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空独自行走在雪路上,在脑海中为自己寻找阿贝多的动机思考一个借口。

诚实地说,他往来雪山的次数相较于必要性算得上是频繁,因而合理的原因通常并不重要,即使没有很好的理由,他也可以来看望炼金术士,只是这次的理由太过幼稚——他是因为一场梦,难以抑制自己的担忧而前来雪山。

雪山是能引发人们幻梦的地区,许多与梦相连的事件都与这片银白的大地有关。也许是因为山峰之巅更接近与天空与烂漫的极光星辰,引人无限遐想,又或者是它们可望而不可即的极端环境,本身就代表着如梦一般的神秘和未知。

或许不愿理会一场梦的人是更多数,但过于强烈的真实感,和画面中出现的人意外地吻合,恰好地令他产生这不仅仅是空想的错觉。

就当这是因过度的思念而起的契机,或许也不算太难接受的理由。空在心中宽慰自己,而后转向了下一段石路。

转角的台阶处是一只雪狐的散步区域,而草间往往躲着一两只白鼬。往来得足够频繁,他已经知道如何避免惊扰路上这些敏感的小动物。雪山的宁静也是他对此地别有一番情怀的原因,加上他常观摩写生,熟知不惊扰临摹对象的重要性。行走其间,空也不愿打破属于其他生灵的安逸。

然而,仅凭他一人的意志似乎无法决定环境的静或躁。一阵清脆如同乐铃轻摇的声音突兀地奏起,空的注意力被吸引,顺着声音望去,一如既往,又出乎意料地在声音的源头处发现了一只浅棕色的、有着蓬松大尾巴的动物,正在来回举起它的前爪起舞。见到空朝他转身,动物愉快地朝空中起跃后翻,然后消失了。

雪山上的妖狸?空确信自己没有看错。但这里是蒙德,可不是会有妖狸出没的地方。

“吉法师?”来过雪山的妖狸应该只有吉法师,空试探地喊了一声,寂静的雪山只有寒风回应他的呼喊。

吉法师虽然玩乐心重,但还算得上乖巧,如果真的是它,那就不会毫无回应。也就是说,这次是别的妖狸吗?

空在心里默默念叨了镇守之森中央那尊憨憨的石像,反正它也没办法打喷嚏。雪山的情报只能是经由他之口传开的,五百藏该不会向小狸子们介绍了吉法师的修行,将他带着吉法师修行过的地方全部当成了旅游景点吧?虽然,派蒙选的修行地点确实坐拥蒙德与璃月最壮丽的景色,可雪山的环境毕竟凶险,如果像上次一样,引到什么了不得的家伙,那就危险了。

悄悄叹了口气,毕竟是被认可的人类朋友,或许他还是要肩负起保护这些小家伙安危的责任。空在雪松树下再一次看见了妖狸,于是快步追去。就和在稻妻时一样,每当他靠近,妖狸的身影便再度消失,而后出现在不远处的另一个地方。

如此拉扯往复了数次,妖狸在一下闪身之后,消失在了空的视野中。空知道这是寻找妖狸的最后一步,只需要察觉他们伪装的物件,妖狸们就会玩得尽兴,并且给出算不上珍贵,但饱含它们心意的礼物。空并不是那么在意来自狸子的报酬,比起这个,他更关心的是妖狸为什么会跑到雪山。所以他不打算放任妖狸离开,而是捉住问个清楚——至于能不能听懂,那就要看运气了。

雪山的话,应当会是变成雪堆或者火把吗?

环顾四周,预期之中的伪装对象都没有出现在视野中,空旷的雪道上只有一个孤零零的暖源装置。他走过去伸手摆弄古朴而耐用的装置,温暖的橘色光芒自热源的核心中散发出一个圆环状的波纹,驱逐了他身上的寒冷——这是真正的暖源装置。

空犹豫了片刻,不知该如何进一步寻找。似乎已经没有可供伪装的东西了。

“旅行者,你在找什么?”就当空面对着继续搜寻与放弃的两难时,清澈的嗓音忽然自他身后响起,无疑正是他此行准备拜访的那个人。

空转过身,见到阿贝多正抱臂站在他身后,脸上挂着似有若无的笑意。一时间脑海中蹿过无数种混乱的想法,空僵立着不知该作何回应。

时机太过凑巧,如果出现的是其他人,空当然不会认为对方有妖狸所化的嫌疑,但在雪山的经历让他不得不思考几秒,是不是随便有点伪装能力的家伙都可以变成阿贝多。

可他当然不敢攻击试探眼前这一位。妖狸并不会说人类的语言,而且,他也不认为法术可以变出如此细致而还原的表情。

“不确认我脖子上的星星印记,看来是没有骗到你啊。”阿贝多笑着低下头。一只妖狸从他脚边踱步着出现,见到空眯起眼睛微微咧开嘴,似乎是开心的表情,接着发出“呶”的叫声,就这样消失在了原地。

“啊,等一下——”空连忙蹲下身去抓,可是为时已晚,连狸子的毛都没有摸到。

听到一声低沉的轻笑,空抬头见到阿贝多促狭的眼神,也反应了过来:“这是你创造的?”

“谈不上创造,只是一些变出幻影的小技巧罢了。我还没有摸清那种貉的本质,虽然想试着画下来或者是进一步观察,但是没有合适的研究机会。”说完,阿贝多低头回忆了一下,露出了有些遗憾的神情,“我从没见过那种生物。”

“那是稻妻的妖狸,叫做吉法师。嗯……之前被镇守之森的大妖狸拜托了带它去各处修行,就选了雪山和猎鹿人餐馆。阿贝多是对妖狸有兴趣吗?”

“嗯,最初,其实是期待你带着它来找我吧。发现你没有这个打算,虽然觉得稍微有些失落,但确实很快就被那只貉……或者说妖狸吸引了。它突然消失,还在空中飞行和滑翔的能力令我很感兴趣。”阿贝多将手搭在下颏上,微微侧过头,倾斜的目光似乎是在回忆。

“那天你就在我们附近。”空确信了,但他却完全没有发现这件事。

“只是碰巧在那附近搜集素材,因为好奇就跟上来了。基本上看到了全过程吧,也包括你们是如何……勇敢地对抗大自然的。”

空哭笑不得。阿贝多说的一定是他们引到雪猪王的事。尽管只是野兽,雪猪王有着极强的攻击性和力量,算得上是棘手的敌人。那天为了保护吉法师不得不与之交锋,他也经历了一番苦战。

明明是西风骑士团的首席炼金术士,阿贝多却看起来一点也不像骑士团的成员,反而如同雪山地区的领主一般,成为了提及龙脊雪山时,许多人最先想到的对象。自从雪山的封锁解除后,阿贝多的实验重心就迅速转移到了这片未知而神秘的地域,除了可莉的事,几乎没有人能将他从深山之中拽出来。也是在那之后,“寻找炼金术士阿贝多请前往龙脊雪山”变成了一条所有人心中默认的法则。

但空对于冒着极寒来看望炼金术士并没有怨言,因为他与阿贝多的相识也起源于雪山。深埋于寒冷苍白的外表之下,静谧而潜藏着生命的活跃,神秘而有文明的底蕴,雪山确实与阿贝多的气质非常相符。而且,也正是严峻的风雪,才能为他们提供独处的安宁。

“这次真的是来看你的。我可以多和你说些妖狸或者其他妖怪的事。”最终,空只能如此申辩。

这样简单朴素的话,即使是璃月港的孩童都未必能被哄得相信,更遑论追求严谨的阿贝多。意料之外地,一种柔和的情绪如同暖阳下的雪一般在阿贝多的周身化开,他轻轻点了点头,身体放松了少许,重心也随性地偏向了一侧。

“你能这么说,我非常感激。正好我也有事想要拜托你,那就先来我的营地吧。”

他感到自己失去了脚底站立的土地,向下坠入无尽的深渊。深渊里是漆黑而泛着星芒的浩瀚宇宙,又像是虚空的海,他沉入其中,无法呼吸而窒息。

连距离的概念都不复存在的空间,本身就是一种牢笼。痛苦让他渴望逃离,浮出水面大口呼吸,但海底奇异的景象又使他睁大了眼,竭尽全力地想要看清周围。

时间被无限细分为短暂的瞬间与刹那,他隐约感到流速的变化,身体后于意识一步得以在当下的时空运转。将手握成拳,前方传来触感的同时,看不见手掌的实体。世界在他周围的瞬息变幻逐渐停滞,他变得可以隐约看清星海中的一些事物。

陌生,荒诞,众多星辰中映出他全然不知的景象,而他此刻只想寻找自己来时的那片景色,曾经向往的世界之外令他感到无助与仓皇。自己是怎么走到的这一步,明明看到了期待的景象,可是为什么他的感受却像是后悔。

是星海回应了他无声的祈求,还是他本就知晓辨认世界的方法,在此不可确认。他在身旁一个漂浮的壳中找到了闪烁的星光,于是迫不及待地伸手去触碰无数泡沫中熟悉的那一个,而世界在他手中破碎,如同熄灭了的火焰,只剩下燃尽的灯芯的灰沉向海底。

别……

痛苦顷刻便浸润了他的胸膛,而在虚空的海中,恸哭既不会在脸颊留下痕迹,也不会改变海水的浓度,反而因为触及了更苦涩的海显得微不足道。他曾以为自己可以忍受孤身一人,至此才感受到绝对的孤独是何等的恐怖。

“又做梦了吗,想不到与他的相遇可以让你感知到这一步,真是奇妙的现象。既然变化已经开始,你就必须察觉改变的契机,放心吧,我也会帮助你的。”温柔的触感抚过他的额头,而后揉了揉他的头顶。

“哥哥——”

漫长的下落终于迎来终局,他落入了温暖而舒适的环绕之中。所谓的救赎像是一个拥抱。

2

营地里的温度明显要高于周围的环境,不知混合了什么的液体原料沸腾着,稳定地通过蒸馏与冷凝的装置,而后在半成品的溶液中结成深浅不一的色彩。阿贝多管理下的实验运作总是相当稳定,就像是轻策庄的水车一般,只要河流不枯竭,就能推着高大的轮轴,带动石磨无休止的转动。

这是空已经见惯了的景象,但一种违和感却攫住了他的心。营地的布局和印象中没有出入,该有的设施也一应俱全。硬要说的话,那种过分强烈的感觉应该是“整洁”。即便阿贝多因为独特的思维方式,总会把试剂瓶摆成随机分布的模样,可助手砂糖却是与之相反的注重环境条理,也会帮忙收拾,为什么他会觉得整洁是值得奇怪的事?

“等下的事应该不会占用我们太多时间,在那之前,可以先休息一会。要茶点吗?”

看到阿贝多点起了炉火,空眨眨眼,忽而感觉刚才的异样氛围一下就减淡了不少。仿佛那种怪异感是什么可以被火与光驱逐的猛兽,又或者只是他自己心中莫名其妙的不安感带来的错觉。

两个与实验器材截然不同的金属瓶被丢到锅里,隔着水分别煮起了牛奶与红茶。

阿贝多切开蛋糕胚,往上面均匀地涂上淡奶油和日落果果酱,堆叠成整齐地积在一起的几层,而后将蛋糕一分为二装入盘中,其中一份递给了空。

阿贝多喜好甜点,但这通常来说不是适合旅途的食物,因而在甜品方面的制作,他比空更有研究。蛋糕胚是现成的,却依然维持着松软的口感,没有失水干燥的迹象,可能是不久之前刚刚做好;淡奶油的绵密柔和与日落果的清爽甜味配合完美,在毫不吝啬的分量过后也不会感到过分甜腻。从熟练的手法来看,想必平时阿贝多也经常用这类食物补充能量。

“说起来,连生命都能以画作创生,食物可以用画的方式来解决吗?”空咬着勺子提问。虽然不知道以阿贝多绘画的精细程度,画下来与直接烹饪哪一个更有效率,可如果能在没有火源的情况下得到成品,对于旅行来说也有很多便利之处。

“嗯,也不是完全不行,只要对食物的概念在心中有准确的印象,那么也不是不能直接创造完成品。但是这种方法只能还原外观与口味,实际上的营养却无法精准衡量而不能保证。吃下了跟平时感觉一样的东西,但里面却不包含应有的营养,不会觉得这是很奇怪的事吗?”

“那……绝对很奇怪啊。”不如说,这根本就是狸饭吧。空在心里吐槽道。明明享用了一顿美餐,心里却只留下了不知吃到什么的空虚和荒唐感。一想到吃下的食物可能在法术消散之后变回狸子毛,就浑身不舒服到汗毛倒竖的心惊胆战,那根本不是享受美食应该有的体验。

阿贝多回过头,为旅行者偷抹嘴角奶油的动作而露出柔和的笑意:“不用在意,没有说这种想法太异想天开的意思,我能理解你问这个问题的原因,实际上在过去,我也会经常在游历中思考这件事。吃饭是为了补充体力,而炼金术是消耗能量的创造。所以使用创造来获得的食物,注定比不上创造这件事本身消耗的能量。否则,炼金术就不会是如此冷门的领域了。”

牛奶与红茶已经煮好,阿贝多将两种饮品混合搅匀,而后从随身的衣袋里掏出了两个小巧的瓶子,其中有着金黄色的粘稠液体。最后一步该是往里面加入的是甜甜花浆,但在那个尖底的瓶中,没记错的话,一般炼金术士拿它装的是……

“抱歉,营地里没有糖浆,所以我用骗骗花蜜代替了。放心吧,其中的元素力含量很低,排异反应微弱到不会有任何感知,对于能使用元素力的你来说不会造成伤害,口味上也和甜甜花蜜没有什么差别。”

一边若无其事说着常人难以想象的话,如同在涉及需要他人参与作为研究对象的实验时,阿贝多都会自己先喝下实验用的药剂一样,他率先为自己倒了半杯,而后在空的注视下一饮而尽。

空信任阿贝多的学识与专业素养,所以不会质疑他给出的确切结论。但摒除这一点,阿贝多在仰头时清晰地露出颈间的星星,以及轻舔嘴角的动作,或许就足够令空感到眩惑而放弃怀疑饮品安全性了。

空谨慎地藏起自己有些飘忽的心思,紧随其后喝了炼金术士特制的骗骗花蜜奶茶,开口问道:“你希望我帮什么忙?”

“总的来说,还是和方才你看到的妖狸有关。实际上,我并没有什么与妖怪相遇的经验,即使以前和师父游历过稻妻,始终有所耳闻,但也没有机会亲眼见证那些传言。就像是巧合一样,师父和我总会被这类事情避开。”

也不是不能理解,这就是所谓的“画风不同”吧,空在心里感慨道。妖怪这样的存在,似乎天然不适合与炼金术士一起出现;与之相反,那些意志薄弱,身体虚弱或是不得志的人就更易与心祟相伴而生。

“尽管缺乏近距离观察的机会,但我心中已经有了一些猜测,而你看起来正好很熟悉它们。我想试着模仿他们的能力,可以拜托你配合复现那天与妖狸进行的活动,观察我的行动是否接近你印象中的妖狸吗?”

“当然可以,只要能帮到你的实验。”空干脆地答应下来。根据五百藏的说法,他是人类中比较少有的对妖狸一族非常好的存在,那么说是比较了解妖狸的存在倒也很正确,“鸣神大社宫司——某只仙狐说过,人类几乎没有妖怪拥有的法力,所以也很难使用法术。但她说的话,我也不知道该信几分。”

阿贝多轻哼出一声上扬的音调,抱臂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妖有妖的方式,炼金术士也有自己的办法。比方说,你认为,在蒙德城里最近流行的游戏——是叫做风行迷踪吧,能够让你们暂时隐形与伪装的技术是通过什么实现的呢?”

这个例子举得有些跳跃,不过只要稍一思考,就能很直接地发现二者之间的相似性。在扮演猎手的角色看来,他们这些游侠看起来就像招摇过市的妖狸吗?他没好意思跟阿贝多说,自己是那个游戏的常客,可毕竟是阿贝多,能知道这件事也不奇怪。

“难道是……炼金术?”空的声音有些发虚,考虑到刚刚谈到的“创造食物”,或许妖怪的法术真的有些地方和炼金术非常相似也说不定,但他确实无法想象阿贝多或者砂糖会协助参与这种游戏道具的制作。

“最初是给可莉做着玩的,隐形和伪装的能力可以让她的冒险更加隐蔽——和安全。但是后来,有人找上我说,想要把火花骑士的玩具融入一种游戏之中,我也就同意了。只要将使用的时间加以严格的限制,避免有人拿这些东西做越界的事情就好。”阿贝多巧妙地转过了自己给可莉出主意的事实,转而表现得如一个蒙德好居民或是正经的西风骑士,“许多不同体系里的事物,看似叙述千差万别,总有相同的本质。璃月仙人的仙法,稻妻鬼怪的法术,还有承自坎瑞亚的炼金术,也许有一天你会发现他们的运作方式是几乎一样的,除非……达到更高的维度,突破世界的法则。那样的话,说不定也能看清这个世界的全貌。”

空敏锐地眯起眼,而后在阿贝多注意到之前恢复平时的神色。他确信自己捕捉到的情绪不是错觉。

突破世界的法则,获得从外部的客观角度观察世界的权利,对于炼金术士而言是难得的机会,以阿贝多一贯表现出的性格,应该心生向往才对。可阿贝多凝望着远处,眼神却不是远眺美景时的期盼与憧憬,反而如同置身漫天的浓雾之中航行,为看不见灯塔的明灯而担忧着。

不确定的语气与其说是在解答他的疑问,更像是被提问戳中一知半解部分的学生那样紧张不安。

身下获得实质触感的同时,呼吸困难的压迫也展露了它清晰明了的原型。不属于他的重量毫不客气地压在他的胸口,为每一次呼吸加上艰难的负重。

“阿贝多哥哥——”

“可莉?”阿贝多睁开眼,被怀里红色的身影吓了一跳。

首席炼金术士注重个人隐私,也是因为私人空间中确实藏有不少秘密,他不会轻易让人探查属于他的空间,但房间的门总是对火花骑士敞开——原来这就是他感到窒息的源头吗。不过,如果梦里那种痛苦的来源只是这么简单的理由,那倒是再好不过的、让人轻松的事。

右臂已经被压得有些发麻,但不妨碍他控制自己的力度。阿贝多伸手摸了摸趴在他胸口的小女孩,家人的气息让他感到温暖:“怎么了,可莉?”

浅金色的羊角辫抖动了一下,可莉翻身从他怀里坐起来,怔怔地盯着他:“可莉想妈妈了。”火花骑士因为著名的破坏力而总被逮住关禁闭,但可莉实际上比同龄的孩子有着更加坚强与成熟的一面,绝不会哭哭啼啼地说想要父母回来。她知道自己的父母是为了守护这个世界而离开,自己将来也要踏上同样的旅程,所以现在的每一次冒险,都是为了变得和爸爸妈妈一样强大的历练。

“艾莉丝女士?她——”

阿贝多下意识地抬眼,望向了可莉身后的方向。熟悉的感觉自床边的位置一分为二,较小却清晰的部分来源于他的妹妹,而与之同源的感受,在稍远处床边的位置也存在着。可那里却没有人,只有空旷在此伫立。日光清澈而温暖,不受阻碍地径直投射在深色的木地板上,明晰之中不带有一丝暗影。

阿贝多环顾房间,他不记得自己在睡前打开了窗,而不应出现在床头的书籍和花束,则说明了一切并不是他的幻想。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梦境链接上现实的每一个征兆,留下许多仅供他敏锐觉察的线索,始作俑者都指向那位神奇的女士。但不知是因为他体验过世界的许多深秘,又或者身位莱茵多特的造物有其独特性,他眼里留意到的异常,在其他人的视角中并无可疑之处,仿佛它们本来就该在那儿了,就连最亲密的可莉也无法认知到这些变化。

要和可莉解释的话,就必须说明她的妈妈究竟去了哪,又是怎么办到这一切。但对于可莉来说,她在这个世界稚嫩的体验还不足以理解那些深奥的内容——并且他希望艾莉丝女士有一天能回来,亲口告诉可莉这一点,宛如讲述新的游记。

阿贝多闭上双眼,温柔地抱住可莉:“嗯,哥哥也想她了。我们一起等她回来吧。”

晨间的清风穿越开启的窗户,浅色的窗帘被轻轻吹起,边角轻柔地拂过阿贝多的脸颊,而后回落。某一刻,风与重力达成了默契的平衡,于是帘子悬停在可莉的头顶,久久地拥抱他们两人。

但梦中的景象仍在不安地翻涌着,仿佛随时会冲破现实,抢夺怀中他拥有的温暖。阿贝多控制住自己的双臂,小心翼翼抱着女孩娇小的身躯,不让可莉察觉自己的颤抖和动摇。

在艾莉丝离开蒙德之前,他在城门追上了那位自由的女士,第一次像个孩子般对他的照顾者提出了疑问:“我会照顾好可莉,但……你要去哪?”

“现在的提瓦特,远比它看起来的处境更加危险。为了看清这个世界的全貌,了解威胁提瓦特的源头,说不定需要达到更高的维度,突破世界的法则。”艾莉丝朝他露出一个充满活力的微笑,其中的积极与勇气让阿贝多差点相信了这只是一次普通的远行。

他看着她背起挂着一只嘟嘟可的、有些孩子气的双肩包,向他挥了挥手。朝阳灿烂,自城门升起的金色模糊了艾莉丝的身影,也几乎吞没了他。

“阿贝多,这对你来说还为时过早了,再多感受一下这个世界吧。像你和莱茵这样优秀的炼金术士,应该能找到更好的办法。”

作为唯一的感知者,阿贝多忽而知晓了潜藏于自己心底深处的梦魇,探索世界的终点伴随的绝对的孤独,他其实也在恐惧着这种宿命。

艾莉丝女士指引他去寻找变化开始的契机,可他在看清自己前路的同时,却迷失了原点的方向——那里会有解开他痛苦的答案吗?

3

阿贝多所说的模仿当然不包括妖狸们蹦蹦跳跳又活泼的动作,他只是安静而含笑地倚在树下,或是其他隐蔽而又意想不到的地方,等着空的进一步接近。而后在空即将抓住他手腕或是兜帽的瞬间,陡然消失移动向下一个目标点。

闪现的方式干净利落,没有冗杂的动作辅助,就像是精准地计算着他追逐的每一步,而后循循诱导着。虽说阿贝多只承认了透明戏法的道具是出自他的手笔,但空丝毫不怀疑,可以变出伪装物的诱饵也应当与炼金术脱不开关系,甚至更符合阿贝多喜欢逗弄人的风格。

不知道对方是以什么方式进行的移动,明明是在雪地之上,却没有任何足迹可以为空指明阿贝多的移动方向。以还原妖狸移动方式的角度来说,这一点阿贝多确实做得很好。

受到了风行迷踪的点拨以及在来雪山时的戏弄,空甚至是真心想要在走完全部的流程前逮到阿贝多。所以他的脚步并不悠闲,一旦发现了目标,就迂回着接近,并在距离合适时径直冲向对方。

也许是心境有些急躁,此刻他希望与阿贝多有更多的接触与联系,而非是维持着可望不可即的距离。踏过一块生有地衣的岩石,被踩得紧实的冰雪在半消融的水的支援下,阴险地裂开滑动,令空的脚步向侧方不受控地滑去,而此时他与阿贝多的距离近在咫尺。

阿贝多的反应迅速,上前一步扶住了空的肩膀,侧过头在耳边低声说了“小心”,接着在空反应过来想要顺势去环他的身体时,再度消隐于冰凉的空气中。

没有那么像妖狸,倒是把狐狸的狡黠学得透彻。空在心中做出阶段性的总结,悄悄捂上刚被对方气息触及的耳畔。

再度抬头,阿贝多竟然面不改色地站在悬崖的边上,衣摆在崖边的劲风中猎猎舞动,装饰的锁链摇晃着发出清越的金属声。就连空也不得不为这样极限的位置而踌躇,贸然冲上前会给他们两人都带来危险,而阿贝多说不定正是以这种方法制止他。

“太靠近悬崖了,小心……”

梦里的景象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空收住了追逐的步伐,小心而缓慢地朝着悬崖边移动着,仿佛对方是随时可能张开翅膀飞向高空的晶蝶般的存在。

午后的日光恰好落在阿贝多的身后,刺目的白金色让空难以直视。阿贝多伸手似乎在动作些什么,可是逆光的视角使得这一切与他的表情完全不可见。

“那么旅行者,接下来就是最后一步了。请你像往常一样,识破我的伪装吧。”

伸手勉强挡住刺目的日光,空朝着逆光的人影大声说道:“阿贝多,我发动攻击的话,会不会伤害到你?”尽管可以控制攻击的力度,但空依旧想避免任何可能的伤害。在雪山上的伪装物很可能是用火触发的,他必须注意这一点。

经历了比预想之中更久的停顿,空听到阿贝多以波澜不惊的语调回应:“我会在你击中之前变回原样躲开攻击的,放心吧。”说完这句话,阿贝多白色的身影逐渐与环境融为一体,消失在他眼前。

毕竟是与来时相近的地点,可供伪装的对象范围也没有因此而扩大多少,仅仅是因为距离营地稍远而多了些不化的冰晶堆罢了。空还不能控制火元素力,但不代表他就没办法融化冰层,点燃火把。来雪山,有些准备总是必不可少,而炼金术使复杂的步骤变得简易。

从行囊中取出做好的放热瓶,将里面正缓慢反应着的内容物倒向熄灭的火盆,而后投入电气水晶制造小幅度的过载。微弱的火苗自灰烬中悠悠燃起,为他提供火源的同时,澄清了自身并不是变化而来的伪装。

雪山上随处可见的松树内含有足够多的油脂,作为燃烧物来说是再合适不过的材料。空在落枝中选取了一段粗细适中,截面透着金黄色的松枝,以此作为火把逐一靠近凝结的冰晶堆——甚至不需要彻底融化,在靠近时没有出现解除伪装的目标,就足以判定这不过是普通的冰晶堆。

然而,至此空已经检查过了附近所有可疑的物体,包括落下的松果和长在湿暖处的薄荷,放眼望去,连拥有收集价值的物品都找不到几个。与此同时,脚印也依旧维持着不出现的风格,偌大的雪地上只能看见自己徘徊的痕迹,根本无从搜寻阿贝多的踪迹。

还有什么其他的寻找方法吗……

如此思考的同时,以往寻找物品的经验便理所当然地被回忆起来。除却猜测可能的位置,也要考虑寻找物品的特性——恐怕阿贝多制作那种可疑的饮料是早有预谋的。

阿贝多使用骗骗花蜜作为甜味剂,说不定并不单纯是“没有糖浆”了而已。故意当着他的面喝下了含有元素力的糖浆,也就可以被元素视野侦查到。早在对他的第一次实验中,阿贝多就知道空拥有元素视野了。

——虽然有作弊的嫌疑,却也可能是阿贝多有意的暗示。

空以元素的视域替换斑斓的色彩,世界被一阵仅仅勾勒出轮廓的白影扫过,除了点燃的火把出浮现了火元素力,视野所及内干净得没有丝毫元素痕迹。可那几乎是不可能的,再怎么屏蔽视觉的显现,除非以其他元素反应或驱散,残留的元素力不会那么快就消失。

剩下的没有搜索过的地方,只剩下悬崖底部的眠龙谷。空没有看到阿贝多携带风之翼,就算是再认真的测试,也没有必要做到这种程度。

空无的大地万籁俱寂,吝于给他任何一点蛛丝马迹的线索。他势必要在不可能与不合理中抉出自己的倾向,而无论是哪一种,都将成为他不愿相信的事实。

“阿贝多?”疑虑的泡沫浮上水面,破裂激起不安的动荡,诡异的发展与梦境渐渐重合在一起。空对着眼前虚无的白色轻念出声,嗓音颤抖。

耀眼的阳光映在晶莹的冰雪,折射出璀璨如钻石般的细碎彩虹。雪上的足迹仅仅由他的焦躁绘成,凌乱迂回,却不见炼金术士行走的痕迹——澄澈的日光中没有一丝暗影。

白垩,是变化的开始,也是名为退化的下落。返回原初的状态,深入内在的世界,探索自己心灵深处的每一处暗影。

这个过程穿越大地,潜入死之世界,直至抵达自己心灵的终点,了解被压抑的暗之王国。

阿贝多总是让自己的清醒与理智贯穿每一刻,清晰的思维将生活连缀成一条美丽而规律的珠链,但那沉于阴影中的不规则宝石,不知何时他就很少再低头凝望过。因而当变化来临之时,他无从思考自己的潜意识中,渴望的是什么。

烘烤着发酵的面团,等待它膨胀成为松软香甜的基调。宏观宇宙诞生之初是微小的奇点,微观宇宙——投射于世界的万物自沧海一粟萌芽生长。就和蛋糕的烤制一样,发酵的过程中,伴随着体积的增长,总有糖与香料的混合赋予独特的馨香。

梦境属于潜意识的领域,可惜他在此的研究不深,了解也仅限于与炼金术相关联的释义。他在梦里反复想要寻找的应该就是他潜在渴望的东西。

在梦的最后,他似乎被什么接住了。停止下落,是否意味着他已经达到了自己追寻之所?可他却没有机会回过头看一眼接触到的事物,这让他深感遗憾与失落,连带着对以往能平复他情绪的甜点也丧失了兴趣。

假设,仅仅是假设……拥有艾莉丝女士那样的视角,就可以连梦境也一起看透吗?他是不是也能知晓最终他触碰到的事物呢?

明知危险,依然难以克制心底一探究竟的冲动,或许这就是所谓的炼金术士。阿贝多清楚地了解自己并没有足够的觉悟,义无反顾地步上艾莉丝女士选择的道路,可那仍是他最先想到的方法。

掌心的玻璃瓶在不知不觉间松脱,阿贝多回过神来,连忙伸手去捞。似乎曾有定律揭示过,只要一件事有概率发生且样本数足够大,那么这件事必定会发生,正如涂了黄油的面包总是有黄油的那一面着地。

他的手精准地抓住了瓶子,但偏颇的施力点使得小巧的玻璃瓶倒转,木塞于倾覆之中甩脱,其中容纳的稀薄糖浆就这样流出洒了一地。诱人的金黄色淌过灰黑色的地面,清甜的香气只让人觉得更加惋惜。

这是他在营地里剩下的唯一一瓶糖浆。

阿贝多遗憾地叹了口气,使用炼金术收拾掉了难解的残局。思考着某种意义上的远行时,他不自觉地开始收拾起营地里的东西,以至于刚才走了神,下意识地想要将糖浆的瓶子放入试剂之中。因为太过于擅长从凌乱之中找到事物联系的逻辑,他也只有在准备离开时才会认真地整理。

阿贝多在心中否定了自己的设想。那绝不是凭着以往的学习和实验就能解决的问题,继续使用思考的方式就称不上改变。使用一贯的做法只是逃避而已。更何况,与重要之人的分离,不能再被任何人感知的存在,仅仅是设想都令他感到低落。那是他来之不易的最为珍贵的事物——即便有一天,为了守护他拥有的一切,或许不得不做出同样的选择,但至少不是轻易,不是现在。

阿贝多揉了揉眉心,帮助自己舒缓下来。再度回想晨间梦中,艾莉丝所给出的提示。

“想不到与他的相遇可以让你感知到这一步,真是奇妙的现象。既然变化已经开始,你就必须察觉改变的契机……”

艾莉丝的话,似乎是隐约暗指他因为与某个对象的相遇而产生了如此的变化。阿贝多确认自己最近没有结识任何新的人物;若是不把范围限定在人类,那么近期相遇的、之前素未谋面的对象,倒确实是有一个……

凭着卓越的记忆力回想,一只棕色大尾巴的毛绒生物迅速跃然纸上。不知道妖狸真面目的阿贝多只能将画像作成印象中的幻影。貉模样的生物直起了上身,像人类般以后足而立,愉快地手舞足蹈起来。

“……”阿贝多和幻影对视良久,无奈地扶额。

不管怎么想都有些难以置信,真的是这种离谱的原因吗?

“呶!”狸子忽然发出了具有辨识性的叫声,耳朵朝着营地口一转,紧接着俯下身,跳跃小跑着蹿了出去,一连串细小的爪印在雪地上坠成精致的路标。

阿贝多果断地站起身,尽管气息淡泊,他也能感应到星海的气息。毫无疑问是旅行者的来访。

对阿贝多来说,旅行者的重要性是独一无二的,他喜欢与对方自在相处,毫无保留畅谈的时间,因而不愿以憔悴的状态应对。他等待了数分钟,让自己恢复从容的态度,以心中悄然升起的欣喜平衡积蓄的压抑。

虽是不期而来,却恰好符合他现在的需求。既然眼下只有这一个猜测,那也就顺着这条思路进行下去了。

处于该种状态下,使用者将暂时断开与自身所处维度的联系,但还未前往下一个维度。就像被固定在空间里,不能做出任何行动,不能直接干涉这个世界,但可以自由地旁观周围发生的事。

在其他人眼中,使用者会彻底地隐匿,包括一切视觉、听觉、触觉。这种状态在空间失去稳定性时会自动解除,但在该状态下,时间的流速感知并不均匀,要想估计时间是非常困难的事。据我统计,充分准备下的时间大约是现实中的一小时。

这一步骤的危险性很低,可爱的小阿贝多想要尝试的话,可以选择你最信得过的助手来协助观察。

阿贝多一从梦中醒来,就发现了艾莉丝留给他的书。从昏沉的时分苏醒不过片刻须臾,提示却已经被写在了书中,艾莉丝就好像是时间与梦境的漫游者,无视现实规律地自由行动着。想要克服对未知事物的恐惧,没有什么比近距离接触和亲身体验更确实有效。

一直以来,他对艾莉丝的做法都隐约知晓。尽管如此,阿贝多仍是第一次使用并感受这种状态。旅行者的来访像是巧合,可是提及“最信得过”,似乎他的到来又是理所当然的事——如果艾莉丝认为空也算得上他的助手。

漂浮在海水中,成为彻底的观察者,宛如与诞生的大地失去连接,就连重力也不作用于他的身体。他看见空往复地寻找他的踪影,甚至穿越了他的身体,却一无所获,即便他一直都在空的身边。

就连空也看不到的话,恐怕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够察觉他的存在。艾莉丝想要警示他的,就是这件事吗。

孤独让他想要蜷缩起身体,而后伴随着身体的僵硬与无回应,想起了书中所写的他不能做出行动的描述,在心中苦笑了一下。可就在这一瞬间,他觉得那时的感受就应该如现在一般。

下落对应着内心的退化,指的是回归降生之前的状态,寻找最原始的初衷与本源。他自记事起,就已经跟随着莱茵多特在世界的各处探险了,诞生之初的记忆,甚至是处于瓶中的状态,自然不可能回想得起来。

炼金的培养液是孕育生命的宇宙海洋,注入滴料时翻涌起上浮的泡沫是其间的万千星辰与世界。禁锢于逼仄的空间,无法离开狭小的牢笼,他触摸不到外界,但透明的玻璃却允许他在获诞生之前便先观察身边的一切。

炼金术的观点认为,宇宙中的一切奥秘都反映在世界上的所有事物中;小小的孕育生命的瓶子,与庞大的宇宙有何不同呢?只不过是随着认知的增长,而使意识中的世界范围扩大,不再能被那个小小的瓶子容纳而已。

下落时看到的浩瀚星空,就是他在脑海中构筑关于世界的概念,一直以来于清醒时在做的一切。如果对于知识无尽的探求,是莱茵多特教导他的,有意识地在成长过程中的培养,那么摒除他所被教导的一切,还剩下什么呢?比方说,他对莱茵多特的情感,最初是从何时诞生。

最初睁开双眼时,看到于瓶中世界之外徘徊,谨慎而认真地注视着他的女性,当她的手轻轻触摸着玻璃的瓶壁时,他会不会也想向她伸出手,感受微凉液体之外的温柔?

又或者……

“最初,其实是期待你带着它来找我吧。发现你没有这个打算,虽然觉得稍微有些失落,但确实很快就被那只貉……或者说妖狸吸引了。”不经意间说出口的话闪回他的意识,昭然地揭示了整件事的根源。

不再满足于疏离的关系,渴求着情感上的收获。他对空的期待,才是变化的起源。

曾经,寄予了他希望的是莱茵多特,他的造物主,他的母亲。但是莱茵多特从未给过他正面的回应,严厉而冷淡是他对母亲的唯一的印象。

不断的受挫令还未坚固的他的内心积下了伤痛的血痂,害怕受伤便只能放弃期待。久而久之,那份对爱的渴望便沉没为了海底岩层的古老记忆。

不深入交谈,回避人际交往,人们便会主动与他疏远。给予他所能提供的真诚与善意,收获相对安稳而礼貌的距离,原本他以为这样的模式会一直持续,直到那片耀眼到刺目的星光降临,打破了他自缚的茧。

“不需要帮忙的时候,也可以找我。”

“我不打算离开。只有我们能帮忙了。”

“你是我的朋友,不是怪物。”

……

旅行者让他压抑的渴望又一次燃起了星火。一次次的情感纵容,引导着他交出自己的信任,倾注更多的感情,前所未有地期待着对方的情感。

对那个人敞开心扉,与本源渴望爱的相合,最终引发了变化与下落。空是他走向完美,突破原有限制的催化剂,也是唤醒他恐惧,使他与这个世界联系更为紧密的纽带——既是灯塔,又是船锚,何其矛盾的作用。

可是这条纽带,也只能维持在如今的关系了。总有一天,旅行者会离开,而他也会走上独自追寻真实的道路。到那时,自己应该会成为连存在都无法被证明的一段意识吧。

4

在模糊的印象里,原本的梦应该不是这样的,他记得梦中有派蒙在说想要试试最新果汁特调,自己则在天使的馈赠调酒。不知何时,画面忽然违和地跳跃,就连一个勉强应付的关联转折都没有,丝毫不考虑他的心理承受能力。隐约中有活泼的女声对他说了些什么,紧接着他便被突兀地直接拉到了这里。还来不及抱怨或者是抗议,随后见到的景象令空失声,他看见阿贝多从高处缓慢地坠落。

周围的景象像是他曾漫游过的星海,空间内并不存在确切的地面,就连空自身也仿佛是立足于虚无之中。既无实体的地面,那么理应不会造成伤害,但空几乎是本能的意识到,如果坠落到底的话,恐怕会发生不可挽回的事态。

他尝试了叫喊,然而此处的空间似乎阻隔了声音,就连他自己都几乎听不见嘶喊声。阿贝多没有看他,而是向上方伸手,似乎想要触碰什么,而后又错愕地停下。

阿贝多身边没有任何可供抓握依附的支点,空却能够在梦境中立足,于是他只能向前跑去,朝着下落的炼金术士伸出双臂,而后以受力对身体负担最小的方式接稳,拥抱。当空彻底使对方的重量落入自己怀中,阿贝多似乎终于意识到了他的存在,想要转过头时,梦境却戛然而止。没有任何人能向他解释这一切为何发生,仅余清醒时未平的心悸驱动着他前往雪山。

即便喊了几回自己甘愿认输放弃,阿贝多的身影也并未出现,就像是上演中途的剧目忽然缺失了演员的尴尬与怪异。空并无从梦中获得启示的天赋,但此刻他却相信,那个突兀的梦绝非偶然,而是与阿贝多的情况有着确切的联系。

朝着悬崖下方张望了许久,空判断阿贝多不可能将藏匿地点定在眠龙谷。如果是这样,那么搜索范围将不可控制地扩大,本身的实验变成漫无目的的搜索,自然也就失去了意义。

空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使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闭上眼回忆清晨时的感受。在一切经验的手段都无效的情况下,仅凭直觉或许是有些草率的事情,但它又是最原始而直接的、对所有信息的归纳。即便没有颈间的星星作为标识,他依然能从独特的气质辨认阿贝多,所依赖的正是心中的感受而非逻辑。

“要是被我抓到的话,可一定要让你解释清楚啊。”

轻轻地对着不知是否存在于此的对象说着,空气中隐约漂浮着的熟悉气息迫使他朝前伸出手去。

起自现实丰盛的王国,穿越帷幕拉开前一刻的基础,经由无上的智慧与知识,触及本源的一及王冠。对于炼金术士来说,这是需要穷尽毕生心血追求的途径,所以白垩才是如此珍贵而难得的成果;艾莉丝女士的书中语句对“前往更高维度”的一步轻描淡写,过程却占满了剩下的整本书,足以见其难度。因而阿贝多无从想象,空是如何在不具备这些知识的情况下触及到他。

那片星海的气息忽而闯进封闭的空间,如同死寂的天空中燃起流星绚烂的光华。陡然升起的触感令他入梦方醒,胸口仿佛被什么人触碰,然后拽回了现实——雪山的寒凉,崖边的冷风,还有他熟知的旅行者……

空抓着他胸前的衣服,难以置信又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旅行——”几乎是下意识地发出两个音节,阿贝多刚刚开口,身体便失去平衡。

旅行者就着原有的姿势,将他拽了过去。阿贝多猝不及防地踉跄了一下,险些和对方撞在一起。他抬头,对上了空不知是愤怒还是担忧的眼神。

“阿贝多,你也太过分了吧,我都喊认输了,怎么还藏啊!”

“你能……看到我吗?”顾不上自己姿势的怪异狼狈,阿贝多怔怔地注视着空。他沉浸在实验结果与预期不符的茫然中,优先怀疑自己了执行错误的步骤,而后猜测是因为旅行者来自异界,见过更高维度的宇宙,本就拥有独特的视域。但这些猜测无一能举出实际的证据支持。

“不,根本就看不到,逮到你的时候,感觉就像抓了一团有实体的空气。”空的语气焦急而烦闷,瞪着他的眼中似乎都要蹿出火来,“因为各种方式都找不到线索,索性就凭感觉行动了。当我单纯去感受的时候,却忽然觉得边上有你的气息。”

“气息……你是说,你可以凭辨认这一点辨认出我吗?”

“啊啊,在辨认阿贝多的方面,我应该也算是专家了吧。但是为什么连一点痕迹都没有,我甚至怀疑——”空正想着如何解释方才自己的感受,却见到阿贝多的眼眶泛红,在他抬头看向对方的那一刹那,泪水沿着脸颊滑落,于空的心中激起惊涛骇浪,“你、你怎么了?”

山腰的气候算不上滴水成冰,但在寒冷的环境中流泪依然不是明智之举。空连忙去擦阿贝多的泪水,笨拙的动作在擦拭的过程中,又逐渐变回了温柔的摩挲。说到底,要他对阿贝多发怒本就是更为难空的事。比起责怪阿贝多突然的失踪,他更想听听对方这么做的理由。

空看到阿贝多迟疑地向他抬手,指尖小心翼翼地靠近他的肩膀,似乎是在犹豫应不应该触碰。

对方摇晃的态度就像是未完梦的延续,给予不知是否明确触到了对方,悬而未决的结尾一个真正确定结局的机会。毫不犹豫地,空搂紧了阿贝多的身体,环过腰的手在阿贝多的背上缓缓顺着,一点一点按压着炼金术士紧绷的脊背,抚平双肩的颤抖。

“没关系,慢慢说,都告诉我。”

旅行者的行动最大程度地激发了阿贝多的感性。他将身体的重量一部分转交给空,鼻尖凑近他的颈间,小心而带着一点贪婪地呼吸热量与温度。脸颊彼此蹭过,也不在意这个动作的亲昵程度是否已经超过了形式上礼节所允许的范畴。

是重获自由的喜悦,对孤独恐惧的解脱,抑或是认清自己真心的恍然,这都已经不再重要。哭泣在此刻是他的本能,无需以逻辑为这些因素排列先后顺序。因为得到的情感只能用于感受,而无法将之丢到炼金的容器之中进行分离解析。

终于,阿贝多身体的颤动停了下来,将脸埋在他的颈间,低声沙哑地解释道:“只是,太过惊喜。”

“你都不觉得我能找到你,为什么给自己也设置如此痛苦的难题呢。”

阿贝多抬起头,几次试图开口,但最终都收了声。旅行者的问题让他难以回答。可想而知,他如果将起因经过都解释清楚,旅行者必然会认定他是在预谋一场无归的远行。但事实却不是这样,由对方的到来而获得灵感,了解更多关于自身的事情,隐约意识到了前路的方向,这种体验是很难向对方描述的。

“你说过,有想知道的事就可以问,你不会隐瞒。我能感觉到你的状态并不好,这让我很担心……”空盯紧了他的眼睛,目光却柔和。他们的距离很近,阿贝多可以看到空瞳眸中自己的身影,以及对方睫羽颤抖之间的诚恳。他怎么受得了这个。

“那么,接下来说的事情,请对可莉先保密吧。”阿贝多轻轻垂下眼睑,愧疚让他不敢承接旅行者的目光,“你还记得我们去金苹果群岛时,艾莉丝女士布置的那个留声机吗?”

空点点头,那段旅程从启程到结尾都充满了惊喜与惊吓,这可不是能够轻易遗忘的体验。艾莉丝的行动风格称得上异想天开,而阿贝多在此过程中竟然知情不报,成为了艾莉丝的共谋者。直到最终解开小岛上的谜题,听到留声机里的录音,他们才明白这件事背后的主谋。但听阿贝多的意思,似乎还别有隐情。

“明明是留声机,却好像在和我们对话,看穿了在场人的想法。当时我还觉得,她是不是就在附近控制着留声机。”

“你的猜测在一定程度上也是正确的,因为对艾莉丝女士而言,时间或是地理位置的阻隔根本就算不上障碍。她在录音里说,她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回来看蒙德城的大家,但是——”

“除了你,谁也没有发现?”空皱了皱眉,“我以为她可能是乔装打扮,或者深夜回来悄悄看一眼什么的。”

“其实是所有人都看不见她,就连我也办不到。但也许是人造人的原因,我对这个世界的变化更加在意,有时能察觉一些她来过的迹象。”阿贝多摊开手,他知道以旅行者的敏锐,足以领会他的意思,“我想你已经明白了,她所谓的看望,大致与刚才我所使用的方法相似,不过本质上有很大程度的差别。”

空点头,以眼神示意阿贝多解释下去。至此还算是有迹可循的部分,再往下已经超出了他的理解范畴,就连一点的猜测的方向都没有了。

“她能非常夸张地影响这个世界,比如,改造刚刚浮出水面的金苹果群岛,变成你们最终所见的样子,可我刚才只是被关在隔绝的空间,什么也做不了——相对的,也意味着我还能返回这里。”

空长久地沉默了,脸上的表情变得复杂而晦涩。半晌,才缓缓开口:“那么,对艾莉丝来说,回到你我这样可以轻松谈话的模样,是没法做到的。”

“不一定,但……我想,很难。她一直不建议我这么做。”

就如阿贝多预期的那样,旅行者最终艰难地问他:“为什么要测试这个?”

“遇到你之后,我开始了解自己诞生时被赋予的意义,原初之人计划的目的……人之子,也许,和你的存在有些相像。但我没有你的力量,所以,就需要其他的条件作为代价。请不要觉得这是你的责任,寻找生存的意义,本来就是我这样的生命必须完成的事。我为能找到方向而感到幸运。”

空听出了阿贝多话中试图让他不要自责的努力,而其中的实质性内容让他无法忽视。人之子,在与荧分离的那一战中,神也说过这样的话。隐约晦朔的宿命感,似乎指向了他们未来的关联性。

“那个目的,一定需要你以此为代价?”

“也许不是,但不得不考虑这种可能性——艾莉丝女士也拥有惊人的力量,她正是在别无选择且知道后果的情况下选择了这么做。说不定有一天,也会轮到我和可莉。所以我想知道,如果我有一天也变成了那样,你能不能感知我的存在。”看到空忽然睁大了眼,阿贝多意识到自己的话大概是有向对方强加期望的意思,让空觉得有压力而不适,于是补充解释道,“我无意给你增添不必要的负担,更多的还是好奇。”

阿贝多感觉空握紧了他的手腕,压得有些疼痛,可他不打算挣开。少年知晓世界之外另一侧的秘密,金色的瞳眸中有着不亚于深渊的暗流,如星海般的莫测,浮于表层流露的却总是一种本能的善意和温柔,因而即使知道对方身上还有太多的未知,阿贝多也愿意淹没沦陷在对方眼中的深渊里。

“艾莉丝,她可以控制梦境吗?我梦见你从高处往下掉。”

阿贝多微微动容:“是的,艾莉丝女士近乎无所不能。那么,梦的最后是你……”

“既然只有我能感受到你,那么你也可以寄希望于我。别觉得依赖其他人是不被允许的事情,尤其是对我。”缓缓控制了自己的力度,空放轻了自己握着阿贝多腕部的手,却没有彻底松开,仿佛只有触觉才能稳定地将他们维系在一起。

他不确定阿贝多将要走到哪一步,去什么地方,就连自己的旅行终点也处于不明朗的迷雾之中。也许他们的旅途终点非常遥远,也有可能非常接近。所以,只有眼下处于旅途之中的心境是可以肯定的。

“旅行不能一直停留在这里,但我也不想失去你。答应我,无论如何都不要轻易这么做——不,别这么做。你应该追寻其他的方法,我也会努力帮助你的。”

与艾莉丝如出一辙的话,却出自空之口,不知该归结于冒险者之间的默契,还是因为他们都是非常自由又特别的人。艾莉丝也是因此才把他们的梦联系在一起吧。看来,神奇的魔女又一次将他们看得非常透彻。

阿贝多在愣神过后,一种自心底意识蔓延至全身的轻松感令他失笑:“我答应你。你和可莉对我来说都非常重要,离开的话恐怕会难以割舍,也绝不愿意这么做。不过鉴于我还不知道有什么更好的替代方案,接下来的诸多研究工作就拜托你了。”

空显而易见地长舒一口气,困于他心头的郁结也终于解开。如果说梦魇是存在于人们的心中深层的恐惧,而不是意识随性活动偶然产生的情绪,那么直到现在,他才算彻底摆脱了那个挥之不去的梦。

他拉起阿贝多的手,缓慢地朝着背离悬崖的地方走去:“既然这样,就别站在悬崖边了。你知道,经历了这种梦,我头一回对站在高崖上感到发憷。”

“嗯,说的也是。”阿贝多轻轻地回应道。他看着少年背侧的身影,就像他们之间的第一次实验时,空在前方铆足了力量挑战设定的时限,而他不紧不慢地跟在对方身后,时不时动用一些炼金术来取得便捷。那时的旅行者对他还有一定的戒备,只是由于骑士团同僚的关系而信任,但不知是从哪一刻起,就连感情上也是旅行者领先于他,自己则跟随在对方身后,为那些混杂了陌生情绪的感情而困惑。

“旅行者。”

听见阿贝多在身后的呼唤,空转过身来,而阿贝多在这一刻,轻轻翻转手腕,将被单方面牵住的手势转变为与空的手指交叉,贴近了与对方的距离。

“或许曾经的我很固执,除了探索世界之外全然不知道还有别的事可以追寻。但炼金的产物是易受影响而非不变的东西,既然你在我身上倾注了时间与情感,我又怎么能错过那份心意而拒绝变化呢。”

白垩,加入水银后呈现的月光般完美的白色,在许多炼金术士的观点中,至此已是炼化的结束,炼金过程的终结。可只有走到了这一步,才能知晓所谓的炼化是多么漫长而困难的途径,那是仅凭孤身一人难以完成的伟业。对于他来说,唯有黄金是事物价值的终点。不过,如果有那位旅行者在的话,他也可以期待在对方身上得到更多意想不到的变化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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