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莱茵多特严肃的目光中,阿贝多紧张而期待地关闭了实验室里的照明,随着白炽灯的熄灭,黑暗中蝴蝶的翅膀翕动,翅膀上鳞粉散发着青色的荧光,而又随着角度的变换折射出天蓝的光迹。
这是阿贝多按照莱茵多特的指示,设计的第一件创造生命的作品,他将之命名为“晶蝶”。没有赋予更多的功能,唯一的考虑因素是观赏性,因而在设计时思路最为清晰简单,适合作为起步的第一个课题。
莱茵多特对实验室熟悉得闭眼也能行走,无需光亮的辅助,她取来一支样品的甜甜花,倾斜向晶蝶的方向,直白的测试它进食的本能。
阿贝多本想凭着创造生命之间的共鸣,指挥着晶蝶移动,可在他进行干涉之前,晶蝶便振动鳞翅跃升离开了他的指尖。落到花上的同时,蝴蝶本能地伸直卷须的口器,吸食起甜甜花的花蜜。
“不错,下次可以考虑更困难的课题了。”见到这一幕,莱茵多特给出了肯定的评价。嘴唇的弧度依然锋利,但她的眼睛柔和地稍稍眯起一些,这就算是她笑了。
得到师父的肯定,阿贝多克制着心中的欣喜,尽量使自己表现出沉稳的专业素养。但在打开实验室的顶灯之前,他又回头悄悄打量了那只晶蝶一眼。初次创造总有着特别的意义,即使晶蝶可以说是最简单的造物,他也知道自己将来的追求应是某些更为伟大的设计,而绝不仅止于外观。
“师父,这只晶蝶,可以存活多久?”
“一年半,就和你参考的样本一致。它们的生命之火将熄灭在次年的寒冬里。我想你作为它的设计者,应该很清楚这个答案。”莱茵多特没有再看那只晶蝶,对她而言,晶蝶是再简单不过的造物,真正值得注视的杰作只有此刻在与她对话的那一件。
在她的期望中,眼前倾注了她全部心血的杰作,将来也会接过她的身份,凭着创造生命的本质,将这一研究领域推到新的高度。只是,身为这一研究方向的先驱者,她也非常清楚创生的过程会催生怎样的迷茫。
“创造生命的生命周期不能超过模拟物种理论的极限。如果你欣赏活着的生命,就必要接受他们会死亡的事实。”
作为同源的存在,阿贝多对创造生命的感受本就更深刻一些,无可避免地含有一些自身感情的投射,他忍不住追问道:“不能……再延长了吗?”
“你觉得可惜?”莱茵多特转过身来,低下头看着他。在回答前一个问题时,她还平静地维持着专业的风范,而现在眼神却冰冷了下来,仿佛盯着该被丢进垃圾桶的消耗品。有什么东西轻微地蹭过了她的底线,虽不致使动怒,却罕见地让她露出了嗤笑,“那你可以把它做成标本,挖空身体,填上海绵,撒上防腐剂,再戳几根针——反正本也就是观赏性的创造生命,不是么?”
阿贝多曾在身体与精神上的双重伤害后濒临崩溃,近乎绝望地渴求着感情的慰藉,希望空能陪在他的身边,直到他在医疗床的抽屉里看到一个遗落的带着羽毛装饰的发绳,才意识到对方可能是真的离开了,放弃了。
自那以后,他便接受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种种残酷,沉默地配合着对他的一切安排,不再挣扎自己的命运。也许他不是没有期待过再次见到那个人,只是无论希望还是情感,都是会燃烧耗尽的,绝不比一只蝴蝶的生命更坚强。
——可为什么是现在?
空又一次闯入了他的生命,却是一个再糟糕不过的时机,令他措手不及,狼狈不堪,凄惨得像个在收容所里心灰意冷之际看见自己曾经主人的宠物。
既不在他的内心还保有希望的时候拯救他,又不在他彻底变得冰冷的时候饶恕他。偏偏在他还念着那点温存的善意,转而希望对方走得越远越好,也算为他留下微薄的尊严时,忽然出现在他已经被搅得天翻地覆的人生,声称自己是为他而来。
“阿贝多,我希望你以自己的意志选择去留。”
就像是命运认为对他的愚弄还不足够一般,甚至还要嘲笑他是一个无法坚定信任,又不能摆脱割舍柔软的感情的懦夫。空以一个看似仁慈,实则残忍的选择题逼他看清自己的内心。
他亲手将心中的晶蝶杀死,在不辨五指的黑暗中,所能看见的尚且是鳞翅上未熄灭的辉光,而当日光灯被开启,照亮了它的身躯,就会发现那只是一个相对美丽的遗骸罢了——一根珠针穿过柔软腹部中的心脏,将它牢牢地钉死在展示的底面上。
所以他拒绝去看。
一个小时之前,有军士来通知他收拾东西离开。在确认了这是真实的命令,而不是一句辱骂或嘲讽后,阿贝多仅仅花了二十分钟,就收纳好了所有的私人物品。除了衣服,制式的物品都被他留在了房间内,即使这些多数都没法回收使用,可它们也从不真正属于他。
一个手提箱便足以容纳他在这间屋子经历的乏味生活,正如他来到这里时的孑然一身。
他询问了传信的军士,这是要让他去哪,可对他态度素来有些微妙敌意的军士,这次也露出了有些茫然的表情,告诉他“不知道,别多问”。
紧接着,就有人来接送他。仅仅一位陌生的年轻军官,既是车辆的驾驶人,又独自承担了监督与护送的职责,相较于他平时得到的重视而言不成正比。除了作战时的远征,他从未离开军营这么远,直至车通过关卡,驶进附近的城市,他才意识到,自己终于离开了那个他无比厌倦,曾经渴望逃离的地方。
他在路途中也曾自暴自弃地想过,或者,他们可能要去的方向是刑场,所谓的收拾物品,只是让他自己解决掉无人愿意触碰的,由污染体留下的垃圾也说不定。
在战事结束,他失去了利用价值之后,便消抹他的一切痕迹——可真是一笔划算的买卖。但这最糟糕的猜测并未成真,车兜兜转转,驶入了一片相当高档的居住区。
“到了,就是这里。请下车吧。”
阿贝多透过窗户仔细观察了周围的建筑群。这些低矮的独栋房屋有别于普通的洋楼别墅,不能算是奢华,却有一种格外庄重而严肃的感觉。从外侧看不出任何生活的迹象,没有裸露的阳台,玻璃看起来也完全是黑色的,大约是单向透光。
但若说是试验场,建筑的体积又显得有些太小,难以支撑足够的设备。所以,私人住宅的概率仍是更高的。
阿贝多顺从地下了车,车的后备箱已然打开。他绕到车后,手还没有碰到手提箱,一旁跟着下车的军官却率先替他拎起了箱子,在前方为他领路。
“请随我来。”
这幅态度是怎么回事?久违的礼遇让阿贝多一时困惑起来。但这位军官显然对他疏于监管,既没有多少武器配备,也不紧张地盯梢他的行动,一副完全没有戒备他的模样。
“进去吧,他在等你。”陌生的军官将手提箱交给阿贝多,替他按下了门铃。
门锁的验证似乎用的是相当罕见的生物信息方式,一般等级的人物或许不至于用到这样的安保级别。尚未来得及疑惑军官说的人是谁,门锁几乎是应声而开。景色与人物俱无法猜测,门后未知的领域向他作出沉默的邀请。
阿贝多又回头望了一眼送他来的军官,对方摘下军帽,斜向微微一抬。在当地,这似乎是“祝您好运”的意思。
什么好运?针对某种欲加之罪的审判吗?眼下的局面虽然诡异,但对阿贝多来说也没有选择的余地。他拉开那扇沉重的大门,走上玄关处的几级台阶。客厅内不见人影,未拆封的纸箱零散地分布在房间各处,就好像一个刚刚搬家工作进行到一半,出于疲累而暂时休息的现场。咖啡醇香的气息充满了整个房间,在满室看起来崭新未使用过的家具中,是唯一的生活气息。
这在他近几年如同机械一般被排布好的生活中,就像是一个有些怪诞的梦境。束着金色麻花辫的男人从厨房里走出来,手中端着刚煮好的咖啡,氤氲的水汽升腾,令他锐利的金色眼瞳也显得柔和起来。
“好久不见,阿贝多。”
空。那个曾经无声念过许多遍的名字哽在喉中,声带却记不得如何发音。这曾经是他藏匿在心底的秘密,不愿将纯粹地东西吐露于污浊的空气,抗拒将柔软的一面被监听的人窥探,所以他从不清晰地发出那个名字的音节。
但沉默得久了,最初为什么要反复咬着这个词,是为了寄托些什么,连他自己也快不记得了。
将两杯咖啡放在桌上,空坐到了沙发上,温暖的日光落在他身上,一片清澈的浅色,令空本就醒目的金发更加地耀眼。他平静地看着阿贝多,就像是在邀请他共饮下午茶那般自然。
“坐吧,箱子随便放在哪都行。”
阿贝多最终坐得与空相隔很远,伸手堪堪能极限地够到另一个茶杯。行李箱就放在沙发的一侧,甚至比那杯咖啡还要近。
尴尬的氛围令他相当局促,太多的问题汇聚在心上,反而不知道从何开口。正当他思考着该如何与对方交流时,一声清脆的瓷杯与杯托相碰的声音,伴随着少量咖啡溅出杯子,阿贝多这才意识到是空被烫了一下,没能拿稳杯子,差点直接将刚泡好的咖啡打翻。
“啊,抱歉,看来想要装成悠闲生活的样子,对我来说还是有些困难。”空连忙拿纸巾抹去那些褐色的液体,纵然他的手上有茧,薄而白皙的手的背面还是留下了被高温液体烫到的红色痕迹。
对于空来说,拿不稳东西的操作是不应出现的,可这点失误反而让阿贝多放心下来。看来,对方只是努力摆出了一副沉稳的模样,实际上心里的紧张程度并不亚于他。并且,会被生活中小事绊倒的印象,就接近了常人了许多。
柔和的情绪使他能够鼓起勇气,开口询问:“你怎么会来这里?这里距离总部很远,也早已没有污染体了,像你这样的英雄,没有必要来这种偏僻寒酸的地方。军部应该也不会这样安排。”
“英雄?你跟谁学的这种称呼。”空一时哑然,许久才接上话,无奈地微笑了一下,“既然战事结束,我也没有留在特定地方的必要。我是自己申请的调动。”
“为什么?据我所知,在军中想要调离的人反而更多。不再有污染体的威胁,这里的军事价值已经……”
阿贝多话一出口,在抬头与对方眼神相接的瞬间,就从对方炽热看向自己的目光中读出了答案。
既然情况就如他所说,军事与政治的地位在此并不高,那么与区位、环境无关的其他因素才是空选择这里的原因,比如说——人。
意识到了空将要说些什么,难以置信的荒唐使他的内心陷入了茫然。无波的水面泛起浪涌击穿镜面,美梦与噩梦彼此吞噬着在现实中湮灭,只剩下混沌的虚无感。他分不清这是自己曾经的期待还是现实,即便他也曾渴望过这种可能性,那也不再是他现今的想法了。
既然你选择现在才出现,就不要说这样让我根本无法承受的结论。已经太迟了……现在的我已经没办法回应你。
可空并没有能力读取阿贝多心中的空洞,他眼底的温柔笑意更深,带着那能够焚尽鳞翼的温度,愿望的回应翩翩而至,只是弄错了时间,来到了一个无可挽回的地点。
“我是为你而来的,阿贝多。”
2
“情况就是如此,安德留斯的野放成为了很好的先例,也在为你的申请中起到了很大的帮助。”
“砂糖和蒂玛乌斯他们做的很好,我很感谢他们没有忘记安德留斯,也为他们骄傲。”阿贝多举起咖啡喝了一口。出乎意料地,咖啡中放了不少的糖,甘甜沉没在绵密的奶泡之下,几乎压过了原本的苦涩,温和的口感和暖意在他的心中微微化开,又缓慢地沉淀下来,“还有,即使你没有明说,我也知道最终是你帮助我争取到了自由。谢谢,空。”
空没有因阿贝多的道谢而显得高兴,有缺陷的自由,总是让人感觉力有未逮:“你暂时还不能完全脱离与军方的联系,个人经历无疑也是需要签署保密协议的。对外的理由是……涉及军事和科研机密。”
与之相对,实际的原因,就是手段太过不正规和强硬,让人容易心生恶感,进一步产生不信任吧。虽说各地的律法和观念不尽相同,终究是没人愿意坦诚恶劣的行径的,对于需要取信于民众的军方而言更是如此。
如果阿贝多想要违反保密协议,那么军方应当也不介意再强调一次他身份的危险性,届时,他所处的局面会远比现在更糟糕。
“有所限制总比当一个不再被需要的道具来得好,你不用介意这一点,先说说看吧。”
“那么,想恢复研究员的身份,目前对你来说有两个选择。第一,是作为研究员的身份留在这里,我的身份会成为你的庇护,帮你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尽可能隔绝那些对你有敌意的人。”
在调任来此之后,空也第一时间打听了阿贝多的处境,他知道阿贝多虽没有遭到刻意的刁难,但必定过得处处受制,绝不可能好受。比起具体直接的选项,这更像是他的一个承诺;而下一个承诺,则来自其他人。
“第二个选项,是回到蒙德研究所,继续你原本的研究,琴会成为你的负责人。她始终信任你,还有砂糖也让我转达,蒙德研究永远会有你的位置。”
“那么你呢?如果我回到蒙德,你会怎么做?”阿贝多敏锐地留意到,在第二个选项中,并没有为空自己所预留的位置,对方也并未掩饰这一点。但空既然表示了自己是为他而来,本不该有这样使他期望落空的情况才对。
“调任一旦通过,至少三年内无法再主动进行下一次转调了,但你归属于此地的最高军事负责人管辖,不这么做,我无法直接要求放人……如果可以的话,就不会一直等到现在了。”
首先进入意识之中的感受是惊愕,随后是恍然,紧接着便是为自己误解了空而产生的愧疚和自嘲。他曾以为空是主动放弃了他,而选择离开,但现在看来,空从未失望或是做出妥协。
他完全没有预料到这种可能性吗?其实也并非如此,只是越依赖心中的期望,随之而来的绝望也愈发沉重。为了不让内心崩毁,他宁愿选择一个看似悲观的选项,也好过守着一个极有可能破灭的幻想。
纷杂的思绪在此时织成了一张细密的网,将他的思考能力局限在一个看不清所有因素的狭小范围内,禁锢于多方立场迷局之中,当他想要从中做出抉择时,便像缠住潜水人的水草一般攀上来,令他处处受阻,难以做出清晰的判断。
“我之前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也无法立刻作出决定。可以给我一点时间吗?”在思想的博弈一时无果后,阿贝多向空征求了延缓决定的意见。
空露出了理解的表情:“突然之间难以适应也正常,放心吧,这个决定是不会朝令夕改的。你可以慢慢考虑,在想清楚之前,你就住在我这里。”
正因为他们之前的关系越界,不能仅以朋友概括,同居才不能被认为是简单的好意。阿贝多有些愣神,难以想象空竟会这样要求:“和你一起……?”
“我认为那个环境对你来说不好,就擅自把你接过来了。我希望你能不受干扰地做出选择,以自己的意志选择去留——这对你来说很重要。”
阿贝多张了张嘴,又把嘴唇抿起,为曲解了空的用意而愧疚。他习惯多虑,自由又来得太过突然,让他不敢相信这一切竟会不需他付出代价。
在他踌躇的时间内,空就注视着他,目光不明显地上下移动。也许是创造生命的特性所致,这几年来阿贝多的五官变化不大,但简洁省时的马尾发型,统一制式却磨损得有些旧的军服,以及始终看起来有些低落而缺乏神采的眼神,都让人无论如何也联系不到当时的那位研究所所长来。
愧疚、遗憾,为阿贝多的遭遇不甘,种种情绪让他追寻已久的重逢变得百味陈杂,连喜悦的情绪也无法维持纯粹。经历过太多,来之不易的结果也令他感到像是一场美梦般脆弱。
“阿贝多,你还是换件衣服吧。穿着军服会让我觉得,我这是在做一觉醒来,你变成了的我副官的梦里。”空忽然苦笑着说道,显得有些歉疚。毕竟,阿贝多大概也不是自愿穿军服的,而这其中说到底,还有他的因素在内。
阿贝多诚实地回答:“我没有别的衣服可以换。”
空不觉得意外,那个手提箱的大小,怎么看也不是能装下几件衣服的样子:“嗯,但我们的身形不是差不多吗?你介意穿我的吗?”
“这是你提出的要求,不用问我的意见。”阿贝多愣了一下,然后轻轻摇头。
“你不愿意的话,其实可以不照做的。这不是命令,我也不是你的长官。”空无奈地说,但见阿贝多依旧是平静得宛若无风湖面的神情,他的表情微微沉下了一些,“跟我来。”
空带着阿贝多转到衣帽间里,在自己的衣服范围内选。说是衣帽间,其实也没几件私服,无休止的连续作战让他无暇考虑私人生活。大部分位置都空荡荡的,甚至有些看起来很新的衣服连标签都没有剪。
阿贝多在纯色的T恤里随便挑了一件,对他而言颜色样式只要顺眼就行。他向空示意自己选好了,但迟迟不见空转头的动作。他困惑地回过头,漂亮的金色的眼睛正直直地打量着他。
阿贝多知道军队中同性彼此看见身体不是什么罕见的事,可在军队中住了几年,阿贝多也依旧没能适应这点。甚至不如说,这段经历反而让他更加抗拒了。
他尽可能温和地问空:“怎么了,为什么要看着我?”
“不能看着吗?那好吧。”空配合地转过了身。
这话听起来,倒不像是空没意识到这点,反而是有意为之了。
阿贝多一时不知该作何表态,只能以最快的动作换完衣服,尽早结束这份尴尬。
休闲的衣装轻薄而宽松,舒服得让他都有些不适应。阿贝多一手提着军服外套,正思考着换下来的衣服该怎么处理,却被空按住肩膀。紧接着,他感到空的手握住了自己束起的低马尾,轻轻拉开发圈,将亚麻金色的长发尽数拢在手中。
“你——”阿贝多习惯了与人保持距离,更遑论让人直接触碰。被抓着头发让阿贝多觉得相当冒犯,可这样的姿势连回头都不便,他只能瞪着一旁镜子里空的身影。
“头发有点乱了,我帮你梳吧。”示意阿贝多坐到凳子上,空看了一下发尾的位置,又拿手比了一下长度,“头发长了很多,一直没打理吗?”
“嗯,这边军队的理发不会处理长发。之前的长度也不怎么方便扎起来。”
“那还是这样好看,我可没法想象你寸头的样子。”空嘟囔着,手指缓慢地搓揉着发丝。
触碰头发的动作过分亲昵了,阿贝多只是想着这用不了多少时间,忍过一时便好。可空却在用手指替他疏通头发后,从他耳边捻起一些鬓发,在掌中捋顺,朝侧后方编起了麻花。
空的手法很娴熟,发辫的松紧适中,也不会令他感到疼痛。在完成一边后,空用发圈将系好的麻花束起,在另一侧又重复了相同的动作,最后整理了一下头顶的碎发,将两条辫子绑在一起。
阿贝多抬起头,镜中的人影似乎是他熟悉的样貌,除了垂下的头发长了一些之外,与以前没什么不同。可那是谁呢?一个温和的研究员,一个住在象牙塔里的学者,甚至有些像不羁的空,却唯独不像自己。
他所知的阿贝多,该是个无论发型还是衣着都不惹人注目,竭力降低存在感,以求明哲保身的……
阿贝多轻轻咬了一下嘴唇,对空画蛇添足的行径感到难以适从。固然,他能理解空是在安定他的精神,向他示好,可宛若提醒他过去是个怎么样的人的行径,也让阿贝多隐隐地愠怒:“你有在其他人身上表达个人喜好的兴趣吗。”
“你认为是这样吗。”空微微侧过头,看着镜子里的他,目光温柔,“现在你有足够的时间了,应该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来照料自己的身体吧。”
“我是真的不在意这些了,这些事……其实无所谓,也没有意义的。只是你的要求,我可以配合。”
“不,阿贝多,现在你有自由选择的权利。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不必拘谨,你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如果你觉得冒犯,那我道歉……”
大概是为了让他放松,或是在行事上随意一些,空伸手从后方搂过他的腰,胸膛贴着他单薄的背,又将脸颊凑近,阿贝多几乎可以感受到空的发梢在蹭着他的颈侧,微热的呼吸落在他的脸颊。可旖旎温柔的动作映在他的眼中,却变成了另一幅景象。
在拘束押解时阻止他挣扎的手臂,实验时压迫他四肢的、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掌,还有曾经触碰过他身体脆弱部位、空那被武具磨得略有粗糙的指节。对方的力度很轻,温柔到几乎没有明显的触感,但与过去记忆即将重合的动作,却令他的身体不自觉感到疼痛。
他猛地抓住空的手腕,用力甩开对方。衣帽间的面积本就不大,即便退到最远,也不过和对方拉开了一个身形的距离,如果空有这个意愿,依旧可以轻松触碰到他。可他依旧无视理智的劝说,像惊弓之鸟般地挣扎了。
“阿贝多?”空没想到他的亲近会引发阿贝多如此强烈的反应,想要安抚却又不敢轻易地靠近。金色的眼睛错愕,无法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
阿贝多倚靠着柜子,将自己的身体尽可能挤压向未被衣物占据的空间,就像斗兽场里无路可退的败者。无形的绝望蔓延渗透,随着呼吸与心跳被输送到身体的每一处,令他的身体麻木发软。
其实他从未真正走出监牢,经历的镣铐仍拴住了他的四肢与头颈,将他不断拉回噩梦的深渊。在他甘愿停留在地狱时,锁链的长度为他留有足够的余裕;而他敢于仰起头,看向天空时,便勒紧了铰链,给予他缢杀的感受。阿贝多听见自己的声音激动地颤抖着。
“也许你还相信自己的感情,但我既不相信这一点,也不会无时限地保存它。”
话一出口,阿贝多就察觉到自己可能说得太过分了。他分明都不敢噬咬那些控制他的人,却试图伤害怀抱善意的空。说到底,他也不过是一只懦弱的,只敢对不会攻击自己的人发泄的野兽罢了。
阿贝多不敢回头看空的表情,即便他遭到对方的恶劣对待也是他咎由自取,可身后的呼吸沉默了很久,最终只是缓慢地退开。
“我明白了。”
空捡起他掉落在地上的那件军服,垂下的刘海挡住了他的眼睛。等到阿贝多愿意抬起头看他,已经错过了看透对方真心的时机,如同宣传造势中的完美形象向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礼貌地提醒道。
“有什么需要可以找我。你的房间在出来对面那一间——记得落锁。”
随着身体上肢体触感的消失,意识中的幻觉也逐渐褪去。等阿贝多从恐怖的感受中挣脱出来,发现自己已经脱力地靠在柜子上,猛烈地喘息时,空已经从视野之中消失了。
似乎是不需要,也来不及做出道歉……
阿贝多看着眼前宽敞的、因空的离开便失去了生活气息的房间,他想,自己应该满意了,空带给了他梦寐以求的自由,尊重了他的意愿。事情的发展都符合他的要求,可他希望的真就是如此吗?
虽然当时自顾不暇,无力关注空的反应,但能够纵容且不在意他过激的举动,只能是因为二者的身份不对等,正如成年人看着哭闹的小孩,或是饲主对待喧闹的宠物;一旦抱着平等真诚的态度接触对方,在被对方以如此坚决的态度推开时,即便是空,真的有可能不被刺伤吗?
就像是为了反驳,或是嘲笑他错误的认知,已经沉寂了很久,几乎不再为他带来感受的胸口,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3
空给了他足够的私人距离和空间,除了吃饭时间展示了意外精湛的烹饪技术之外,没有再来打扰。
阿贝多知道自己的事件给蒙德研究所带来了很大的冲击,也是因此,他才会犹豫是否要返回蒙德。而当他终于有机会、鼓起勇气搜索几年前的信息,铺天盖地的负面舆论和蒙德研究所在当时做出的一系列澄清还是刺痛了他。
时间可以消抹记忆,而当年的事影响过于深远,还不至于迅速被遗忘。抑制体的身份是无法摆脱的标签,贸然回蒙德,必然会给好不容易才为安德留斯争取了自由的蒙德研究所带来一些麻烦。况且,如果就连他心中被视为最后一片净土或是理想乡的地方也无法接纳他,他害怕自己的信念会就此崩塌。
阿贝多与空同处于一个屋檐下,却少有交流的情况一直持续到后天的傍晚。空敲响了他房间的门,而后便等候他来开门,尽管阿贝多实际上并未在房间上锁。
“你之前都没有离开军营的机会,而我也是初来乍到。可以说,我们都对这座城市很陌生。在不了解双方选项的情况下抉择,我不认为是明智的做法。所以,今天出去走走吧,工作日的傍晚,人应该不会很多。”
对抑制体的限制已然解除,阿贝多现在确实有着行动上的自由,但在听到空的建议时,他依然感到惊讶。抑制体的名声在此处好坏参半,就连军方都感到棘手,他却要堂而皇之地走在大街上,这未免太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
虽然,他确实为前几天的事情在愧疚,而希望有契机能缓解与空之间尴尬的气氛,前提是,相处的环境必须足够轻松,而不是会令他过分紧张的情况。
不适应的惊惶瞬间涌上心头,阿贝多向空确认:“你和我一起去吗?”
“是的,开车,我载你。在你选择离开这里之前,名义上,我还是你的监管人。”空伸了个懒腰。所谓的监管人,身份明明和监视者无疑,可阿贝多毫不怀疑,如果不是有明确的规定要求,空会对他的行动完全放任,正如这几天他也并未对阿贝多做出任何管辖约束一样,“贸然去人多的地方,对你来说压力太大了吧。我听砂糖说你喜欢自然风景,这一带有不错的观景点。”
原来不是和人接触,而是散心啊,阿贝多稍稍放宽了心:“明白了,那就有劳。”
长期察言观色,分析他人行为逻辑的习惯作祟,意识深处的某一部分仍在嗤笑着,对方并不是真正地信任他,所以仍像看管着野兽那样禁止他与人接触。但这种想法刚一浮出水面,就被阿贝多坚决地否定了。空和那些人是不同的,尽管戒备已经成为了他的一种习惯,但他绝不会,也不允许自己怀疑空。
实际的车程比阿贝多预计的要久一些,从城市间平坦的主干道驶向郊外,又经过蜿蜒的上坡路,空最终将车停在了一处高崖。
“这是……我们生活的城市吗?”阿贝多俯视着侧方城市的全景,许久未见的开阔景色令他难以置信,这就是自己一直生活的地方。
雪白的高崖无论是在军营还是开往城市的沿途都能看得见。但在以往,这种如同惨淡白色灰泥墙面的质地,只会让人觉得焦躁和压抑。并且显著的高度总是将上午的日光遮挡得十分严重,以至于在军营看来的日出总是晚了许多。
可当真正地登上了高崖之时,阿贝多才发现海岬之上的景色是如此壮观,辽阔茂盛的草地和高空中沁人心脾的风都能使人感到舒适。和印象之中的枯燥相反,真正地目睹大海,似乎此地的景色过于美丽了。
“嗯?我可没有让他们把你蒙着眼睛抓过来啊。这边的白垩崖,你应该在来时的路上都能看见。”空靠近了些,伸手指给他看,“这是我们这几天住处的位置,在城市西南方的区域,距海湾不算很远,中间灯火很密集的区域就是市中心。然后——军队驻地在那边,绕过那个山丘就是。确实是景色闭塞,各方面都不怎么样的地方,幸好你也不用再去了。”
空的方向感极强,记忆力也优秀,地图与实际地形的转换对他来说易如反掌。他依序指出了城市各处,娓娓介绍着阿贝多所不熟悉的城市中的生活面,听起来就像摘自某篇导览词。而阿贝多也没有错过空故意缺漏的一处——即使是已经和平了的现在,那个方向看起来依旧像是废墟,在初露欣欣向荣景象的大地之上,如同一道裂痕或是伤疤。
“灾难就是从这里最先开始的。”
空点头肯定了他的说法:“确实如此,因为最早的袭击事件非常靠近海岸,所以也有一个说法——灾厄自海中升起。在此之前,这里虽然不是大城市,南面重要的经济贸易港降低了这座城市的地理优势,但如果没有经历那件事,应该可以更繁华一些。”
壮丽的白崖属于白垩系地层,为沉积岩带,其中所蕴含的化石储量庞大,且有形似龙的生命。因此一优势,这里是除了蒙德以外,另一处曾以创造生命技术见长的区域。可阅览着时间所堆积的记忆,踏着古老生命的尸骸,最终带来的结果却是失控的灾难,可以说是讽刺至极。
阿贝多环顾着四周,在来来往往享受傍晚舒适气温的游人中,有一位正摆着画架,拿着画笔绘着远方所见的景色。对方柔和而娴静的深色在瞬间便令阿贝多久违地怀念起来。
也许是起笔的时间要稍早于现在,画面中的颜色比起现在的所见要再明亮一些。看起来还是悠然的午后,而水却已是映出了神色天空的暗沉,有些矛盾了。
阿贝多正这样想着,作画者却从调色盘中沾上靛青混了紫罗兰的颜料,豪迈地往画面上已经铺了浅色的天空一刷,笔刷拨出的白色墨点溅落在其上,如辰星闪烁……
“想去看看他画的吗?我觉得多数人其实不认识你。”空在一旁建议道。
阿贝多轻轻摇了摇头,这与他会不会被认出来无关。风景画本就是为了享受安静的氛围,曾经的他不喜欢在这时被人贸然打扰,所以他也不愿打破他人的宁静。
“不了,我不习惯靠近其他人。只是,看到他作画,忽然觉得有点怀念。”
空顿了一下,露出了恍然的表情:“也对,你的兴趣爱好是写生吧。”
阿贝多回过头,诧异地看了空一眼。这个爱好,他记得自己没有告诉过空。那也就意味着,一定是熟知自己习惯的某个人将这个兴趣告知了对方。
砂糖和蒂玛乌斯到底和空说了多少?阿贝多在心中深刻地怀疑了这两人究竟是谁的学生,空的魅力难道大到可以让自己的学生也折服?
“实际上,我已经很久不画了。绘画需要素材和样本,我没有机会去户外取景,也不认为有值得画下来的东西——也许不是周围的一切都无趣,而是我的感受影响了判断。”
“那么现在,你觉得怎样?以后就有机会了,要不要考虑重新捡起这个爱好?”空的目光灼热,应当是听出了他语气中无奈消极的部分,却选择了以激励代替安抚,“做些以前熟悉的事,就当是适应自由生活的第一步吧。”
阿贝多沉默地眺望着远处被大海吞没的红日,还有在光和海之间零星升起的点点灯火,城市的灯光与天边的薄暮融成一片瑰丽的颜色,稀星在冷色调的半侧隐约地闪烁。成片的信天翁盘旋起落,在雪白的断崖巢穴旁休栖,于游人和天地之间寻找一个安身的距离。蒙德的摘星崖也是类似的景色,只不过东面的朝向能看见的是日出,而非日落时分,此刻的生活气息又更浓厚一些罢了。
也许伤痛的刻印仍停留在此处居民的心中,源源不断供给着人们对于污染体憎恨的力量,但自然总是将尘世的记忆淡忘得很快。他回过头,空正目光温柔地看着他,金色的虹膜如余晖一般灿烂。
“是值得记录的时刻。真想把这一幕画下来啊。”
阿贝多这样说着,却在高崖上的风吹起他的长发时闭上了双眼。他对这片地区的印象不会随着一眼望见的事物而轻松改变,但所谓的景,自始至终都在心象之中。
“在你的认知里,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返程的途中,阿贝多这样向空询问。
空正在驾驶的过程中,闻言微微侧过头看了他一眼,又将目光移回眼前的道路上。在申请调任的过程中,此地的人文政治背景不是他那么看重的因素,只是出于需要长期生活和工作的目的,他也确实做足了功课:“虽然地理位置偏远,但终究还是处在枫丹的文化影响之下。而且可以说,正因为枫丹的规则,以及各方面的支持让这里的条件改善了不少,所以,这是一个遵守规章制度,甚至到了崇拜程度的地方,教条的约束对他们有异常显著的作用——宣传和倡导也是同理。”
“是正义,还是秩序?”
“不……恰恰相反。”空抿了抿唇,目光沉下来,“是由善意,和保护欲所催生的狂热。为感情所驱使的行动,远比出于利益所能做到的更可怕,你该知道的。”
阿贝多看着空面色凝重,紧攥方向盘,用力到指节发白的动作,逐渐反应过来对方指的是什么。空是在说,当时他在教令院,向联盟总部申请的……
看来对那件事的愧疚,也一直在困扰着他啊。
“我知道你那么做的原因,归根结底,是我隐瞒了太多,让你无法做出准确的判断。你不需要愧疚,空。”
空沉默着,显然这话对他来说没有什么安慰的效力。而阿贝多也确实无法说出口,自己已经不再介意。身体的感受是诚实的,每当他被过多地触碰到躯干,那一幕都会不断地在脑海中闪回,刻骨铭心。
至于空所说的话,即便没有那件事,阿贝多也确实清楚这一点。宗教审判在历史上臭名昭著又人尽皆知,而如今,人们对于创造生命的警惕,不过是又一场猎巫罢了。关乎存亡,这样的行动并非不能理解,只是其中有几分是真的为了生存,又有几分只是在发泄在灾难中积淀的痛苦,单纯地复仇呢……
车载广播中的音乐渐弱着淡出,随之而来的,是新闻时政的播报,平稳庄重的女声插入了二人之间难得缓和的气氛,在稍有失真的讯号中,使他们的注意力又紧绷起来。
昨日,一项针对创造生命的提案进入大众的视野,并得到了多方的支持。该提案指出,创造生命所引发的灾难在近几年……
空在反应过来播报的信息后,几乎是瞬间身体前倾,伸手想要去关车载广播,而他的动作却被同时捕捉到了关键词的阿贝多察觉,预先制止了。
“让我听听吧,空——你说过的,了解这座城市之后再做出决定,应该没有什么例外的事吧。”
就如同他预料的那样,空的表情看起来犹豫挣扎了一番,但最终没有再反驳他。
除了灾难所告诫我们的,安全隐患的问题,创造生命的带来的经济收益远低于电子科技,消耗的资源却更多,存在研发过程不透明,成果不可预测性,预期收益低等弊病。综上所述,建议对现有投入使用的创造生命进行排除,搜索出逃的个体,禁止带有繁衍能力的创造生命研究,从根源上杜绝风险。关于这项提案的支持者,主要包括以下领域的……
听着陌生但稍显冗长的名单,阿贝多平静地移开视线,看向窗外:“不算意料之外。”
“创造生命之中不乏一些强大的个体,抓捕需要动用到武装,但对军方而言不现实。针对污染体爆发事件,后续的科学研究项目也会跟进,还需要对创造生命现有的生态位进行观测,所以这项提案是不可能通过的。”空直到播报结束,才解释了自己刚才的行为,以及为何他会在最开始就知道提案的内容,“但你说的也对。这种提案既然能够存在,本身就已经说明某些事情了。我不该限制你获取信息。”
“重要的不仅是结果,还有这项提案得到了多少支持率,以及主要的支持人群。空,你不该是会忽视这些因素的人。”阿贝多对着反光镜挑了挑眉,他并不责怪空的行为,只是显然也没有被空的辩解说服。
“我不知道会提到这些。也许是习惯性……通常来说,我确实不需要和这些人接触。如果选择留下来,你也不会暴露在这些人的视野下。”
阿贝多侧过头看了空一眼,对方的眉毛微微蹙起,
看起来难得地紧张。若是不了解他的人,或许会真的认为空是在拙劣地粉饰谎言,但真实情况,应该是截然相反的吧……
愧疚,不满,还有担心他的情绪受到影响、不出于理智的关心。
“我相信你说的。”阿贝多叹了口气,第一次允许自己吐露真实的想法,而非被迫选择谎言,“只是我也在思考,那些创造生命……无论它们诞生的意义是什么,对我来说,绝不是能以利弊或收益来衡量的家畜啊。”
4
从海崖边回来后的当晚,阿贝多仰躺在床上,思考着自己的去留,预料之内地失眠了。
柔软宽敞的床面和僵硬的行军床截然不同,虽然在他是研究员时,这般轻柔的触感可以治愈一天疲倦,习惯了硬面的卧铺后,却感到像是浑身陷入泥沼般地无力。
而且,每当他不自觉地想到空,胸口浅浅疼痛感受就会在黑暗中泛上来,如阴影般缠绕着他。
看着门缝外隐约透出的光,不知是何种感情驱使着他打开门,顺着光源一窥究竟。他没有刻意地遮掩脚步声,因而行走的声音很快就被空间里的另一人察觉。
“睡不着?”仅有一盏昏暗夜灯照明的环境里,空端着两个杯子,回过头来看他。
阿贝多点了点头,否认也帮不了他什么。
“是啊,我也睡不着。”空露出了一个“我懂得”的表情,把那一小杯热牛奶递给他,“喝了吧,可以睡好一点。”
“那你手里的是?”阿贝多迟疑了一下,还是接过了杯子。他认出来空这是在泡咖啡,咖啡滤液与牛奶本该是混合的,但空却将二者拆分了,这意味着对方手里剩下的是没有经过调味的咖啡滤液。
“嗯?不就是黑咖啡吗。军队里的生活你也能想象,平时根本没有闲情逸致弄这些。我想试着过得丰富一些,才尝试做些以前没空去尝试的——也包括咖啡,总有人给我推荐,说文书工作坚持不下去的时候,能靠这个提神醒脑。但实际上,对于喝什么,我没那么讲究。”
“这么晚了喝咖啡,你是还有工作,不是睡不着吧。”阿贝多拆穿道,“既然时间紧张,你不必安排今天外出的。”
“嗯,因为还有工作没做完,所以睡不着,其实这两种说法是一个意思。至于出门,我认为那是优先度最高的事情——况且与工作也不是毫无关联。”空正准备将咖啡举到唇边,却在对上阿贝多的视线时停下了动作,表情带着点坏笑,“试试看吧?其实这咖啡豆还挺不错的,是很贵的品牌。要是觉得这样也不错,明天早餐我试着少加一些糖。”
印象里黑咖啡的味道应当是可怕的,但空的态度诚恳,似乎显得相当期待他一试,馥郁醇厚的香气闻起来也确实相较于普通可见的咖啡显著地不同。阿贝多扶着瓷杯轻抿了一口,可和迷人的气息截然不同,舌尖碰到液体的刹那,带着点酸的苦味冲上来,令他险些呛出来。
“咳,抱歉,我可能……不太喜欢,喝不来这个。”
“意料之中。我是记得你喜欢甜食,比较怕苦。”空把咖啡移回了自己面前,随即笑起来。他明知故问,但并没有捉弄的意思,“看来你已经可以顺畅地表达自己喜欢什么了——之前连换衣服都当成命令接受,可真是把我吓到了。”
阿贝多想说,味觉的感官比较直接,反应在身体上不需要思考,但空似乎需要的不是回答,而是引起他的思考便已足够,在阿贝多给出答复之前又接着问。
“过去做实验时,梳那样的发型也很消耗时间吧,为什么还是每天都在坚持那么做?”
这下他明白空的意思了。空在担心他长期处于监管之下,因而失去了凭着自我感受做出判断的能力。虽然空猜测的方向并没有错,就连阿贝多自己也已经留意到,他对许多事情都缺乏了兴趣,或是毫无感觉,但由空来猜测他,仍让他有种身份的落差感。
正因为他的痛苦感受是独特的,远非没有经历过的人所能理解,他才不会主动对空提起自己的经历。比起永无止境地压制那些不容于世的阴暗念头,阿贝多更害怕当那些隐秘的想法被揭露之时,空会无法接受他,甚至是为调来这里的决定而感到后悔。
“你好像对此很了解。”阿贝多仰起头,抿了抿唇,眼神锋利起来,“英雄难道要说理解我的感受吗?”
“唉,你用这个称呼,我可是真的没办法适应——其实只是一场利益的交换。我功勋足够,又长得不坏,他们刚好需要这样一个人当做旗帜;我则需要名望和影响力,才能接触到我想找的人。”说这话时,空就直直看着阿贝多,丝毫没有掩饰找的人就是他这件事,“要是忘了初衷,那这场交易,我可就亏得血本无归了。”
“你说这是亏本?那些军人,还有普通的民众,对你的尊重可不是谎言。”
“你也这么想吗?”空抿了一口咖啡,看似是笑了,却显得相当落寞,“被规定了什么是英雄该做的,什么是不该做的,必须在恰当的时机说出冠冕堂皇的话,而不能再等着对方主动替你解围,一举一动都被人盯梢……英雄不也是被某种标签或是外壳所塑形的概念吗?只是与之而来的优待太容易让人满足,使他们彻底忘记自己是谁罢了。”
阿贝多低下头,回味着空的话。不得不承认,因为那样的身份距离太过遥远,所以他没有思考过这样角度:“也就是说,你实际上不喜欢这个身份?”
“‘希望这些武器能延续你们的生命’,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对我说的。这句话我一直记着。可你想想,人们对英雄的期待又是什么?不正是以无畏的牺牲来拯救他们吗?”空的眼神里并无嘲弄。对他而言,被要求的牺牲是所有军人都已默认接受的代价,而他也不会苛责弱小的人们渴求得到庇护的行为。
能者多劳,强大伴随着义务,这是很简单的道理,只不过是无视了英雄也是人,也有柔软而需要被关怀的一面而已。
“从这个意义上说,军人都是英雄,只不过多数是无名的,也无缘在生前接受荣耀。所以比起为了树立一个形象,而活着的‘英雄’,我更希望被当做普通人看待,或是重视……呵,如果让信赖我的其他人听到这些话,应该会失望吧。”
阿贝多隐约想起,自己曾听说过空在战场上近乎搏命的战斗风格。那时他还为此感到违和。所以,空并不是在战斗的过程中变得疯狂或是不惜命,而是知道了如何将自己的一切变现为谈判的筹码,在尝过了权利差距所带来的屈辱失败后,准备以名誉对赌权力——或是因为身负的责任和压力,而不得不如此吗。
固然有的人追逐名利一生,但也总有人对此蔑视,如果空将之视作为达成目的而不得不戴上的枷锁,因为亲眼目睹牺牲而对代价的认知清醒且深刻,那么即使是再光辉的外衣,对空而言亦只是负累吧。
“如果对自己诚实一点的话,不能否认,或许我也为你所得的影响力和名誉有些嫉妒了吧。但是看来,英雄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好当。”虽然杯子里的并不是酒,阿贝多做了一个敬酒的动作,当做对空这番说辞的承认。空也举起杯子回应他。
瓷杯中的一黑一白,波澜晃动,昏黄的光在表面映出金色的涟漪。他们碰杯作为对另一方的肯定,各自饮下甘甜与苦涩。
放下了杯子,空的指间在杯柄上划拨了几下,似是犹豫了一番,然后说道:“就算你认为我们不可能回到以前的关系,至少也可以相信我。和我说说你在这里的生活吧,什么都行。”
也许是一杯热牛奶确实能令人放松,也许是夜晚的情绪相比于白天,更不受理智的制约。阿贝多将落下的碎发拢到耳后,和空讲起了自离开须弥后发生的事。
从听闻由空的血液为样本,研制的抗体血清成功,到第二个抑制体被发现,他以为自己将要被隐蔽地灭口,最终却被秘密地转移到接近枫丹边境的偏远战区……
他讲到作战时,自己听见污染体的声音,虽然语言不通,却可以直接明白它们的意思。截然不同的音色有哀嚎,有愤怒,也有求救,而这些感受他绝不敢说出口,害怕他的异样会为他带来麻烦。
空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因为他知道阿贝多的畏惧是正确的。无论军方还是研究方,都害怕抑制体与污染体接触过多后,稳定性会受到影响,只是因为那些抑制体无一例外都不会人类的语言,才无法证实这一点。对于异己,从没有真正的信任。
阿贝多又仰起头,苦笑着承认了自己曾经对空的羡慕。在空能够庇护向他求助的人们时,他却利用自己的权能改进作战计划,屠戮自己在科学意义上的同类。可当作战取得了比预期更好的成果,他的建议极大复读缩减了军中的伤亡时,他从身边的军士眼中看到的并非感激与尊敬,而是对他力量的恐惧。
空就问他:“那些人,你恨他们吗?”
“谈不上恨,无论是上战场的士兵,还是居于幕后的联盟总部高层,他们都只是希望增加人类存活的概率或数量。限制抑制体是很合理的做法,只不过我恰好成为了那个牺牲品。”
“我不是在问这件事是否合乎逻辑,我在问你的感受——作为牺牲品,或者是一个人。”
这句话太像是陷阱,或是什么故意引诱他落人口实的问法,换做以往,阿贝多不会回答这样的问题。然而,不知是空有让人信赖的力量,还是他本就信得过对方,褪去了身份的外壳,他们之间的信任并未随着时间而褪色。
阿贝多捧着瓷杯的手握紧,缓缓答道:“虽然愤怒和不甘,但更多的还是无力感吧。我没有反抗的资本,改变不了现实,因而也无需考虑你说的问题。如果可以的话,我不想被这样对待。”
长夜的流逝伴随着二人漫长的诉说。阿贝多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这么久的话,偶尔声音发哑,空就让他先缓一缓,喝东西润下嗓子再继续,即便空可能知道他声音不稳的原因并不是喉咙干涩。
在阿贝多讲述经历的过程中,空仅仅给予适度的回应,而几乎不发表自己的见解。
作为一位英雄或是将军,空的话有着旁人难以企及的影响力,脱口而出的随性语句,都能被加以修饰、分析、雕琢,可今晚,他似乎是执意做一位倾听者,抛弃了身为人类或是军人的立场,温柔又包容地默许着对方肆意表达隐秘的真实想法。
直到阿贝多的叙述到达尾声,他才缓缓地问出最终的命题,金色的眼瞳如能洞察人心般锐利:“阿贝多,尽管可能会让你感到不愉快,但这个问题,我要再问一次——在这段时间里,你过得如何。”
宛如结束的语句,这是要阿贝多为在这里的经历做出一个结论。几年的生活,又怎么是三言两语能概括的?
阿贝多本以为自己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可也许他刚刚漫长的讲述就是为此作了铺垫,无需再次整理思绪,某些感觉就像是被压缩进液体里,摇晃之后才得以释放之后的气泡,在上层的表面剧烈地翻涌,如同沸腾,几乎满溢出来。
“我……”阿贝多的话一出口,便被情绪浸透,成为了颤抖的波纹,在他那只能容纳一点微薄情绪的心中扩散,又在语句之中凝结成暗刺一般的狠毒,“非常地……难以忍受。我厌恶这里的人,想摧毁他们建立在愚昧之上的安稳。那些自以为是的审判,道貌岸然的复仇,毫无愧疚的伤害——我当然理解他们这么做的原因,可理智无法使我不感到痛恨。”
空站起来,走到阿贝多身旁,轻轻拢着他的肩,最终又控制不住地抱着他,难以分辨是出于心中的愧疚,还是为了让阿贝多感到支持的力量:“我知道,发泄出来吧,没关系的。”
肢体相触的瞬间,身体的感受依然令他不适地颤抖,可这一回,阿贝多没有贸然推开对方。他的手环过对方身体,轻轻拢在空的背上,将满身的伤痛交托给自己的拯救者,亦是感受着世界上另一个被形象外衣所隔绝的孤独者。
“空,我已经离开蒙德太久了,也并不熟悉这座城市。你不打算教给我如何选择吗?”他伏在空的肩上轻声问。
“我不想让我的态度影响你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决定。至于蒙德,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取决于你怎么看待它,没有一个准确的结论。”
“你明明是为了私心而来的,难道失去了留在这里的理由,对你来说也是可以承受的结果吗?你不想阻止我离开吗?你现在的行动……不是为了使我感动,而决定留下吗?”
这个问题着实有些刻薄了,无论空的想法有几分是自私,至少他是唯一伸出援手的人。为了感情而行动,希望对方留在身边,难道就是可耻吗?应该说,这只是人之常情,更何况空本也就在克制这一点。
接受了空的帮助,却又要求对方做到绝对的奉献,这和将空捧做英雄,并索求他出生入死的行径,根本就是无异的。但空在军中高位的身份,谈话间显而易见的纵容,使阿贝多不自觉地将在军中积累的仇恨化作嘲讽,映射到眼前的人身上。
即便他并不想用语言的苛责伤害空,代偿性泛滥的情绪冲动,在空显而易见的纵容下,就像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再也无法止住。
“是的,我有私心,甚至有的时候或许没法控制得很好,但我想尽可能不干涉你的决定,无论你怎么选择,我都会接受——当做是我对你有愧疚,在试图减轻自己的罪恶感也可以,这一次的选择权是属于你的。”在经历了漫长到阿贝多以为空不会再度开口的沉默后,空还是回应了他的蓄意为难。他的淡金色的睫羽低垂,而后随着抬眼的动作复又扬起,如蝶蛾轻轻一振翅,“如果你厌恶我的私心,害怕被我的感情牵累,又何必说出来,提醒我这件事呢?”
听到空亲口承认,阿贝多不得不承认,空说的没错。如果空主动向他示弱,请求他不要离开,或许他真的就会听从对方的愿望,而选择留下来。
阿贝多想,他是感谢空的,无论是过去至现在未曾泯灭的善意,执着到超出他预想的感情,还是在他精神的低谷期作为精神的信标。如果没有空,他必然支撑不到现在。只是过去的伤口太深,纵使他也曾沉浸于一段秘而不宣的感情,那点余温也早已在残酷的军旅生活中消散无形,最终成为被封存于记忆的琥珀之中,已经死去却恒久凝固的美丽。
在他禁锢封冻内心的情感时,苦难也像凝固了一般,虽积淤着不能消散,却对从心底便冷彻了的他而言不会造成疼痛。而当他获得了自由,开始流动的感情,便无法再忍耐这样的伤痕。
很可惜,他不得不亲手掐灭对方的希望,辜负以私心为借口的爱慕。如果空是想让他通过感受自己的内心,以个人的意志做出选择的话,那么,现在他已经可以抉择了……
“只要留在这里,我就无法淡忘经受的痛苦,无法摆脱这段时间生活模式的影子。既然你不准备用权限或是命令将我留在这里,那么我选择回蒙德,希望你能原谅……这个自私的决定。”
一瞬间,空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他并非没有预料到这个结果,只是当阿贝多亲口说出对他而言残酷到极点的决定时,空终究是无法彻底地藏匿起顷刻间便翻涌而来的孤独和失落。
但当他轻轻放开阿贝多,再度开口时,他已经控制好了面部表情,使自己的语气尽可能如常:“无论你做出哪种选择我都会尊重。但我担心,你真的已经考虑好了吗?”
无需空的提醒,阿贝多也在询问自己同样的问题。失去更为熟悉的环境,放弃最为信任的人,走回一个记忆之中的美梦。这是值得的取舍,还是会让他在今后想起此刻时,嗤笑自己愚蠢与天真的决定?
可未来本就是难以预测的赌局。他唯一能确信的是,在这里以及须弥留下的伤痛,无论如何都不是谎言。在意识到心中所想时,与之协同苏醒的,还有对自我的认知,以及身为研究者的孤傲。
在偶然的深夜暴露自己的脆弱已经是极限,而他也不可能原谅永远躲藏在对方羽翼下的自己。
“是的,这就是我的决定。”阿贝多扶着空的肩膀退开,想要直视对方的眼睛,也是为了窥探空向他问出这个问题的缘由。
他告诫自己,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要动摇,然而空却移开了目光,留给他一个看不清楚的朦胧态度。真实的情绪像是雾中的深渊,当他决定离开之时,那片秘境就不再对他敞开。只是,不将残忍的景象展露给未做好准备的人,也许同样是一种温柔的保护吧。
空逆着那盏夜灯的光,以阿贝多无法分辨的表情站起身:“我知道了,那就帮你安排回蒙德的行程和手续吧——阿贝多,祝你得到想要的一切。”
4
启程的时间是个晴好天气,空帮他把行李提到玄关,又有些固执地拉过他的手腕,贴近身体,在他额头上吻了一下。
“路上小心,照顾好自己。”
“我会的。”就算有些抗拒身体上的亲昵,阿贝多也不至于冷酷到不能纵容对方这最后的一点任性。并且,有些柔软的东西随着别离的伤感一同挥发,扩散,最终变成略微被同化了情感的回应,“你也是。”
空没有跟随着他一起出门,当初来接他的那个年轻军官就在门外等着他,这一路的陪同和护送并不需要空。阿贝多转身走到阳光底下,可不知怎的,在回过头看到那个金色的身影时,他却发现,本以为是遇到了空才再度被唤起的痛苦,随着与对方的距离变得更远也没有减轻,甚至愈发深重。
然而,上午晴朗的天气却在他们到达停机坪附近后转为了倾盆大雨,其中还夹杂着电闪雷鸣。
对于直升机的航行来说,雷暴的天气是极端恶劣的情况,自然无法启程。陪同的军官有护送他的职责,他们就在等候室透过水迹纵横的玻璃望着窗外的景象。
一连等了几个小时,雷暴也没有止歇的迹象。黑色的云团依旧拥挤排布在低沉的天空中,随着狂风的驱使快速地漂移,继续压抑而凄惨的疲于奔命。平时的军用机场没有运输的工作,自始至终,空旷的大厅内都只有阿贝多和那位年轻的军官。
模糊的雨声可以舒缓人的情绪,虽依然会将时间拉得更为漫长,但不至于使人在绝对的寂静内过度焦灼。
冷意早已渗进单薄的外衣,在宽松的遮掩下化为细微的瑟缩。阿贝多一言不发,就像在与钟表的指针做着僵持的抗衡。希望齿轮的转动能替他渡过漫长的煎熬,却又害怕着命运时刻的到来,会将他送向不可逆的孤独。
这太反常了,回到蒙德是他自己选择的结果,要想有所得就必然割舍一些东西。其中的取舍,他早已清楚,此刻怎么竟然不舍起来……
军官见阿贝多始终沉默着,表情凝重,出言提醒道:“先生,直升机一时半会没法起飞,再晚的话,那边的联络人员恐怕也都要等着。不然还是先返回吧。”
阿贝多又看了一眼墙上的钟,显示的时刻已经是傍晚,但即使没有精确数字作为提示,身体的感受也在告知他时间的流逝。眼见着雷雨在短时间内没有停下的迹象,晦暗云间属于日光的裂纹也逐渐暗淡下去,接下来就是夜晚掌控的时间,即使雨停,航行状况也依旧不容乐观。
他点了点头:“我明白了。那就将安排延后吧。”
情况发生变动,第一时间是该告知联络了各方,又赋予了他任务的长官。可军官两次拨通军用的终端,想要联络空,却都毫无回音。
“无法接通?”阿贝多放轻了声音问。失联通常来说让人有种不安心的感受,可他实际上不熟悉空的工作,一时难以判断这是否属于常见情况。
“也许空将军他现在有工作吧,我先送您回去。您在本地没有住所,又不想回军营的话,我送您去旅馆吧——只是最普通的供给军方的旅馆,但已经是距离最近的可以下榻的地方了,您介意吗?”
军官说的只不过是普通的事实,甚至从中透出一点为他体贴考量的意味来。然而,这番话却令阿贝多联想到了某些更深的含义。
“你在问我介不介意什么?”
“啊,那里都是些军人,将军说您可能会感到不舒服,所以要尽量避免让您和他们直接接触。有什么令您困扰的地方吗?”军官疑惑地看着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要求解释这个问题。
而军官的答复,却令阿贝多醍醐灌顶。诚然,阿贝多对军人感到不舒服,可曾经身在蒙德的他,或是在琴与砂糖印象中的他,应该是对军人秉持着信赖与尊敬,甚至是保护欲的人,而非一个畏惧伤害的野兽。
他太过渴望一个能藏匿起伤痕累累的身心,而不被人找到他软弱面的地方。自尊心让他选择了他曾拥有最高地位的蒙德,这一切,都因为他既是自蒙德流落的外来者,也是潜入人类集群的非人者。
回到了蒙德,他有可能不借助其他人的庇护,重返到之前的生活吗?他能像以前一样,心无芥蒂为已不再信任他的西风骑士军而投注精力与心血吗;如果说承认创造生命的他们为同类算是接纳,那么,他在这里无家可归吗?实际上早已有人向他敞开一切,愿意为他留下安身立命的位置了,不是吗?
阿贝多忽然回想起来,自己最初为什么频频在意志脆弱时最先想到的就是空了。他在潜意识中认定的归宿,无需是地域与身份,而是见过了他落魄的或是堕落的暗面,仍愿意将他视作同类的对象……只是这一切都随着他封存内心的感受而被遗忘。
也许,就像空说的,他其实还没有真正准备好。听到军官的提议时,他不仅不感到失落,反而隐秘又可耻地有种获赠了逃避理由的庆幸,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阿贝多抬起头,看着等待他给出一个确切指令的军官。即便他尚且不清楚归宿的方向,但至少他知道自己现在想要去哪里。
“谢谢,但……如果我有可以回去的地方,能拜托你稍微绕一些远路吗?”
阿贝多离开空住所的时间不到一天,他的生物信息依然可以通过大门的验证。想着回来的事要先和空说一声,于是他安静地走向对方的房间,在穿越走廊的几步路内斟酌着措辞。
在靠近半掩着的门时,空的说话声使他停住脚步。
“人都已经离开了,您再和我说这些没什么用处。后续他也不归我管,您要是有什么不满,就去找蒙德,联络一下琴——”
“我们这么久……,你以为是不想……?他身上……你就那么让人走了!”这句话应该是对方用吼的方式说了出来,否则以阿贝多的距离,不可能听见对方的话。
果然,空猛地拽下耳机,皱着眉猛地拧了大半圈音量的旋钮,才将耳机才戴回去,回复的声音依然轻描淡写:“突然这么大声,我是真的要被您吓得心脏病发作。这件事可是总部那边通过了的,就算他离开这里也符合规定。”
“总部?你知不知道……对外怎么公布,写的……你的名字!到时候你……”
调低了音量之后,空听对方的无能狂怒,就像是面对狗的狺狺而已。他优雅地交叠双腿,手指把玩着通讯设备的链接线:“我也只是遵着命令办事,至于声名那种东西,又怎么是我们这种人该考虑的呢?哎,我这雷雨,听不太清您说话,有什么事改日再议吧。”
断开通讯的按键声使空间回归绝对的寂静。阿贝多将自己的身体贴着门框,脱力般地闭上双眼,让室内的温度逐渐回暖他被大雨洗涤的冰冷身体。
他听见了空所遭受的质疑和诘难,就如自己曾经被逼问为何隐瞒身份一般。凶暴,急迫,试图以压迫换取他们想要的答案,又在事不遂愿后以狂躁展示他们的无能。
独自承受着对异类的恶意,那是什么样的滋味,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空是为了自己而申请调任,放弃更为光辉的未来与熟悉的一切,自己却要将他留在这里,独自逃跑吗?
自以为是地讽刺了空的私心,不留情面地刺伤了空的感情。可他怎么会天真到相信,空给予他自由选择的权利背后,是没有任何代价的呢……
一墙之隔的房间内,空收起了通讯的装置,向后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尽管他其实在军中算是擅长这些事的类型,但无论多少次,他都会为这种公式化的应付感到疲累。
他没有后悔给予对方自由的决定。即便他知道那些由抑制体遗留的问题,都会化作对他的质疑和不信任,演变为由他需要承受的代价,可越是清晰地体会到曾经施加在阿贝多身上的压力,他也越相信阿贝多离开这里是一个正确的决定。只是当他用手臂挡住天花板上刺目的灯光,被遮住的眼睛还是有些酸涩发热。
独自品味着属于他一人的寂静,空忽然听到身后隐约有脚步声。此刻的居所里不应该再有其他人了,他迅速警惕地回过头,却看见正思念的人出现在眼前。
对方就站在他身后,带着雷雨的压抑和潮湿。低沉与痛苦的情绪像他沾湿的头发一样,垂落地黏附在脸颊侧面。看向他的目光怔怔,如在雨雾中困惑地寻求一隅遮蔽。
看着对方的模样,空便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可他不知道阿贝多是什么时候回来的。虽然只是无关紧要的牢骚和警示,并不是什么高等级的机密,但通讯时不应有外人在场,那番话也不适合让阿贝多听见。
他慌忙地寻找着西风骑士军的联络频道:“受到天气影响,直升机没法起飞对吗?我这边的通讯也受到了影响,现在帮你准备联系……”
空的话戛然而止,眼前的发生的事超过了他的预想。蓄意维系的距离屏障被坚定的脚步踩碎,藏在幕布后的真心被眩惑的魔术揭露。阿贝多跨坐到他身上,俯下身与他亲吻。
对方身上的外套有雨水淋过的痕迹,水珠从防水的面料上滴落下来,沾湿空身上单薄的长袖衫。无形的静电击穿他们之间绝缘的空气,在云中随着骤雨躁动。
他无暇思考对方为什么态度忽然产生了这样的转变,但当对方寒凉的手指捧起他的脸颊,体温从外套中透出来辐射在他的胸膛,他无法控制自己伸出双手环过对方的腰际,贪婪地接受阿贝多主动给予的一切。
◇ * ◇ * ◇ * ◇
◇ * ◇ * ◇ * ◇
阿贝多的身体在轻微的蹭动着,接近大腿根部的摩擦轻松地唤起了空身体的某些冲动,而性欲抬头的过程却感到受阻。阿贝多正坐在他的腿上,这也就意味着,他的欲望完全暴露在了对方面前,并可以被直接感知到。
“抱歉,我没有要——”这个认知瞬间让空清醒过来。身体的反应近乎本能,可他现在半是惊喜,半是难以置信的情绪,是完全出自失而复得的感受,并非肉欲作祟。他不想被理解为急色,更不希望阿贝多认为,自己对他的感情是以期待肉体关系为主导……
空想要退却的动作却被制止。阿贝多握住空的手腕,将原本准备做出推拒动作的手引导到自己的腰胯,自身却手向下探,隔着布料直接触到了空微热的部位。
空听见自己的呼吸急促起来,他有些焦急地看着阿贝多,却进退两难,既不敢强硬地阻止阿贝多揭穿他,又无法直接做出越界的举动,尽管他现在非常想这么做。
那只是一个吻,远非某种承诺;阿贝多的用意还不清晰,而他已被要求过远离……
空眼中的犹豫太过明显,阿贝多也没有循循善诱的打算。他解开了空衬衫上的第一颗领扣,并逐一向下继续着动作,直白地指示空该如何行动:“做吧,空。”
衣领随着对方的动作而敞开,阿贝多的指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疑地轻轻掠过他的喉结,带来一片拨撩的痒意。空不自觉地做出了吞咽的动作,心跳快得快要让他产生了眩晕与干渴感:“你确定吗,要是让我更多地感受你,我可能……”就没有足够的决意再放你离开了。
某种情绪的冲动让他罕见地无法冷静下来剖析自己的内心,阿贝多的回答是直截了当地拉开了碍事的裤链。肤色浅淡的手指探进他的内裤,轻巧地勾住空已然昂扬的勃起。
出格的举动也换来了足够明显的反应。空的抽气声在安静的环境中相当清晰,身体也彻底地紧绷了,但仍是咬紧牙关,盯着阿贝多,执意要他一个答复以佐证这是认真考虑过,而非一时兴起的决定。
对空的固执无可奈何,阿贝多凑近了些,与空额头相抵,反问道:“放任我离开的话,你会被视作我的同类,站在人类立场模糊的边界。所有的名誉,信任,都可能不复存在……你想成为他人眼里的怪物吗,空?”
空明白了阿贝多话中的意味,也清楚方才的谈话必然是被阿贝多听见了不少。在片刻的犹豫后,空的手臂上移,抚摸着阿贝多的颈后,又轻轻将他按向怀中,将二人之间的距离拉进:“无论其他人看到什么,英雄也好,怪物也好,我都是我——还是说,失去了那个身份,你害怕我会无法保护好自己吗?”
“我确实在害怕。”这一次,阿贝多没有否认。听到那些被空掩饰的、避而不谈的代价,他才明白自己究竟误会到了哪一步,意识到心底对空的担忧。正因为体会过从高处跌落至深渊是怎样的痛苦,又无法真正做到不在意空,比自己重新经历痛苦,他甚至更加害怕对方遭遇这些。
胸膛相贴的感受对阿贝多而言完全无法放松,身体的颤抖更加剧烈。他埋首在空的肩窝,侧过身继续着手上的拨撩,以增加对方慌乱的方式掩盖自己的畏缩。
虽然被阿贝多的回马枪杀了个措手不及,但空实则不必继续隐忍对方惹火上身的行为。对方的已经表明了态度转变的缘由,他的下体又硬得实在难受,决定遂了阿贝多的愿。
床就在身后不远处,空将阿贝多抱到床上,拽下自己束着辫子的发圈,附身撑在阿贝多的身侧。散开的金色发丝自然地流泻到阿贝多的肩上,从美丽的锁骨肩线处滑下,又与阿贝多淡金色的发丝汇在一起。空伸手抚摸着阿贝多的脸,拨开几缕凌乱地落在脸上的头发,欣赏着在灯影下也依然完美到挑不出瑕疵的面容,还有那早就摄走了他心魂的青蓝色眼睛。
“那你要当我身边的怪物吗?”
不再掩饰所需的代价,这才是空给予的选择背后真正的含义——看似拒绝了空的庇护,抛下一切逃离,而将痛苦和责任全部丢给留下的空?还是自己成为怪物,装作处在英雄为自己设立的笼中,等待与空一起走出逆境呢?
阿贝多平静地注视着空,眼中像是沉静的水,又像是青蓝色的火,他确信自己现在足够清醒:“如果怪物逃跑了,他在人们眼中就永远只是怪物;只有被接触,被了解,才有可能让人察觉它并非是印象中所描绘的野兽——在那一天到来之前,请当我的庇护吧,空。”
空深深吸了一口气。床第之间的诺言向来最为脆弱,可他也足够认真:“我会的。”
空似乎是在许多不必要的地方也有着强大的掌控力,事到临头却缺少必要道具的这样掉链子的事不会发生在他身上,又或者是职业使然,他不打无准备的仗。
见到空从床头柜里拿出润滑液和安全套,阿贝多的眼神之中出现了并不意外的神色,仿佛在说“我就知道你会准备这个”,而空也并无行动被看穿的窘迫或恼怒,只是面不改色地将准备好的物品拿到床上,不加掩地让阿贝多看清他的动作。
“你说对了,我很自私。从我决定来这里开始,我就只想把你留在身边,不打算让你离开。当然,也没打算在这方面和你维持什么纯洁的关系。”将零散包装的安全套拍到枕边,空俯下身说道,“已经过了反悔的时限了,阿贝多。”
阿贝多勾了勾唇,顺从地任由空解开他的衬衫,又脱去了被淋湿了少许的长裤,不加节制地随意扔到地上:“不,我已经反悔过了。”
空微微一愣,在明白阿贝多指的是什么之后,心中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感动,最终化为一个亲吻落在阿贝多的胸口。无论阿贝多经历了怎样的思想挣扎,留下都绝非一个轻松的决定。就当这场无人预料,机缘巧合的雨,是命运对他们坎坷遭遇的补偿吧。
手掌触碰到对方赤裸的身躯时,空依然有种难以置信的感受。他原本以为自己即将永远与这样的温度失之交臂,可手掌与指尖所传来温暖柔软的触感并不是虚幻。由优美的肩线到紧瘦的腰,从挺翘的臀到纤细的双腿,空逐着每一寸皮肤,每一个关节抚摸着阿贝多的身体,既像是所谓的感受,又像是在弥补他们在身体接触上的匮乏。
他们之间触碰彼此的机会少得可怜,在日以继夜的思念中,空能回想起来的那点记忆伴随着无止境的愧疚,带着色情的意味却又总能深深地刺痛他。最终为了不被心中的失落控制得难以入眠,他只能想着对方的相貌,而尽量忽略触觉的记忆。
随着他揉搓过对方的腰际和胸膛,一些细碎断断续续的嗓音从阿贝多的喉中溢出,可比起被抚摸得舒服的喟叹,阿贝多紧闭着双眼,声音有些尖利,反倒更像是在忍耐着什么。
“我动作太重了?”空放缓手上的动作,有些不确定。
“不是。”猜测迅速被阿贝多否决,对方稍稍睁眼半眯着,薄唇微喘着,又补充道,“没关系,继续吧。”
不知是不是觉得空的动作太过磨蹭,阿贝多主动地分开双腿,脚踝贴在空的身侧,主动露出一点私处的春光来,引诱的意味昭然若揭。被对方多次拨撩,空也逐渐习惯变得能加以应对,他伸手握住阿贝多因动作而暴露的性器,不算轻地撸动了几下,揉捏着敏感的性器尖端,换来一两声相较于对方清冷声线来说有点甜腻的呻吟。
看似报复了阿贝多的勾引,身体的燥热却攀升得更为明显,无法否认,他还是被阿贝多的行为撩得心猿意马。空轻舔嘴唇,沾着润滑的手探到阿贝多的腿间,并挤入紧缩的穴口,腻滑的液体让手指的进出相当轻松,但在扩开穴口时,依然明显地感受到肉壁抗拒的紧缩。
“放松些。我不想弄疼你。”想到阿贝多对于性事的印象恐怕因为他而变得相当糟糕,能愿意再与他尝试,已经算得上勇敢,空伸手去抚摸阿贝多的脸。
“抱歉,我没法控制自己的紧张……”阿贝多的声音有些虚弱,尽可能将绷紧身体的力量都卸去,容纳空的进入。不知是不是错觉,空觉得阿贝多的面色在冷调的灯光下显得愈发苍白。
他俯下身去吻阿贝多细微抖动的肩膀。可这个举动并没有起到应有的效果,阿贝多的身体仿佛失去了控制,颤抖得更加剧烈,一手紧紧搂住空的肩膀,另一只手则掩在自己的面前,蜷起手指遮住了在灯光下如同闪烁的青色眼睛。
空所要寻找的位置不深,没入两个指节,触及相较于周围硬些的皱襞,阿贝多喉间不自觉地发出一声促短的音节,而后止于低沉的喘息。尽管阿贝多本人无意,遮住了那仿佛能洞悉事物本质的双眼,也就是掩盖了唯一使人清醒的冷色,浅淡的唇在轻启之际,露出的尽是象征着肉欲的红润。
确认了前列腺的位置,空的指尖便在此来回触碰着,又加重了少许按压的力度。前列腺所带来的快慰虽然强烈,也会伴有明显的痛感,为了不让后续的过程太过痛苦,他需要让阿贝多提前适应。
显著的痛感虽不是第一次经受,却依然让阿贝多反射性地挣扎,下意识地蹭动双足,踝骨磨过空的腰际,勾着空肩膀的手用力加重,能够感受到指甲嵌入皮肤的力度。空对此也不恼,这点疼痛对他来说司空见惯,他顺势握住移上来的脚踝,另一手托起阿贝多的膝弯,将漂亮修长的双腿分得更开。
相较于阿贝多自行勾引时所张开腿的动作,这个姿势还要淫荡得多,日光灯照亮了私处的景象,几乎能让他一低头便看到他们之间即将交合的部位;下身的重量完全压在腰后,又让他的身体被完全固定,连带着上身同样动弹不得。阿贝多一瞬间就僵住了,在空顶入性器的前端时,也没有显著的动静,一反常态地静滞了下来。
空扩张的步骤做得很完善,固然阿贝多的身体有些僵硬,抵抗能力终归有限,空稳定而有力地将性器顶入并没有遇到太大困难。正当他为全部进入而松了口气,等待阿贝多适应时,一声带着点哭腔的呜咽却从上方传来,在安静的氛围中格外尖利,甚至带着些击穿淫靡的凄惨。空为这一声痛苦的声音而惊醒,连忙抬头去看阿贝多的状态。
不知是何时疏忽了对方的状态,又或者这样的结果本就出自当事人的刻意遮掩,空看见阿贝多死死捂着自己的嘴,不让更多的哭声溢出,眼睛紧闭着,却依然不断地往外流泪。另一手紧紧攥着枕头的边角,似乎这样还不够使他感到稳定和安全,身体也稍稍转向侧方几欲蜷缩,做出保护的动作,但插入后穴的性器就像将他钉死在原处,轻微的挣扎都会带来撕扯的疼痛;更糟糕的是,当空想要与阿贝多的视线交汇,以眼神安抚对方时,阿贝多的目光却像是僵硬地盯着面前的一片虚空,而看不见他的存在。
“阿贝多?”见到阿贝多这幅模样,空也慌了神,他不知道阿贝多为什么会有如此激烈的生理性排斥。眼下的局面进退两难,性欲未得消解,交媾又本是阿贝多先提出的邀请,可他也不忍在阿贝多状态如此糟糕的情况下继续,这令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自己正在强迫对方的愧疚来。
空抹掉阿贝多垂落眼角的泪水,以干燥的指节在他的眼底磨蹭了一下,示意自己暂时不会继续动作。困惑又混乱的思考之中,阿贝多在衣帽间里被自己拥抱时过激的反应忽而闪回空的脑海。对方慌乱地恨不得将自己的身体藏进衣柜的闪躲模样,与眼下的颤抖微妙地重合,演变成了一个有些荒谬,却能说通的假设……
“阿贝多,你难道是……害怕被碰身体吗?”空的声音之中充满了不确信,然而这一次,他的猜测没有再遭到反驳。
而这份沉默也补全了空心中缺失的一块拼图。阿贝多偶然表现出过于激动的反应,并不是对他的厌恶和反感,而是某种创伤的痕迹——无法支配自己身体的受迫,遭到粗鲁对待的痛苦,以及经由他之手的强迫,其中之一,或是多项混合所造成的伤害。
“既然知道自己的情况,就别勉强。难道你认为,我会乐意看见你折磨自己吗?”手指抚过对方的耳廓,空甚至说不出一句调笑意味的话来责备了。
毫无疑问,阿贝多是明知心中的恐惧,却依然想要隐瞒下来。如果不是身体的表现太过明显,或是被他误解成了普通的紧张,到最后,阿贝多会让自己得偿所愿的同时,一个人默默忍耐心中的痛苦吧。
“但我希望能克服这种恐惧。既然你期待的关系之中包含了肉体的交合,我也希望能与你在亲密关系上更进一步,我们就不能永远不触碰彼此。还是继续吧。”阿贝多的额角已经沁出了汗,在睁眼回答空的同时,他的目光漂移,又被泪水模糊了视线,像是想看清他,却有只能望见自己脑海中朦胧可怖的虚像,伸手驱散了心中的幻象,却抓不住就在自己身边的空。
“强行接触不是什么好主意。战场也是创伤的源头之一,而治愈的方法不是增加接触恐惧事物的频率。”空握住了阿贝多的手,并没有一味听从阿贝多的建议。
在性欲的驱动下,理智的功能是有所减损的,但他依然清楚这不是能随意忽视或对待的现象。无论身体有多想做下去,也不能以折磨阿贝多的精神为代价。
维持着握手的动作,空退出了阿贝多的身体,减轻身体的痛楚之余,避免自己的阴影直接落在阿贝多的身上,造成压迫感。又让对方坐起,维持着平视。等到阿贝多的呼吸平复,目光落在他的身上,空知道阿贝多这是镇定下来了。
“我没有要伤害你。”空撩开阿贝多颈侧的头发,伸手覆在他的肩上,见阿贝多没有露出抵抗的模样后缓慢地下移,抚过胸口,一点一点试探着增加接触,“这里是安全的,只有我们两个,你也不用害怕其他人。”
“我明白。”纤长的睫羽微颤,阿贝多没有反抗空的动作,深呼吸以让身体更加放松,可当空的手逐渐迫近他的心脏,指尖捻起胸口的凸起时,集中的刺激再度携着恐慌侵袭了他的意识。几乎是在骤然向后仰起,躲开了空的触摸之后,阿贝多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抱歉,我没有想……”
“别道歉。”迅速止住了阿贝多的话,空也没有为此感到失望。与之相反,一个想法浮现在了他的脑海,“由你来控制节奏,会不会好一些?并非是被迫触碰身体,而是你主动靠近,这么想应该不会觉得那么难受吧。”
阿贝多一愣,随即被空的话惊得慌乱起来。他确实厌恶非自愿又被动的场景,可让他来主导性事,他也同样没有信心:“由我来吗?可我……没有经验。”
“谁都是从没有经验开始的。你在逼迫我从技术不佳和身经百战之中选择其一?我可不接受这样的指控。”空倚在床头的靠垫上,调整为靠坐着的姿势,紧扣着阿贝多的手,引导对方起身,又在他的身上分开双腿,变为骑乘的姿势。
双腿大开地坐着,将自己的身体完全暴露在空面前,这样的姿势对于阿贝多来说过于羞耻了,他们的性器抵在彼此的小腹上,如同交换对彼此的欲望,磨蹭着柔软的下腹部,在调整姿势时便有分不清是痒还是快意的微弱刺激。并且当他在做后续的动作时,不难猜到,空也许可以看到他们交合处的景象……
身体凌空的姿势确实极大程度地缓解了他的恐惧,他需要再找一些其他的事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就以过去的习惯而言,比方说……观察。
跨坐在空的身上,阿贝多垂下眼睑,掩饰自己打量着空身躯的目光。
不得不承认,空的身体比例相当漂亮,矫健而匀称,没有许多擅长搏击之人那般过度隆起的肌肉,而是带着一点纤长——比起爆发力,更侧重于耐力的象征。他在初次见到对方时便认为,空是非常英俊的人。在学习创造生命时,他熟知各种生命躯体的美丽,猎豹在奔跑时起伏的腰背,鸟类宽阔有力的羽翼,这些特征都是完美的,但无一能够比拟空身体所给他带来的感受。
并非是人为的创造,自然也会给单一的个体如此偏心的青睐吗?
性感——一个他不太可能用于创造生命的词浮现在他的脑海。虽然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空赤裸的身体了,可直到现在,他才有余裕欣赏这一切。
不愿让空察觉自己的天马行空到了旖旎的心思,阿贝多扶着空的性器,将顶部对着自己的穴口,不敢看此刻空正观摩着的表情,侧过头以避免目光交汇,漂亮的颈部线条却使得这一幕的色气意味更浓。
润滑做得很充分,空选的套子本身也带有润滑液,二者加在一起,可以说是有些过量了。阿贝多小心翼翼地扶稳着坐下去,双腿分明还在支撑着身体,但竟有种难以控制,动作过猛的感受。性器的前端在撑开了穴口,而使他施予更重的力度,想要更深入地吞入空的性器后,直接向内滑动了相当的一段距离,接近直抵根部。
身体猛然被顶开的胀痛令阿贝多一瞬间大脑空白,预料之外的强烈触感令他有些慌了神。酸涩和疼痛牵涉蔓延到整个胯部,连带着大腿剧烈地颤抖起来。他下意识地伸手撑在身前,才勉强止住下坠的身躯。
空也没有想到阿贝多的动作会如此利落,对于此时处于相对被动的他而言,阿贝多的动作更是毫无预兆。还未从突如其来的快感中清醒过来,又突然被对方按住腹部,空猝不及防地闷哼一声,伸手扶住了对方的腰:“别太急。”
阿贝多想要辩解自己并不是急躁或急色,却又难以启齿,只能拿双腿支撑着,小心地纳入最后一段。身体被再度撑开的感觉依然不好受,比起真实的疼痛,这更像是心理上不习惯所带来的不适。虽然已经完成吞入的过程,但他也非常清楚,这只是一个开始。
进入的姿势或许是有些不讨巧,在纳入性器的过程中,并无扩张时触碰到关键部位的快感,反而有些说不清楚的怪异,他略微调整了一下身体的姿势,以便自己也能磨蹭到舒服的位置,却导致空在他体内的性器恰好顶到前列腺带。有些重的力度直接令他颤抖地差点直接射出来,性器顶端的小口渗出了不少液体,粘稠晶亮地在空的腹部落下了一点痕迹。
他的身体失衡,而空早有预料,空闲的手立刻扶住了他的身体,稳定地一触便又收回,尽可能不为对方带来恐惧的感受。
维持着坐姿,要想刻意控制进入的深浅反而困难,在初步尝试了两回上下的动作后,阿贝多就自暴自弃地放弃了节制,让身体随着重力的作用坐到底。尽管那样的深入对他来说并不能增加快感,反而会使被异物侵犯本不该用于交合部位的不适更加明显,在看到空呼吸陡然粗重的模样,还有不可置信地盯着他,却又难以组织语言,说不出话的表情,心理上的快感就鼓励着他继续这样做下去。
体能不是阿贝多的强项,匮乏的经验也不足以帮助他减轻负担,独自承受重量与控制交合,精力消耗十分严重。潮湿的空气让身体动作产生的热量得不到发散,阿贝多额前渗出了一点汗,被空以指尖抹去。身体的疲累感让身体愈发沉重,双腿与腰也渐渐失去了维稳的力量,但在步调逐渐混乱的情况下,后方却适应了异样感,在摩擦的高热中生成深入的快感。
阿贝多觉得自己控制得相当糟糕,不知道哪一次会偏离敏感带,也不清楚哪一次会重重地压过前列腺,因而每一次剧烈刺激来临时他都毫无防备;看空的表情,似乎比起纯粹的快感,偶尔也会有一点轻微的疼痛,但空没有抱怨,只是专注地看着他,仿佛无论体验如何,只要对象是他就已经满足。
对于原本只抱持着“不要让阿贝多感到难受”想法的空而言,视觉和身体的双重刺激与享受可以说是意外所得。毕竟那样的动作即使是他都能想象有多累,阿贝多节奏上确实是慢了一些,在交合的过程中,空几次都不得不控制着想要主动抽送的冲动。他不能在身体上有太多的行动,可处在被动的状态,却让他有机会欣赏对方以平时的清冷难得一见的,唯有在性爱过程中才显露的色情姿态。
阿贝多跨坐在他身上,身体的位置相较于空高一些。在阿贝多上下挺动的腰身时,颈间的那颗星星就正对着他眼睛的高度,在洁白的肤色中格外吸睛。空不自觉地向那一点亮色伸出手,而后又歉疚地收回:“抱歉,那里不能碰吧。”
“嗯……其实可以……”阿贝多却抓住了空的手,与对方手指交叉,缓慢地引导着空抚向自己颈间的星星,将自己最为脆弱敏感的部位交到对方手中。他知道空是一个怎样的人——擅长近身战,亲手杀过的污染体不计其数,这个动作在他看来本该相当危险。可当指尖略微粗糙的薄茧抚过细腻的皮肤,掌心的温热传递给脆弱的颈部时,阿贝多却有一种莫名的安心感。
空熟悉创造生命,又因为不合时宜地触碰了这个位置而招致二人的苦难。他不可能不明白这个印记的含义。但空不仅没有因此避讳,反而差点忘记了这个菱形所包含的禁忌意味。这种感觉,就像对方完全不在意他是谁,不在意那个束缚了他人生的标签,而是纯粹地将他视作爱慕的对象,想要普通地与恋人亲昵……
阿贝多的语气也不自觉地温柔了许多,顶着几乎要为敏锐触感而喘息的冲动,轻轻说道:“已经没关系了。距离内没有其他的创造生命,现在的它只是一个装饰罢了。你喜欢的话……啊!”
解释的话还没有说完,空就俯首亲吻了那片特殊的印记,而后转为轻力度的舔吮和啃咬。即便刺激印记不会再导致什么难以预测的影响,那个部位终究是神经不似人类地密集,比普通的皮肤敏感得多。破碎的声音被激得溢出喉间,又由声音的主人勉强压抑,直到最后完全抵御不了强烈的刺激。
阿贝多的颤抖一直从肩颈延续到与双腿与后穴,绞紧了空埋在他身体里的性器。这本是意料之外的反应,但受到这样的回应,空依然忍不住搂紧了对方的腰,自下而上缓慢但稳定有力地顶弄,在阿贝多体力接近接近耗竭又难以控制身体的动作时,自然地接管了主动权。
各部位的刺激叠加在一起,太过剧烈,几乎能够烧灭理智。可阿贝多却将空搂得更紧,享受着这种危险却又放纵的感受,随着冲破阈值的快感恣意地任由本能发出呻吟和低喊,配合着空的节奏律动。
空扶着他的腰与肩,只是手掌微微支撑着他的身体,便将阿贝多引导向最合适的角度,伴随下身的动作为他带来直白赤裸而又激烈的快意。阿贝多的主动为空留存了不少力气,而这些结余也让他现在有力量在负担着对方体重的同时,带动着二人的性爱节奏,在怀中身体深浅起落的动态中,找到能够引起二人共同愉悦的角度与力度。
阿贝多仰着头,呼吸不稳,空的啃咬让他无法自由地低头以换取舒畅的呼吸。颈部的那块皮肤很快便晕染上了红色的痕迹,在被挤压得让人怀疑要沁出血色时,空精准地将口移开了他颤抖的喉部,允许他喘息。阿贝多在解除了缺氧的状态后自然地低下头与空接吻,而当他们尝遍对方的气息,唇舌带着银丝的黏连分开,空又挑起他的下巴,继续在那片红痕的边缘亲吻他的颈侧,加重了身下的顶弄。
高潮在某一次精准地碾压过前列腺带后如期而至,来自身体深处的冲击与满足感暂时带走了阿贝多感知外界的能力。疲软的腰如狂风中摇曳的树枝一般,意识模糊,仅能凭着维持身体平衡的本能控制着不至于立刻倾倒。阿贝多勉力支撑着自己承受了空一阵的毫无保留的冲撞,才被对方松开腰肢,托着腋下揽到怀里,倚靠着温暖的胸膛。
赶了大半天的行程,被寒凉的雨浇了个半透,又在空的怂恿下主动,阿贝多已经精疲力竭了。温暖的怀抱,舒适的姿势,耳畔节律稳定的心跳,安逸的触感险些让他直接坠入睡眠,幸好背上传来微痒的触感略微驱散了困意。
空维持着半坐半卧的姿势,紧紧拥抱着阿贝多,手掌抚过光滑的脊背,指尖随意地在脊柱处的凹陷划动。警觉是他的本能,可等到情潮来袭时,一种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的安稳依然将他的意志 暖到松软,也许是精神上松懈了吧。精神上的愧疚,感情上的失落,伴随着不敢诉诸言语的欲望,都随着这一场性爱而消解。
待到平复了余韵后的喘息,空才在他耳边又确认了一次:“不打算再离开了吗?”
“嗯,只要你还在这里,我就不会走。”
空嗯了一声,有些怕刻意的提醒惊扰这片安宁,又难以抑制心中的担忧,半晌才继续问:“你现在跟我靠得这么近,不会感到难受吗?”
“嗯,还是有一点吧。但我已经没有力气了,再说……”阿贝多轻笑着,将手放在空的掌心,等待空握住。幸好这一次,空没有再迟疑,迅速作出了回应,“有机会抓住的话,我不想轻易放手。这是我现在真实的想法,也是为了弥补过去的遗憾。”
空也轻握了他的指节,作出了似乎是感同身受的肢体语言。
实际上,阿贝多也清楚,空不可能真正领会他这句话的意义,因为他所指的,并不仅仅是空的理解中所思考的事。那是比他们在教令院中分别要更为久远的过去,始终藏在心底的秘密。
他曾经留意到了空的异常,无数次伏案工作时,距离那份体检数据的文件仅有几厘米的距离,却没有勇气再将其翻开。现在,命运的巧合已经使他远比阅读数据更深刻地认知了空是个怎样的人,体会过他给的勇气和温柔。
如果他已经没有余力保护更多的人,那么至少,他还可以竭尽自己的力量,去保护选择了他,主动踏入险境的空——他性格中未曾改变的部分,自本性中蕴藏的信任和温柔,依然在与空的感情中得到了最后的留存。正因为不会再辜负,所以也无需提起。
也许是等待了这一刻太久,他们的欲望几乎是代偿性地爆发,不应期刚刚过去,便又自然地拥吻在一起,双腿交叠又磨蹭着彼此腿间敏感的地带,索取对方的身体。
空考虑到阿贝多的疲累程度,本想用后入的方式继续,但阿贝多以“看不到他更容易恐惧”为由拒绝了,执意要正对着,空只能腾出一侧的手与阿贝多交握,单手支撑着身体。幸而对他而言这样的力量消耗算不上艰难。
他亲吻阿贝多的额角,舔过总是被遮掩在发丝间敏感的耳廓,让温热的吐息落在阿贝多的脸侧。他喜欢阿贝多在紧张时下意识会搂紧他的行为,从喉间溢出的不带做作的呻吟。他试图从那不一致的轻重缓急中分辨其中有几分是惧怕,几分是欢愉,几分是超出承受力度却仍想要接纳的宽容。可它们无一例外,最终都转为了对他的信任和依赖,随着他的动作而化为肢体的亲昵,主动地凑近,分开双腿,勾上他的腰背。
与此同时,每当阿贝多悄悄地以调整身体的姿势,以掩盖自己的战栗时,空也不免感到自责——如果他没有在那之后迫于命令而离开,如果在阿贝多孤独之时,身边有人能陪伴或是支撑,让他在被触碰身体的记忆中并非全是被强迫的痛苦,也许创伤也就不会诞生了吧。
但这一次,阿贝多的眼里不再有深陷迷雾般的困惑和失措,反而聚精会神地盯着他,眼底青蓝色的火焰闪动,似乎是想说些什么,最终又闭口不谈,将呼吸留给激烈性事中的急喘。
“在想什么?”空撑在阿贝多的上方,稍稍用力地深入,使了坏地想看阿贝多呼吸不稳说话的模样。
“我在回忆……哈……以前想要触碰你的时候。”阿贝多被顶得闷哼一声,却又低声笑起来,“那时,我们之间不是隔着一层子弹都打不碎的玻璃,就是连面都见不到。现在却能和你这样接触,真是……不可思议啊。”
阿贝多的话让空有些晃神。他的心中触动,涌起的情绪促使他想说些什么,可他仿佛回到了与阿贝多初次见面时的场景,往日能说出冠冕堂皇的灵巧辞令,现在却笨拙地不知如何开口,只能加快了律动的节奏作为回应。
更为高昂的音调落在他耳畔,阿贝多的指尖嵌进空柔韧而有力量的脊背,眼角又有些泪水渗出来,随着他扬起脖颈的动作落下,成为枕巾上星星点点的深色痕迹。
“还在害怕吗?”
“不,那是……”阿贝多一时找不到委婉一些的说辞,又被自后穴蔓延至全身的快意激得说不下去,只能抿紧了唇闭口不言。
空自然也明白阿贝多的反应,轻轻抬手吻了一下阿贝多的手腕,紧拥身下纤细的身体,不再保留地冲撞早已被探明的敏感带,又以指腹磨蹭暴露于灯光下的那颗星星。虽然有些可耻,但阿贝多的生理的紧张也为他带来了更多意想不到的刺激,无论是心理还是身体上,他也已经快到极限了。
沉重与酸痛消弥溶解在跃升的愉悦之中,积攒的快感冲破阈值,带来一阵痉挛般的紧缩。他们被自身的情潮所吞没,然后沉溺于对方的拥抱,在彼此都迷离沦陷的眼中寻找安定和慰藉。
等到意识从高潮中回落至清醒,二人的身上都已经沁了一层薄汗。空从阿贝多的身体里退出来,摘掉容纳了精液的安全套,躺在早已紧闭双眼休息的阿贝多身侧,倾听彼此的呼吸和渐弱的雨声。
空想,他们之间的经历太过波折坎坷,似乎永远是悲剧舞台上的提线木偶,自以为拼尽全力地奔跑和挣扎,却依旧在灾厄的转轮中周而复始。幸而在最终,命运补偿了他们一个奇迹。
他们这一夜的性事几乎是毫无克制,体液和水迹将床单弄得凌乱不堪,空将阿贝多从床上抱起,看了一眼欢爱后的狼藉场面,总结道:“今晚这边睡不了,恐怕要去你的房间挤一挤了。”
可这里又不是只有两间房,纯粹是借口。阿贝多累得一个字也不想说,只在心里默默地反驳。更何况,他其实也不想拆穿这个谎。
阿贝多不习惯在入睡时身旁有其他人,空的存在也许会令他彻夜难眠,但他已经无需为明日而烦扰,即使天明时分依旧昏沉,也不再有作战或是会议要求他必须时刻保持敏锐;空间狭小或许也不错,他会更容易察觉对方的存在,在清醒的每一分每一秒,倾听着空的呼吸,都能意识到自己不再孤独——虽然已经记得不清晰,过去的许多个夜晚,当他念着空的名字时,所渴望的就是这样的事吧。
被撕开的伤口不是一朝一夕便能恢复,即便阿贝多知道自己是在空的怀里,依然难以彻底压抑生理上的不适。可他也清楚,等到某一天,他再被触碰到身体时,所能联想到的苦难与温存参半,那这也就会成为再普通不过的事,成为心伤愈合之后的浅淡痕迹。
在此之前,暂借空的羽翼以等待恢复,允许对方为自己舔舐伤口,那并不是什么可耻的事;他会负担起指向他的恶意,证明自己的价值不仅仅是一件物品。
他既非是污染体,也不能彻底地成为人类,创造生命的本质是不容否定的事实,但他在世上仍拥有同类。幻痛残留终有尽时,心之所向才是归处。
-真结局:幻痛余烬 END-
冬制机的画!万一真的有不是被图骗过来的请一定要去看看,不要买椟还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