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西莉亚的伪装

1

在真正与阿贝多相遇之前,空在蒙德城听到最多关于他的评价是“天才”。阿贝多本人始终对此否认,而空也认同这种评价是不妥的。天才一词,更偏重于本人天赋的思维灵活性以及极高的学习领悟能力,但阿贝多的聪慧并不仅仅局限于他的学术领域——卓越的见识与远虑的规划,那是无法先天习得,却又对研究者来说不可或缺的素养。

他在旅途中遇见过的学者有很多,目标不明确者如拉尼雅与胡塞尼,每次见到他们时,都能见到他们专注于不同的研究方向,或是被卷入了各种稀奇古怪的麻烦;视野清晰独到者如砂糖与阿贝多,尤其是后者,神秘与饱含时光沉淀感的气质之下,本人话语中所凝聚的情报与想法也深不可测。

阿贝多曾在他们初识之际便说过“相信以后我们会有很多独处的机会”。空当时并未理解这句话的含义,现在回想起来,独自留在人迹罕至的雪山,任何接触都大概率是独处,而了解彼此秘密的代价便是他们只能在私下谈论这些话题。比起单纯对于他们研究关系的期望,那句话更像是一种基于已知发展规划的合理预测。

“创作这种事,自然不能急于一时。慢慢想吧,等你们有灵感再来找我。到时候,我们来比比谁的故事更精彩。”

听着阿贝多关于故事描绘的理解,空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表现出明显的惊愕,却也不知如何插入这两个天马行空的家伙不知有没有接上话题的对话。

话题展开得太过具有冲击性,却结束于轻描淡写的绮想。阿贝多对效率的追求显而易见地体现在行动力与语言风格上,对于缺乏兴趣的事,他甚至不愿意多花一分钟倾听或谈论。据他所知,阿贝多的写生不是出于想象,而是为了记录观察到的有价值的事物所衍生出的技能,艺术上的创作大概不是他的爱好——既然如此,为什么话题会发展到故事创作上呢?他为什么愿意把本就拥挤的时间交给这些少有实际意义的事?

“那我们就先回冒险者协会那边啦。”定下了故事创作的约定,派蒙轻快地与阿贝多暂时道别。

阿贝多点头,静立在原地目送着他们离去。暖源的辐射随着距离的增加而急剧衰减,在遮蔽处的几步之外与寒冷形成了平衡的对峙。

在踏入险峻恶劣的风雪环境时,空忽而有一种奇妙的错觉,仿佛这条温度分界线也同时区隔了故事经历的两面——一侧是饥寒交迫的残酷现实,一侧是划亮火柴所见到的美丽幻觉。由热至冷的温度梯度,由过去的延续至今的时间线,雪山上的故事也并不总是沉静而温暖。

空展开风之翼,乘着凛风飞往蒙德城的方向。而当他的身形沉到通向营地的断桥以下,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被处于营地的阿贝多看见时,他扭转了风翼,沿着山崖转向了西北方向。

“怎么了,我们不回蒙德城吗?呜哇,开始想念营地的温度了。”风之翼的侧面闪过了一片星辰的光芒,那是派蒙出现之前的征兆。但似乎是感到寒冷,还未完全展开的星座图又迅速缩了回去。

“整件事情都太奇怪了。就这样离开的话,我会担心……”空察觉后半句话的表述听起来有些怪异,于是沉下语调,使之听起来像是结尾。

担心阿贝多?从各种意义上来说,他并不是需要担心的类型。成熟、稳妥、清醒,比起不乏肇事者的冒险者们来说,阿贝多更像是能解决问题的那一个。

“哪里奇怪?假装阿贝多的犯人已经被我们打倒了呀。”

“这就是问题所在。”寒风让空的声音听起来虚幻而飘渺,颇有在迷雾中探索真相的味道,“你想想看,我们最早发现犯人的踪迹,是什么事情?”

“唔,应该是炼金笔记失窃,还有在山洞口遭遇了假的阿贝多……啊!”派蒙发出了被骗之后幡然醒悟的惊叫声,空知道她已经明白了其中的异常。

派蒙自己也说过,雪山上只有冒险家,盗贼和魔物,很难想象会有谁需要炼金术笔记。在魔花出现,众人亲眼见到它由阿贝多的外形变成魔物之后,便下意识地认为这即是真相,相信眼见为实的道理使他们容易忘却最初的思考方向。

“骗骗花当然不会去偷阿贝多的笔记,即使偷得到也不可能读懂。否则,具有这样高智能的骗骗花,应该早就足以混入人群之中,威胁到蒙德人的安危了。”

“对嘛。就像我肚子饿的时候,当然会让你做给我吃,或者是去餐馆啦。虽然说自己学着做也是一种办法,但太难也太麻烦了!哎,不过你说的这个假设,我好像有了灵感!”

空为派蒙的话噎了一下:“呃,我觉得骗骗花学习阿贝多的炼金术,和派蒙学习做饭可能不是一个难度,不过大概就是这种思路吧。”

“真的很难嘛!根本没有超小号的炊具啊!”派蒙忿忿地喊道。明明她的身影并未出现,空却仿佛看到她气鼓鼓跺脚的画面,而后又平静下来,继续思考这件事,“这样看来,这个犯人真的很狡猾啊。你觉得他藏在哪里呢?”

“嗯,当时我们追踪着奇怪的气息追了一路,却遇到了阿贝多,返回营地之后就看到了营地被人暴力翻动过的景象。也就是说那时,犯人应该就在我们附近吧?知道我们可能很快就会回到营地,所以故意留下了脚印……那么他逃跑的方向肯定是误导我们的。排除我们遇到假阿贝多的地方和冒险者营地,我认为眠龙谷的可能性最高,其次就是更远一些,可能要穿越星荧洞窟之类的地方了。”

“眠龙谷?可是……可是那——不对,这儿距离阿贝多的营地也太近了吧,就在他的眼皮底下,会不会太大胆了?像他那么细心的人,应该很容易察觉才对啊。”

就像是印证了派蒙的话,从营地到眠龙谷的距离近得几乎无法插入聊天的空闲,在提及它的名字时,他们已经来到巨龙的骸骨之下。双脚踏上地面,空行云流水地收起来风之翼,凝视着隐约可见红色光芒的入口。

“但他也对冒险不感兴趣,对吧。”想到阿贝多和塞琉斯的对话,空不禁微笑起来。很难想象那样的阿贝多观察每一个墙缝,在里面寻找宝箱和机关的模样,“在主动寻找隐蔽空间,追捕敌人上,还是我们更在行。”

“唔,我们不告诉阿贝多吗?他要是不知情,会不会很危险?”

在与魔花的战斗伊始,阿贝多提醒过他们,这只魔怪的成分很复杂。如果所谓的复杂指的并不是它的物质构成,而是更为深刻的诞生的原因,所以才需要提醒的话,那么阿贝多一定已经明白了它的来历。

阿贝多不会说谎,但他总是牵涉到许多惊人的秘密,因而有所保留,避而不谈一定有他的原因。虽然空相信阿贝多不会将自己置于险境,却也不再甘心于仅能以倾听故事的方式了解他。

没有冒险者会希望永远听着故事而不背上行囊,没有旅行者愿意只在书本上见证自己向往的天地。对于在意的人,渴望着进一步的了解和认知,阿贝多那对待实验般认真观察他的态度,应该也是出于同样的感受吧。

2

空的身影逐渐淡出他的视野,阿贝多的心情仅仅放松了片刻,便又随着浮上心头的危机感而逐渐紧绷。一转方才仅对极少数人才流露的温情,辰砂之纺锤的剑锋在空中划出一道圆弧,冷钢与雪山上的风雪一般凛冽,他的决心亦然。

没有告诉任何人此次事件还未解决的真相,较为冠冕堂皇的理由,是他不想将其他人卷入无关的麻烦之中。由炼金术引发的问题应该由炼金术士自己解决,对于这次起源是他的老师的事件来说更是如此。而他真正担忧的,是一旦老师制造的残次品暴露在其他人眼前,也就等于公开了自己的秘密。

——如果理由仅止于此的话,他应该是无需将旅行者也排除在外的。

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旅行者是不同的。身上星海的气息如此独特,无需过多的验证,他一眼就能辨识出那是异界的来客。但与疲于和人接触,刻意隐藏的自己不同,空如此顺利地融入了这个世界,无条件的信赖以及对他义无反顾的接纳,让他几乎想吐露出所有的秘密。

旅行者的感情真诚热切,比起冷漠的他来说,情感方面更像是普通人。他即将迎战的对手,不仅与他的本质完全相同,甚至属于有可能彼此互相替代的关系。空曾询问他和杜林是否是兄弟,他和那个赝品的关系或许更接近这一定义。从普遍的视角来看,应该是真正的兄弟或是双生子。

对于多数人来说,同类的生命不是可以轻易定夺的存在;对鲜活且有意识的造物的处理,唯有步入极致的炼金术士才会无情以对。他害怕旅行者见到他冷酷的一面后,会认为他是内心异常、不值得投入感情的对象,近日在营地内相处的温情转瞬便化为泡影……以及见证手足相残的画面,对于空来说也可能是一种伤害。

贸然摒弃强大的助力并不合理,但既然有些不合逻辑的感性因素干涉其中,他也就无法向旅行者寻求帮助。

高崖之上,似乎已经有人伺机等待了太久,他必须行动了。好在所有人都已经离开了这里,他不必担心万一再次引发雪崩会威胁到无辜者。

一朵苍白接近透明的细小白花在风中扬起,飘摇着升空,在轨迹杂乱的漫天飞雪中毫不起眼,如同是落于他掌中的雪花又回归青色的天空。但手套上那不曾消失的水迹与花朵上逐渐染上的暖金色足以证明,它是与雪花不同的真正的生命。

浅淡的色泽并未映入另一双天青色的眼瞳之中,他过于专注地注视着自己的追猎目标,对身旁的景色多有忽略。等到金色终于染透了整朵花,标志着生命能量的成熟,已是无法避开攻击的距离。

刹那之花的花瓣绚烂地绽放,在悬崖上炸开了一连串雪沫飞溅的浪潮,高傲而又华丽地拉开战斗的序幕。

3

高处传来的宣战讯号并未被处在山洞间的空察觉。以荒星砸开堆砌在入口处的碎石,空放轻脚步,沿着岩壁走进狭窄的洞穴入口。

通道自杜林的心脏之后延伸,密布的血管网络如同植物的深根一般钻入顶端的缝隙,盘踞在岩壁上的猩红色照亮了通道,这让环境看起来不算太暗,却格外压抑。

从这一点上来说,藏匿地点也设置得非常巧妙,谨慎的人在见到巨大怪异的心脏后,多半不会再靠近,冒险家又过于容易被这些异常的事物所吸引,反而很难注意到心脏背后的异常。

山洞内很安静,感觉不到危险的气息,但也可能是杜林的心脏本身已经足够诡异,不甚强烈的危机无法让这里的氛围更加可怖。

随着行走时间的延长,空逐渐深入洞穴的内部,血管的延伸也无法触及的距离。从行囊中取出的小灯草的光芒接续着杜林的生命力,淡蓝色的荧光照亮了数条柔和的圆曲线轮廓。

失去了伪装,这类魔物的外形非常容易辨认,也是曾经被误以为是此次事件罪魁祸首的对象——冰骗骗花,但全都失去了活力,像是干枯的植物那样萎蔫倒伏着。

空没有忘记这些魔物是如何捕食的,这种看似无力的状态也未必是安全的信号,可能只是暂时休眠,等待不幸的迷途者或是有勇无谋的冒险者主动送上门来。

就像许多肉食性植物一样,骗骗花会在感到猎物的触碰之后展开进攻。空拿剑尖戳了一下生长在顶端的叶簇,叶片极其微弱地摆动了一下,幅度看起来就像微风吹拂,似乎是没有更多的活跃起来的迹象。

既然这些叶子还具有应激性,那就应该还活着,是触碰的力度不够吗?

小灯草提供的光线微弱,空无法像在明亮的环境那样,根据骗骗花的眼状结构来判断他是否正在被肉食植物盯着。无需盲目地冒险,空果断地挥剑进行了攻击,包覆在外周的几片叶子在折断后,露出了叶簇的中央部分。下一秒,空听见自己倒抽一口凉气的声音,然后只能瞪大双目,死死地捂住嘴,避免自己发出凄厉的惨叫。

尽管已经变形到面目全非,仍能从大小与指甲的分布辨识出这是人的手掌。

如果是未消化殆尽的新鲜尸体,那画面已经非常惊悚,而空所见的手掌竟然是直接生长在骗骗花顶端的叶簇之中,怪异地扭曲着,简直是诅咒般的景象。

而当空试图以更强的光照确认这不是由于自己神经过敏而产生的幻视时,他得以看见通道更远处的景象。

就像是一系列胚胎发育的标本陈列在通道里,恶作剧般地展示着从接近原型的骗骗花过渡到人类形态的数个样本,植物与人类结构拧在一起的混乱体态——关节化为枝干,血脉连接着植物的维管,四肢呈现轮生或互生的非对称形态,即使是在噩梦中或许都无法想象那样令人作呕的组合。而在通道末端,倚着墙的时候生物看起来似乎是其中唯一不那么令人反感的存在,因为它已经具有几乎完整的人形。

穿越遥远的距离与一地混沌的身躯,空知道自己此时的行动是有些轻率的,其中潜藏着尚能活动的个体也不足为奇。但通道尽头的人形生命体型与他相仿,结合魔花的事件,空对阴影之下的相貌产生了某种预感。

蹲下身拨开垂落脸庞的淡金色发丝,嘴唇无意识地移出那个名字的口型,却不想发出声音。因为他明确地知道,这般相貌不过是徒有其表,与它模仿的对象是截然不同的存在。

空能看见它宛如人类呼吸的颤动,从喉咙处挤出不成语句的破碎的呻吟。疼痛——虽然知道植物大概感受痛苦的方式是不同的,在拟态成人类后,它所表现出的就是这样的状态。

在极近的距离下,空才留意到散落一旁的几页炼金笔记,清晰隽秀又有些复古的字体显然出自阿贝多的手笔。或许是实验已经完成,不再需要它们了,空借着微弱的光阅读,其中大量生僻的名词和抽象的图解让他无法读懂。

他们的猜测没有错。阿贝多的炼金笔记,确实不是一般人所能掌握的内容,即使是能够参透领悟的天赋者,实验也几乎不可能一次就获得成功。这里是失败品的废弃之所,也是这些被迫遭受残酷对待的生物等待死亡的墓场。

一场制造了漫长痛苦的疯狂实验,以他珍视之人作为演员的荒唐闹剧。其性质恶劣,根本不能当作是玩笑。

“我……我有个问题。”派蒙小声地发声,不知是害怕惊扰到通道内未完全死亡的生物,还是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差点不敢说话,细微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听起来也并不清晰,“阿贝多的炼金术笔记里到底有什么啊,能把骗骗花花改造成这种、这种……他在进行什么研究?”

空握剑的手紧张地攥紧,派蒙也总有些时候能说出他的心中所想。越是思考这件事的始作俑者,越是感到使用炼金术伪装阿贝多的行为低效且困难,与犯人所展现的狡猾与敏锐程度不成正比。比起不择目标,随意袭击对象的混乱感来说,这种谨慎且隐藏真实目的的风格反而更像是……

对阿贝多笔记内容的怀疑仅仅持续了两秒,几乎是在找到确切的证据之前,空就坚决地否定了阿贝多直接或间接参与了这件事的猜想。随后,前一晚与阿贝多的谈话忽然浮现在脑海中。

“最近,我在思考一些问题,比如生命与创造。我认为,在得出基本结论前就贸然与你讨论,给你带来的困扰会远多于好处。等我厘清自己之后,我会和你说的。这段时间里,只能请你谅解了。”

作为带来“创造生命”炼金技术的阿贝多,对创造这件事本身也是有所迷茫的,即使有了创生的思路,也未能决定是否付诸行动;而偷窃了他笔记的践行者,对生命与创造的意义从未经过深思熟虑,漠视了创造伴随的责任以及对生命形态的尊重,虽然具有炼金术士的天赋,所作所为都令人难以认同或谅解。

“我相信阿贝多。这些东西和他无关,不可能是他做的。”

捡起散落的炼金术笔记,向后退却了一步,空不再凝视那有着相似面容的造物。他无法从死寂的眼神中得到令他心安的感受,外在的伪装不能改变一个人的本质,而那恰好是空最为在意的部分,仅仅是形似还不足以让他感到迷茫。

“杜林会吸收生命力,这些骗骗花失去了活力,恐怕不只是实验的影响。把它们扔在这里,应该是故意的。”

步入创生境界的炼金术对空来说是无法理解的领域,一时半会他也无从得出哲学般的定论,但他知道这件事正在威胁着阿贝多以及每一个涉足雪山的人。该怎么做对空来说是明确的,至于那个命题,不妨就相信阿贝多将会得出的答案,并期待他的指导吧。

岩元素力在他的脚下汇集,空以自身作为能量激发的源头,岩石断裂破碎,激起涟漪般的起伏,而后随着踩踏的动作翻涌起愤怒的波涛。

“震颤吧!”

尖锐的岩簇刺穿地面,撕裂贯穿本就混沌且痛苦的生命,连带着地形与此处的秘密一起颠覆。大地的轰鸣声盖过了其他的一切音源,即使有着似曾相识声音的痛呼,他也无法听见。

在山洞中破坏岩层,空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容纳杜林心脏的洞穴尚能维持结构,但这条不稳固的通道恐怕就不能幸免于难。

没有片刻的犹豫,空转身便向通道之外奔去。地震伴随着余震,他听见身后岩石的崩落。他没有,也不需要为此回头。

4

刹那之花绽放的攻击声势浩大,却又在某些程度上保有花朵美丽且温和的印象。也许是因为没有剿杀范围内所有生灵的意愿,又或者是阿贝多本人的性格少有侵略性,他的攻击支援手段虽然强大,却没有一击必杀的凌厉。

雪松间的飞鸟自摇曳的枝杈扑扇着翅膀升空,灵巧的走兽在小径上跳跃躲开下落的雪块,尚有闪躲逃离的余裕。这样的攻击,自然也不可能直接置对方于死地。

阿贝多微微眯起眼,从崩塌的冰浪之中走来的身影与他预料的如出一辙,仿佛雪沫的另一端是镜中的国度,他们在现实与虚影的边界线上相遇,抢夺唯一的成为真实的权利。

虽说相貌几乎一致,实际上阿贝多没有经常自视的习惯,自己的面容比他想象的更为陌生。即便是彼此持剑对峙着,心中除了明晰的必须解决对方的念头之外,没有更多的感受。

空茫,淡漠,近乎残忍无情——莱茵多特的教导,炼金术士的素养,漫长岁月的积淀,共同构筑了他如今的性格和心境。每当他品味到自己冷酷的那一面时,便更进一步感到自己与真正的人类间的距离。

因为深谙对方的想法与决定,就连交谈都显得毫无必要。眼前的人既是与自己同源的存在,也是为了保护身边的人所必须解决的对手。此处的距离对于手中的剑刃来说太远,但从元素力的攻击来说,已经足够了。

指节击打的号令使大地的生命之潮翻涌活跃,手臂挥过半空之时已经与生命律动的节奏进行共鸣,如同指挥乐曲的进行。纯白的花铺设出一条光辉的拖尾,金色渐染花瓣逆风飘向对侧相似的身影。

这对阿贝多来说已是施展过许多次的娴熟技巧,初具雏形的花蕾却在转瞬之间凋零,碎裂成灰黑色的齑粉并散落于风中。金色的造物回归黑色粉末,特征极为典型,甚至到了具有象征意义的地步,这是炼化的逆反应。阿贝多在极为短暂的惊愕过后便理解了这是对方自杜林处所获得的力量。

人工创造的生命,却拥有毁灭生命的力量,真是太过讽刺。不过,若非如此,在杜林那贪婪汲取周围一切生命力的特性下,应该早就已经消亡了。

阿贝多看到对方脸上如同挑衅般的笑容,就像是在嘲笑他的攻击手段太过贫乏,早已被对方掌握了应对之法。紧接着,强大的力量介入了他正与之链接的大地,活跃激发的生命渐渐恢复寂静。

“用师父交给我们的技术来对付我,你觉得这会有效?”对方将“我们”二字咬得极重,就像是希望用话语将这个词切裂,并啐掉其中他认为是污点的那一部分。

“对我来说,这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预测得再多也只是预测。我不喜欢浪费时间在战斗上,能轻松解决的话,自然更好。”

轻轻活动了一下手腕,阿贝多看到对方抿紧了唇,以肃杀的敌意包藏心中的怒气。话语中的轻视和漠不关心势必会刺激到对方的感受,但他也从不对每一个人都倾注内心的温柔。

虽然猜到了这种可能,那颗看起来只是复制了衣着上装饰的神之眼,恐怕是货真价实的。这也就意味着,与莱茵多特对他们评定的优劣结果不同,神同时肯定了他们两个的能力和愿望吗?如果对方同样具有对大地造物的控制权,那么使用元素力或是创生的力量都是没有意义的。

他本以为,凭着积攒的经验,在正面的战斗中应该不难取得优势。如果时间允许的话,或许行动上也可以更谨慎一些,只是为了避免对方再去袭击意想不到的对象或是旅行者,他想尽快解决这件事。

毕竟没有在实验场所携带大量爆炸物的习惯,除了炼金术,他所能使用的战斗方式就只剩下剑术了。

阿贝多在自己的剑上附加过炼金术,却依然很少以剑进行直接的攻击,因为他其实并不擅长。莱茵多特的培养并不注重战斗,真正的学习,反而是近几年来到蒙德之后,才在西风骑士团为了满足基本的入团需求而受训。最终的结果也只是堪堪通过了考核,相较于炼金术领域的卓越来说,称得上是薄弱,不过,这对于另一人来说也是相似的情况吧。

阿贝多再次唤出辰砂之纺锤。难以断定这是默契,还是理性的思考推导出了相同的结论,相异的另一柄浅金色泽的宽阔长剑也落在了对方的手中,或许是在雪山中搜寻到的遗留物。

按照西风骑士团的礼仪,在与值得尊重的对手交战前,要将剑向上指作为战斗前的宣誓,但他们大概并不视对方为值得敬重的对手,也没有施以礼数的闲情逸致。

总之,这一回就暂时撇开西风骑士的身份,纯粹地以炼金术士,以及莱茵多特之子的身份战斗吧。

他们并不精于武艺,因而见招拆招的战法并不实用,彼此的心中都是抢占先机的念头,就连冲刺的速度都如出一辙。剑刃以相同的角度相交,势均力敌的体能让他们都无法在力量上压制对方。

快速地预估了一下对方武器的性能,阿贝多向上抬手,辰砂之纺锤的剑身绕过宽阔的长剑,灵巧地冲向对方面部。通常来说,这样的举动也等于放弃防守,但他们持有的剑外形相异,辰砂之纺锤剑柄处的圆弧形凹槽恰好可以卡住对方的宽剑,于限制对方行动的同时进攻。

旋转剑身的动作使得意图难以藏匿,对方的反应速度并不慢,察觉阿贝多用意的瞬间就后退一步收回宽剑,而后毫不犹豫地挥向阿贝多没有防备的下半身。

振身挑开下劈的剑,阿贝多迅速地收回力量,调整剑身的角度向前刺去。出乎他的意料,对方没有避开他的攻击,而是稍晚一步稳定身形,侧身避开要害,以相似的姿势朝他还击。

向前刺击的方式摒弃了防御的能力,如果都不收手,他们会一起受伤。阿贝多微微惊讶于对方的激进,却也不想跟着一起疯狂,计算好剑击波及的范围,放弃攻势闪身避开了这一击。

没有攻击落空应有的失望与不甘,对方的唇角逸出一点诡谲的笑意,手持宽剑在原地蓄势片刻,所做的决定竟然是奋不顾身地举剑跃向他。

阿贝多时刻都在预估对方的行动,以他的视角来看,此时坚持进攻的收益远小于风险,对方无论如何都该放弃这一轮的攻势,因而追击令他始料未及。后撤的速度不及前冲,持剑的手仍半维持着攻击的姿势未能完全收回,阿贝多无法挡开这一次攻击,只能勉力扭转身体降低受到的伤害。

宽剑堪堪划过他的腰际,留下了一道不算太深的血痕,而阿贝多得以在擦肩而过时,回身砍中目标的肩背。剑柄传来的压感很重,阻力强大,应当是深深没入了对方的肩胛,甚至几乎触及骨骼。

阿贝多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伤处,腰侧的伤口向外渗着血,但仅仅出现在划破衣服的边缘,疼痛也算得上是轻微,而对方的衣服早已迅速被红色浸染,顺着裸露在外的手臂滴落,触及冰雪的地面便迅速冻结,渗入松软的新雪,只留下凌乱的成片暗红色——显然敌人所受的攻击比他要重得多。即使是舍身的攻击,这次交锋也并不划算,对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举动?是因为缺乏实战的经验吗?

思考的恍神不过眨眼之间,阿贝多再度打量对方的伤势,却见到那淌过手臂的血迹像是已然凝固了一般,不再有血滴落。忍耐着痛楚而急促的呼吸逐渐平稳,因为受伤而低垂的手又握紧了剑,对方再度攻向他的动作甚至比之前更加锐利,全然看不出受重伤的迹象。

阿贝多仓促地接下这一击,旋身躲开随之而来的逆向劈砍时留意了自己原先命中的地方。破损的衣物之下可以看见裸露的皮肤,却并不见伤口,也没有流血的迹象。

即便方才击中对方的手感是他的错觉,地上的血迹也足以作为证据。在这样短暂的数秒之间,伤口就已经恢复了?

虽然荒唐,但这就能解释为什么对方愿意以这样决绝的方式来战斗了。如果所受的伤害在不致命的情况下可以自主恢复,那么便无所谓代价,只要能对他造成伤害,就是彻底的优势。

再生的生命力,以人造人来说,本不该具有这样的性能。对他而言,确实是相当不利的情况。若是对方再生的能力与雪山底下长眠的那条巨龙一般,那么他几乎没有任何的胜算,因为他并不擅长一击必杀。只是所有的能量流动都具有源头,生命力也不例外,对方是从何处汲取的生命力呢?

阿贝多环顾四周,雪山的景象依旧,一切都与他来时相仿,没有任何生命凋零的迹象。这也就意味着,恢复的生命力应该来源于别处。也许是炼金术的设置,也许是杜林力量的影响,先前他没能留意到这件事,如今也无法验证猜想了。

他需要更多的观察机会,根据能观察到的一切现象来推测对方再生能力的来源。伺机而动,也许可以解开对方身上附加的炼金术式,切断其与杜林的联系,或是等待作为恢复力的能源耗尽——他能坚持到那时吗?

再生的能力一经暴露,就失去了作为隐藏手牌的奇袭优势。对方看出了他以逸待劳的意图,却也毫不顾忌自身的消耗,攻势愈发疯狂。即便阿贝多专注于招架和闪躲,依然不可避免地受到了一些轻伤。

经验的积累在此时终于得到了发挥的余地,在连续消耗的作战下,对方每换取一次伤及阿贝多的机会,便会承受更为严重的伤势。血迹与足迹混乱地分布在二人交战的场地,齐整的外衣在剑锋的轮舞中撕裂,脆弱的身躯受损后又再生。而对方仿佛完全感觉不到所谓的疼痛,只是一味的进攻,不住地承伤,单纯地想要宣泄自己在漫长岁月间被迫经受漫长的愤怒和绝望。

精疲力竭的交手使阿贝多无法再掌握攻防的节奏,简单的防御也显得力不从心。格挡时对剑相交的角度计算出现了偏颇,宽剑便划伤了阿贝多的小臂,辰砂之纺锤与此同时刺入了对方的肩窝。他们彼此收回剑,等待着体力的恢复和伤口的自愈。

而这一次,如同时间的流逝平等地作用于每一个生灵一般,对方生命力的消耗似乎回到了正常的轨迹上。血滴如沙漏中的沙粒一般无法停止倾泻的坠落,辰砂之纺锤造成的伤口没有愈合。

等不到恢复的作用,对方怀疑地活动了一下手臂,在没有丝毫减轻之势的疼痛中感到惊惧。尽管面部表情控制得很好,飘移的眼神依然暴露了心中的难以置信。

“看来,你汲取的生命力也到极限了。”敏锐地捕捉到了对方神色间的慌乱,阿贝多毫不留情地揭穿了对面的掩饰,在言语上施以威压。

一直等待的转机幸运地到来,他不会错过这次机会。

5

汲取生命力,这是怎么回事?

仅仅距离他们十几米外,藏匿在山崖地形与雪松树的遮蔽后,空屏住呼吸,试图整理自己混乱的思绪。

逃离狭长的通道,空就立刻返回了阿贝多的营地。追踪着雪上的足迹,很快就追踪到了他们的动向。战斗似乎已经持续了许久,双方的身影难辨,让远观分析战斗的局势变得困难,只能凭他们手中的剑来判断二人的身份。阿贝多不使用拟造阳华,而是单纯以剑术战斗,这本身就已经反常到了极点;而另一人顶着阿贝多的面容,攻势无比狂放,身上的衣着分明被剑划得破败,血迹可怖,却仿佛完全不受伤势影响,宛如来自地狱的修罗。

看到阿贝多身上的血迹,空也感到极为焦躁。右手已经下意识地按在了剑柄上,而后攥紧至指节苍白。如果情况允许他这么做,空想立刻加入战局,给予支援,但这件事显而易见地与炼金术的关联很深。阿贝多宁愿独自涉险,也不向他透露事件的真相,那么自己贸然出现在这里,是否算得上好事呢?

在快速近乎仓促的思考中,空想起参与腐殖之剑的实验时,派蒙与阿贝多的对话。

“力量也能单独存在吗?”

“或许别人做不到,但我可以。”

腐殖之剑中的力量可以被阿贝多提炼,杜林心脏的生命力可以被龙牙抽取。通过炼金术的特性,可以使不可思议的力量在不同个体之间流动,而不受常理束缚。

原来如此,那个洞穴真正的作用——是这样啊。利用杜林吸收实验失败品的生命力,并以独特的炼金术从杜林那里得到力量,供给战斗。

如果那个人本身也是炼金术士的话,或许就能解释为什么他可以改造魔花,自己也拥有与阿贝多相同的面容了。

因为他无法原谅的制造出那种生物的行为,所以破坏了失败品,巧合地切断了生命力供给的源头。因而帮到了阿贝多,这应该得益于幸运——以及他对阿贝多的信任吧。

眼下,阿贝多看起来尚有应对的余裕,所以他还可以等待。如果局面超过了阿贝多能够掌控,或是空所能理解的范畴,那么届时,他就不会再优先考虑阿贝多的意愿了。

战斗停顿的间隙并不算长,即便由于他的搅局而打破了原先的优劣,对方也没有流露出逃脱的意图。虽然空的剑术也算不上精湛,至少优于正在战斗中的两人,从中看出一些端倪并不是难事。

假阿贝多的剑术看起来非常眼熟,每一击都与阿贝多的动作相似,透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未经精密的计算,动作也称不上优雅,反而有些……刚猛,这让他联想到近日也见过某位伙伴。

——班尼特。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他落入陷阱,或许不是纯粹的不幸,而是为了观察学习他的战斗方法而有意为之。

阿贝多不依赖武器进攻,剑术多以侧重防守;班尼特的运气不佳,因而最稳妥的战法才能降低不幸发生的概率。迥然不同的出发点,最终巧合地导致了他们常用的剑术看起来非常相似,可除此之外,更进一步衍生的战术却是不同的。

班尼特拥有冒险家的热情,以及愈挫愈勇的坚韧,面对困境或是渴望保护同伴时,勇敢的本质依然会暴露出来。他的元素剑技常会伤害到自己,该使用时仍然义无反顾,这种不计算后果的风格从根本上说,与阿贝多的谨慎是相悖的。

而这种风格,在无法忽视受伤带来的消耗时,对上阿贝多的防守风格,应该是极为不利的。更何况,纵览发生的事,这个犯人可不是什么勇敢的类型,或许根本就无法以这种方式作战。

至今为止,阿贝多与班尼特也只是一面之缘,并未见识过班尼特的作战。对于战斗,阿贝多未曾表现出太强烈的兴趣,他能意识到这一点吗?

6

趁着对方迷惘的间隙,阿贝多久违地掌握了先攻的机会。以他所能及的最快的速度连攻两剑,力度均是稍弱,而对方所做的只是招架与回避,甚至显得有些不安而惧怕。

虽然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削弱了对方身上附加的再生能力,交手变得轻松了不少。既然贪恋生的权利,那么自然也会忌惮死亡,和他一般的追求稳妥,规避无意义的损耗,或许那才是对方原本习惯的战斗风格。

风格——在精通战斗的人眼里,就和人的长相一般,是一目了然的事。阿贝多在剑斗或武艺方面的天赋平平,甚至对所谓流派的了解多数源于行秋的小说,对此一直体会不深,但西风骑士团确实教过他类似的知识。

在他最初握剑,对以兵刃战斗感到苦手时,一位西风骑士向他透露过通过考试的诀窍——凭自己的喜好对剑术进行调整。尽管教给他们的招式是统一的,但最终的考核只重视实战性能,而无所谓招式是否标准。勇敢的人可以多用刺击追击,偏向稳妥的就使用便于格挡的挥砍,等到每一击都感到顺手,可以不假思索地使用,在战斗中才有余力观察应对。

琴的剑技会庇护周围的人,凯亚的攻击低调却潜藏着惊人的威力,优菈能将舞步融入身法之中,这就是所谓的“个人风格”。将统一的剑术转为以自身为中心的防守风格,阿贝多在那之后便感到剑的使用比以往顺手了不少。

如果对方没有经过指导,仅凭观察他人来学习,他最终使用的招数,会符合原本的性格吗?

向后躲避对方的上挑,阿贝多横向挥出一剑,直击对方的胸膛。察觉到自己的破绽,对方连忙抽回剑,扭转剑柄,将宽剑的剑身作盾防住这一击。剑格挡相交的瞬间,清脆的金属声使阿贝多的眼前一亮。

他擅长读取物品的特性,而那把宽剑,在开战时他便观察过。只是一瞥,他就可以断定那不是凭借猛攻来发挥出最强效果的类型——甚至恰恰相反,宽剑适合防御,其重量也是会随着体能的消耗而变得更难以承受,反而是要求稳扎稳打的特性。

雪山上有不少芬德尼尔时期的遗物,其中不乏各式的剑;能够伪装他人的外表,要从山脚的冒险者营地偷窃也不困难。最终挑选了这把剑,应该足以说明,对方的性格偏好这样的武器吧。

创生与毁灭的能力彼此相克,二人的体能相似,性格也有共通之处,想要创造胜机,就需要制造让对方预想不到的局面——那么,也就是自己独有的知识,以及策略。

对方低下身稳住身形,岩元素力注入手中的宽剑,身体像搭上了弦的箭一般,进入了蓄势的状态。似乎是认定了自己在常规的剑技上无法取胜,对方尝试着模仿那位冒险者的元素剑技,又保留了相当程度的谨慎。

混合了元素力的剑锋削开寒冷的气流,转眼间便突进到了阿贝多的身前,而阿贝多却并未闪躲,似乎是准备硬接这一次的攻击——以他们的力量来说,这本是不可能的事。

一朵纤巧的花却在这时从剑柄处飘落,浅金色让它与剑身的装饰融为一体,辨不清轮廓。若非此时它已飘至对方的面前,恐怕还要晚一些才能被察觉。

相似的青色眼瞳错愕地睁大,来不及多想阿贝多为什么要故技重施徒劳的炼金术,左手在虚空中一握,仿佛抓住了刹那之花生命力的实体,而后将它掐灭。崭新的生命还未迎来金色的绽放,转瞬便被黑色吞没,化作灰烬分解于凛风中。但就在这时,辰砂之纺锤击中了宽剑的剑柄,险些将它击飞脱手。因为注意力分散,伸手的动作改变了重心,蓄势的一击力度最终可以忽略不计,甚至成为了致命的破绽。

对方还可以收回剑来进行防御,仅凭手臂的力量还不够击溃宽剑的阻挡。需要更多的力量,而他也恰好见过某个人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观察并学习他人的剑术,他本来并不会这么做,但在某种机缘巧合之下,他确实为了调查那个人的身体素质,而追踪观察过其战斗,其中也包括剑术。

向左旋身,而后轻微起跃,配合下落与转动之势单手向下劈砍。舍弃了自身的防御,以造成更强的效果——不算谨慎,也不鲁莽,只是普通地依据需要做了取舍。一种合理的、他也喜欢的风格。

辰砂之纺锤撞开了对方用于格挡的宽剑,剑尖刺入对方的身躯,击碎肋骨,划开脆弱的腹腔。造物者在创生时总是喜欢恶劣的玩笑,给予了脊柱动物防护的骨骼,同时赋予他们极致的感受疼痛的能力。

由于疼痛而失控的惨叫声交织着无力的怒意,和深红色的血液一起支离破碎地喷涌而出。那并不完全是出自肉体的痛苦,也是因为深知无能为力的绝望。

“你和我们是一样的,你——”

这次不会再有奇迹,因为眼前的人,那个所谓的成功之作不可能再给他机会。怨恨的语调仅仅指认了它所渴望复仇,一同拉入深渊的对象,还未来得及编织诅咒的话语,便被剑锋封在了喉中,留下不完整的气音。

携着刹那之花向前刺出,绽开的花卉阻隔了飞溅的血液。阿贝多轻轻闭眼,如同处刑者不在意刀下是谁人的生死,只是不想被污秽沾到衣服上的漠不关心。

随手拔出剑,确认了倾倒的身体已经彻底失去了生命的征兆,阿贝多召唤出拟造阳华,以大地的浪潮吞没了那具坚韧的残骸——连杜林的销毁都未能彻底消磨它存在的痕迹,毁灭或许应该更彻底一些。

对方在炼金术上不服输且执着,因此,即便不理解那朵刹那之花为何会出现,也必定会使用力量使之消殒,正如他所预计地那般,思路纯粹易懂。

世上与他最相近的个体被他亲手杀死,他该感到难过吗?该为这样的结局遗憾吗?

自己的所做所为,完全步上了师父的后尘,称得上是“炼金术士”的行为,但是空如果见到了这样的自己,会怎么想呢……应当是认为他与事件的始作俑者没什么不同,并感到厌恶吧。他甚至无法反驳,因为那就是事实。

放轻步伐,他悄悄绕过身后那片雪松,巡视山崖的凹陷处。在战斗中,他几次感到那个方向似乎有人的目光或气息,但现在却空空如也,说不定处在这个故事之中久了,就连他自己也有些草木皆兵。

无声地嗤笑了自己的神经过敏,阿贝多收回辰砂之纺锤,金色的粒子飘散隐匿于空中,洁净的剑身完全看不出这把剑就在刚才吸纳了与他相似的生命。再过不久,雪会掩埋他们战斗的痕迹,让它也成为遗失在寂静中的故事。

7

派蒙将那日所得的灵感转变成了一个恐怖怪谈,结合近日的经历,不得不说,确有可怕之处;而阿贝多所讲述的故事,在空听来却不是所谓的“创作”——这是真实存在于过去的事,阿贝多想要告诉他们的,就是这些残酷又不可思议的真相。

其中的多数经历,他已亲身经历,阿贝多的叙述为故事补上了最重要的一环,也就是动机。只是,这个故事的结尾依然有隐藏的部分,而那正是空最担心的,阿贝多的心理状态。为了避免被阿贝多发现自己就在附近,在见到阿贝多重创对方之后,空便迅速离开了,没有看到最后是如何为终幕的残局收尾。

“处置冒牌货的时候,你是什么感觉?”

“没什么特别的感觉感觉,只是……偶尔想起这件事,会感到一丝悲哀。”

是对于被创造生物无从选择的悲哀,还是对创造者倨傲的悲哀,阿贝多没有正面回应。也许是兼而有之,但既然阿贝多选择告诉他真实的故事,也就说明,他已经厘清了自己的思绪,得到了心中问题的答案吧。

“这是你失窃的笔记,虽然我猜你可以轻松复写出其中的知识,但还是交给你更安心吧。”

阿贝多僵硬了片刻,快速地扫了一眼空递过来的笔记,眼中的神色极为复杂,像是混合了欣慰,又不敢为之感到愉快的紧张:“你是从哪找到的——”

“杜林心脏所在的山洞。但是更多的痕迹已经被我毁掉了,现在恐怕找不到证据。”空犹豫了片刻该坦白自己究竟了解到了何种程度,但阿贝多的故事已经诚实地道出了一切,他也应该让阿贝多了解事情的全貌,“一些魔花的实验体,我擅自解决了它们,希望那些东西对你来说没有很重要的实验价值。”

“那么……你应该早就知道完整的故事了。”深吸了一口气,阿贝多忽然郑重地看着空,“可以再占用你一些时间吗?我想……为我自己进行一些辩解。”

“辩解?不,我没有怀疑你什么——”空刚想澄清他对于阿贝多的信任,但紧接着,他意识到阿贝多想说的不仅仅是对事件的补充,而是某些更深刻的东西,“我明白了。避开冒险家协会的苦力,多久都行。”

阿贝多笑了一下,似乎是对于自己最初判断旅行者将教官的工作交给优菈一事,认定为“偷懒”的判断十分准确。关闭正在运作着的炼金炉,他缓步往营地外走去,空也一同跟随着。

那是他们最初追踪着犯人脚印遇到假阿贝多的路,也是空跟随阿贝多的足迹,见证他们之间的战斗的路。小径此时静谧,看不出一点事件余留的痕迹。大概雪山就是这样的地方,能够容纳无数秘密的故事,以皑皑白雪的掩埋作为无垢的外衣。

“你问了我那样的问题,应该是在担心我会不会感到迷茫吧……实际上,类似的事情,我见过师父做过好多次。也有几回,因为贸然创作了有些……奇怪的龙蜥,我不得不亲自处理掉。所以,已经不会有什么情感的波动。说这是冷漠,也没有错。”

“即使是……与你非常相近的生命也一样吗?”

“创生的生命彼此都有联系,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更接近他们,还是更接近人类。不过,说到这一点——人类需要不断地学习,而创造的生命却被要求生而完美无瑕,我也认为这不是非常合理的事。实际上,我考虑过给他一次机会,但这伴随的风险远高于我能承受的,他会给你们带来危险。”

阿贝多没有等待空的回答,这个命题非常复杂而晦涩,快速应付的答案很难是让自己满意的答案,所以他会留给空更多的时间思考。他的话锋轻轻调转,口吻变得稍显轻松。

“我一直非常喜欢塞西莉亚花。你到过营地许多次,应该能看见它的绘稿。”

“也见过你画它的过程。”空猜测阿贝多并不会仅仅和他谈论花,因为阿贝多总是喜欢隐喻,“你说,你只画那些与众不同的、特别的、值得记录的东西。它们有什么不一样吗。”

“在许多人看来,塞西莉亚花的花瓣有六瓣,但实际上只有三片是真正的花瓣,外围的三片是特化的萼片。稍微仔细一些观察的话,很容易看出萼片的外形更纤细,颜色也偏绿吧。”随手拟出塞西莉亚花的外形,阿贝多将纯白的花递给空,让旅行者就近观察实物来确认他的描述。而在空接过花后,阿贝多却又迅速收回手,似乎是隐约地害怕空会把这朵花交还给他,“虽然本质上,萼片通常不是人类乐于欣赏的对象,但是只要它与花瓣足够相似,人类也不会苛责这些并不令人愉快的骗局。”

空低头旋转着洁白的花朵,观察到的特征就如阿贝多所述。也许他曾经留意过这件事,但那也只是在高崖上奔跑之际的匆匆一瞥中闪过的念头,在旅途逐渐不再拘蒙德后,塞西莉亚花的外形就成了模糊不清的飘忽印象。

洁白,优雅,沁人心脾。多是正面的印象,但它的外形是怎样的,似乎在看到实物以前,并不能准确地回忆起来。

“在过去,我并不在乎其他人怎么看我,只要不妨碍到我的研究就好。但不知为何,最近我萌生了这样的念头——既然我也表现出近似常人的感情,与他们交谈,关心、守护他们,我是不是也能得到某个人的喜爱?不只是亲人之间的羁绊,更像是不依托与付出与回报的,并非互相照料的关系……”

如果我伪装得就像塞西莉亚花的萼片那样,你是否愿意忽视我并不真实的本质?

如果生长于高处的塞西莉亚花往往被比作浪子的真心,那么来自于星海、遍历四方的你,是否会为那一点微薄的相似性产生共鸣,而对它有所偏爱呢?

也许他的这番表达还是太过隐晦,但他们的关系如此,自己也不过是对方旅途中所遇见的一人,他没有立场要求旅行者为他驻足。即使遭到拒绝,他的心境也大概不会为之改变,但明知要求可能使感情失去它的纯粹,依旧无法忍耐独自承受,迫不及待地希望向对方倾诉,这大概就是蒙德的人渴望以花来表达的感情吧。

他看见空轻轻地摇头,而后在心痛还未来得及涌入他的意识之前,竖起一根手指挡在他的嘴唇之前。

“人们喜欢花,只是因为他们让人感到愉快,而非因为它是花。阿贝多要是满足于被错认成花瓣而得到的爱,也就不会告诉我塞西莉亚花的,还有你的秘密了。”

阿贝多看到空轻轻旋转了一下塞西莉亚花,将一片萼片对准自己,接着旁若无人地低下头,吻在那片纤瘦的,甚至已经被看穿了伪装的花萼上,而后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酥麻的感觉忽然蹿遍了他的全身,仿佛空手中握着的不是他随手创造的塞西莉亚花,而是自己身体的某一部分。

他的表达已经尽可能含蓄,得到的羞赧却更甚,空比他想象中的更为敏锐。也许是在他自以为巧妙地解析塞西莉亚花的结构之前,就已经将自己的伪装告诉了对方。花瓣或是花萼,未必是每一人都能分辨,但它的朝向——或者说是倾向,那是无需任何专业知识就能了解的事。

说不定,他表现得远比自己以为的明显。

“我一直都了解你的性格,或者说,在我们最初认识的时候,你就已经表现出这一点了。你身上有那么多让人怜爱的品质,有许多并不存在于通常的人身上,所以不需要你‘更像其他人’——更何况,我感受不到你的冷漠,因为你的冷漠不是给我的,是吗?”

塞西莉亚的花香忽而浓烈,空凑近了一些,伸手抚摸他的脸。那是作为人类皮囊的伪装,仅凭炼金术,可以轻松地制作出这幅美丽的容颜。但阿贝多感到自己的脸颊在发烫。近日里由他的外貌引发的事件频出,明知这幅外表并不可信,空眼里的情感却温暖而深沉,这也就意味着,他想要触碰的,是这幅伪装之下的东西吧。

“亲吻喜欢的事物是让人感到愉快的事,考虑到情感表达的需求,我想本尊可能是比他的象征事物更好的选择。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握住的也不只是花,可以吗?”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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