以自然之躯对抗科技的产物,得到的只会是无力的结果。”
阿贝多听到空的喃喃声。本也该是天才般耀眼的金发少年没有再为无力的事实哀叹,而是诚实地如他自己所说,将注意力完全放在了性事之上。
寂静的环境衬托着交合激烈的水声,阿贝多终于经受不住环境里淫糜的声音而别过了头,颈部因此而凸显的曲线又引得了空新一轮的攻势。秉持着金钱交易的借口,二人不曾给予对方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吻,却表现得像是古典意味的恋人那般依恋,在拥抱中分享脆弱,于交媾中缓解苦痛,直到高潮的迫近使他们的臂膀相叠,彼此交握着手发泄出来。
爱在第一时区是最为荒诞之物,性却成为了如同烟酒一般普及的娱乐消遣。同窗之情,同僚之谊,与精神上的压抑之后转化为欢愉的契机,阿贝多对此已经习以为常。可是在来自第十一时区的空看来,他们的关系是如何呢?他可以认为,对方会比第一时区默认的规则更重视一些吗?还是说,应当信任对于第一时区规则的适应能力呢……
阿贝多在精神宁静的片刻,思考着他依旧无法回答的问题,直至被空又揽入怀中,才在身体的新一轮快慰之中将不合时宜的问题抛诸脑后。这一次,他们未能像初识的那日一般加以节制。
♢
等到性事结束,阿贝多已经累得没有丝毫动弹的力气,只能指挥空带着他进入浴室清洗。温热湿润的环境是疲惫与困意最好的催化剂,不消多时,他便陷入了深度的睡眠。
空将阿贝多抱回床上,目光却与温柔缓和的动作相悖地锐利起来。上一次,他险些触发阿贝多家中的武装防卫而被射成筛子,最终没敢做出任何多余的行动。但是在阿贝多已经昏睡,还没来得及重启设备的此刻,他的行动不会遭受阻碍。
虽然凭着现有的信赖,空不会再对阿贝多起杀心,却也不免好奇这位天才黑客的家中到底会有什么。“白垩”的神秘太过吸引他,相同的情况在他了解信息过载对于阿贝多的伤害后,多半也不可能发生第二次,因而眼下千载难逢的机会就更不可错过。
空蹑手蹑脚地翻身而起,静默地在近处逐一搜索起房间里的东西来,首当其冲的便是阿贝多的衣物。在温度适宜的室内,阿贝多总是穿着紧身的衣物,深蓝的衬衫和黑色的丝袜衬托出身体完美的线条,也不知是不是有故意引诱他的意思,但衣架上那件白色的风衣被单独悬挂着,不似未经穿着的模样,那也就意味着,这是阿贝多外出时的着装。
空伸手掏向衣袋内侧,而当他抽出阿贝多外套口袋里的东西时,目光却倏然收紧。并不擅长蛮力的手在此时绷紧,指节重重按压,似乎要将轻薄的物体直接碾碎。
那是一张轻薄的证件,普通地展示着持有人的基础信息,而在证件底部的纹样,却分明属于与整个地下世界对立的天敌。
4
阿贝多在第二天醒来时,空已经离开了,掩得只剩下一条缝隙的门扉之中传来隐约的香气,对于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都过度消耗了的阿贝多而言,无疑具有足够的吸引力。
——早餐给你做好了,在桌上记得吃。顺带一提,因为你家的电器只能通过神经链接启动,所以我拆开了其中的电路,用更直接的办法使它们运作了,不保证其他的功能部分有没有遭到破坏。如果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可以再联系我。
看着空留在身边的纸条,阿贝多不禁莞尔。
或许是因为空的烹饪是手动设置,而非遵从网络上的预设,即使早餐只是普通的蛋堡,口味也与以往有着明显的不同。蛋和培根的熟度并不是在每一处都绝对均匀,盐和其他调味料的比例大概也没有那么健康,但在口中有着变化丰富的口味,也给予人相当的满足感。如果那真是空凭着过去的经验所料理的话,对方的手艺已经几乎凌驾于第一时区的绝大多数人之上。
在完成进食和梳洗后,阿贝多一如往常地需要前往他的工作地点,可在指尖即将碰到终端的那一瞬间,他却想起了在相识之初,空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如果我是数据网络上不存在的幽灵,那你们就是离开数据网络便没法存活的傀儡。不信的话,就试着不携带数据终端,也不运用你的神经链接能力过一天吧。保证体验让你难忘。”
网络黑客是他的天赋与使命,阿贝多确实从未考虑过主动脱离数据网络的管辖。而昨夜精神上的出逃,却令他对空的生存方式所产生了好奇。一股热意弥漫在他的指尖,顺着末梢的神经回流而上,阿贝多悄悄收回手,将一直以来赖以为生的物品之一留在了枕边,转身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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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使用神经链接和终端,他的车自然是没法开锁了,阿贝多站在熙熙攘攘地街道上,尝试着朝路上经过的出租车摆手。据他过去的调查,这是一种约定俗成的交流动作。
接连着几辆出租车都无视了他的动作,第五辆出租终于在他的面前缓缓停下。
“呃,先生您是遇到了什么困难需要帮助吗?”车窗打开,中年男人的司机朝他探出头来。朗朗上口的广告声从车里飘出。
——打开app,使用神经链接终端打车,优先调度,快人一等!
阿贝多站在自动打开的车前,假装焦急地在包里翻找着,目光窘迫地看向司机:“我需要打车,目的地是这里……抱歉,我忘记带终端了,付给您现金可以吗?”
“忘带终端所以不能发送打车的信号?哎呦,您是哪来的世外高人……在第一时区是从哪找来的现金啊,这报不了税,我可不敢收,您还是另外叫车吧。”司机不可置信地盯着眼前的年轻人,大概是没法想象这样一个衣着打扮精致得体的人是怎么能做出这种缺乏常识的事来,说着就要关门离开。
阿贝多连忙扶住车门,又继续道歉和请求:“是在包里放了很久的现金,我也没有真的使用过。那我用神经链接您的设备,录入信息可以吗?”
“呃,先生您是不是平时不打车啊?出租车哪会让乘客也随便神经链接,要是遇上小屁孩乱调驾驶设置,车得被撞成什么样都不知道——”大抵是好心作祟,司机虽然嘴上说着要走,面对阿贝多的要求,还是耐下心来解释。一条带着声音的提示打断了他的的话,司机扭头看了一眼屏幕,愣了半晌,“哎,录进去了?”
“不好意思,我刚才尝试了一下备用的终端,型号有些旧了,幸好还能使用。”阿贝多将手从背包里移出,低下头等待眼瞳之中旋转的圆环和光芒恢复原状。
司机不明就里地挠了挠头,又设置了一下自动驾驶的地点,看到目的地的一瞬间终于放心了下来:“哦哦,那没事了,上来吧。下次可别这么粗心了忘带终端了哈——不过说来也真怪,不带终端您是怎么锁的家门啊?”
阿贝多苦笑着拨了一下落在额前的碎发,抱着背包钻进了车门,为自己故意不携带终端的碰瓷行径而在心中默默朝着司机道歉。
就和“黑客”的定义随着时代而产生了变化一般,“司机”在自动驾驶技术的高度成熟之后,也不再是车辆驾驶人的称呼,而偏向于车辆管理人的含义。因而,那位友善的司机大叔就和阿贝多一起眺望欣赏着城市的景色,看着出租车按照预设好的模式,自动驶过市区的立交,又汇入第一时区最为中心的街道。
出租车最终停在了距离市政府不远处的警署门前——那是司机能够放心阿贝多为人的原因,也确实是阿贝多的工作地点。
“白垩”的名声远扬多年,但无论是黑白哪一方都未能捕捉到他的踪迹,除却阿贝多的处理手段完美,从未留下过可供追踪的痕迹,另一个原因便是灯下黑。毕竟,谁能想到在地下社会宛如传奇,开价离谱奇诡的“白垩”,真实身份竟然是隶属于警署呢?
某种意义上,空怀疑阿贝多的出身非同寻常,背后有着靠山,反倒是最接近真相的猜测。
自知没有携带终端,也刷不开办公处门禁的阿贝多没有打算浪费时间在假装粗心大意上,在进入建筑后径直走向了前台:“您好,我需要做一下到岗的签到。”
“上班打卡找终端上的身份录入啊,找我干什么?”女人停下看指甲的动作,抬头没好气地白他一眼,好像正为阿贝多打断她欣赏指甲而生气。
“我没有带终端,想请您帮我录入一下信息……”阿贝多被女人不客气的态度刺得无言了一阵,但想着警署的气氛严肃,排查严厉,指不定她刚被规范过工作,正在戒备内部人员钓鱼执法,也就耐下心地向她恳请道。
“没带终端?那您请回吧。录不了。确认不了您的身份,没法放行。”
“可您甚至没有让我尝试过这里的生物信息验证系统?”阿贝多不敢相信女人竟然真的用这幅态度处理,上前一步撑在前台上,准备和女士据理力争,“前一句暂且不论,确认不了是怎么回事?我在这里工作了这么久,您……是不认识我吗?”
“不认识。系统认机不认人,每天几千号人进进出出,谁记得哪个员工长什么样?”在阿贝多掏出更多的证明证件之前,前台的女人嗤之以鼻,回答地斩钉截铁,“这位先生,生物信息系统是应用于彻查罪犯的目的。擅自动用生物信息系统来为您作员工录入,我们可是要专门填写申报的。要是人人都像您这样,那我们坐前台的每天负责填写报表就忙不过来了。不要看不起人力劳动的价值,还是劳烦您移驾回家取一下终端吧。”
假若只有数据可以证明我的身份和存在,那么现在就站在你面前的活生生的人类,又算是什么呢?阿贝多想要立即质问对方,可是违反了员工规范的确实是他,接待处的女人不过是按照规定在办公而已。
——离开数据网络便没法存活的傀儡。
空的话又一次掠过他的心间。即便非常不想承认,但空说的似乎正是现实,他处在这个时代的荒唐之中已经太久,以至于置身迷雾而看不清全貌。反倒是来自第十一时区的空,才能一眼便看穿这个社会的怪异之处。
僵持不下的情况最终以阿贝多又一次破例骇入了系统而告终。接待处的女人神色复杂地看了阿贝多一眼,不知道这个年轻的人是在闹什么别扭,挥了挥手示意他赶快进门,然后低下头继续欣赏她昨天刚做的、充满了科幻风格的指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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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钟后,不敢当着一众同僚的面骇入电梯,因而爬完了二十三层楼的阿贝多气喘吁吁地推开了会议室的大门。
“我……我来迟了吗?”
“阿贝多先生!”第一次看到阿贝多这样狼狈的模样,砂糖吓得差点直接跳起来,连带着一旁的蒂玛乌斯也吓得直接打翻了泡着红茶的水杯,“是遇到什么危险了吗?可、可是这里是在市中心一带啊。”
阿贝多撑着门深呼吸了两下,这才摇摇晃晃地走进会议室,昨夜的性事有些激烈,他爬了两层楼后就感到双腿开始不听使唤地酸麻,难以言喻的部位也在隐隐作痛。这种难堪的体验在他走完二十三层——对于第一时区人而言的世界高峰之后达到了顶点。
他不想学生看出他的狼狈,整理了一下发型以遮掩身形的颤抖:“没事,一切如常。既然已经迟了,我们就尽快开始会议吧。”
两位学生点了点头,坐回了神经链接的躺椅上,尝试展开虚拟会议。链接接入又主动断开系统音效反复响起,尴尬的沉默在房间里蔓延开,会议系统却纹丝不动,没有半点要将三人转入虚拟形象的意思。
“老师您,是不是忘记带了什么?”头顶被绿灯照着的蒂玛乌斯小声地提醒道。
阿贝多望着顶部显示的红色指示灯,有些困惑地点了点头:“是的,我今天没有带终端——你是怎么发现的?”
“因为……不能同时检测到对应的神经链接和终端信号,安防系统是不会解除的啊。阿贝多先生,这还是您自己手动设置的呢。”砂糖无奈地转过头,目光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阿贝多。因为发色的问题,绿灯照在她身上的效果倒是没有两位同僚喜感,可她的表情却看起来有些心神不宁了。
阿贝多这才想起来,的确是有这样一回事。通常而言,神经链接就已经足够证明身份,但对于他们这些黑客来说,将信息直接上传到数据网络上,这是极端危险且不可取的事,所以转移数据通常是通过终端进行。
今天他没有什么准备共享的数据,但不代表他就没有接收信息的必要……以及,作为这套安防系统的亲手设计者,阿贝多并没有对自己网开一面,而是极尽所能地强化了反骇入的等级。他知道骇入所需的耗时,大约是能持续一整天的硬仗。那还不如直接回家一趟取终端再来。
阿贝多从座椅上坐起,轻轻扶着自己的额头,为搞砸了今天的诸多事宜而痛定思痛:“抱歉,砂糖,蒂玛乌斯,是我疏忽了这件事。为浪费你们今天的时间而道歉,可以将联络的时间改成明天吗?”
“嗯,时间上是没问题,我们不像您的身份这样敏感,必须尽可能减少来警署附近的频率。可是老师,您真的没事吗?不带终端就出门这样的事,实在不像是……”您的风格,也不像是现代人能做出来的事。
砂糖没有将话说完,脸上复杂的神色却足以让阿贝多理解她的意思。
“我没事,只是昨晚……有些身体上的疲倦。”阿贝多心知今天发生的种种属于他的自作自受,不能埋怨空,含糊地想要掩饰过去,可会议室的门却在这时被推开了。
一位将警帽压得很低的年轻警官站在门口,目光直视着地面,不知为何地不愿意抬起头来看室内空闲的三人,但所传递信息的对象却很清楚:“阿贝多,上面的人让您单独过去一趟。二位学生不需要陪同。”
砂糖和蒂玛乌斯对这种情况已经习惯了。他们被任命到阿贝多身边的时间不长,暂时还没有特别亮眼的表现,神经链接的天赋相较于他们的老师也差得远,因而没有直接和警署的高层对话的机会也很正常。但她却发现自己老师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难看。
“知道了,我随后就来。”阿贝多轻声应答,颤抖着呼出一口艰难的气息,缓慢垂下眼睑,敛起了眼底的晦暗。
混杂了不安,茫然以及敬畏的情绪将他的身躯包裹其间,仿佛将他从充斥了尴尬,却也被信赖所填满房间里剥离出去,困入了仅由他一人可视的荒境。
阿贝多没有回头再看他的两位学生,径直朝着门外走了出去。
5
他的视野逐渐被黑暗所蚕食,如同置身深海,每在数据库中下潜一层,便能感到意识上承受的负荷又更沉重一分。
一边是现实中丧失视觉的黑暗,一边是如同真正的视觉一般呈递在脑海中的明亮引线,追踪至今的利益关系网,终于在此刻收束成了一股线,指向了最终的幕后者。
“海怪”,那个在地下世界中掀起风雨,致使势力之间的平衡几乎遭到毁灭的元凶,也是他不惜亲自接触,险些牺牲了空才获取情报的存在。他多次向警方的上层请示,然而得到的却是对方利益牵涉众多,不能贸然对其进行抓捕的答案。
——别再调查那个目标,决策方自有他们的安排。
可这样的答案并不能让阿贝多安心下来。他小心翼翼维持着的边界,如今正遭到黑暗世界的啃噬,并且,他所在乎的人已经被“海怪”选定为了猎杀的目标。
那个男人,或是其背后的势力,应该与警方有所牵连——不,应该说,真正拥有权势的人基本上在各行各业都必然有着深厚的人脉。可如果连那样威胁着这个世界的人都无法加以排除,那么他所执行的“监视”又有什么意义?他所驻守的,难道不正是对于黑暗滋长所容忍的底线吗?
阿贝多顺着线索的指引前进,追踪着数据的流向,直至他看见了那扇“门扉”。说是门,或许那也仅仅算得上抽象的类比,因为本质上,那只是某个数据库访问的加密而已。
尽管在警方的数据库中检索资料,或是窃取许多支柱企业的情报时,他曾无数次与这个数据库擦身而过,但他一次也不曾骇入过那里。
他的老师们,以及养育他的师父莱茵多特曾称那个数据库是“潘多拉”,又认真地教育他绝不可触碰其中的信息。而事实也是如此,无论他的能力达到了哪一步,又为警方立下了何等的功绩,他从未得到过窥视那个数据库的权限。
这无异于是说,世界的真相正在于此。
作为遵守着秩序与法则的一员,他本不该对此产生万分之一的好奇。正如活在地球上的亿万生命并不知晓星系生灭与运转的原理,地球也会按照原定轨迹旋转。过多不必要的知识只是徒增苦恼与负担。可警方的身份并不是他的全部,之于阿贝多,还有更重要的立场存在。
——技术的发展不会驻足停步,意义也会随着时代而变动。身为技术的创造者,我们必须思考它的意义。
那是他告知空的话语,也是对自己的承诺。无论外在的规则是什么,他都想要贯彻这一理念。既然是这样,他就不能再对门扉另一侧的真相所视而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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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完这项工作,就去开女儿的家长会吧。希望她在学校的表现比之前有所进步。”
“怎么比赛又输了!这样下去肯定会被俱乐部开除的!”
“裁员裁员裁员,公司就知道用那些机器人取代劳动力来省钱!政府都不考虑打工人吃饭问题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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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贝多不知道这些奇妙的信息是什么,他只是在越过那扇门扉时,听见了一些可以被理解的声音。而那似乎正是这个数据库信息的排列方式。
非要类比的话,它就像是阿贝多曾在学校见过的那座纸质书籍图书馆。所有的信息都分门别类地整齐排列,等待借阅者按循类别而检索。非常符合人类的逻辑和习惯……
但是这不对。正因为符合,所以才反常。
数据网络有着自成的思维方式,也就是,程序与人类思维的本质区别——由“0”和“1”的二分,到神经突触链接一系列生化反应及电位波动,那种程度的差异。
尽管人们早已努力过许多年代,试图将二者统一起来,以降低数据网络使用的门槛,效果也立竿见影。从程式语言到巫术系统,人们与程序交互的门槛正在降低,对数据的处理也变得更为便捷。但是数据网络的底层逻辑,依然遵循着最为原始的,属于机械而非是人类的理解方式。
也正是因此,身为网络黑客的阿贝多才更清楚,一个庞大的数据库如果需要自体运行维护,那么数据的呈现形态应当是机械的,至少也绝非和现实世界一般符合人类的习惯。除了增加负荷和信息冗余,这么做没有任何意义。
除非,这个数据库的检阅对象,本就是人类?
阿贝多为自己的想法暗自心惊,随即又摇头否定了这种猜测。不,这也不可能……数据的体量对于普通的人类而言太庞大了。即使整个第一时区的人都坐在屏幕前进行分析处理,恐怕也不足以完成。
对,这并不是他第一次产生这样的疑惑,自己在小时候向莱茵询问人工智能的事,似乎也提出过类似的问题。当时的师父是怎么回答的呢?
“呵,人类控制数据网络?你相信这一点吗,阿贝多?”记忆之中的师父——莱茵多特,在听到他的话之后,嘲笑般地切断正在神经链接的设备,又关闭了家中的录音,“人类自诩创造者,坚信自己可以掌控科技的发展,但是数据网络中存在的诸多人工智能,应该早就已经失控了吧。毕竟,即使出现了漏洞,也根本没有程序员能审查会不断自己增长和修改的数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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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野中的黑暗开始逐渐退去,阿贝多从数据海洋之中重获氧气般地抬起头来,才发现时间已不知不觉为深紫的暮色所吞噬。
“完成你的工作了?”空的声音从稍远处的窗台边传来,似乎早已等候多时,音色却没有透露出丝毫的厌烦。
看到坐在窗台边,正沐浴着月色的空,阿贝多惴惴的心也安定下来。他坐起身,赤裸的足尖点到地面想要站起来,但身体的隐隐作痛让他堪堪收住动作,最终维持着低下头却不敢迈出步子的姿势。
他听见空的一声叹息,紧接着是几声走近的脚步声。空的影子柔和地落在他身上,紧接着是被有力臂膀扶住身体的动作。
“你想要做什么?我帮你。”
“不,不需要做什么,像这样陪着我就可以了。”阿贝多轻轻揽住空的腰,拥抱着怀里温暖而柔韧的身躯。属于人类的触感迅速治愈了他在冰冷数据海中积累的贫乏和不安,以及身处黑暗时的孤独。
他从未发觉自己是如此贪恋真实的人类所带来的感受。
空的指腹拨过阿贝多束起的发辫,轻柔地解开发绳,漫不经心地拿蓬松的发尾打了个卷,随即低下头来,拨开衬衣敞开的领口,想要吻上他的颈侧,可以往轻车熟路的亲昵却遭到了拒绝。在被触及到脖颈时,阿贝多的身体像触电那样后倾,躲开了空想伸手探入衣领的动作。
“抱歉,空,今天我不是很有兴致。下次再说吧。”阿贝多制止了空的动作,将手按在锁骨以下的位置,又向上拉回一点衣领,遮住了肩膀。
虽然阿贝多的肩膀仅仅裸露了一瞬间,空锐利的目光并没有遗漏对方身上的那些痕迹。尽管在第一时区多年,他已经不会像初来乍到时那般少见多怪了,可出于本能地,他的眼瞳依然在瞬间便收紧,胸口也传来苦涩的疼。
“你在警局还有这种工作?”
低头扣上衣服后,阿贝多却听到空在身后冰冷的质问。直截了当的揭穿令阿贝多的动作一滞。就像抵在他脊柱上的枪口,令他无法再思考任何舒缓的事物。
只有此时此刻,仅余尖锐的矛盾,出于生死和信任危机所裹挟的压迫感。以及,他为对方所怀疑而感受到的痛楚——可对于空来说又何尝不是如此?在察觉真相的一瞬间,想必他也会有遭到背叛的感觉吧……
“……你调查我?”
“及不上你对我的知根知底。不过,我知道的确实比你告诉我的要多。”无视了阿贝多身体的紧绷,空坐到了神经链接的座椅扶手上,从背后搂紧了阿贝多,温热的呼吸就这样落在黑客裸露的肩颈上,“或者说,你在现实中的警惕心太薄弱了,连被我跟踪也没有察觉吧。”
跟踪?在城市中心?可他贸然露面的话,不是将自己暴露在更严重的危险之下吗?即使没有人知道“双子”的相貌——
担忧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出口,阿贝多感到空的手掌覆上了自己的手背,又引导着他伸手向自己的衣领边缘探去,一边抚摸着胸口单薄的皮肤,一边向下解开衬衫。
窗外的月色是此时唯一的照明,也是他在意识深潜时所依赖的光源,但在此刻,阿贝多却前所未有地希望一切明亮的源头都能够熄灭,至少,也黯淡到足以遮掩他身上的痕迹。
“家和警署两点一线的生活,物资有专人提供。为避人耳目,尽可能减少在外逗留的时间……这样算下来,应该不会有其他的地方允许你做这种事了吧,阿贝多?”
衬衫被褪至腰际,裸露出纤细的身体上布满了细密的痕迹。空的指尖划过他的锁骨,顺着胸线向下,又在小腹逡巡了一阵,仍不见那些红痕有收敛于此的迹象。
空自认为他已经了解了真相,如今的行动,不过是为了激发阿贝多欺骗自己的罪恶感。可当他真正看到阿贝多遍布全身的痕迹时,还是不免感到心惊。
或许事情比他想象得还要更为复杂。
而失去了一切遮掩的阿贝多,在被空道出真名后,却像是被撕下了人格的面具一般忽然放松了身体。无处遁形,因而也无需遮掩,他已经太久没有体会过这种感受了。
“你不必用这种语气说话。即使我是警方的人,我也没有泄露任何关于你,还有你妹妹的事。而我的私生活……你应该是无权过问的。”
“换做你,你会相信一个与你死敌长期维持身体关系的人?”空瞪视着阿贝多,简直要怀疑他是凭着哪个废弃机械里复制的逻辑,才能说出这样可笑的话,“我试图说服自己,你也许你是混迹与黑白两方的人,身份过于敏感,需要在两侧都拥有立足之地,才能保护自己。但其实,你自始至终都是他们的人吧?”
阿贝多沉默了一会,没有否认空的推测:“我诞生在研究机构中,接受他们的理念,学习黑客的技术,也执行他们赋予我的使命。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属于哪里。”
“就连身体遭受这样的对待,你也不反抗?”
“如果反抗,只会招致更严格的管控。目前的情况,勉强算得上温和。他们以此确认我的顺从,我则得到他们的庇护,不会被警方视作需要排除的威胁。”阿贝多顿了顿,才冷静地回头注视着空,“你在介意什么?既然已经在第一时区生活了几年,也该习惯这边的思维了吧,性并不是值得羞耻的事。”
空并不急着拆穿,他的指尖抹过一处旖旎的痕迹,复又移向肋骨下缘一道深紫的瘀痕,而后轻轻地按压。阿贝多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身体,但咬紧了牙没有痛呼出声。
“你认为那是理所当然的,为什么又要遮掩?以你敏感怕疼的程度,怎么可能喜欢那种方式。”空叹了口气,替阿贝多将衣服重新披回肩上,又耐心地替他系好扣子,“你在逃避,害怕承认自己其实抗拒这一切,也不敢面对心中的怀疑,对不对?但凡目视过黑暗的人,除非彻底麻木,否则很难继续信任所谓的秩序,而你是游走于各方势力间的黑客,看到的远比其他人更多——如果不是无法认同的话,你也不会救我了,‘白垩’。”
阿贝多痛苦地闭上了双眼,自我保护的本能仍在宽慰他不必去深究空的话,骨髓深处无法自欺欺人的意念却凌驾了他对安逸的贪婪,鼓励着他追寻对方的思维继续前进。他知道空说的没错。
曾经,他安于这种受控于警方的关系,为自己所肩负的使命而感到荣光,甚至在他被自己的长官与上司推到床沿时,敬仰和信任也令他欣然接受如此对待,可是为什么,现在的他却开始感到难受了呢?
阿贝多抬起头,看到空正专注地凝视着他,仿佛只要他点头肯定,少年杀手便愿意将一切的疑虑弃之不顾,放下心中的隔阂,像以前那样温柔而炽烈地对待他。
不知是何种缘由,他始终无法阅读空的情绪,但在这一刻,阿贝多甚至能够读懂那双琥珀色眼瞳中的期冀——他希望他说“是”。
可煎熬的苦涩却堵在喉间,诚实的意念令他不能说出自己也无法确信的语句,阻止他吐露能够使双方就此沉醉于美梦的甘甜话语。最终,阿贝多只是垂下眼睑,轻轻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他看到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低下头握紧了拳,肩膀绷紧颤抖着,站起身来准备离去。一时间,强烈的惶恐战胜了阿贝多对于疼痛的恐惧,他挣扎着站起身,追了几步拉住空的手腕。
“等等,空。我——”
空回过头,冷淡地看了一眼阿贝多摇摇欲坠的身体,对于警方的厌恶再次令他攥紧了拳。但他仍是轻轻托住了阿贝多的手臂,给予了对方一些微薄的支撑。
阿贝多想说些安抚的话,身体上传来酸软的疼痛则狠狠地钳制住他柔软的心脏。舌尖抵住上颚,挽回的语句终究还是破碎在愧疚之中。
他听见自己心底无声的苦笑,随即抬起头来转移了话题:“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是……关于数据网络的。”
空的目光有一瞬的飘移,难掩眼中的失望。仅余的温情令他发挥出了超出以往限度的耐心:“你问。”
“如果说……将来的数据网络可以完全复现现实的世界,人类的意识也能彻底生活在虚拟的世界,没有病痛,贫苦,灾厄,也能够拥有物质享受的幻觉,那算不算得到了理想的永生?”
空想了一会,面色变得更加难看,眉间蹙起的模样彰显着他正在克制自己:“听起来像是什么科幻小说里会出现的情节。嗯,如果真的是小说的话,或许我会觉得那还挺有趣的,甚至别有一番浪漫。但很可惜,我所知的数据网络,并不是故事里无害的存在。我不清楚你们第一时区的人,或者黑客是怎么看待数据网络的,但在统治的工具里获得永存,我认为这比死亡还要可悲。”
阿贝多凝视着空的眼神,确认了那并非出自情绪的发言,又追问了一句:“即使死亡的痛苦本身也不会存在?”
“是的,无法死亡,也意味着失去了唯一彻底摆脱控制的牢笼。你可能永远处于不可抗力的主宰之下,却无法违抗预设好的命运——和有时会糊涂犯傻,能力又有极限的人类不同,程序逻辑是绝对的。”
空看了一眼自己仍被阿贝多握住的手腕,感到虚无的黑暗正在吞噬他的身体。那就像是数据代码之于他的感受,固然能够思考与理解,却无法从中感知到丝毫他所渴求的实质。
第一时区的浮华与糜烂,看似美丽的卑劣与虚假,空本不想将厌恶的感受与眼前这名黑客所联系在一起,可事实无一不在向他证明,阿贝多并不如他所幻想地那般一尘不染。
“如果你想要自由,你可以离开第一时区,去没有神经链接网络覆盖的地方看看。森林,瀑布,原野,任何自然的,能让你远离城市的地方都好。但不是这里,不是数据网络,阿贝多。这里没有自由,只有牢笼。”空眼神决然地摇头,在阿贝多身体前倾的依赖,甚至带着一些祈求的目光中,缓缓推开了阿贝多握着自己腕部的手。
“再见,白垩先生。希望你下次找我时,为的是约定的交易内容,而不是我的死期。”
6
自上次访问过那座数据库之后,阿贝多花了一小时,就完成了对数据排列的分析。检索“海怪”遭受保护的原因,只要获取了索引,就像从图书馆里找到一本知晓了名字的书籍那样简单。他沿着原路径访问,小心地遮蔽自己访问的痕迹,而后走向了比前一次更深的位置。
孤独站立于空旷图书馆的感受并不陌生。在过去学习网络技术知识的时候,他也曾抱持着对古典的旧时文献的好奇,悄悄溜进那所他只是挂名就读的大学,造访早已无人问津,徒有形式的纸质图书馆。从星辰被霓虹灯光淹没,到晨曦催促着他回归自己的宿命,许多个寂静夜晚的阅读体验,是他难得感受到时间属于自己的时刻。
无人引导搜寻书籍的过程,造就了他对于这座图书馆结构的得心应手,也留下了他和空相识的契机。
阿贝多查阅完毕了海怪的来历,对于巫术系统因简单的出身地位便包庇恶行的决断感到无力,但更多的,还是对于同侪盲目顺从着高层决定的昏聩而愤恨。如果数据网络空前强大的能力,所带来的并不是正确,而是像巫术系统拒绝了空那样,可笑地维持着出身高贵者的利益,那么它所自称的“便民快捷”,究竟是怎样一个欺骗世界的谎言?
深层数据库对于精神的负荷很重,阿贝多显著地感到了精神上的疲累,以及大脑正在传来不堪重负的警告讯号。可就在他转过身准备退出潜入时,代号名为“海怪”的人类资料身边,记录了第一时区拥有特殊身份地位的所有人的“书架”上,阿贝多却赫然看见了自己所熟知的名字——原初之人计划。
警方从未隐瞒他诞生的缘由。与自然结合所创造,由遗传血脉的本能所驱使降生的其他人类不同,阿贝多于原初之人计划诞生,肩负着独一无二的使命,从神经系统到生理结构,都是为了适应巫术系统而进行了特化,其最显著的特征,就是那双特殊的、如同转换器构型的眼睛。
然而,他也早已察觉巫术系统并不如人类所知的那样简单。为了减除信息的冗余,不必要的一次性信息通常应该被直接删除,然而巫术系统却会在执行完使用者的指令之后,将信息导向更深处进行数据的分析,而这一过程与复杂的数据网络始终密不可分。况且,假若他所知的信息就是全部真相,那么这份资料也就不必摆在这里了。
相较于入侵这个数据库本身的难度而言,这份文件的加密显得过分简陋了。阿贝多随意地破解了加密,打开了文件,出乎意料的,那并不是实验数据一类的内容,也非是计划书的结构,而是一段谈话的影像。
画面显然迄今已有大约二十年,虽然外表显得过于年轻,语调也和现在沉稳从容的风度不同,阿贝多仍是轻易认出了他熟知的长官之一,也是素来最为器重与宽容他的那一位,正在语气尖锐地向着身旁的女人说话。
“你要保留他?开什么玩笑,巫术系统研发的项目已经结束了,留下他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背对镜头的女人轻哼了一声,对男人近乎气急败坏的模样显得毫无动容,冷漠高傲的姿态令阿贝多觉得有些熟悉:“平白无故地销毁我们来之不易的技术结晶,你就觉得这有意义了?从技术员的角度而言,我可不认为他能为我们带来的价值就到此为止。”
“怎么,‘黄金’对自己的造物产生感情了吗?你知道他的威胁性。我们需要的是能够受制听令于网络的人类,而不是反过来,一个能够不受约束行走在网络之间的怪物。”
“别进行无端的指控,我只是不想浪费一个在自然情况下百年难遇的天才。有能力的东西都有威胁,要是害怕车轮子,你怎么不每天走路和游泳过来上班?”被称为黄金的女人不屑地别过头,这使得她的脸终于转向了镜头,而那是阿贝多再熟悉不过的面容。
将他抚养长大,如同母亲一般的师父,莱茵多特。阿贝多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又死死地咬紧,避免自己控制不住地发声。他正在自己被禁止涉足的地方深潜,不能留下任何的痕迹,即使是声音的波动都有可能暴露他的存在。
他知道自己打开的数据具有极高的安保等级,最好的选择应该是停止解析,可他却无法控制自己停止继续观看影像。那是他追寻至今的秘密,是他渴望获知的自己存在的价值,都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又怎么可能放弃已经触及边缘的真相?
画面中的男人似乎级别不如莱茵多特,面对“黄金”的坚持,他只能像一条生气的刺豚鱼那样鼓起胸腹,抱臂摆出了一副戒备的姿态:“好吧,那你想怎么处理?他的神经链接强度与其他人可不是一个级别的,即使我们中没有人泄露计划,他早晚也会对自己的能力产生疑惑吧。”
“哼,连这点问题也解决不了,所以对你来说,任何机遇才都是威胁。”莱茵多特不忘在这时再唾弃男人一句,朝着会谈室之外优雅地踱步而去,“很简单,我们只需要告诉他,他是警方特意培养出来的黑客人才,目的是帮我们掌控地下世界所发生的一切,在暗中维护世界的秩序就可以了——只要他认为自己是幕后的弈棋人,就不会察觉自己才是舞台上的提线木偶。”
影像到这里就中断了。阿贝多退出了深度神经链接,孤独地坐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直到水珠滴落在手背,他摸到湿润发热的眼眶,才察觉自己正在流泪。
生存的目的,诞生的缘由,自以为的正义,所有的一切不过是谎言,他一直以来的努力和坚持也不具备任何意义。为了搜集地下世界的情报,如履薄冰地游走在各方势力之间,他所承受的痛苦,在真正的幕后者看来,大概就像目睹剧中人为一个并不存在的问题而苦思冥想吧。
他无法把这个谎言的真相向任何人诉说,即使是他信任的蒂玛乌斯和砂糖,告知不必要的秘密也只会将他们置于险境。然而信念崩塌的同时,他也自然而然地被推向了与之对立的意志,依赖着与之联系的那个人,即便从身份考虑,对方本不该是他信任的对象。
通讯之中传来滴的一声,对面是安静的沉默,但阿贝多知道有一双金色的眼睛正蛰伏在通讯另一端的黑暗中。
“空……你现在方便过来一趟吗?对,我想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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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赶来的效率很快,不知是不是将这视作了紧急委托的一种。而等他一进入阿贝多的住处,蜷缩在门旁等待已久的黑客就迫不及待地拥吻上来,身体的重量压在空的身上,呼吸急促,解开他衣领的手颤抖不止,皮肤在恒温的室内透着微微发烫的触感。
空虽然感到意外,却没有为阿贝多主动的投怀送抱而失去自制力,杀手的手臂灵巧地环过怀中人的身体,由腰后顺着脊柱逐节向上,缓慢地抚平颤抖。而镇静的效果不过几秒,阿贝多的身体便再度传来轻微的痉挛。
“阿贝多,你信息过载的情况很严重。”空轻触他的颈后,笃定地判断道,“精神上的纾解压力只是治标不治本,如果连身体都产生了很明显的副作用,你现在需要的不是找我做爱,而是休息。”
阿贝多低下头,伏在空的肩膀上微微喘着气。身体僵硬,意识发麻疼痛的感觉并不好受,他感到自己几乎无法流畅地控制自己的身体:“在目前调查的事情结束之后,我会好好休息的。”
“不能停下吗?像你这样的黑客,一旦因为信息过载在神经系统积伤,后果应该不用我提醒吧。”空的目光扫视过阿贝多的全身,就像在评估这具身体剩余的能力,“更何况,你应该清楚,在这种情况下做爱,无论是你还是我,都没有什么体验可言。”
阿贝多的呼吸随着对方的眼神而一滞,本就因信息过载而不稳定的情绪更是险些溃散在对方冷酷的神色中:“抱歉,我……我不想让你感觉糟糕。”
“我说的不是这个——你瞒着我在调查,这对我来说已经很糟糕了。”空有些烦躁地拽了一下额前的碎发,又攥紧了拳。他身上还留着穿行于瓢泼大雨所留下的湿意,焦虑就和他被打湿的衣物一般沉重,“谁不知道‘白垩’是数据网络上的天才?说巫术系统是为你这样的人而诞生都不为过。能让你都产生信息过载的情报,即便说那是关乎这个世界真相级别的秘密,我都不会怀疑。”
不,并非巫术系统为我而诞生,而是反过来……无论是神经,大脑,还是这双眼睛,全都……
阿贝多闭上眼睛,在心中反驳的话语却无法说出口,指尖执拗地勾在空的领口,又将额头贴上那一片暴露在外的皮肤,像是搁浅的鲸豚无助地卧于岸边,渴求着皮肤得到海水的浸润。
“空,你上次说,希望我找你来是为了交易的内容,我也如约履行了你的条件。那么,现在我请求你,不要顾忌我的身体情况,也不要过问我的工作,可以吗?”
空皱着眉听完了阿贝多的条件,没有再劝阻阿贝多不知是发泄,还是虐待自己的行为。他脱下外衣,反手挂到了玄关处的衣架上,又扯下了黑客本就已经完全敞开的衬衣,将阿贝多按到自己怀里,亲吻对方纤细漂亮的脖颈。
阿贝多还未来得及多感受几分空的体温,空却忽然搂紧了他的腰,扭转身形将他强硬地推到门上。尽管撞击的程度并不严重,过载所带来的高度敏感却无限放大了疼痛感。钝痛从肩胛的受力点扩散,沿着脊柱蔓过整个上身,直至连肺腔的呼吸都被抽痛所阻碍。
“呃……好疼,空,你——”阿贝多怎么也没有想到空的情绪会忽然爆发,可询问的语句却被粗暴的动作打断。被重重地甩在门上,随即便在空的控制下被按住腰身。薄茧覆盖的手掌划过他的腹股沟,然后像是钳制一般地扣在他性器的根部,重重按压地滑动着。
“你调查到了什么,对吧?”空的语气一反以往的耐心或幽默,眼神也格外阴沉,但看起来并不指望能得到答案。在阿贝多挣扎着想要咬死嘴唇之前,他就率先移开了目光,转而脱卸起身上剩余的衣物,与此同时还不忘单手照料阿贝多的下身,又以肩膀抵着阿贝多的胸膛,阻止他从这一方狭小的禁锢脱离。
强硬且过激的动作同时唤起了他的性欲与苦痛,阿贝多的身体本就在过载的状况下,又突兀地遭到空的质问,几乎是瞬间就被摧毁了意志,连一句遮掩的谎都无法编织,只能卸去身体的力量,任凭空的摆布。囊袋与柱体交界处的脆弱边线,最敏感而畏疼的冠状沟,空的手指灵巧地拨动他身体的薄弱之处,令他无法再维持最后体面的尊严,而是在对方手里赤裸地暴露出自己的欲望与沉痛,于躲避折磨的同时,又害怕着快感的中断会令他坠落至更为残忍的现实。
“我不在你的身边,就不可能控制你,但你随时可以置我于死地。我不能想知道你在做什么吗?我不能为自己的安危而担心吗?”空的声音像是野兽威胁的嘶吼,将下巴抵在他的颈窝,仿佛随时要对潜在的叛徒进行撕咬。
他抬起阿贝多的一条腿,以手臂扣住他的膝弯,逼迫他以艰难的姿势单腿站立,露出湿润的穴口。他朝内探入一个指节,手指触及之处一片腻滑湿润,不知是因为身体的反应紊乱了,还是阿贝多在等待的过程中就已经按捺不住,自己处理过了。
预感到事态失去控制的阿贝多慌忙地摇头,想要制止空的行为,但那样微弱的反抗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性器压入颤抖的身体,未经充分扩张的后穴立刻传来了被强行撑开的痛楚。他痛呼着扬起脖颈,试图将身体斜向侧面以缓解身体扭转的疼痛,可空又不依不挠地将身体压得更紧,彻底封死了他转圜的空间。
空没有留给他适应的时间。在浅尝着动作几下,掌握了大致的方向后,指尖带着薄茧的手便揉捏住阿贝多挺翘的臀,将紧缩的后穴压向自己的身体,以便进到更深的位置。阿贝多感到自己如同被禁锢于刑架之上,只要一句对真相的泄密,便可换得空的谅解与怜惜,可他怎么能将他心中最后纯净的一点白色,他仅余的渴望保护的对象也卷入不必要的危险漩涡?
巫术系统是第一时区的人所创造的技术,也是他的领域和战场,任何第一时区的人都因贪图便捷和安逸,而对加深了阶级的屏障而负有责任,可这却不包括遭到了不公正对待的空。被颠覆了平稳的生活,处于几乎无法生存的绝境之下,空已经拼尽力量在第一时区脱离了数据网络挣扎至今,他不应该,也没有理由再将自身面对的难题推回给空。
“空,我不会背叛你。”阿贝多的喉中发出细若游丝的声音,混合着隐约压抑的哭腔,随着阿贝多搂紧空背部的动作,像是告饶一般地传递给对方。
感受到阿贝多虚弱的力量,空的身体前倾,将性器朝内推直最深处,同时轻轻将额头与阿贝多相抵,低下头问:“你想用什么让我来相信你呢?更多的金钱,不知道哪天就会成为虚假的情报,还是……性、爱?”
最后的一个词被空刻意说得极慢,以至于阿贝多无从判断它是连贯还是分离的。但尖锐的质问就像毒刺一般刺中了他的身体,逐渐瓦解了他艰难筑起的意志和尊严。苍白的嘴唇翕动了两下,忽然就像失去了语言能力般地安静下来,直至被空掠夺似的吻住,以几乎要令他窒息的暴戾封堵了呼吸。
眼泪从他的眼眶溢出,顺着二人面颊相贴之处又流到空的脸上,空却像对此浑然不觉。阿贝多的沉默在他看来是彻底的否决,打算仅以浅薄的交易便约束住二人关系的信号——既无对他的信任,亦无改变感情模式的意愿。
那么,便不能责怪他在性爱中一味索取肉体快感,以同样是短暂一瞬的欢愉来作为这场终将散场感情的答案吧。
空在生疏的体位中也迅速摸索到了交媾的技巧,他的下身大力地律动着,毫无保留地撞在阿贝多的敏感点上,于清晰的交媾声中逼出黑客无法自持的呼喊。溢出的几滴前列腺成为仅有的润滑,竟也真的能够缓和交合的疼痛。
他无论那是否是他自己的意愿,阿贝多在性爱上的经验绝非属于匮乏的类型,可从没有人教过他如何在信息过载之后维持身体的状态,也不会再有其他的对象如空那样仔细地对待他的身体,注重他的感受,既给予他冲蚀了神智的快感,又残忍决绝地将他逼到身体承受能力的极限,令他满足地疼痛,令他空虚地失落……
艰难地点在地面的右腿疼痛到无法再支持身体,头脑的昏眩也剥夺了他的平衡感。在空一次大幅度的抽插,并使得性器滑出穴口的边缘时,阿贝多的膝盖一软,险些顺着门框直接跪到地上,而空却一手勾住他抬起的左腿,一手撑在他的腋下,阻止了他逃离这场力竭的性爱。
“空……”阿贝多紧紧搂住了空的背部,无望将身体重量依附在对方的身上,一次次被迫以疼痛的姿势吞下空埋在他体内的部分,承接对方的欲念和攻势。
过载的负面影响正随着性爱的发泄而削减,但负面的情绪却源源不断地填补了心中空缺。愧疚,悲伤,惊恐,无助……自诞生在第一时区以来,阿贝多从未感到自己是如此孤立无援。
可是分明什么都没有改变,只要他不越出那座为他搭设的舞台,不揭开谎言的帷幕,那么他依然是第一时区最为神秘的传奇黑客,也是诞生在人类进化顶端的骄傲。
他能看到警方上层那些人的情绪,无论使用的手段是否出格,至少保护与器重的意图不是谎言。伴随着自以为正义的辉光,在虚伪的使命完成后,等待他的应是升任至高位的一片光明坦途。
可他为什么无法停下探索真相的脚步呢?明明第一时区那么多巫术系统的使用者,在乎的仅仅只是从中获取便利的生活而已……
“阿贝多,你一直在不断问我其他时区的经历,向我寻求答案,那些答复令你满意了吗?现在,回答我一个问题吧。”
在他沉入情感的深渊之时,空的呼唤令他短暂地清醒了过来。
阿贝多勉强抬起头,为漫长到煎熬的性事而眼神涣散,淡蓝色的辉光却令他的双眼始终有挥之不去的神采,在昏暗的室内也如繁星般明亮,甚至能看到被照亮的纤长睫羽边缘。
他脆弱地呼吸着,像一只被箭矢贯穿身体的雀鸟,耷拉着为观赏而生的羽毛,等待着空对他进行审问。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崩毁他心理的防线,他已经没有负隅顽抗的力量了。
似乎是为了让他积蓄起回答问题的力量,空的动作缓和下来,他亲吻他的脸颊,轻舔过他的眼角,湿润的舌又掠过眼睑,不知是温柔的抚慰,还是想要将那非自然的证据所吞食。
那本是包含有进攻或威胁意图的举动,但此刻阿贝多却失去了防卫的意愿。如果堕入永恒的黑暗便能洗清双手的罪恶,那么他情愿放弃他与生俱来便立于光明顶端的立场,沉溺在包裹于“杀戮”和“无序”的自由之中。
“你对自己的事一直在遮掩,也从不主动让我了解你的生活,你真的有任何一刻重视过我吗,‘白垩’?”空在此刻发问,语气轻佻得像是二人初次见面之时,仿佛阿贝多经历的一切都是不曾存在过的梦境。空依然是第一时区那个孤傲的杀手,而他则是冷漠着注视着这一切的监视者。
使命与情感,反驳的冲动和对于词汇的迷茫,相悖的立场几乎直接撕裂将他撕裂,那本就为理性与数据而生,容纳不了过多情感的心脏震颤地疼痛。他想将自己的胸膛剖开,以求向空证明自己此刻纯粹的感情,可情绪却只能从人工的双眼之中得到宣泄,在淡蓝色的荧光中落下一道幽诡的痕迹。
“我不求你的谅解,因为我也是巫术系统的伴生物,是你所痛恨的高墙缔造者。我不断地改进巫术系统,让不公的优势得以进一步扩大。”
空放缓了下身律动的动作,金色的眼瞳注视着他,在粗重呼吸的间隙倾听他的回答。
“我监视着地下世界的活动,维护着统治的绝对性,阻止人们通过任何方式颠覆秩序。我以为那是正义,但是,‘正义’其实是虚无的概念,它的背后只有利益的深渊。”
“等等,阿贝多……”空在半晌的惊愕后,终于意识到阿贝多可能经历了什么,他轻轻握住阿贝多的肩膀,试图将对方从自我惩罚的状态里唤醒,“冷静下来,最该为此反省的人并不是你。”
“空,你和带着与生俱来罪恶的我们不一样,所以我不想让你涉险。你本不应该承受这些黑暗,那是整个巫术系统与第一时区在你身上留下的罪证。所以,让我保护你吧……偿还也好,赎罪也罢,那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
空盯着阿贝多在说这番话时流泪的面庞,握着对方肩膀的手不自觉地按紧,最终,他妥协般地轻轻拢住那具发烫的身体,然后将脸埋在阿贝多的肩窝:“‘白垩’,你这个……狂妄自大的家伙。”
“‘白垩’,诞于黑暗而无垢,那是我的创造者赐予我的,名不副实的称号,愚蠢到可笑的理想。喊我的名字吧,空,这会让我觉得真实一些。”
阿贝多,阿贝多。空反复低声地念着那个生疏的名字,挺送着勃发的性器以顶弄阿贝多的前列腺带,仿佛对等的称谓就可以拉近二人悬殊的地位差距。可每当他深入怀中人的身体一分,就愈发感到他们之间天然的能力差距宛如天堑。
阿贝多已不再执着于维持以往游刃有余的自尊。空想要激发他的痛苦,他便将情绪的主导权交予对方的手中;空渴望从这具身体里得到快慰,他便忍耐痛苦,配合着空的动作以抚慰双方同样压抑的内心。
频繁的律动带来理智上的短暂忘却,身体以荡浪的姿态交媾摆动,喘息与叫喊轮替至到沙哑,等到这场性爱结束时,阿贝多已经连站稳的力气都没有了。空从他的身体里退出去,阿贝多就像失去了提线的木偶那样向下滑去,直到被空在落地前捞起,紧紧地抱在怀里,如同拯救一只即将因为使用者不加以爱护,而险些粉身碎骨的瓷杯。
“对不起,我——”空咬了咬牙,没能再继续说下去。
他把阿贝多就近抱到沙发上,不断地轻抚阿贝多的身体,直到细微的瑟缩与颤抖伴随着过高的体温一起平复。那双美丽眼眸中的淡蓝光辉终于在阿贝多趋于安稳的呼吸中彻底熄灭,而直至沉入睡眠,阿贝多的手臂也始终搂紧着他的腰,不肯有半分松懈,也仿佛不曾经受过他粗暴的对待。
空将手臂遮在自己的双眼前,让诸多纷杂的情绪沉默在一夜无言之中。
♢
“嘟嘟,嘟嘟,嘟嘟可——”
深夜的铃声将阿贝多从沉痛的睡梦中唤醒,阿贝多迷迷糊糊地打开数据的中端,从中解析出一条加密的数据,大约是一两分钟前才传递至终端的。
只不过,这条信息怎么会有唤起闹铃的功能?
阿贝多睁着露在枕头外的一侧眼睛,草草浏览了一遍信息,看到信息加密的方式,残留的困意便一扫而空。他从床上翻身坐起,披在身上柔软的毯子便滑落至床沿,露出了不久前被空掐出青紫痕迹的身体。
可阿贝多却没有任何想要处理身体的想法,他此刻只想尽快破解这段信息。那是他在这个世界上仍有着深深眷恋的另一人,他等待她的音讯已经太久太久……
信息的本身被拆分成了许多破碎的部分,但类似的数据处理方法他却相当熟悉。因而,他最终只用了三分钟便还原了这段音频。
“就在刚才,我留在深层数据库的锚钉被触发了,那是我针对你的神经链接习惯,所特制的检测装置,能够触发它的只有你一人。阿贝多,我不知道你有什么必须要潜入警方的深层机密的理由,但我要警告你,那不是你可以调查的数据。及时收手,别让情况发展到无法挽回的地步。”
自五年前,莱茵多特从他的生命中悄无声息地消失之后,这是阿贝多第一次得知莱茵多特的消息。她的语气风格与记忆中如出一辙,严厉中压抑着的关心,几乎让他忘记了那段录像对他造成的心理冲击。
谎言无法欺骗他,莱茵多特并不是他阅读情绪能力的例外。因而,他从未有一刻怀疑过莱茵多特对他埋藏在冰冷态度之下的克制的关心。
莱茵多特在销声匿迹了多年后,才终于向他传递了信息,其中的用意应该是不言而喻的:她认为阿贝多所做事情的危险性,已经超过了她能容忍的极限,即使是冒着暴露自己行踪的危险,她也必须对阿贝多进行劝阻。
而那就是说,他继续入侵这个数据库的话,大概会面临死亡的威胁吧。
阿贝多握紧了终端,将之抵在自己的胸口,仿佛是将数据的波段与跃动的心率重合在一起,以确认自己心底真正的选择。
“我被警告过多次,绝不可以窥探深层数据库的内容,所以那种事,我早就知道了啊……可是为什么,师父,您教育了我不能忽视技术的真相,却又在我终于下定决心的时候,让我无法迈出脚步呢?”
7
空对于他调查的强烈不安,以及莱茵多特的严厉的劝诫,终于在阿贝多心中天平的另一端放上了两枚至关重要的砝码,与他的责任和好奇心维持了艰难的平衡。尽管心中对巫术系统仍是有着隐患的预感,不想辜负重要之人的信念也依旧执紧了对他的约束。
在此期间,空也来过他的住处几回。听说他暂停了调查,少年杀手的态度也有所缓和,甚至与他度过了几个前所未有亲昵且放纵的夜晚。
抛却责任,遗忘忧虑,过于美好的体验令阿贝多产生了一切都会维持着原状的幻觉,直至深夜的鸣钟又敲响了一次,他才恍然间发现,距离他和空约定见面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小时。
他检查了与空的加密频道,果然也没有得到任何的回复。信息中断得毫无预兆,若非是空在前几次仍然义无反顾地赴约,他大概会怀疑空决定放弃自己,不再与他这个身份敏感又危险的人来往。
为对方保留空间的想法仅仅胜利了片刻,担忧便迅速占据了上风。阿贝多在此之前已经调查过“双子”一回,因而现在想要再次了解空附近的情况并不困难。
他骇入了空所在街区附近的摄像头,却一连失败了几次。直至轮换到距离稍远的第五个监控设备,才从布满尘埃的一片狼藉景象中,看到了这一带街区化为废墟,尸横遍野的惨状。虽说二人所住的地段,本就是第一时区之中相对缺乏关注的平民区,可那一带也同样是生活在地下世界居民的汇集地。如此大张旗鼓又肆无忌惮的袭击,足以彻底打破黑白势力界限的平衡。
他在网络上检索了相关的新闻,转眼间便被铺天盖地袭来的冲击信息所席卷。平民街区发生大规模冲突,非法社会连根曝光,地下交易涉案金额及人员数字令人瞠目结舌……
来自暗网的信息则呈递了匿名的格杀令,冗长的名单似乎是无差别地被发布给了被猎杀目标以外的所有势力,而在悬赏额度最高的区间,空和荧的代号与真名赫然在列。
没有绝对不存在阴影的社会,正如光下必然有影子的存在,贸然取缔灰色或是黑色的地带,不仅不会带来和平的正义,反而会导致社会结构的崩塌。那是他自幼便被教育的内容,也是他明面上职责的存在意义。
据他所知,在地下社会拥有极为广泛的影响力,又能做出如此草率幼稚举动的人,也只有“海怪”及其背后的势力了。警方的视而不见与数据网络的庇护,终究还是为第一时区带来了严重的冲击震荡。
从如星河闪烁,频繁交换信息到了爆发式活跃的数据波段之中,他终于捕获了熟悉的终端信号,并沿着那条通路拨入了通讯。
“‘双子’中的‘月亮’,可以听到我吗?”
“这个声音……您是‘白垩’?”在片刻的犹豫后,女孩给予了回应。通讯的另一侧的讯号明显不稳定,阿贝多听到荧的嗓音被诸多杂音所干涉,幸而他还能辨清她想表达的内容。
听到荧的声音,阿贝多心中悬着的石头便落下了一半。他长舒一口气,一边继续分析处理信息一边回答:“是我。我看到了你们附近的情况……你们现在还好吗?”
通讯的另一侧沉默了许久,半晌过后,荧才压低了声音,咬字清晰地说道:“接下来的问题,是我向您提问的,并不是哥哥的意思——这次袭击,与您无关,对吗?”
“我可以猜到导致了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非常遗憾,我一直在试图制约他,可惜种种方式都未能奏效。而我也无从猜测他会进行怎样的行动,他的信息……被格外严密地保护着,很难入手调查。”
“嗯,我相信您。”荧对他的信任度不算太低,也明事理地没有继续追问,在获知了她想要的答案后,也给予了阿贝多所关心的情报,“我和哥哥都没事,他在边上帮人包扎伤口,暂时不方便过来。但是通过凯瑟琳接取任务的杀手似乎全都被盯上了,而且,好像还不只是杀手那么简单,其中也有商人,黑医生,或是与凯瑟琳完全无关的对象……那么多人,全都分属不同的势力,或者本就是绝对的中立。进行无差别的攻击,是打算直接毁掉第一时区的地下世界吗?”
“那位幕后者也许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又或者,他有自己不会遭到惩戒的自信。没能阻止他的举动,这是我的失职。之后那一带会频繁地有警方赶到——不用太过惊慌,地下世界遭受了这样的冲击,正处于岌岌可危的状态,警方明白存续地下世界的意义。我可以保证,只要你们不主动露面,警方就不会深入调查。”
“我明白了,谢谢您的提醒,还有——”通讯另一侧的少女深深吸了一口气,才终于鼓起勇气,代替她的哥哥说出一句关心的话,“请您也务必注意自身的安危,不要进行不必要的涉险。”
♢
确认了空的安危后,阿贝多意识到,自己终究还是免不了再次深入那座数据库一回。原因很简单,既然警方对此事也毫无准备,无法阻止“海怪”的行动,这就说明,大概连警方本身也对“海怪”知之不深。既然如此,或许拥有进入数据库能力的他,才是唯一最接近真相的人。
无论是将“海怪”的信息从数据库中强行投放至地下世界的网络,还是借此直接篡改警方高层对于“海怪”置之不理的决定,都是可行的举措。只要他如以往的每一次一样,在那之后抹去骇入的痕迹,他依然能够全身而退。
然而,预计之中平稳的讯息流却没有出现,他的骇入路径被飞速地篡改,以至于转眼间,他的意识就被不可抵抗地拽向数据网络的深层。高度的负荷就像将他投入了漆黑的深水,又彻底淹入令他窒息的渊底。
阿贝多惊慌地看了一眼自己此刻的意识坐标,却发现他已再次身处深层的数据库之中。而这一次,无需他破译加密的数据,信息的世界正毫无保留地向他敞开了真实的面貌。
如同人类脑神经的树状结构,在黑色背景的数据库里此起彼伏地闪烁,流动的光华之中,他听见无数人藏匿于脑海的心声,伴随着传达给巫术系统的指令一并被采纳收集,记录于深层数据库之中。
接收着无处不在的信号,信息的负载瞬间就逼近了阿贝多承受能力的极限。头疼欲裂,身体发热,双眼烫得几乎能够烧灼视网膜。而在那样痛苦的感受之中,他终于明白了何谓“巫术系统”——那正是窃取窥探人类思维的,如同巫术一般可怕的产物。
神经链接的本质并非信号的单向输出,而是将一个人的全部思维和意念化作数据,接入数据/神经的网络,把生命的价值转为存储信息的集合体。
他能够看到第一时区的人的情绪,也正是因为他对神经信号的敏感度远强于普通人类,而产生了如同巫术系统接收器一般的效果。虽然他的人脑并非程序,没有强力的数据库加以分析,无法具体地阅读他人所思所想,可那经由基因编辑所产生的特殊波段,早已无时无刻不在向巫术系统泄露大脑的思考了。
既然大脑的感知本就是一种生物电讯号,又如何证明喜悦或痛苦不仅仅是伏隔核或杏仁核所产生的一种刺激?人类的价值并非数据吗?如果事实应是如此,那么为什么他唯有通过神经链接与数据终端,才能证明自己的身份呢?
“人类是难以控制的,他们的想法具有太多的可能性,太过危险,对于掌握着技术的那群‘精英’们,或者像你这样的黑客来说,更是如此。但和人类不同,数据就非常容易管理,无论是思想还是感情,只要能转化成易读的数据,就能及时找到那些不安分的隐患。”
混合的人声从阿贝多身旁响起,在没有远近概念的数据世界中,这段语音就像直接产生在他的脑海。阿贝多迅速反向追踪信号的源头,却发现信号的来源遍布了这个数据库的每一处。
“不必寻找,因为我正是这个数据库的人格,也是你在寻找的巫术系统的本质。换而言之,此刻你的意识正在我之内。”数据的声音解释道。
“人格?你在说自己是人类吗?的确,这个数据库的形态并不像是为普通的人工智能而服务的,但是以人类的大脑承载量,怎么可能掌控所有来自巫术系统的数据?”
阿贝多忍耐着信息过载的负面作用,勉力支持着自己向那个声源发问。他为巫术系统进行了诸多的改良,也不止一次地参与优化过数据网络结构,可他从不知道自己正在饲喂如此恐怖的、具有独立人格的产物。
“可以说,我‘曾是’人类。你如果曾经路过市中心那座广场,想必还能见到我的雕像吧。”数据轻易地坦白了自己的身份,不知是为了彰显他居于此位的理所当然,还是因为肆无忌惮,“但在肉体的寿命到达极限后,我选择将意识导入数据网络,在数据库里让其自行成长——非常幸运,庞大的数据没有掩盖我的人格,数据网络却使之达到了人类无法比拟的高度。”
“你将自己变成了巫术系统的内核?那么,岂不是说,你以人类的理念,伪装成无害的工具,在对人类进行——”统治。他不敢说出那个词,可这无疑又是真相。
即便阿贝多知道对方的身份是上个时代那位赫赫有名的政治人物,却依然感到了彻骨的恐怖。不,或者说,正因为见识到了对方藏在慈善和蔼外表下的真实想法,确信了那位长者与“海怪”出自同一个家族的背景,他才更能感受到体制的污秽肮脏。
人道法制,便捷高效,那位名人的理念就和巫术系统的宣传口号一样,漂亮且令人心动。可在它如同微波炉按钮那样无害的伪装之下,全知全能的巫术系统,却无时无刻不在侵犯人类最重要的隐私和自由——思想。
既不会保护生于低位时区的平民,也不履行正义与公正的使命,只为巩固顶层的利益而制造天堑,甚至愚弄第一时区所有信任着巫术系统的人,为他们的后代亲手植入了监视大脑的基因片段。
第一时区所有拥有精神神经能力的人,都早已成为巫术系统掌中的玩偶,任凭针刺入身体而接受不知来源的诅咒。
“骇入数据库的黑客啊,你不必掩饰自己的想法,一切谎言在巫术系统面前都是没有意义的。我通过直接阅读你的大脑,而不是接收你传递来的信息对话。”与阿贝多平静的愤怒截然相反,数据的声音显得对此毫不在意,甚至有些看待蝼蚁的怜悯。
阿贝多心知自己并不具备与对方交谈的能力,他回溯着接入的路径,想要退出与数据库的链接,然而,来路不知何时就已经被闭锁的数据库消抹得干干净净。他的对手并非是纯粹的人类,早在他被拽入深层数据库的时候,他就已经见识过一次双方力量的悬殊。与巫术系统的立场为敌,他早已没有全身而退的可能。
“阿贝多……这个独特的信号,我听说过你。多亏了你过于强烈的神经信号,那些研究员们才彻底解开了人类大脑的秘密,使得巫术系统得以提取人类的思想。按理说,我要和你道谢,但前提是,你还站在我们这一边。白鼠既然意识到了自己是白鼠,也该清楚自己在实验后必然被销毁的命运吧……”
窥见巫术系统的真相,又被告知的世界秘密的瞬间,防卫的讯号就逆向流入阿贝多的脑海,自意识深处泛起的疼痛令他痛呼出声,侧过身蜷缩肢体。
顾不上强行中断链接的后遗症,阿贝多猛地断开神经链接,从座椅上翻身坐起,冲向房间的门口,心中只有要尽快逃离的想法。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所见的真相彻底崩塌了他的认知,令他无法再思考。可当他跌跌撞撞地触到门把,想要离开房间时,一切却异样地静止了。
剧烈的灼痛让阿贝多错愕地收回手。他低下头,看着自己方才握过的门把手,拇指下方的一块表皮已经被熔化黏连在上面,被粗暴撕去一层的皮肤正在向外渗血,而高温的空气让体内的血液快速奔涌,汗液从他的额角滑落。
即便是失去了控温系统的工作,室内的温度也断然不会攀升到这个程度,除非,这份热量的来源是——
“人类前进的步伐再快,也不可能快过技术;思考的速度再敏捷,也不可能超越数据网络……以自然之躯对抗科技的产物,得到的只会是无力的结果。”
空的话回响在阿贝多的耳畔,如同宿命的预言,葬礼的钟声。他所生活的环境一直被包裹在巫术系统之中,那么,如果巫术系统想要抹杀他的存在,身为巫术系统的伴生物,又拥有最强神经链接信号的他,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他抬起头,隔着近乎严密封死的金属门缝,看到了位于走廊彼方燃起的、将要吞噬审判一切的狱火。在前人看来就如同魔法一般不可思议的科技,本身又何尝不是一种巫术,而他作为“巫术系统”之下的产物,得到了超出人类被允许拥有的力量,迎来这样的结局,或许也是一种必然吧。
阿贝多缓缓地后退,坐回了神经链接的座椅,悄悄呼出一口气,故作平静和镇定,却在闭上眼的瞬间想起了那个金色的身影。
——未经基因编辑修改的孩子,来自第十一时区的纯粹的自然造物,也是为他展示了数据网络之外的世界,告诉了他何谓自由的人。
不能如约与对方去见证自由与爱的面貌,这或许是生来就位于人类进化顶点、缺乏愿望的他仅剩的遗憾。但他在庞大信息流中确实读到了对“双子”的追踪和消灭指令。如果自己不能帮助空逃离的话,恐怕这一次,即使他动用在警方内所有可以信任的人脉,也无法再帮助空蒙混过关了。
无论自己会遭到怎样的结局,他都想要保护空。那么,在走向自己的结局之前,他还有一件必须完成的事。
8
宽阔却拥挤的高速通道,清晨日照之下的边境哨卡,车辆自清早起便排起了长龙,交替着等待前往第一或第二时区进行一天的工作。
在一众百无聊赖,等待慢悠悠检查车辆的车主之中,混入了两位心虚到发颤的法外之徒。他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一举一动无不透露着尴尬的僵硬,可也没有警卫能够料想,这种名单上的黑户会堂而皇之的驾车来到边检的关口。
法外狂徒的其一,空,压低了声音,惴惴不安地向耳麦里低声询问:“阿贝多,我看到岗哨了……接下来怎么做?”
“嗯?当然是开过去了,不然我们为什么来这里?”阿贝多理所当然地反问他,“你听明白了我告诉你的内容,知道自己现在必须逃吧?”
“从岗哨?你是认真的吗?我们没有做任何伪装啊。”空按紧了耳麦,神色紧张地看了一眼正在巡逻的警员。可是如果现在直接调转方向,势必让警卫起疑,而他大概也不会有下一次逃亡的机会了。
“我修改了你们在警方数据库里的资料,相信我,他们认不出你们的。”阿贝多笃定地说。
空咬了咬牙,硬着头皮将车往前开,进入了等待检查的队列。
就在两个小时前,一位绿发的女研究员一言不发地找上了他和荧的临时住处,将一个外表皱巴巴的盒子塞到他手里,然后迅速离开了。他们躲藏的街区之外,前一阵爆发了性质极为恶劣的恐怖袭击,因而这一带时常有着警察在进行巡逻,为了自保,他们只能维持闭门不出。
空打开了盒子,发现里面是一副耳麦与一枚小小的芯片,盒子里还附了一张纸,指示他将芯片插入耳机里听取信息。看到耳机上的花型记号,空立刻明白了这些物品来自于谁。
接下来,当他戴上耳机,便是阿贝多告知他已经被“海怪”下达追杀的命令,必须尽快和荧逃离第一时区,以及指示了空使用他停在地下室的车辆逃亡。
离开的时刻来临得猝不及防,空听到阿贝多为他缜密安排的逃亡计划时,仍是感到了强烈的不真实。心知如果不做任何的行动,就这样听从阿贝多的安排,他们的交集或许就将到此为止,这可能是最后将某些话诉之于口的机会,空在短暂的内心交战后,朝着阿贝多提出了邀请。
“和我一起走吧,阿贝多。我不知道你在调查的内容,但我可以确信的是,无论是调查,还是协助我逃离的行为,你无疑在涉险。独自留在这里太危险了,在第一时区,我或许无法为你做什么,但是离开了这里,我一定能保护你。”
“不,我没办法离开……”阿贝多下意识地反驳,但紧接着,他像是意识到了不能再对空有所隐瞒,在长久的沉默之后,才下定决心般地说道,“空,我需要一点时间为我的工作收尾,目前我正在向警方提议一些内容,现在消失的话,立刻就会被他们察觉。再等等我吧,第四时区的数据网络虽然比不上第一时区,但我一定能找到你的。”
空的思维僵滞了几秒,才意识到阿贝多是答应了:“你真的愿意?”
“嗯。我无法再信赖第一时区的秩序,也不确信我在做着正确的事。所以,我想离开第一时区,即使是做不那么适合我的工作也没关系。至少,也不再助长巫术系统的罪恶,成为统治的帮凶。”
阿贝多的承诺令空不再坚持。心中虽是有万般不舍与不甘,但求生的本能,以及清楚活着才能再做打算的理性,促使了他按照阿贝多的命令而行动。在那之后,就是如今的局面了。
在路过哨卡时,警员拿出身份识别的装置往他的面部一扫,随即连一眼都没有多看,就让空离开了。整个过程快到空和荧甚至没来得及思考他们该摆出什么姿势或表情来应对警员的盘问。
“……通过了。”空松了一口气,伸手想要再次调整自动驾驶的设置。直至掌心贴上屏幕,在液晶的表面上划出一道拖拽的痕迹时,他才发现自己的手心早已因紧张而布满了汗水,“可是为什么?我刚才看到了扫描画面上的脸,那不是你吗阿贝多?!除了修改过的发色,根本就一点也不像我啊。”
“因为在这个时代,能证明你身份的可以是一切数据,唯独不能是你本人。多亏了你的建议,我才能意识到这一点。”耳机里传来了阿贝多温柔的笑声,近在咫尺的距离让空产生了阿贝多正在他身旁低语的错觉,只是唯独少了呼吸落在耳畔的感受。
“好,现在就往你要去的方向开吧。等到跨越了第三时区的哨卡,之后的地盘你就比我更熟悉了,数据网络的支配力也会减弱。毕竟车辆的验证信息仍然是我,继续拖延也有被他们发现的风险,我们没有时间耽搁。”
“为什么使用你的信息会有风险?你不是在做普通的提议工作而已吗?”空敏锐地眯起眼睛,指尖焦躁地敲打着自动驾驶屏幕的边缘,想要以此缓解强烈的不安,“阿贝多,你现在在哪?”
“别分心,空。眼下最重要的是确保你的撤离。”阿贝多的声音清澈,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回答空的问题。
怪异的感受从空的心底升起。以往的阿贝多虽也会拒绝向他透露一些信息,却总是伴随着歉疚,至少,从未有一次像现在这般理所当然。而如今的阿贝多,却仿佛有着自己做出了最正确决定的确信——毫无迷茫与困惑,因而也不会动摇。
难道,是因为知道了他已经无法回头,所以连遮掩的必要也没有了吗?
耳机里阿贝多的声音顿了顿,有所察觉地解释道:“我只是在担心你的安危。那,等你通过这个哨卡,我会和你说明的,好吗?”
“一言为定。”看着地图显示中,阿贝多正远程控制着车辆,为他设定好了下一个目标点,咬空了咬嘴唇,克制住追问的冲动。虽然对此不甘,但以阿贝多的性格,不愿意告诉他的东西,他势必什么都问不出来。
阿贝多的安排一如既往地可靠,尽管他们的准备仓促而简陋,以致空本以为逃离的过程会相当艰难,可在黑客的帮助下,空和荧没有遭遇任何的拦截与阻碍,一路都通行无阻。
车辆在驶过第三时区的哨卡之后,阿贝多操作着车辆驶向一条人迹罕至的岔路,并停在了被树木所遮蔽的荒野。空还未来得及开口询问,几声金属的爆裂从车内传来,车灯霎时熄灭,发动的引擎也像疲倦了奔跑的野兽那般逐渐安静下来。
“你做了什么?”空迷惑环顾了安静下来的车辆。凭着过去学习机械的经验,空预感到车辆似乎不是简单地熄火,而是有某些功能被阿贝多主动破坏了。
四周的荒野寂静,在恬静的日光中投下树林交错的叶影。他当然不怀疑阿贝多会做不利于他的行动,只是,也无法理解有什么必须破坏车辆的理由。
“我切断了车辆其他部分的供电,以及它链接数据网络的功能。这必然导致车辆无法再继续使用,所以你们接下来需要徒步前进,但这是能够保护你们的必要之举。”阿贝多点亮了车内其他电器的操作仪表盘,又打开了车载的播放器,其上不出所料地显示着“无信号”的字样。
“现在,请你把我给你的芯片插入播放器底下的接口,然后,我会告诉你关于这个世界,以及我自身的秘密。你可以酌情选择是否要将这段讯息共享给‘月亮’,但我也必须提醒你它的危险性。在影像播放的过程中不要摘下耳机,也请留意不要让旁人看见接下来的录像。”
空闻言,扭头看了一眼荧,向她征询意见:“‘白垩’让我自行决定是否将情报与你分享,但我不想对你隐瞒什么,你要一起看吗?”
荧轻轻地摇头,拉开了车门暂离回避:“如果里面不止是情报,还有恋人之间的秘密,那我还是不要听了。等哥哥和‘白垩’先生交谈完,再把你认为重要的部分告诉我吧。”
空点了点头,在心中感激了荧的体贴,随即拔出从耳机中已经自动弹出半截的芯片,对准了显示器底部的接口。不知直觉是否已然预兆了即将发生的未来,强烈的负面预感令空的指尖颤抖起来,一连几次,他都没能成功将芯片插入接口。
反常的现象令空心中的犹豫又加深了几分,可失去了设备的依托,那枚芯片就只是没有任何生命的道具而已,他无法再与阿贝多进行任何沟通,即便想要再次确认黑客的意图,心中的想法也不可能直接传递给那片刻有纹路的金属。在又一次的尝试后,芯片终于成功被接口吞入,显示屏也随之开始播放影像。
画面之中阿贝多的姿态略显狼狈,除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严重的信息过载症状,手部似乎也受了些伤。虽然他握紧了拳,竭力避免空察觉这一点,但掌缝中不断溢出的鲜血仍是将他的努力化为了徒劳。
细小的按键声渐响,阿贝多以未受伤的手敲击了几下键盘,又扶正了屏幕,平静地望向了镜头。
“阿贝多!”空在焦急地呼喊了对方的名字之后,才留意到影像的角落上有标明时间,而那显然与此刻的白昼无法吻合。时刻显示,这段影像录制于昨夜的八点三十二分,并持续了大约十分钟。
而这也意味着,他不能与录像中的阿贝多实时对话,至少,无法做到通过耳麦与对方交谈那样。
“空,我想你现在能听见我说话,对吗?很抱歉让你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但我已经没有更多的时间了。所以,请听好接下来的话,我没有重复第二遍的力气。”
录像中的阿贝多低下了头,摇摆的体态似乎有些昏昏欲睡,但不过几秒,他又强打起精神,逼迫自己看向了屏幕。
“还记得我曾经告诉过你,我对自身,数据网络和巫术系统抱有疑问吗?那正是我在这段时间以来所调查的内容。通过骇入深层的数据库,我终于获知了问题的答案。真相或许比我猜测的还要可怕。”
那么首先,从巫术系统的本质——解析来自大脑信号,以窥视人类的真实意图,并达到统治的目的开始说起吧……
阿贝多的讲述富有条理,就和他写下的那份笔记同样简洁易懂,可空从未觉得学习和听取知识的过程是如此漫长煎熬。但聪慧的天性与收集情报的本能,仍是迫使他在绝望之中也记下了阿贝多的话语。
巫术系统,数据网络,觊觎他性命的雇主,白垩引诱他现身的委托,地下世界遭到的袭击,还有阿贝多自身所背负的谎言……骇人的信息令空花费了许久才彻底消化。而当影像中,阿贝多身后的大门透出了舞动的火舌,并在顷刻间随着门缝朝着四周蔓延开时,空也彻底明白了对方的处境。
——并不是确信了自己的安全,才决定暂且留在第一时区,而是已知自身的末路,才不计代价,不惜谎言地帮助他们离开。
空死死咬着牙关,忍耐着自己近乎决堤的情绪,被蒙骗的理智已然昏聩,自欺欺人地为他讲述着另一种微弱的可能性:这不合理,显然有些地方自相矛盾了。
如果阿贝多在影像的录制过程后遭遇了不测,那么通过耳麦指引他行动的那个“阿贝多”又是谁呢?从刚才交谈的声音判断,阿贝多显然不像受了伤,或者处在监禁下的模样……
“这就是巫术系统,以及我诞生及使命的全部真相。空,向你隐瞒至今,真的很对不起。不过,到这里也该结束了。”
无论空的内心经历了何等漫长的心理活动,影像的播放终究维持在恒定的速度,进度条转眼又滑到了尾端,屏幕中的阿贝多深吸一口气,似乎是因为坦白的举动而终于获得了心理上的解脱。他的眉宇舒展开来,嘴角紧绷的弧度也不自觉地变得柔软。
身后的火焰引爆了室内的电器,加固了防护的玻璃也因高温而产生了裂痕。阿贝多慢慢地向后退开一步,似乎是想要转身离去,不让空看见自己最后的凄惨的时刻,可当他的望见还在录制的影像时,却又露出自嘲般的一笑,回到了录制镜头的前方。
“我完成了最后的工作,也不曾背叛过你。从今往后,我不会,也不能再欺骗你任何事了。”
“这是一天前的录像,那么……刚才是你在对我说话吗?”空看着屏幕中显示的时间,以及阿贝多背后燃起的烈火,执著地不肯放弃唯一的可能性,即便他明知,在最后的一丝渺茫的希望也破灭后,等待他的只会是更深的痛苦,“阿贝多?你那边发生了什么?你现在在哪!”
不知是早有所料,还是惊人的巧合,阿贝多的目光一转,露出了有些歉疚的笑容:“啊,这么说来,虽然那可能不是完全的‘我’,但恐怕,我还是又骗了你一次吧?你很聪明,应该会意识到那个问题——对,我已经将自己的意识刻入了芯片,并委托其他人在火势熄灭后前来回收。你会在次日收到它,不过,我想你不会喜欢那个样子的我。”
阿贝多举起了一个防火材料的盒子,在空中挥了挥。空认出那正是绿发的研究员交给他的盒子,只不过此时,它还未被火焰侵蚀掉表面装饰美观的图层。
“既然你看到了这段影像,想必它已经带着你成功逃离第一时区了。那么,这很好,真的很好。就算是‘那个我’,此刻也一定在由衷地为你感到高兴吧。既然这样,我可不想被‘他’抢先一步。祝贺你完成了艰难的冒险,离开了第一时区……重获自由,空……”阿贝多说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弯下腰,压抑自己的哽咽。
如同天空与海洋一般美丽的青蓝色照亮了他的眼周,因而空能够清晰地看到泪水是如何从阿贝多的脸上滑落,又破碎在他压抑的哭泣里。
与此同时,屏幕中央出现了接口温度过高的提示,空花了几秒的时间,才意识到那不是录制影像的过程中于阿贝多的设备中传来的提示,而是来自车载的播放器。他别过头,朝芯片接口的方向看去,视野之中清晰地出现了一条橘红色的明线,与此同时也嗅闻到了空气中传来隐约的金属焦味。
——插入了阿贝多数据备份的那枚芯片,正在因高温而焚毁。
“等等,阿贝多!”
他专注在阿贝多的影像上,竟然完全没有注意到芯片的情况,这也是阿贝多计划的一环吗?空疯狂地打开手动控制的虚拟屏幕,敲下终止运行的指令,然而系统似乎已经为阿贝多的人格数据锁定。在程序的交战方面,他绝无胜过阿贝多的可能。
在一次次指令遭到拒绝的过程中,空并非忘记了名为“阿贝多”的个体已经死亡,即使他能够停止芯片的自毁,拯救的最多也不过是阿贝多信息的备份。眼前的人格备份数据,究竟算不算是“阿贝多”呢?他不知道答案,也无暇去思考这个问题。可他唯一能够确信的是,火焰正在带走这个世界上阿贝多留下的一切痕迹。
而这一切,恐怕是由于他那时不假思索的回答。
——在统治的工具里获得永存,我认为这比死亡还要可悲。
他在那时,仅仅将之视为阿贝多为好奇心所驱使的普通提问,凭着本心而做出了自己的回答,以诚实的态度告知阿贝多自己的想法,可如果阿贝多并不仅仅将这视为“空”的回答,而是将之吸纳,成为了自己的答案,乃至于信念的话……
“停下来……停下来,求你……”
空顾不得眼泪反复地滴落在洁净的屏幕上,伸出手在接口处想要徒手拔出那枚芯片。温度迅速将他的指尖灼出了水泡,可阿贝多大抵就是为了防止这种状况的出现,交予他的芯片没有任何露在外部的结构。这也意味着它只能被主动弹出,而没有强行拔取的可能。
视频的画面已经被眼泪扭曲,可声音还在继续。记录之中的阿贝多强行压制了自己的抽泣,试着装作一如既往的冷静,为他留下了最后的语句。
“我并不知晓‘爱’的含义,但你教会了我‘自由’。它构成了我的意义。当我留在你的身边时,我感到自己并非一段数据,而是真正活着生命……有数不清的想对你说的话,心脏在胸中跳动。”
“空,我曾问过你,为什么选择‘杀戮’作为自己生存的方式,而你告诉我,在反叛之中才能找到生命的自由。我的自由来源于你,所以我现在将它还给你。那是我能给予你的,我最珍贵的事物。”
影像到这里就终止了,在阵阵烟雾从接口中弥漫升腾的同时,空听到从播放器之中传来的嗓音,像是那名黑客一贯的温雅,又弥留着无尽的眷恋,伴随着烟尘缱绻的弧线掠过他的面颊,消散在宁静的焚烧之中。
——“再见,空。”
终
从生命的个体到神经的生物电讯号,再到蚀刻进入芯片的程序,直至最后的销熔。这就是名为“阿贝多”的个体,对于自身价值所作出的判断。
指尖在强行拔取芯片的过程中被灼伤,脆弱坚硬的金属刺入他的掌心,刮出一道锋利的血痕。空紧握着手中焦黑还带着高热的薄片,却觉得自己什么也没能握住。
摒除了所有算力的推演,他凭着人类最为原始的生存本能,开始思考每一个可能的分歧点。理性告诉他,阿贝多的命运早在诞生之初就已经决定。随着原初之人计划设计出那双独特的眼睛,随着意识的苏醒点亮识别波段,随着生物的神经讯号接入网络,每一个诞生在第一区的人,最终都会成为数据网络中的信息集合体——可他也知道,那些被写进数据海的记录,绝不是阿贝多的全部。
如果他选择在阿贝多精疲力竭地伏在他胸口时拥抱对方,而不是在情意浓时才敢俯下身,在索取的深吻之中隐晦地表达他的眷恋;如果他曾经告诉对方,领悟自由的那一刻,就是越过了追逐爱唯一的门槛,而不是芥蒂于阿贝多始终在“爱”这一词汇上感到的困惑;如果他愿意承认,自己在对方身上所见的美丽并非局限于肉体,而是透过那双链接了数据海的眼睛,所展现的无垢的灵魂……那么,最终的结果是否会有不同?
他没有植入神经链接的片段,即使芯片没有自毁,也融不进他作为“旧人类”的血肉之躯。
正因为学习过相关领域的知识,空才深刻地认知到阿贝多距离他有多遥远。他凭借着天赋跨越了第一时区与第十一时区之间,近乎是世界两端的物理距离,却不能越过将他拒之门外的数据网络。他们的命运被数据的海洋隔断,身处于两个不同的次元之中,也理应走向不同的终点。
“我并不是想要否定你作为数据的价值,我只是……怕你离开。”
怕你追逐着与我背道而驰的方向,消失在我永远触及不到的神经网络;怕你满足于虚无的理想,而不再好奇我向往的自由。
他本以为,自己绝无可能对那些人造的、被养殖于温室中的观赏花卉而动心。可他依然在第一时区找到了那支令他心动的花。
理智的百般劝阻,环绕的遍地荆棘,都无法抑制他渴望将玫瑰从它盛放枝杈上摘下的欲望,即便他明知脱离了养分的支撑,无异于将花置入死地。
如果他未曾告诉阿贝多这个世界的荒唐,如果他不曾教会对方何谓自由……
♢
空不记得自己是以怎样的状态将阿贝多告知的秘密转述给荧,又是如何向她说明这次逃亡背后的真相,但等他回过神来,便察觉了自己的胸膛之中的痛彻已经干涸,连带着重获自由的解脱也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听了他的叙述,荧在副驾驶座上抱起双腿,望着车窗之外,罕见地露出了有些难过的样子:“我想,他也许没有想你说的那些事。”
在平静的人生轨迹被打破的那一夜,他和荧都没有哭,或许是因为他们早知这个繁华的第一时区并不属于自己。可空却从车窗玻璃的反光中,看到别过头的荧正偷偷地抹去眼角的一滴泪水。
“他失去了存活至今的信念,诞生之初的使命也是谎言,所以,是你给了他生命的意义。至少在最后的一刻,他应该是觉得,自己终于做出了绝对正确的决定,因而找到了存在的价值吧。”
荧摘下她从小就一直佩戴着的,放有一家人合照的项坠。那是她最为珍视的纪念物,可她却从空手中取过那枚芯片,将之轻轻地放入相框之中,然后系在空的脖子上。
“好了,事不宜迟,我们走吧。好不容易从第一时区逃出来了,还有未知的世界在等着我们呢。”
空没有拒绝荧将他从车里拉出来的动作,只是呆滞地往前走了几步,望着他并不熟知的清冷郊区,以及为电缆铁塔所分割的时区边线:“去哪里呢?这也不是我们的家。我们已经离开第四时区太久了,在这里也没有留下太多的人脉……”
“我们带来的物资和经费足够在这里支撑一阵,在第一时区都坚持下来了,没有理由会在第四时区走投无路呀——况且,还有凯瑟琳小姐的推荐信,总能找到工作的,不是吗?”
荧牵着他的手,朝着记忆里城市的方向走去。没有华丽的霓虹灯装点枯燥的城市,没有高昂的基因编辑装点昳丽的容颜,从第一时区返回到人生中转站的第四时区,人们的生活仍是优渥富裕,建筑仍是高屋建瓴,空却有种洗尽铅华的感受。
他们只是普通地向着朴素的城市一步步靠近,又一点点远离那为数据网络所包裹的虚幻生活,却如同逆着时光行走,回到了曾经不谙世事,又不曾为阶级与残酷所困扰的,一心向往着攀登至高处的学生岁月。
虚伪,杀戮,利益,交易,黑色的外衣被遗留在高墙绝壁的边线,又为自然的太阳光线所照耀溶解。他们在翻越了苍翠的小山丘之后望见了那座沐浴在日光中的朴素城市,天空中连成字形迁徙而过的飞鸟,听见枝杈在风中摩擦所传来的簌簌声,一种浩大的感动忽而充斥了他们的胸膛。
即使命运已经将他们抛弃,他们也依然能够拥抱这片天地,因为自始至终,他们都是为牢笼外世界而生的,自由的生命。
-时刻·消融 END-
Tips:回lof有彩蛋,但是是什么不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