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距离秋分刚过不足一月的下午四时,蒙德的风神广场还沐浴在温暖的明亮日光中,这片北境却已经迎来了黄昏。一行人跋涉过难行的浅滩,带着大量外形奇异的设备,走向漫过腰际的茂盛草原。他们外套的口袋上或是领子上夹着蒙德研究所的工作执照,罕见地进入了至冬的境内。
绿发的研究员伫立在无边际的苍黄色草海之中,肆无忌惮的烈风让她缩紧了身体。距离她的不远处,一只蓝白色的巨狼端坐着,庞大的身躯与高傲的神情透露着它远超过身旁人类的镇定自若,仿佛在凛风吹拂下低伏的野草都是为彰显它的威严而存在。
“根据这几天的观测结果,狼群就快到了,我们这就过去吧。”她温柔地抚摸了一下巨狼毛发厚实的脖颈,体会着与它相处的最后时光。
巨狼似乎理解了人类的意图,它低下头颅,孤傲中透露出一丝反差的温驯,以鼻尖亲昵地碰了碰照料它的人类的手掌。
“对不起,打断一下!”瞭望着四周,负责记录环境数据的研究员突然跑来,向她指了一个方向,“砂糖,保育区外边好像有人过来。”
“哎?啊,我马上去。”砂糖有些困惑。此处的地理位置荒僻,算得上人迹罕至,尤其是保育区的附近,本就禁止闲杂人等的入内,怎么会有预计之外的人到来呢?
难道是……正好遇到了偷猎或是偷采者吗?
砂糖隐隐有些紧张,但不希望这种情绪传递给身旁的人与狼。她又看了一眼时间,与预定的时刻已经极为接近,不适合再等待下去。于是她回过头,对身旁的研究员轻声说,“你们先带安德留斯过去吧,千万不要错过狼群了。”
她整理好自己被风吹得纠缠在一起的绿色长发,朝着观测员所指的方向走去。她迎面看到了那个男性的身影,对方看起来没有背着枪支或是其他狩猎的武器,表情柔和,看起来并不是非常可疑。
有些奇妙地,她觉得自己似乎在哪见过这个人。
“您是?”
“今天是北风领主放归的日期吧。我从至冬的自然科研处问到了蒙德研究所访客的去向——希望我没有来迟。”
男人从掏出自己的证件,从制式与外观一眼就能辨识出属于军事联盟总部。
砂糖摘下眼镜,瞪大眼睛仔细看了看对方军人的证件,又和本人进行比对。她记得军人的名字很少,隶属西风骑士军之外的更是寥寥无几,但空这个名字她无疑是听过的。
眼前留着别具一格的长辫的金发男性,无疑就是在与污染体的战争中立下了无数军功、人生近乎传奇的将军。
空没有穿着军装,日常的风衣与高领毛衣使他看起来气质温和,加之本人的脸丝毫不见行军与艰劳所留的沧桑痕迹,也难怪她没有一眼就认出这个三岁小孩都在电视频幕上见过的脸。
看到砂糖瞬间变得紧张的表情,空收回了证件,无奈地解释道:“请不用担心,总部没有更改对北风领主放归的决定。我只是出于一些私人原因,想以个人的身份想进行见证,可以吗?”
“倒也没有规定不允许外来者,只是我没想到会有人想来旁观。”砂糖侧过头想了想,到底还是不愿让来人白跑一趟。
北风领主安德留斯放归野外的时间并不是秘密,但包含狼的保育区只在与至冬交界的北境才有。为了旁观,特地跑到天寒地冻的地方,她想不明白为什么眼前这位威名远扬的将军愿意如此大费周章。
“进入保育区需要申请许可,我们是以团体的身份申报的,也能让您同行。但是请让我确认一下,您没有携带枪支或是其他武器吧?”
“没有,不放心的话可以搜查……呃,不对,这算武器吗?”空从大衣的内衬里取出一把系着的军刺,连着皮质的鞘一起交给砂糖。
您为什么认为军刺不算武器呢?
砂糖没把这句话问出口。她小心翼翼地将刀收进一个麻布袋子,又检查了一下,确认再没有其他不被视为武器的危险品。
其实不能怪她敏感。抑制体是创造生命中对污染体具有精神控制作用的个体,在长期对污染体的战争中,被应用于减轻作战压力,配置于各地区的军队中。但抑制体与污染体本是同源,让抑制体协助军队击杀污染体,无异于逼它们同类相残。在战争的统计中,几乎所有的抑制体,最后都难逃失去控制的命运,不仅不再能为人所利用,反而会使得污染体更加狂暴——说抑制体本身就是潜在的污染体,这话并没有错。
也是因此,大众对待抑制体的态度一向残忍,一旦出现失控的迹象,便会直接进行销毁处理。这一年来,她和蒙德研究所的其他研究员付出了无数努力,加之北风领主自身在作战中表现出的精神状态稳定,才为它取到了来之不易的自由。
即便这份自由也是包含了限制的,安德留斯的皮下植埋了芯片,监控与追踪将会伴随它的一生,但这也比失去性命好得多。所以,她当然不能允许在放归的最后一步节外生枝。
“好的,那就随我来吧。在放归的过程中,为了避免惊吓到狼群,请不要比我们更靠近安德留斯和野生的狼。”砂糖边走边耐心地解释,“狼是注重阶级的动物,新的个体加入狼群时,需要以战斗展现自己的力量以争取地位。所以可能会出现血腥的场面。但这是它们社会的规则,就算以人类的目光来看可能有些野蛮,我们也不应当出手干涉。”
空耐心地听着她时而夹杂着专业词汇的说明,适度给予回应或是提问。他能留意到,砂糖在解释时,尽可能强调北风领主外形上相近的狼的这一面。可实际上,安德留斯从各种意义上说,本质都并非与狼,而是与其他形式的创造生命更接近。
他们在遥遥地看见远方灰色的群狼后放慢了步伐,与正在观察的研究团队汇合。放归的过程刚刚开始,高大的蓝白相间的巨狼正与巡视的狼群正面相遇。它们彼此对视,权衡着要以何种态度面对与自己相似却又陌生的存在。
注视着这样对军人来说罕见的场面,空侧过头询问身边的研究员:“北风领主安德留斯,它是否认为自己属于狼呢?”
砂糖倏然转过身,语气变得急切起来,空问出这个问题在她看来并非一个好的征兆:“所有创造生命都以一种自然存在的生命作为原型,这种原型的选择不仅会影响创造生命的外观,也会决定它们的性格和行为模式。据我观察,安德留斯确实对狼表现出更明显的同类倾向,所以我认为,它确实相信自己是狼。我知道这种想法很普遍,但安德留斯从未认为自己和污染体是同类,它——”
“西风骑士军引以为傲的战士,被誉为蒙德的北风守护的温柔狼王。”空微笑着接续道,“我无意指认北风领主是污染体。在对抑制体的信任和期望上,我与你是一样的。”
砂糖怔怔地望着他,空过于友善的态度反倒令她不知道怎么说下去了。她不记得安德留斯有和空一起战斗过,眼前的将军却似乎比她想象的更熟悉安德留斯。
“您是从西风骑士军那里听说过它的事迹吗?”砂糖小心翼翼地询问。
“是的。虽然现在我并不服役于任何地区的军队,但我以前隶属西风骑士军。”
砂糖露出了惊讶的神情,她显然想说些什么。就在这时,她的余光里,安德留斯在结束了与狼群的对峙后,终于站起身,朝着前方傲然踱步。
再往前几步,安德留斯就将越过狼群的警戒距离。在她的预计中,此时要么爆发彼此不认可的敌对厮杀,要么产生同类共识的竞争地位的战斗。可不知是不是因为安德留斯的体积相较于自然形态的狼要大上不少的关系,狼群却被安德留斯无形的威严所震慑,主动地为蓝白色的巨狼让出一条路。
安德留斯会在这里停留,还是离开狼群?
就当砂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地握起拳时,远处的天空忽然炸开了爆裂声。这声音听起来像是使用传统方法制作的一种名为“冲天炮”的烟火,虽然观赏性普通,引燃升上天空的过程却奇响无比。以他们所在到烟花升起处好几公里的距离,响声都清晰可闻。
“糟了,这个声音会惊吓狼群!”其他研究员慌乱的低语没有漏过他的耳朵。
感受到了周围狼群的不安,安德留斯回过头,正脸转向空与砂糖所在的方向,又颔了颔首。紧接着,安德留斯朝着远离爆炸声音的方向奔跑起来。出乎所有人的预料,狼群竟然主动跟随了它的脚步。灰色的身影接连在野草中交错地奔行,很快,狼群就消失在视野所及的边界。
“明明就放过公告说,今天不允许燃放烟花啊!”砂糖认清了天边的火光的来源,为不能多看几眼安德留斯与狼群的相处而气得跺脚。与此同时,她也意识到了这次放归的结果几乎是完美的,激动使她差点握不住记录的笔。
“但是,太好了……”
“真是威风,北风领主的气势让它免去了战斗啊。”空由衷地赞叹道,北风领主没有条件地被狼群接纳,大概不是出于有人违禁燃放烟花爆竹的功劳,“但据我所知,安德留斯多年间都在镇守蒙德,与西风骑士军协同作战,应该并无接触荒野中的同类的机会。你们是怎么确保它可以融入野生狼群的?”
“啊,其实安德留斯并不是在人工饲养的环境下长大的,它离开狼群时已经接近成年了,原本就不陌生在集群的生活。有一次,我的老师忽然说要外出几天,然后就从野外带回了……它……”
这本是一个对研究员来说非常普通的问题,砂糖作为放归计划的主导者,应该可以很容易地回答,可她却突然开始哽咽,断断续续地无法说下去。
空一时也不知所措起来。他不清楚砂糖情绪失控的理由,只能猜测她是照顾了安德留斯许久,有了深厚的感情,为离别感到不舍。那倒也是非常正常的事。
“为抑制体争取权益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也多亏你们愿意为了它而努力,才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我理解你的心情。”
砂糖低下头,摘下眼镜擦掉积于眼眶中的泪水:“不,不止是因为安德留斯的事。您的话让我想起了……我的老师……”
砂糖的老师,带回幼小的北风领主,与抑制体有关联,却不在场——某些信息在这一瞬突然联系到了一起,灵光乍现般地在空的脑海中浮现了答案。
不知是该感慨命运的巧合,还是所谓的命运,本就是在久远之前所注定的必然。
“你的老师,是阿贝多吗?”
“是的,您认识他?”
砂糖已经问出口,才意识到自己又说了不符合常识的话。无论是在研究领域还是军队,但凡稍有资历的人,不说认识,至少一定听说过这个名字。
当年的事件引起的反响太过激烈,下至蒙德曾经参与过创造生命研究的已退休研究员,上至事发所在地的须弥教令院,随后扩散至各地区的驻扎军队与联盟总部,牵扯的深度与广度都是超乎想象的。
也曾有学者说,如果让阿贝多继续发挥自己的学识,参与对污染体武器或是创造生命的研究,而不是成为抑制体研究的牺牲品,也许战争会更快结束。但这种说法终究只是无法被验证的假想。
如今,信任或质疑都已经被流言蜚语取代。有说法指责阿贝多对人类缺乏忠诚,又或者他对污染体潮造成了如此大规模的灾难理应负有责任。然而空穴来风,并不是毫无根据的污蔑。
“不仅仅是认识。关于他的事,我算一个知情者……甚至是参与者。”
空缓缓闭上眼睛,绵长的呼吸随着他的轻吐带来一片浅淡的水雾,又如烟一般逸散在空气中。沉重的氛围凝聚在他身侧,仿佛这一刻,他不再是军事联盟总部那个肩负无数赞美与荣耀的将军,而是一个戴罪者,对着自己的过错忏悔着。
“我应该向你们道歉。阿贝多面临今天的处境,有我不可推卸的责任。”
2
作为联盟军中居功至伟的将军,任何人提及空的名字,都不得不说一句,那位英雄的仕途是坐在火箭上的。
自加入军队,空便是备受瞩目的新人。作战方案明确高效,指挥调度简洁快速,格斗与射击技术精湛,对各类武器和设备普遍精通……奔赴前线月余,英勇事迹之中又添了一笔——他于交战中被嗜雷猎犬咬伤了。
兽境猎犬作为污染生物里侵蚀力最强的一种,看伤口深度及当时的流血情况,空本以为要和自己的左臂道别了,返回治疗时却被诊断为极轻度感染,处理难度约等于擦伤。
军医抓耳挠腮,对他身上的罕见情况无从下手,放着不管又有些担忧,最后一拍桌子,责令他到后方的蒙德研究所进行完整的身体检查。
各项检查刚刚完成,眼看着次日便可返回前线,空却在这时接到了新的命令:新式试做武器生产完毕,需要一位军官负责接收和转移。因为新式武器重要程度高,且在投入使用前属于机密,对于护送的军官有军衔上的要求。理所当然,不愿再特遣一位高级军官到后方的西风骑士军顺手就把这项工作交给了空。
原本只是到仓库清点一下就可以走人的简单流程,但因为彼此秉持着陌生而敬畏的态度,研究所又声称有些情报应当与军方共享,本应从简的步骤不知怎么就变得有些郑重。
空看完当日的工作,吓得清秀的眉毛差点直接拧在了一起。对于久经战斗的人来说,把他们摁在板凳上听学术报告,其体验无异于是坐牢。他急忙联络了长官,言辞恳切地描述了他在这段时间内配合检查的辛劳和心力憔悴,渴望早日重回战场与保家卫国的强烈意愿——言外之意,能不能换个人来,他不想去。
琴语重心长地回复了他的通讯,大意无非是前线战事繁忙,无力抽调更多人手;蒙德研究所有和军部的长期合作,熟知军队行事作风,从研究所回来的军官极少感到不满;他也可以试着从与科研人员的接触中获知重要情报,优化作战方案。
空听完教导主任发言般的录音,瘫在床上放空自己,对琴的答复丝毫不感到意外。毕竟琴是事必躬亲又闲不下来的性格,大概是不能理解“逃避工作”的意愿的。
既然已经逃不过,他只能寄希望于研究所的人员真如琴所说,熟悉军方作风,知道报告应该捡他们能够听懂的重点讲。
运送工作自然不可能由他独自完成,军械的维护保养也需要懂行的技术人员,交接当日,同行的军方人员足够编成一支小队。研究所方为了详述武器的性能与用途,也派了不少研究员专门和技术人员对接。与身着军服的军士恰好相反,会场中的实验人员统一穿着防护服,这让分辨他们与军人变得十分容易。
虽然,近期的研究已经证实了由活体导致的污染可能性微存,这些后勤的科研人员的行为不是出自恶意,也确实对他们来说必不可缺。但据说在一些战事严重的地区,已有出现对军士高度戒备或是拒绝收容的情况。一想到他们会被像回避有臭味的垃圾一样当做潜在的污染物对待,总归令人心里有些不舒服。
空逐一听过介绍,确实跟他印象中的武器方向大相径庭。但那些科研人员虽然处于过度包装之中,解释却很清楚。看技术员和随行军官俱是频频点头的模样,应当都是听得明白。这显得他好像真的就是一个顶着高位军衔的标签而已。
正当他想着可以去哪个角落销声匿迹,避一避无聊的巡视工作,会场的灯光忽然暗下来。除了还在继续工作的武器解说区域,其余的灯都被调只最暗淡的一档。昏暗的灯光中,有人走上了会场前的讲台。
空心中了然,那无疑就是令他畏惧的学术讲座。
不知是出于何种考量,这位演讲者没有穿防护服,只是一身最单薄的白色实验衣,罩着里面深蓝色的衬衫。在被军装与防护服二分的会场之中,显得立场模糊。作为报告的人选,他的身高似乎有些矮,也完全没有领导者的威严气质,精致束起的发型流淌着温柔的观感。如果是在学校,一定是能使学生睡得非常安稳的讲师。
空没有现在就开始打瞌睡,完全是看在琴的面子。他也心知这是自己对于没见过真正战场的人的偏见,但这在军队中是非常普遍的现象。不曾目睹亲近的战友在转瞬间化为残缺的尸骸,或是在深夜听闻于痛苦叫喊后归于寂静的死亡,谈及的生命都是太过轻巧的。
更何况,无数鲜活的例子已经证明,过于优秀的理论技巧在战场上反而是一种拖累;生死一线之间,唯有厮杀的本能才能真正保护他们。
演讲者平静的目光缓缓掠过会场,空觉得对方的视线似乎在他身上停顿了一下,却又随即轻巧地移开,难以断定是否属于他的错觉。晃神的刹那,演讲者已经开始了他的叙述。
“污染生命的诞生源于创造生物的失控。这项技术在上个世纪曾是重要的研究方向,如今已被效率更高更稳定的电子科技取代。在长期的研究中,创造生命逐渐暴露出了有失控风险的倾向,但这一特性在当时并未被察觉,并且频频有逃离人类管控的记录。初步推测,这些出逃的个体正是引发大规模污染的源头。”
立在他侧后方的技术员若有所思,戳了戳身旁的军官:“我记得蒙德研究所曾经主攻过创造生物,这么说来,他们不是罪魁祸首吗?”
“可蒙德是污染生命活动最微弱的区域啊,甚至被说是安全的老家呢。失控应该和他们没什么关系。”
“不能这么说,创造生命肯定是投放到有需求的地方使用啊。你就算做了一头人造牛去犁地,也不会让它去犁实验室吧?”
空回过头,逐一用眼神警示了那三位小声议论的军士,演讲者的话还在继续。这并非是作风问题,毕竟西风骑士军的管理,是出了名的只在最低限度内严格,他那不容于其他部队的长辫子就是最好的证据。
阻止同僚,只是因为他意识到了这次报告的意义或许远比预计的重要。这些开创性的情报值得更庄重的场合,也许是整个西风骑士军的核心会议,也许是与其他地区的重要情报共享——至少绝不应当是仅仅面向一支小队的程度。
恐怕在场的他们,只是被当做了试讲的对象。
“基于完成各项繁重工作,减轻人类劳动负担的需求,创造生命拥有格外强大的体能素质,可以应用于战斗。如今,它们已被赋予自主繁衍,甚至是独立进化的能力。同时,创造生命并非自然的产物,所以即使外形差异,它们都是同根同源,彼此的亲缘关系比任何自然生命都更接近。它们无疑比过去登记在案的逃跑个例强大得多,但依然有大量创造生命的特性得到保留……”
自污染体出现以来,它们的来源一直是谜,因而也有不少民众将之视为一种天谴或是对人类的惩罚,在极高的关注度下,成熟的研究报告却迟迟未诞生,时至今日,他们才首次听闻正规研究机构的调查结果。
这份报告的重要性是毋须多言的。即便对于相对熟悉污染体的军人而言,其中的信息也几乎是刷新了认知。了解敌人的特点,获知敌人的习性,无疑已经可以颠覆他们长期以来的作战方针。但身旁技术员的话也引起了空的思索:他们身为与污染体直接交锋,获知第一手信息的人员,都未能归纳出污染体的习性,居于后方的研究所得出的结论,真的可信吗?
灯光又缓缓亮起,方才台上的研究员不知何时已经离开演讲席。在场的人员纷纷回到原本的工作岗位,继续着未完的讲解。
空在那一众臃肿的白色之中穿行,寻找他的对接人员,一路畏畏缩缩,生怕撞到了那些行动不便却金贵的技术人员,活像一只误入雪白鸭群的鹌鹑。
听到了身后窸窸窣窣的响动,刚才在台上作报告的研究员回过头,对上了空搜寻的目光。向周围的人示意暂离后,研究员拢了拢微长的头发朝他走来。
事件的发展幸运地符合空的期望,这位研究员就是他的对接人。这意味着他不必对着一个套着防护服的罐头讲话。
“我是阿贝多,研究所方面与军部的对接人。你就是负责这次武器交接的军官吗?”
空出示了西风骑士军的证明,对方扫了一眼,点点头,将确认的文件交给他签字。
“空……是么。”接过空递还的文件,阿贝多轻轻读出他的名字。尽管在方才看证件时他就已经注意到了,空没有姓氏,这在管理严明的军部并不常见。他起抬头,略过了这个问题,“刚才的报告会被记录,有些不方便说——这是第一期的试做品,因为需要评估确认实战情景下的效果,才能正式投入生产,故而这一批的量并不大。但我觉得,拖延只是在浪费人们的生存机会,所以我已经当做评估通过,向后勤递交了增产了申请,后续第二批会直接送到军方。”
这、这符合规定么?哪怕是普通的热兵器,生产起来价格都非常高昂,要是这些枪打在污染体身上跟炸烟花似的,中看不中用怎么办?
空在心中惊讶,并未把这些问题诉诸口中。无视他们的使用体验,直接判定通过,这其实是有点狂妄的,换作其他的军官,说不定会对此感觉愤懑;但如果阿贝多不是盲目地对研制的武器有信心,这个研究员可能跟他心目中认定的迂腐类型有所不同。
“我知道了……”空刚一开口,便察觉了气氛的变化。
长期处于战场,他对外来视线的敏锐已成为一种习惯。被诸多人凝视着,自然而然就进入了警戒的状态。
周围不知何时稍稍安静下来,有不少人已经驻足打量着这边。虽然预计之内并没有什么出征前的宣誓仪式,但对于这些科研人员来说,那就是他们唯一能够直接与军队接触的机会。他在其中的表现自然就会被当成军部的态度。
原来如此,作为接受物资的一方,这时候应该说些漂亮的场面话吧。可惜他是个军人,不知道这些科研人员一般是怎么说话的,控制不好发言的力度只会徒增尴尬。
阿贝多的唇角勾起了一个极浅的弧度,漂亮的青色眼睛已经洞悉了他的窘迫,显得有些乐于见到空这副模样。
“只是面对那些研究员的好奇,不必那么拘谨。”恶趣味只持续了短暂的几秒便收敛了。阿贝多的声音清澈,和方才谈及武器量产时的语气截然不同。显然,他的这句话并不仅仅是说给空听的,“希望这些武器能够延续你们的生命。”
空微微一愣。所谓的“你们”,指的当然是获得武器的军人,但这样的指代对象似乎有些微妙。
昂扬战意的涡流之中,裹挟着太多的残酷和冷漠。同情与怜悯总是指向没有战斗力与武装的普通民众,对军士则要淡薄得多,因为他们总被视作以战争为生,本就是与武器同类的工具。存活时被当做一种消耗性的战争资源,作为数字出现在死亡计数上才能得到身为人的光荣。就像他们一旦没有选择奋不顾身,为了守卫民众而死便是渎职一般。
他们并未对待遇的偏差而感到不满,因为早在作出选择时,就已经可以预知这种结果。然而,平等,甚至是优先在意了他们的生命的话语,依然可以令他们动容。
研究员的话是真心的。阿贝多在看他,看着眼前即将奔赴生死战场的生命,而不是审视一枚换取拯救数字的筹码。即便说这话的目的只是为了走个过场,阿贝多的行为也博得了空的好感。
“谢谢。我们会妥善利用。”研究负责人都已经主动为他铺了台阶,空还没有愚钝到不知如何接话。
阿贝多离开后,凭着按常理来说根本不该出现在后方的军衔,空很轻易就打听到了对方的来历:蒙德研究所的所长,看着年纪很轻,但在多个领域内的科研颇有建树,说是他一人支撑起了整个蒙德的科技产业也不为过。
在战争开始后,也是他最先率领蒙德研究所将科研的重心放在对污染生命的武器研制上——从最初的污染体的数据送至研究所,到完成第一批武器的研发,期间不过两个月的时间,效率之高令人惊叹。
如果说军队的战场就是前线的殊死拼杀,直接与污染物争夺生存的权利,那么这些科研人员则是在后方遥遥地握住了生死命脉,不断使胜机的天平向他们倾斜。
“您找阿贝多先生有什么事情吗?老师说了,如果您对什么地方还有疑问——”自称蒂玛乌斯的研究员主动追问。防护面罩让他的表情很难看清楚,但从语调就能听出来,他对军人的态度较为热忱。
“不用了,解说非常清晰,我们都能听明白。”空轻轻摇头。他的询问是仅仅出于个人的好奇,并且也就止步于此了。
固然目的相同,存亡攸关,但他们的战场终究是不同的地方。除非后续有什么机缘巧合,否则他大概不会再有机会与这些研究员们接触了。
3
空也未曾设想,当时他那漫不经心的感想,真的就一语成谶。
——蒙德研究所的所长兼首席研究员阿贝多,在赴须弥参加技术研讨会时,经须弥教令院新研制的污染指数检测仪测定,其污染指数远高于现有的感染体。判断为极度危险个体,现由教令院方进行拘留观察。
惊雷炸响之时,空距离风暴的核心垂直距离约等于零。他扯下身上的各种检测贴片与营养补充针,几乎是勒令他的医护人员带他前往阿贝多所在的上层。
刚刚刷开对应楼层的门,医护人员就手忙脚乱地按下通往联络室的按钮,大抵是急着去报告情况了。空也不在意,放任对方离开。就这点程度的滥用职权,他还不至于放在眼里。
空荡的楼层里只有一个观察室,足以凸显教令院对这个监管目标的重视和戒备——以及认定的研究价值。
印象之中的研究员双手交叠在胸前,身体被各种拘束带紧紧束起,固定在一个金属的支架上。头无力地低垂着,从他的角度不能看出对方是否清醒。为了避免污染的扩散,一面巨大的玻璃墙隔绝了他与外界的接触。这让阿贝多看起来就像被封存的某种样本。
听到了军靴走动的声音,阿贝多抬起头,眯起眼睛顶着刻意的强光注视来人。看清身影的同时,他的眼神有细微的变化,大约是认出了空。
“他们派你来审讯?”
阿贝多的发型凌乱,眼睛在长时间的强光下明显地红肿,身体的重量完全靠拘束带支撑,体态呈现疲乏的僵硬状态,看起来精神状态糟糕到了极点。
“不,我是凭个人意愿来这里的。”
只是想来看看你,这句话空没有说出口。阿贝多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随即又低下头,似乎是想隐藏自己的脸,但他的行动完全受制,狼狈已经无处遁形。
也许阿贝多并不希望自己被盯着,但空势必要理解阿贝多现在的情况。他隔着玻璃仔细打量着对方,尽量让自己忽略那些拘束具给他带来的情绪。
无论从哪个角度,阿贝多看起来都是原本的模样:没有任何异变的迹象,不具备污染体远超普通生物的体能,思维和情感机能似乎也和正常人类没什么区别。虽然看起来情绪非常低落,被以这样粗暴的方式关押着,不显得消沉反而不正常。
不管此地的研究员检测到了什么,这幅景象落在空的眼中,完全就是教令院在折磨一个各方面都正常的人。
他的指甲嵌入掌心,最终克制不了心中的疑问:“阿贝多,为什么会这样?”
这段时间里,阿贝多想必少不了被翻来覆去地质问这一点,频率一定高到使他厌烦。听到这个问题的一瞬间,巨大的烦躁和痛苦掠过阿贝多的眼睛。他闭上眼,深深呼吸以避免自己被这些情绪吞没理智,而后才睁眼,回答空的问题。
“呵,污染指数,真是有意思的指标……空,既然你是军人,那么请告诉我——你们在与污染体战斗时,在意的是污染指数,还是污染体的种类与特性?在安排驻守人员时,看的是污染指数,还是各个地点的人口数量与重要性?还有,治疗的时候……”
严苛的待遇包括限制水与食物的补给,阿贝多喉咙干涩,连续地说话到最后有些失声。他精疲力竭地换了两口气,终究是没有把话补完,眼神却愈发凌厉。
带着攻击性的眼神并未使空产生任何的敌意或戒备,却让他忽然联想到,许多军刀刀锋上淬火的颜色,大抵也是这种青蓝色。
他见过对方平静如深湖,抑或是由衷感到有趣时促狭的眼神。却没有想到,原来阿贝多的眼里也会燃起这样的火焰。
“……后者,毫无疑问。”空诚实地回答。污染体从外观上就能直接辨认,实际上,他根本没有听说军队里有打算应用这个设备的意思。
仅仅是短暂的对话,投在面部的强烈白光就已经刺激得阿贝多流下眼泪。空快速眨了几下眼睛,以口型提醒阿贝多不必看着他。
阿贝多领会了他的意思,感激地闭上了双眼。免除了一项正经受的痛苦,空明显的好意也让他的语气缓和了不少。
“军队的情报属于机密,一般的学者无法获知,而污染指数却是一个可以简单测定,由各地公布的数据。所谓的污染指数,只是为了让那些迂腐的学者有论文可写罢了——我不知道那个检测仪出了什么问题,但既然如此,又何必听信那个一无是处的数字?”
长期指挥需求清明的头脑,空的判断力极强,自然听得出阿贝多的回答在避重就轻。也许阿贝多并不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对被测定出的极高污染指数一无所知。否则,他应该以研究员的身份与技术提出检查测定装置,而不是驳斥污染指数的无用。
可即便阿贝多甚至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诚实,空的心里依然完全偏向阿贝多。西风骑士军对于蒙德研究员的信赖相当深厚,既是因为他们长期得到了研究所的有力支援,也是因为这些研究员真正地尊重他们,把他们当做鲜活的生命看待。
谁给予了他们切实的帮助,他们就信任谁、庇护谁。军队里的文化就是这样原始直接,却又极端护短。
“对抗感染体的武器是蒙德生产的,抵御侵蚀的疏睦之匣来自稻妻,最先进的疗法承自枫丹。可须弥教令院又做了什么?现在的教令院,已经不是那个能够带来至高知识的学府了。他们也不在乎你们是怎么战斗的。”阿贝多摇摇头。明明自身的状况都已经如此凄惨,空却觉得阿贝多的语气像是在为他感到担忧,“空,我曾见过一次你的检查数据,非常地……不同寻常,想必这就是你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吧——他们到底要了你多少血,才让你这样,都无法维持作战能力,不得不留在后方修养?”
空暗自心惊,阿贝多的说法完全正确。他在前一次检查中被验出具有强大的抵御污染的能力。特殊的体质具备研究价值,需要大量的血液样本,那正是空现在停留在联盟总部所处的须弥的原因。但他的配合研究与阿贝多被控制几乎处于同一时期,阿贝多没有理由能获知情报。
“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空刚问出一句,广播却在这时骤然响起,沙哑刺耳的失真音效,显然是在不让他们听出另一端对象的同时施加威压感。
“监管目标阿贝多,注意你现在的身份。”
空心中立刻了然,这里的监控与监听一直都开着。从阿贝多附近没有预留人员来看,这倒是不在意料之外。不过,某种意义上也方便了他。毕竟写一份正规的申请远比直接对话来得费事。
“无视蒙德方面的态度,扣押提供技术支援的研究团队首席研究员,西风骑士军的愤怒已经到达了顶点。教令院是打算对抗蒙德研究所和西风骑士军的双重压力,还是指望总部会出面帮忙摆平这起可笑的技术乌龙?”空的眼神淡漠地扫视过房间,而后睥睨着角落一个伪装成墙体结构的袖珍摄像头。监听的设备遍布他的视线所及之处,他的发言落在另一头的耳中,想必已经足够清晰,“现在我被调任至联盟总部,已经不属于西风骑士军,但毕竟我来自蒙德。如果他们继续这样对待你,也许教令院需要考虑我在研究上的合作意愿。”
空的话有一半真实,剩下的一半则是虚张声势。
此前,空被当做稀有体质的研究对象,从前线召回的事已经让联盟军与西风骑士军为此递交了无数投诉——但凡须弥教令院没有如此急功近利,一次性索要大量血液样本到了会影响空的身体状况的地步,他本是不必调离前线的。
阿贝多的情况则不是这样,毕竟有切实的数据支撑,军方持中立与怀疑态度的人居多,甚至也有相信蒙德研究所的所长就是潜伏的污染体,感到遭受背叛的人。固然空可以尝试动用自己的影响力,将阿贝多的情况与自己的遭遇混为一谈,诱导风向,但阿贝多属于研究人员,并不归军方管辖,这件事所牵涉的影响也远不止于此。
况且,须弥教令院到底是在为了解决这场灾难而在进行研究。排除私情,他们有着共同需要保护的群体对象,本不该是针锋相对的态度。
“空,你……”
阿贝多的眼睛依然紧闭着,嘴唇翕动着。看起来情绪起伏激烈,却半晌都说不出完整的话。他不愿见到空踏入本不必涉足的浑水,无助却让他不可能放开唯一伸来的援手。
空回过身,软化了语气安抚道:“我相信自己的眼睛和经验,而不是数据。你的贡献是有目共睹的,我怎么可能接受你是潜在污染体的判断?”
他曾多次奔赴忽然爆发的危机场合,于千钧一发之际挽救的性命不在少数。只要现场还留有未撤离的民众,他往往被当做救命稻草一样紧紧地抓住,向他乞求帮助,寻求庇护。
然而,阿贝多已经自身难保,却还想着担心他的情况,没有流露出任何向他求助的意愿。也许阿贝多生来就是那样的性格,又或者在阿贝多的心中,无论是立场还是私交,都不足以使空出面帮助他。
正如空也未曾想到,阿贝多为他留下的这几次印象,能使他心中激起波澜,萌生想要保护对方的念头。
如果他能跨越那道玻璃的阻隔,他想让阿贝多知道,自己是他可以求援,甚至是依赖的对象。
4
吃了几天堪称地狱的营养餐,空从之前贫血而活动能力大幅下降的情况中恢复。借着恢复体能的名义,说是去市区散步,实则是为了避免再遭到须弥教令院伙食的摧残。
此次并不是以军人的身份出行,为了避免麻烦,空穿着日常的大衣,加之本人减龄的五官,看起来就只是一个普通的给室友带外卖的学生。因而,当他在市区遭遇不知从哪里闯入的污染体后,难得地以民众身份体会了一次猝不及防的惊恐。
这只污染体在靠近了城区边缘后,忽然变成断了电的机器,进入了一种发呆的状态。它停留在原地,既不攻击也不瞭望,直至被就近赶来的空击杀。
“一般路过见义勇为大学生”一手挂着外卖,一手拔出军刀,对着污染体的尸体犹豫了片刻。他没有携带清除污染的器具,只能联络当地处理污染,顺便报告了这只污染体的异常情况。
等他踏着夜色赶回须弥教令院时,饭菜已经凉透了,并且因为战斗的颠簸而混合在了一起,卖相非常糟糕。空有些歉疚地敲了敲玻璃,叫醒等了许久、已经开始坐着打盹的阿贝多。
阿贝多揉了揉眼睛,从蜷缩着的床角悠悠转醒。
“用了好久啊,遇到什么事情了吗?”
自空上回发出警告后,阿贝多的境遇便好了不少。虽然因为污染体的嫌疑未消,无法在隔离与监控上做出退让,其余方面的严苛限制均已撤除。
为了方便检查,教令院提供的T恤都是统一尺寸的大码,套在阿贝多的身上自然就过于宽松。但阿贝多的精神状态看起来还不错,甚至有心情编起了平时繁琐的发型。
在多数人眼里,和污染体战斗是极端危险的事,空在向阿贝多说明时故意活动了一下身体,展示自己的毫发无伤:“在半路遭遇了污染体,不过很轻松就解决了。那只污染体有点反常,攻击欲望很低,完全不行动,简直就像是故意来送命一样。”
“是吗,你遇到了……”阿贝多听完这句话,瞬间清醒了过来。他单手掩在面前,沉思片刻,而后十分笃定地对空说道,“让蒙德城内加强戒备。”
空从袋子里往外取外卖的手一顿:“为什么这么说?”
“只是感觉……凭长期研究数据积累的判断吧。如果我在蒙德研究所,也许可以调出数据来说服你,现在只能请你相信我了。”
经过了不知道多少轮的盘问,阿贝多的回答已经含糊到了都不打算遮掩的地步。除却不落人口舌之外,研究员很可能又掌握了他不知道的某些情报。在监听与监控都没有撤去的情况下,此前阿贝多不愿意讲,现在依然不可能。可他偏偏又相信了空会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重视他的判断。
须弥教令院是不能要求蒙德研究所贡享实验资料的,即使在这件事上撒谎,教令院也无从查证。阿贝多所说的资料,很大概率并不存在。
可疑,但可疑不代表可怕。他自始至终都知道阿贝多在隐瞒某些信息,却从未怀疑过阿贝多的动机,说的就是这样的情况吧。
“我会通知琴的。”空被阿贝多掐准了心态,也只能无奈地叹口气,将外卖塞进双层玻璃的隔间。
这个隔间是提供生活必须物资的窗口,两侧的门不能同时打开。教令院对空擅自动用、甚至变本加厉地往里面夹带必需以外的物品,一律选择视而不见,而空也相当不客气地把食物书籍一股脑地全往里面塞。床头在几日内便堆起了一小摞书,初见学者风貌。
阿贝多拆开外卖,露出了有些惊讶,却又带点遗憾的表情:“不用吃凉拌仙人掌还有玛莎拉,我真的很高兴……只是量太大了,我吃不下那么多。”
“难道仙人掌和玛莎拉你就能全部吃完了?浪费也不要紧,尽量能吃多少算多少。”
不……这没法类比,吃不完的原因根本就不一样!
阿贝多对上了空兴致勃勃又带点期待的眼神,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默默扒起了饭。空买回来的食物更接近璃月口味,其实对阿贝多来说也算不上习惯,但比起须弥一带,为了提神而广泛应用大量香辛料的风格来说已经好上太多。
他忽然觉得眼眶有点酸。饭菜是熟悉的口感还是异乡的风味,其实远没有那么重要。
在等待对方进食的时间里,空没有事做,就直勾勾地盯着阿贝多吃饭。直到阿贝多终于撑不下去,把几乎不剩什么的餐盒扔掉,脱力般地靠在了玻璃上。
“我觉得须弥也许连明天的早饭都可以省了。”
话音刚落,四周的环境忽然暗下来,整层楼陷入一片阴影之中,只有通道处还亮着几盏不刺目的通道灯。空这才反应过来,因为回来得太晚,已经到了设定的睡眠时间。
“看来你该回去了,等下门禁也会关闭。”阿贝多见空没有动静,语调平稳地提醒道。
“反正明天也要被问市区那只污染体的事情,大概哪儿也去不了,今晚我就在这过夜了。行军期间睡地板我还是挺习惯的。”
空猜测自己的意图表现得太过明显,才会如此轻易被阿贝多看穿。黑暗中沉默了许久,他听见阿贝多用有些低沉的语气问他。
“再过不久,你就会回到前线去了吧。”
“是啊,前线的战事还是挺激烈的——也不算是作战艰难,只是污染体数量多,个体的行动轨迹又难预测,人手本来就不够用。军方可不会放我在这里吃干饭,我也坐不住。”空本也没有刻意瞒着阿贝多的意思,对方主动提起,他也就直接承认,“你可别再说什么让我优先保护自己的话了,现在最让人担忧的是你。教令院还没打算放人,不知道你还要在这里留多久。”
空本以为阿贝多的静默是在思考须弥教令院的行事,却没想到,阿贝多突然就跳脱出了他们就事论事的谈话风格。仿佛在梦幻的布景中,突兀出现的塑料瓶或是电线那样使人惊醒。
“人们总想着以简单作为解决问题的办法。明知道简单意味着最多的不确定因素和最少的掌控,正因为它容易被理解,反而会让更多人觉得,他们掌握了那个通俗易懂的结论,就是掌握了真相。”阿贝多一点一点讲述着着他的推论,剖析他所认知中的事件,也许那就是身为学者看待世界的方法。正因为空知道这不是悲观的猜测,才更觉得背脊发凉,“即便教令院研究出了更完善的检测方法,只要结果的展示不如现在直观和震撼,人们永远只会记住我这个比黄金王兽还要高的污染指数。我猜测,外界对我以及研究所的怀疑,应该比你描述得更加严重吧。”
阿贝多从最初,就清楚自己的处境。即使接受了空的帮助,他也从未寄希望于能尽快从中脱困。
当一项研究的结果引起了足够强烈的反响,它就不再代表着一个实验结果本身。虽然他们总在一起嘲讽教令院的做法“迂腐”或是“书呆子”,但其实,真正警惕畏惧着阿贝多的阻力,并非来自教令院。
自始至终都知道这一点的阿贝多,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境在禁锢中等待呢。
空微微旋过身,将自己的手轻轻贴在玻璃上,黑色剪影是如信笺一般的无声邀请。
他们之间的阻隔在本就昏暗的环境中界限模糊不清,又好像透过光的屏障在月光般色泽的安全夜灯下悄然溶解。阿贝多一时感到恍惚,仿佛他只要伸手,就真的可以触碰到对方。
“夜间会开红外监测,你这样还是会被发现的。”阿贝多摇摇头,却见空依然执着地维持这个动作,没有一星半点收手的意思。
阿贝多一愣,随即在暗中露出了一个不会被任何人察觉的笑容。他松开自己握紧的手指,将自己的手贴了上去。
“不管外界的舆论是怎样的,蒙德研究所不会放弃,我也不会。这边的饭真是太难吃了,我们可见不得你遭这种罪。别错过他们放松警惕的机会,早点回去吧。”
空故作轻松地接续了话题的走向,却也足够传递他的意志。前途对他们来说是渺茫的,但这不意味着放弃行动,逆来顺受便能带来无痛的消亡。所以他不会停止撞击牢笼。
一声颤抖的呼吸,不知是惊喘还是叹息。稳定而漫长的黑暗中,终于有星点的希望落在阿贝多的眼中。
“好。”
从空与阿贝多清醒地注视着世界以来,这或许是他们仅有的、放任自己沉溺于不切实际的希望中的时刻。他们透过玻璃望见彼此的身影,诉说着迥然相异却又在某处重合的生活,甚至偷偷设想过未来。
假若他们当时知晓这个约定招致的结果,也许空就不会用这种方式试探对方的意愿,阿贝多也不会如此回答吧。
5
眼看着发出的申诉纷纷遭到拒绝或是石沉大海,空原本以为,他直到返回前线的那一天,都只能进行徒劳的等待。因而他没有想到,之前提出的一项申请会突然得到肯定的答复。在众多的拖延和推辞的含糊表态中,它显得特立独行,仿佛时势之中唯一不受阻碍的存在。
这条通讯回复的是空在多日前分别递交联盟军部与须弥教令院的要求,大意是希望在不使用污染指数检测的情况下,安排更完善的测验,以排除阿贝多属于污染体的嫌疑。
虽然要求如此,空其实并不懂得污染体在科学上的鉴定方法;在此之前,他也从未听说过有相近的、检测活体污染程度的技术。所以,他对此本没有抱持多大的期望。然而,这封通讯却提供了一套完整的检测方案,指示他按照一定的流程进行测定。如果符合标准,便可判定此前的污染指数属于误检,并解除对阿贝多的拘禁。
这套完整的测试无法通过远程进行,并且如果对象确实属于污染体,可能导致对测试员的身体造成污染侵蚀。而空作为具有对污染抗性体质的稀有个体,无疑是负责测验的最合适的人选。
通讯是以须弥教令院的名义回复的,也指定了空如何在与教令院相关人员的配合下进行检查,但空却留意到了其中的异常——这封通讯中提供的检测单里,对他的称呼旁附有军队的内部编号。
他只有在提交给军部的公文中才会附上自己的编号,并且以科研机构的权限,军队的内部编号无法通过正规渠道查到。
空一项一项浏览着检查的项目,前面的内容尚且处于常规范畴,可最后的检查令他触目惊心——虽然通过的标准极度宽松,然而,仅仅是完成这个测验,本身对于被测试者来说就是一场身心的折磨。
他愤恨地捶了一下桌面,设计这个检查方案的人根本没有把阿贝多当成人对待。
或许,对于执行测试的人来说,这个方案也是同等的荒谬,但比起阿贝多在这段时间所经受的一切,他根本就不在乎自己的遭遇。空站起身,想要找阿贝多进行协商,可刚刚踏出几步,一种强烈的联想忽然攫住他的双腿,令他僵在原地。
他们真的有拒绝这个测试的权利吗?如果阿贝多无法接受最后的测试,他的行动会被如何理解呢?应该,无异于是坐实他污染体的身份吧。
这套检查显然不是为了帮助阿贝多摆脱嫌疑的有意宽赦。那么,同意了他的申请,又制定了检测方案的人,顺水推舟的原因是什么呢?
空为自己的想法而感到恐惧,这个申请确实是他提交的,可他竟然感到移动的手宛如被提线牵引。
有多少人曾误以为自己是掌舵手,直至他们误入滔天的漩涡,才意识到他们引以为傲的掌控力,只是因为海啸和风暴对他们不屑一顾。
空颤抖着咬紧牙关,在回复的选项中点下了“确认”。既然已身处飘摇的航船之上,他只能祈祷在这场暴风雨过后,能以自由作为苦难的回馈。
距空预计离开须弥的时间已不足三日,阿贝多如同往常一般阅读着书籍打发时间,并等待空的到访。心知最后一点信赖与温暖的光芒也即将消散于他的的生活,因而愈发珍惜点滴与对方相处的时光,期待着每一次对方的到来。
这本是以往空该来访的时刻,然而,平时本该开启的电梯,却连运作的迹象都没有。或许空是在为回归前线进行忙碌的准备,这样的念头刚刚浮现于他的脑海,身后从未有过动静的出入口,却传来了一阵金属锁解开的机械声音。
他回过头,见到自己所等待的那抹金色,竟然不再是隔着玻璃与他相望,而是从通道中进入,与他共处这监狱般的观察室。
“空,你怎么……”比起相见的欣喜,突兀的异常感迅速占据了上风。阿贝多眼里带着疑问,困惑地看着空,目光不自觉地移向对方手中携带的物件,“没发生什么吧,他们怎么会允许你从这边进来?”
空并不打算遮掩手中的物品,他放任阿贝多警惕地逐一扫视过那些检查的器具,以自己的知识进行分析比对,在心中揣测分析这些仪器的用途。
“我要为你再进行一次检查。在这套检查完成,排除你作为污染体的嫌疑后,你就可以离开。”空说着,取出一个光滑的手环,又牵起阿贝多的手腕,似是准备为他戴上。
手环的内侧可以看到两个明显的金属接点,电讯号应该是检测的方法,但其上却没有任何可供显示的位置,看来,测验的结果没有准备直接呈现给他们。
“空,你不必这么做。”阿贝多身体微微向后仰,他虽然没有挣开空的手,但依然表现出了抗拒,想必是在这里的测验给他留下的经历很不愉快,“教令院已经测试过很多次了,再测定应该也不会发生改变。这种异常的结果并非是随机的,而是发生在极少数特定个体上的罕见情况。只要对象依然是我……”
“污染指数不在这次的测试范围内。”
“污染指数不在测试范围内,这样吗?”阿贝多低声重复了一遍。听到能够离开这里的方法,这本该是令他欣喜的消息,可空的态度太机械化了,让他觉得始终放不下疑虑,“是教令院让你这么做的吗?”
空抬起头,金色的眼瞳直直地盯着阿贝多,却一言不发。沉默的意味不言而喻——不要问,也不能问。
见到空不回答,阿贝多立刻就明白了。他自己也有无法说出口的秘密,所以不会在绝不能深入的地方追问。如果那是无法抵抗的力量,空究竟是接触到了什么?难道他终究还是因为接近自己,而被卷入了棘手的麻烦吗?
空为他戴手环时,阿贝多也看到了空手腕上相同的装置,脸上露出了复杂的神情。阿贝多伸出另一侧的手,轻轻抚摸过空的脸颊,什么都没有说。
这个动作自然是逾越了,空是负责测试的人员,他们不应该对对方展露出任何超过职责的关系。但要想控制住触碰彼此的念头,本就是非常困难的事。更何况对方是为了自己而主动踏入牢笼。
这是他们在这么多天以来,唯一一次能够跨越屏障的阻隔触碰到彼此,在阿贝多主动展露出亲昵时,空甚至想要停下手中的动作去亲吻对方。可他心知在这之后他必须对阿贝多做的事情,愧疚让他无法做出任何回应。
阿贝多的手腕很细,佩戴手环后留下了大面积的空隙,无法稳定接触到两个金属触点。空将手环往上推,直至固定:“测试有明确规定,需要你在这个过程中全程佩戴这个装置,可能有点紧,会不太舒服,忍耐一下吧。检查的第一项是血液——”
“我明白了。”基本上所有污染的检测都包含血液检查这一项,阿贝多点点头,配合地撩起衣袖,却又隐隐担忧地看了空一眼,“这需要经验,你之前做过类似的事情吗?”
“没有,我……尽量。”空将针头与注射器接合,轻轻抵在阿贝多的手肘内侧。阿贝多的皮肤白皙,体格也纤瘦,青蓝的血管在单薄的皮肤下足够明显。可也许是不习惯这样的手势,或者单纯地无法想象力度,他犹豫再三,不敢真正地将针尖刺入。
“还是我来吧。”阿贝多叹了口气,接过注射器,利落地为自己完成抽血。他的动作流畅,似乎是因为实验的需求,对这类事情已经习以为常,但不知怎么,空觉得阿贝多格外紧张。
在医疗或实验相关的方面,空是不折不扣的新手,对那些精密复杂的部件,不仅掌握不好操作的方法,剩下的诸多检测仪器他也不太明白。最后,竟然基本都是在阿贝多的指导下完成的。
“我听说你在操作武器上的技术也很精湛,看来,还是有你不擅长的事情啊。”
眼看着空带来的设备似乎都用过了一遍,阿贝多松了口气,开始系上衣的扣子。然而,他的动作却被空制止了。
“空?”本以为是自己疏漏了什么,阿贝多等待着空指示下一步的测试,可预计之中的答案却没有到来。他抬起头,为眼前的场面所震惊。
空脱去了自己的上衣,露出了赤裸的上身,并且已经抽出腰带,似乎还有进一步解除下身衣着的迹象。他的大脑高速运作着,也想不出有什么需要研究员脱去衣服才能进行的测验。
见到阿贝多茫然而讶异的反应,空不仅没有做出解释,反而向他走来。被战斗磨得有些粗糙的手掌伸进他的裤腰,甚至揉向他的尾椎末端,一瞬间就激起了他的战栗。
“你在发什么疯,这里到处都是监控!”
阿贝多后退了一步,想要阻止空的动作,但被空从后方迅速搂住了腰,强硬地按在怀里。这让他们的姿势看起来如同拥抱一般,但阿贝多却完全无法挣脱。强烈的禁锢感让他回忆起了身体被拘束带紧缚的感受。
空在他耳畔轻声低语:“我知道。”
如果无视空以擒拿的姿势将他的手腕扭到身后的动作,在说这话时,空的额角蹭着阿贝多的头发,语气柔软,不合时宜的亲昵更是使阿贝多惊怒。
“那你是什么意思?在监控底下——”
阿贝多说到一半便明白了。他自认想法算得上天马行空,可这是第一次,他连最合理的猜想也不敢相信:“这也是测试的一部分?”
污染体既有繁殖能力,本身又具备模拟自然生命的特性,这些信息是他亲自写在第一份污染体的研究报告中的。其后,也有不少研究所做过污染体与自然生命在交互时感染状况的研究。可如今,却要将这种研究应用到他自己的身上?这太荒唐了。
在这样不择手段的测试方式下,他无法不感到害怕。莱茵多特帮助他的伪装仅能在浅显的层面使他的体征看起来如同常人,任何非常规的测验都可能使他的身份暴露——如果这次的检测方法是有意剑走偏锋,他们已经开始怀疑了。
直到空将他按到床上,开始脱卸下身的衣物时,阿贝多才终于惊醒,他根本无法制止空的行为。空一直是军部中堪称全能的天才,其中也包括近身战。虽然身形相仿,他的体能比起对方差太多了,所有的反击都被空轻而易举地化解,没有半点抗衡的余地。
或许他从未忘记过对方这一层的身份,只是他一刻也没有想过,空会将刀刃对准他。
——是因为,他是污染体吗?
意识动摇的一瞬间,阿贝多感到了自己处境真正的危险来源。
“停下,空!终止测试吧,我……”
“停止就意味着承认,阿贝多。对不起,这个测试你没法拒绝。”空虽然道了歉,却毫不退让地坚持着,语气中透露出的冰冷令阿贝多不寒而栗。
“这就是你的保护方式?即便我坚决反对,你也不打算考虑对吗?”阿贝多听到自己的声音尖厉,就像被逼入绝境的猎物,呲牙咧嘴地试图吓退威胁自己的猎手。他知道自己的这句话大概会刺伤对方,可他已经再无别的挣扎方式,“我以为,至少你会站在我这边。”
“我确实是,所以我必须按照他们要求的做。离开了这里,你想怎么报复我都可以。但你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空俯下身,额头几乎与阿贝多相抵,压低声音一字一句道,“阿贝多,你有必须要离开这里的原因吧?那么现在,听话。”
阿贝多的身体僵硬,他明白了空的毫无回应,以及正是他在前一夜流露出的对自由地渴望,加深了空想要带他离开的决心。
在这段时间内,他已经将空视为可以信任的对象,然而,唯一的援助者却成为行刑者,对他施以精神上沉痛的暴力与折磨。
他在绝望中蜷起赤裸的身体,想以最原始的方法保护自己,但他的反抗根本是徒劳。空抓住他一侧的脚踝,膝盖挤进他的腿间,毫不留情地将他的双腿拉开。
身体重心倾倒之时,他别过头,不愿去看自己难堪的姿势,视线却在被空按住敞开露出私处的双腿时,赫然对上墙壁内嵌着的摄像头。在这个观察室的各处,密布着大量的同类物体,以各个角度,如同眼睛凝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姿态的羞耻一览无余,形骸的放荡无处遁形。而这甚至可能会作为测试过程的记录而被保留。在那强烈到足以刺痛双目的光线底下,一切秘密的阴影都无法藏匿。
书中曾言,地狱有九层,环环嵌套,形如漏斗,在其中的人罪孽由浅至深,分别列于一至九层,经受不同程度的苦难,以赎清自己在人世的罪。
摄像镜头深黑色的同心圆,正像是他被投入地狱前得以总览全貌的仓促一瞥。而他又做了什么,才罪孽深重至理应遭受这样的酷刑呢?
就当阿贝多以为自己即将坠入至深的地狱,被黑色的深渊巨口吞噬时,空伸手轻轻覆上他的眼睛,将他唤回了还未经审判的人间。他想拒绝空,可身体却不自觉地在对方的安抚中停止了挣扎。
无法否认,自己仍然依恋对方掌心的温暖,即便这种温柔会摧毁他的意志,使他甘愿盲目地陷落于虚幻的美好之中。
“别看,阿贝多。别去看……”空在他耳边不住地安抚着,他不知道对方如此害怕的原因,但能看出来阿贝多对于监控的在意和恐惧是极为深刻的。
空调整自己身体的姿势,俯下身将阿贝多护在怀里,尽可能遮挡更多的监控角度。他感到手掌覆盖处一片湿热,手部的动作稍一迟疑,泪水就逸出他的指缝,滑落到床上,晕开一点深色的痕迹。
阿贝多哭了。最为简单直白的认知,却令空的胸口抽痛起来。也许他想错了,这件事能为阿贝多带来的伤害远比他想象的严重,可事已至此,根本没有收手的可能了。
他低下头,强迫自己关注他现在的任务,不去看那令他心碎的场景。常年作战而留有些粗糙痕迹的手握住阿贝多的性器,缓慢而稳定地揉搓着。
自从阿贝多被拘禁在这里,精神状态就一直处于高度的紧绷之中。羞耻心让他无法在有监控的情况下抚慰自己,也是因此,已经禁欲许久的身体对刺激异常敏感。
空只是稍作尝试的触碰便唤起了阿贝多的欲望。身下的人伸手捂住自己溢出口的淫靡嗓音,胯下抬起了一个明显昂扬的弧度。而空甚至不需要刻意做什么以唤醒的欲念——对象是阿贝多,他的下身早已燥热,一个无比抗拒,另一个则是公事公办,身体却都可耻地期待这场侵犯。
“忘掉你在想的事,专注在我身上。”咬开润滑液的口袋,空命令道,“把这当做一次普通的交合,想象我是你的……”
说出“恋人”的词汇之前,空感到了嘴里的苦涩。假若没有这场测验,他本可以不使用“想象”这个词汇。可自从他决定无视阿贝多的意见,对阿贝多施暴时,他也就失去了使用这个身份的资格。
强调他们曾经的亲密,只会加深阿贝多在此间承受背叛的痛苦。现在阿贝多需要的,是更强烈的、能够转移他的痛苦的东西。
在允许对方看到自己的表情之前,空最后温柔地望了一眼阿贝多:“别再压抑自己,无论痛还是恨,你都可以对我发泄。”
他缓缓移开手掌,确认阿贝多的状态。阿贝多眼睛湿润,眼尾还盈着没有淌下的泪水,就像晨间凝在叶片上的露。目光落在他身上,却又迅速垂下睫羽,遮住了大半落入眼中的光,像是有意藏匿起自己的想法。
精致的发型在挣动中已经无法维持原貌,一侧的辫子几乎松脱,许多发丝逸出,无精打采地垂落或是凌乱地散在面部。这样的狼狈让他想起在教令院最初见到阿贝多的模样。
他无法面对自己心中的歉疚,伸手解开阿贝多的辫子,将那两股编起的长发拨开,使之披散在对方的脸侧。在分开最后一缕纠缠时,他的指节悄悄地划过阿贝多的脸颊,死寂之中并无回应。
没有太多的时间供他再给予更多的温情,空涂了些润滑液在自己的挺立的物件上,又将剩下的一半倒在他们即将交合的地方。微凉的液体触及敏感的皮肤,伴随着强烈的视觉冲击,阿贝多的腿和后穴明显地收缩了一下,裸露的胸膛随着呼吸剧烈地起伏着。不需要倾听,他也能猜到阿贝多的心跳速度因为紧张和恐惧的支配而加快。
空的身体后撤,为手的探入留出足够的空间。但他刚刚移动身形,阿贝多就挣扎着坐起身,想要并拢双腿,似乎是害怕失去私密部位的遮蔽。润滑液流过他的股沟,滴落到床面,几乎浪费了大半,而反着光的液体痕迹却使得他的身体看起来更加糟糕。空伸手按住了他的膝盖,阻止阿贝多继续逃离。
“不做扩张会很疼,但看起来,比起忍受疼痛,你更不想延长这个过程,是吗?”
阿贝多沉默着别过头,闭上眼默认了空的话。两个选项对他来说都仅能带来痛苦,曾经身为研究者的自尊让他情愿忍受疼痛,而不愿满足测试中包含的荒诞与恶意。
空点点头,握住了阿贝多垂在身侧的手,与他十指交叉地扣在一起,又用了些力,将纤瘦的手腕按紧。既是为了避免他反抗,也是知道他一定会疼。
性器的顶端挤入穴口后,没做什么扩张,仅凭着一点润滑,没入的过程并不顺利。紧张的后穴抗拒着陌生的侵入,剧烈的颤抖更是毫无保留地透过身体的相连传递给他。
不再抵抗的阿贝多像是一尾搁浅的鲸,脱离了赖以生存的环境,以任人宰割的姿态卧在剥夺了他行动力的陆面,被失去浮力支持的自己压到窒息,艰难地喘着气。而空无视阿贝多情绪或是生理上的阻碍,直接地贯穿到底。
“啊,空……!”
阿贝多没有想到空甚至不给他做心理准备的时间。巨大的撕裂痛楚和被异物侵入的排斥感直接击碎了他心理上的防线,原先脱力般垂下的手掌握紧,紧紧攥着空的手,以力量的发泄来缓解。因为忍受不了疼痛,他的双腿紧贴在空身侧,脚踝绷紧提起,似乎在腾动的时候踢到了对方的侧腹部,但空只是以空闲的手半握着他的脚腕,安抚性地摩挲一下,抚平脚背上因用力过度而浮现的脉络。
后庭的构造毕竟不是为了交媾而生,即便只是小幅度地抽送,稍稍牵扯到稚嫩的交合处,都能听到阿贝多的抽痛或是呜咽声。空不断地抚摸揉念阿贝多的身侧,舒缓对方绷紧的腰腹,以帮助他放松下来。
空的动作并非毫无章法,恰恰相反,他的行动显得井井有条。轻轻按压过每一处的肠壁,一寸一寸地寻找他的敏感点,带领他由对未知感受的抗拒走向发掘深层体验的接纳。阿贝多不得不承认,空顶到他的前列腺时,在痛楚之余,竟然也真能感受到细密的麻痒的快意。在此之前,他无从想象疼痛与欢愉可以共存,更为可怕的是,随着空的律动,他的身体逐渐被打开,前者不断被压过、颠覆,最终成为了反衬后者的铺垫与点缀。
一如对方在传闻中精湛的战斗技巧,空非常懂得驾驭自己的身体,或是在身体的交互关系中占据上风,把控节奏。当疼痛激得他扬起脖颈时,空便会收束自己的力度,转为深入而舒缓的摩擦;而当空偏离敏感点,使他得以喘息时,对方又会迅速调整姿态,直至将他逼到喊出破碎呻吟的边缘。
他不认为自己的表现有这么明显,但空总能捕捉到他身体或是神态上最细微的线索,看穿他在此刻的感受。精准,有力,却又透露着冷静的无情。
他知道这其实是空的体贴,既然已经违逆他的意愿,便给予肉体上的照顾作为底线,竭力减轻造成的伤害。可他却无法不去想,当空将枪口瞄准污染体,将刀刃插入它们的身体时——或是那些在监控之后,看着并非是一场悲剧,仅仅是某项实验正在如期进行的人,脸上是否也会露出这样专注却冷漠的姿态。
猎物对于天敌的恐惧是不需要理由的。他曾经不是,现在却是了。
空力度偏重的顶撞激起他的一声惊叫,察觉到自己的叫喊声失去控制的瞬间,阿贝多慌忙地去捂自己的嘴。而当一点点散乱的呻吟以更高的概率摆脱他的自制力时,情欲也冲破了心理防线的约束。潜藏的对肉体快感渴望忽然醒来,在后穴收缩吞吐着空的性器,并流出迎合对方侵犯的液体时,阿贝多逐渐领会如何遵循身体的感受,放任那些难以想象是来自他口中的高昂音调充斥伴随他们的交合过程。
他已无足够的意志支撑自己的理智,也疲于去抵抗命运的战车。也许等他摆脱情欲之际,会为自己的纵情声色而羞愧,但践踏他尊严的,又岂止是这一场性爱呢?在残酷的一切要求他噤若寒蝉的同时,只有现在是允许他展现自己脆弱的时刻。何其温柔,何其讽刺。
“很好,就这样,发泄出来吧。”
空摸了摸阿贝多的颈侧,拢住光洁的肩膀,使他们身体的动作更加契合。在他的惊异中,阿贝多伸手环上了他的腰——失了神的眼眸依然无力地低垂着,为心中的怯懦而抗拒,不愿抬头望向他,却在跟随本能之后,肉体先一步承认了对他的依赖。
他轻轻地抬起阿贝多的脸,与那双沾湿了水雾的眼睛对视,澄澈如湖泊的青绿色之中,有情欲,有恐惧,有茫然,却无半点恨意。是被磨平了憎恶的力量,还是已经宽赦了他的暴行?空无法问出口。但阿贝多的眼神使他恍惚,不自觉地被那份已然沉沦于矛盾的情感,却依然本能地想要接近他的姿态深深吸引。
阿贝多脖子上有一个很特殊的菱形纹身,当空的手掌轻轻按在阿贝多的脖颈,拇指抚摸过那颗星星,阿贝多发出喘息,似是有些从幻梦中惊醒,身体不安地挣动起来。
“别碰,求你了……”他们的下身还相连着,这番动作令阿贝多剧烈地发抖,话到尾音已经失声,近乎哭泣。
空未曾料想这个动作会令阿贝多不适,触电般的收回手:“好,我不碰。”
可他直至现在才联想到,兽境猎犬的头顶也有菱形的标记。是巧合吗?
他感到自己似乎有些接近了真相的边缘,脑海中没有任何现有的概念可以解释这样的事,但敏锐的危机感告诉他不该再继续深究。他还要无视阿贝多的意愿,拆碎那人防卫的屏障,迫使对方的隐秘暴露到哪一步呢?
空不敢再做出多余的动作。阿贝多已经明显地进入状态,而他也很清楚自己接下来该怎么做。双臂环过阿贝多纤细匀称的身体,有力地扣紧身下人的腰,空加快的了冲撞的速度,以最能激起阿贝多反应的技巧操干他,同时套弄起前端被唤醒后便遭到冷落的性器。
前后一起递送的快感超过了能够接洽的极限,阿贝多下意识地缩回双腿,想要避免承受过量的刺激,可空却不依不饶地将身体压下,连续反复顶弄那一点,手上的动作也毫不收敛。他的身体生涩,更无以后方交媾的经验,意识就像撕碎的稿纸一般,将所有连贯或是未尽的思绪全部摧毁,并阻止了再度构建的可能。
预感到自己已经无法再克制快感带来的影响,阿贝多挣脱空的束缚,将双手交叠在面前,用尽一切力量来遮挡自己的表情,下身使他崩溃的快感根源却从未断绝。骄傲的自尊拒绝他展现自己的淫荡与不堪,身体的某一部分却在教唆他放纵,让他忘却现实,死于幻想,将一切交给保护他,却又伤他至深的人。
积攒的压抑也随着高潮一同爆发释放,被掩饰在平静之下,愤怒,恐惧以及绝望的感受终于找到了宣泄的通道。到最后,他的意识已经分不清自己是被迫推向肉欲与情绪的顶峰,还是主动追逐着伴随痛苦的快感,借着被施予暴力的名义,以减轻自己渴望精神与肉体解脱的罪恶感。
混沌的片刻过后,有温暖的液体落到小腹与腿根的触感,他回过神,视野是里一片被泪水打湿的朦胧,什么也看不清楚。
空也已经停下了动作,撑在阿贝多的身体上方喘着气,平复浑浊的呼吸。他已经尽数射在了对方的身体里,几乎可以预见,一旦他抽出性器,就会让其中的液体流出。
“我帮你处理,你稍微等一下。”说完这句话,空才下定决心般地退出了阿贝多的身体。精液伴随着他的动作浸满股沟,又缓缓滴下。
阿贝多想要拿取床边散落的衣物,可他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泪腺与后方的甬道就像背叛了他一样,流泻着各种性爱过后的痕迹。他掩着自己的面,不敢去看自己的身体。空拿纸巾拭去阿贝多身下的狼藉痕迹,浑浊混合着的颜色沾染到素白的纸上,显现出一片散发着腐朽气味的混沌。
“结束了,阿贝多。”
漫长的折磨应当迎来终点。无论是监禁,还是身体上的施暴。这一切,都该结束了吧。
处理完那些,空俯下身揽过阿贝多的肩,将他抱在自己怀里,不住地抚摸他的背作为安慰。阿贝多闭着眼,顺从地倚在空的胸口,略抬起手臂,指尖擦过空的腰际,似是有一瞬想要搂上他的背,但又缓缓收回,终究没有做出明确的回应。
他想将空视作人,而非是武器。或许空也有同样的想法,可他们真的是吗?人可以选择自己的道路,武器或工具才只有被挑选使用的命运。
听到召回讯息的三分钟后,空衣衫齐整地走进了位于不同楼层的研究室。电子门开启的瞬间,研究员纷纷移开目光,装作忙于工作的模样,不敢直视空。他们显然都知道刚才发生的事,并决定对此绝口不提。
空冷着目光,连一瞥都懒得给予他们,把测试仪器留在门口,径直走向负责人:“结果怎样?”
负责人是个干瘦的老头,头发花白,看起来就像随时可能散架的积木堆砌起来的构型。灰白色眉毛之下,空洞的眼神地看了他一眼,没有立即回答。他转过椅子,以眼神示意屏幕:“您先来看看这个吧。”
空走到屏幕前,看清影像中的物体时,他第一时间就感到了巨大的荒唐冲出意识,险些爆发成污秽的言语:“污染体?你们在研究所里饲养这个?”
“这也是为了满足研究的需要,您不必那么惊讶。它一直位于教令院的地下室里,持续为我们提供观测的数据。刚才,我们一直在同步记录你们,以及这只污染体的行动——然后观测到了意想不到的现象。”研究员将阿贝多房间里的监控调成时间分段,并将时间轴与魔花的监控影像同步播放。
这个污染体的种类并不常见,却透露着强大的危险气息,体态也庞大得令空难以想象。毫无疑问,如果这个污染体逃逸,造成的伤亡将无可估量。可它却安稳地维持着静态,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这是模拟‘骗骗花’这一自然物、并遭受了污染的创造生命,我们经历了严重的伤亡后将其捕获。因为魔花的自愈再生能力极强,可以近乎无限地提供研究素材,我们决定将它用于研究。然而,在蒙德研究所的学术交流团队来到须弥之前,它可不是那么安分的……”
就当时间轴的指标移入了“性交接触污染实验”后,魔花忽然开始频繁地活动。舒展叶片,游走触须,显得焦躁不安,就像是进入了伏击等待猎物的模样。
时间轴的指针继续向右推进。
某一刻,魔花的行为陡然狂躁,攻击触须开始疯长,撞击抽打着牢笼的屏障,鲜艳的果实抛洒,爆裂,猩红的液体溅射在玻璃上,如血般淋漓粘稠地滴落。
研究员按下暂停,切至同一时刻阿贝多房间内的录像。画面之中,他们的身体赤裸而淫荡,受情绪支配的他,正在逾矩地伸手,触摸阿贝多颈间的星星。
空仓皇地后退了一步,死死地掐住自己摸过那颗星星的手。接触污染的性交测试是只是个幌子,利用他去伤害阿贝多,有意地摧毁阿贝多的精神才是真实目的——他以为,他以为他们的表现已经足够克制,但他们真的瞒过那些眼睛了吗?那些眼睛真的仅仅属于教令院吗?
“您无法接受这个结果是吗?”负责人瞟了一眼僵硬站着的空,没有露出对门外汉解释时的不耐烦,或是对淫秽的画面展现客观分析之外的态度。也许眼前的年轻人对于合理性和正义评断的追求,在他看来并不是应该嘲笑的事,“您是否知道蒙德研究所曾经的一大擅长领域是创造生命?”
空回忆着,搜索信息的过程并没有因为他的失措而变得多困难。在他最初与阿贝多相识的那日,有人说起过蒙德研究所曾经涉及创造生命的研究。那时,他认为这是蒙德研究所可以在污染体研究上如此迅速取得突破的原因,理所当然地并未多做揣测。
而负责人接下来的话却远超过他的想象能力。
“在污染体潮爆发之前,创造生命的研究几乎已经走到了末路,因为价值远不如机械或电子方面的技术,基本没有研究所愿意进行缺乏回报,也很难再取得突破的实验项目。可这位叫做阿贝多的研究员——我记得那时还不是所长吧,他多次要求过重新开展对游离于人类社会的创造生命的调查。即便没有得到同行的协助或是资金赞助,他也自发进行了多个研究项目。因此,我们有理由怀疑,早在污染体潮爆发之前,他似乎已经预见了这个结果。”
“你是说他早就知道……”空听到自己难以置信的语气,他听明白了负责人的意思,但却完全不能接受这个思考逻辑,“可是那又怎么样?阿贝多有什么错?他发出了正确的提醒与警示,却被你们当成罪人对待?”
负责人传令信使般空洞的眼神中,忽然流露出了一丝看实验动物般的怜悯。那是看无法挣扎摆脱命运的弱小对象的眼神,在此之前,从未有人以这种目光注视过空。
“只以动机来判断是不恰当的。他本可以更清楚地说明问题所在,而不是为了隐瞒身份,只敢进行含沙射影的提示。”负责人依然在照本宣科,就像是有意在提醒空,他也只是一个规则的执行者,而非有权做出这一判断的命运主宰者。
老者褪色的口中娓娓抛出一句话,将空的心钉死在了试验台上:“说起来,最近的一项关键性证据还是您提供的呢。”
“什么?”空感到自己的呼吸被冻结了。即便是在战场上,被污染体接近要害,闻到腐臭或是鲜血的味道,都不能使他感受到如此彻骨的寒冷与恐怖。
他长期以来对抗的,都只是看得见的威胁。他身为军事与战斗的天才,有着战无不胜的幸运与力量,自信能够从这些险境中脱身,却从未遭遇过无形的陷阱。他不能看见这些来自暗处与背后的威胁,战斗的意志与盲目的狂妄,让他初尝失败的滋味。
血液的研究,他仅仅是作为样本,算不上是“由他提供”。自他来到须弥,值得注意的事,想来也只有唯一的可能。联系到这次他们使用污染体的反应进行比对,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那天他在市区外围遇到的,毫无动静的污染体,以及阿贝多知晓后,让他转达“蒙德需要加强警戒”的提醒。
见空露出了恍然却痛苦的表情,负责人明白,空已经猜到了那个答案。他从那狭小、快要干瘪的气管里挤出一声叹息,还有为苍老和沧桑所剥夺,几乎不再有所剩余的情绪。
“您有没有想过,蒙德几乎不受污染体的攻击,是因为蒙德里,有人掌握着控制污染体的力量?而污染体之间是同源,彼此都比任何生命更加接近,相信您也知道这句话——所以,最有可能控制污染体的,不正是他们之中的一员吗?”
6
“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致使阿贝多抑制体的身份被察觉,完全是因为我的行动。联盟总部为了避免我再以军功压人,要求他们释放阿贝多,特意将他调离了我能接触的辖区。在那之后,我也很少听说他的消息了。”
空结束了自己的陈述,安静地等待砂糖斥责他的冒进与无知,狂妄或是不负责任。然而这一切都未到来。
砂糖在震惊的冲击中半天未能回过神,强烈的恍惚让她引以为傲的清晰思维都缠结在了一起。
她从未知晓自己的老师经历过如此刻薄的对待,离开了空的庇护,前途更是未知的地狱。也许没有空的行动,抑制体的存在依然会被发现,但空无疑在这个过程中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可她却说不出一句责怪的话。虽然空的表情平静,仅仅是听着叙述,她都能想象空在这段时间经历的痛苦。
即便她在与人相处上非常笨拙,也不可能听不出在这段故事里,空和她的老师的关系。无需任何的话语来表明,她知道对方心中的火焰一刻也未熄灭——空来看望从未并肩作战过的安德留斯,本身就是最好的证明。
“安德留斯是首个获得自由的抑制体。现在人们对待抑制体的态度依然并不乐观,但它至少带来了可能性。阿贝多先生所在的辖区实在是太远了,我们即使过去,也完全没法接触到相关的人员。也许只有您能……我、我可以请求您去帮帮阿贝多先生吗?”
空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他向砂糖要回了自己的军刀,然后系回大衣的内衬。随和的着装之下,柔软的皮革包裹着淬火烤蓝的刀刃,已经融入了他的身心,成为了他的一部分。
他忘记了这把刀属于武器,因为那种青蓝色的刀刃虽有作战的用途,却是他执意不视作武器或工具的一种纪念或是象征物。
“砂糖,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在那之后从未去找过他,而你的老师可以一直保持精神状态不至失控?”
“因为阿贝多先生……就是这样的人吗?您……您、对不起我不知道。”想到老师的处境,砂糖的情绪本就激动,还被问及这样的问题,她已经快要哭出来了。提及自己一直没有去找阿贝多的事,难道他话中的意思是拒绝吗?
“因为我是军人,在战事面前,我不能抛弃自己的职责。这也是联盟总部敢于一直拒绝我的要求的原因。而阿贝多……”空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伸手按在砂糖的头顶,仿佛她也是他的学生,“他需要做的事就是坚持活下来。一步差错就可能使他背上叛离人类的罪名,和其他失去控制的抑制体一样遭到处决。他做到了,战争也已经结束——我们都在等待这一天。”
联盟总部之外的停机坪上,黑夜之中安然伫立着一架最新型号的军用直升机。两人站在直升机前,彼此行了一个郑重的军礼。其中一人弯下身,提起身边的手提箱,劲风吹起他系成长辫的金发,远处闪烁的灯光信号映在发丝与军装的金属扣上,星星点点的光芒在深沉的暗色中流动。
“将军,您真的要去那个地方吗?恕我直言,您已经不再需要任何的成就以提升您的功勋了。”另一人诚恳地询问道。尽管空已经替他安排好了接下来的职务,严格上说,他已不再是空的副官,可他的眼里依然有尊敬与不舍,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在穷尽他的忠厚,“那边不仅没有残余污染体的危险,反而因为人类抑制体的问题成了烫手山芋,无论怎么处理都会招致不满。我熟悉您的为人,知道您一定是经过充分的考虑才做出这样的决定,但我依然不解,是什么让您如此选择?”
“充分的考虑啊,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空狡猾地笑了一下,拍拍前副官的肩膀,示意他向后看,“你看那边的天空,人们这是在干什么呢?”
前副官转过身,抬头仰视漫天绚烂的烟火。有短暂的几秒,他也被久违的浩大景象所震撼,沉浸在胜利的气氛中,而后才迅速地惊醒,意识到自己是该回答长官的问题。
就算这几年因为压抑的气氛而少有庆祝,他们又长期驻守边境,几乎见不到燃放,这种活动在几年前还是非常盛行的。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在这几年的时光中完全忘记何谓烟花。
“……放烟火。”前副官不明白空这么问的用意,长期的职业素养还是令他耿直地作答。
“烟火这种东西,徒有观赏价值,实际上除了制造声、光、大气污染之外,什么用处也没有,不是吗?可人的行为并不是永远那么合逻辑的。就算经过了战争的洗礼,人们依然记得烟火是什么样,对美丽景象的向往也没有磨灭。”空听着烟火绽放与心跳的节律在偶然间重合,后又随意地错开。沉睡压抑了许久、胸中隐燃至今却从未平息过的炽烈,终于在声声的跃动中渐渐苏醒,“有些东西,就算我们在战时不得不抛下,也总会希望在和平时可以得到追寻它的权利——即使它从现实意义来讲,就和烟花一般无用。”
副官愣住了,他开始回忆到底有多久,从梦醒至深夜入眠,自己的生活就始终被硝烟战火的味道浸透。这些爆破物的燃料就和烟火的本质相近,可他从未思考过,减去爆破的威力,删去字节的一半,不以杀伤和战斗作为目的,将这些武器变成轻盈而只具有观赏效果的存在。
他所在的战区宣告战争结束的那一天,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新兵拿了仓库里的彩色烟雾信号弹燃放,引来了小规模的聚众围观。这几个新兵最终遭到了他的训斥,但被斥责的人却依然显得精神抖擞。那些新兵的心情,是不是与他长官所述一致呢?
“我已经尽到自己作为军人的使命,现在,我该去弥补曾经遗留的过错了——趁我还记得它是什么样,以及在一切变得无可挽回之前。”
空将手按在自己的胸口,眼里是他在的军队中从未流露的缱绻温柔。他转身走上直升机,盛大的烟火绽放在他背后深蓝的天幕。
-正文END-
太香了太香了呜呜呜大大我跪地求你更新一个阿贝多pov他们重逢吧这个刀太好了呜呜呜
有的,这边写的是正文完,有后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